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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又在鲁迅问题上批判冯雪峰

——论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的回潮



巴金的“结论”应该回溯到三十年代


  巴金访问日本时在京都“文化讲演会”上说:

  “我认为那十年浩劫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谁有过这种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呢?当时中国的作家却很少有一个逃掉。每一个人都作了表演,出了丑,受了伤,甚至献出了生命,但也经受了考验。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理解,我自己仿佛受到了催眠一样变为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甚至把残酷、荒唐当作严肃、正确。我这样想,要是我不把这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情况一变,我又会中了催眠术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文革已过去了好几年,“四人帮”早已倒了台,死了的开过追悼会,活着的没有一个人敢像巴金那样,说要“把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有的人说“我始终相信党”,他认为打倒四人帮就是党的力量,这种把党看作能够内部更新的抽象物,那是精神上的自我催眠。巴金要给十年作个总结,那也是截断历史的做法,历史的发展是连绵不断的,因果相承的,我们非常欢迎巴金的意图,但愿他的总结能做出来,给后人一个真正的教训,而且希望他的总结能推衍扩大开去,不仅仅以十年为限,文艺界不是有“十七年”之争么,再上溯到三十年代之争,问题就更大了。巴金本身是亲历其境的,鲁迅给徐懋庸的信,不是说“我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是新近才认识的……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已可说是朋友。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可见在三十年代,巴金也是周扬辈眼中的“内奸”和“卑劣”分子。

重新批判雪峰是两个口号之争的“回潮”


  我写本文的目的,正是要文艺界注意新近开展的一种回潮趋势。卅年的旧争论,因周扬夏衍等又主宰了文联而重新点燃起来。这争论并不因周扬他们受了四人帮之害而显得正确在他们一边,“十七年”间他们就是四人帮的手法打倒胡风、雪峰这些和鲁迅接近,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和“国防文学”对抗的一批人物。四人帮利用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打倒了周扬夏衍他们,也并不表示他们站在鲁迅一边。现在在开过雪峰的追悼会后,立刻重新批判雪峰,这是文艺上的回潮,与政治上的回潮(反对民主要求,取消四大自由)正是一致的。这种回潮就是巴金所说的“催眠术”,能够让“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雪峰在一九五二年曾写了本《回忆鲁迅》,对于两个口号之争,和鲁迅不满周扬等解散左联,并认为他们对国民党采取投降政策,有详尽的叙述。我当时就觉得这本书是雪峰贾祸之源,触犯了手执毛泽东文艺政策上方宝剑的“白衣秀士王伦”(鲁迅语)辈的大忌,果然不久之手,胡风、雪峰相继被批判,前者且由毛泽东亲自动手,被判为“反革命分子”,后者则被判为“右派”,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初起,周扬也被判为“反革命黑帮”,跟着彭真一大批老干部倒了台,两个口号之争重新提出来,“国防文学”被认为王明右倾机会主义的口号,连声援过这个口号的刘少奇被打倒时,也蒙上了这个罪名。雪峰奉命写了篇《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文章虽然奉命写的,内容仍和《回忆鲁迅》一样,并未恶意诋毁,乘机下石,或打落水狗,因为这文章迄未公开发表(也许不合四人帮的要求),直到一九七九年二月才在《新文学史料》第二期刊登出来。据编者按,“这个材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广为传抄,这里发表的是作者在一九七二年亲笔修订过的。”文前有茅盾的文章《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主要否认雪峰所说他对鲁迅态度不好,并涉及《译文》出版纠纷,至于其他有关“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风”的问题,以后再来总述。

  不久,夏衍写了篇《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对雪峰的文章大肆抨击,据说《文学评论》(一九八0年第一号)登了夏衍的文章后,反驳的文章和读者投书纷至沓来,当局决定,这些反驳文章一概不在《文学评论》上刊登。参加左联的人,在世的都已七、八十岁了,详细知道当时内幕的人自然更少了。听说老作家楼适夷看了夏文,愤慨地说:“雪峰死了,我和雪峰分属老友,有责任为他辩护。”他写了文章送交《文学评论》,周扬要他修改,他坚决拒绝,把稿收回了。其他刊物知道了这事,纷纷向他要求刊登,现在已先在《鲁研究动态》上发表。我还没有看到《鲁迅研究动态》,对适夷此文姑置不论。

  文革初起时,许广平写了篇《不许周扬攻击诬蔑鲁迅》,内容和雪峰叙述的有相同的地方,现在当做附录,刊在本文之后。许多曾发表在《红旗》一九六六年第十二期,转载于六六年九月二十日的香港《大公报》。

  夏衍文章之“不得人心”,由于他的反驳仍是重复以前周扬等人为国防文学口号辩护的老调,而且藉助于人身攻击,证以鲁迅本人的文章和通信,这些辩护都是站不住的。

鲁迅反对周扬解散“左联”早在胡风“挑拨”之前


  鲁迅之反对解散“左联”和国防文学口号,早于胡风和雪峰商量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之前几个月,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九日鲁迅在致曹靖华信中说:“文人学士之种种会,亦无生气,要名声,又怕压迫,那能做出事来。我不加入任何一种,似有人说我破坏统一,亦随其便。”可见此时“左联”已解散,别组“文艺家协会”了,鲁迅坚决拒绝加入,他在四月五日夜致函王冶秋说:“我们XXX里,我觉得实做的少,监督的太多,个个想做‘工头’,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现此翼已经解散,别组什么协会之类,我是决不进去的了。”四月廿四日致何家槐信:“我曾经加入过集团,虽然现在竟不知道这集团是否还在,也不能看见最末的《文学生活》,但自觉于公事并无益处。这回范围更大,事业也更大,实在更非我的能力所及。签名并不难,但挂名却无聊之至,所以我决定不加入。”这些话都是出自鲁迅的直滤胸臆,谈不到胡风的挑拨离间。

  但茅盾认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胡风正是利用了鲁迅的这些不满。胡风之所以不迟不早,恰恰在冯雪峰到上海后的第三天就泡制了这个口号,是料想冯一定会赞成(冯与周扬的对立,胡风早已熟知),而且料想鲁迅一定尊重这位新从陕北来的特派员的意见。这样,胡风就达到了用这个口号来制造混乱,分裂当时左翼与进步文艺办的罪恶目的,我们现在根据这些事实,不能不坦率地说,当时不但冯雪峰为胡风所利用,鲁迅亦为胡风所利用。”

  茅盾的话,与鲁迅为人不符,鲁迅决不是见了“钦差大人”,鞠躬如也的人。说胡风利用鲁迅和雪峰,以达其反革命目的(至多“分裂”左翼与进步文艺办而已),怕鲁迅和雪峰都不是这样容易被利用的。舍两个口号所具有的政治意义不谈,只谈“利用”与否,这种人身攻击,就是鲁迅所谓嘁嘁嚓嚓之流做的事情。关于鲁迅受雪峰蒙蔽之说,五十年代流行一时,现在则成为不仅雪峰受胡风利用,连鲁迅亦受其利用而不自知了。把老于世故的鲁迅看成童騃,把当时的政治斗争视作无稽,便只能乞灵于造谣诬蔑了。“为什么鲁迅会这样相信胡风,宠爱胡风呢?”夏衍问,但他下面的话恰恰泄露了他们自己的政治背景,“当我们看到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上的《八一宣言》以及国际情报系统的报刊上所登的季米特洛夫的报告,以及我们收到了萧三从莫斯科的来信(这封信是通过鲁迅转给我们的)之后……决定要解散‘左联’。……”他说通过矛盾,鲁迅也赞成解散“左联”的,但他又说了鲁迅一句很形象的话:“我不相信孙悟空会丢掉他的金箍棒”。鲁迅是不相信周扬他们真的会解散“左联”的,换句同样形象的话,“左联”是“叫化子手里的蛇”,丢掉了就“没得弄”了。

两个口号之争的实际政治意义


  国际文学是《八一宣言》提出的“国防政府”的回声,“八一宣言”是擅用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发表的,这完全是向国民党政治投降的文件,当时毛泽东率领长征的红军还只到达毛尔盖,要到十一月初才进入延安。王明派林育英去陕北传达《八一宣言》,据张国焘回忆,他们接到林育英的电报,“似乎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们可以想像,十二月廿七日毛泽东召集瓦窑堡会议,提出抗日统一战线时,受到了多少党内反对的压力!瓦窑堡会议的召开,自然在林育英传达国际“七大决议”和王明《八一宣言》之后,但毛泽东的报告(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并没有一言涉及《八一宣言》,也不重复“国防政府”和十大纲领。这报告和《八一宣言》显然是两条不同的路线,毛泽东接受统一战线,他名之为“民族革命统一战线”,同时安慰他的同志们说:“共产党人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能够善处自己,又能够善处同盟者。日本帝国主义者和蒋介石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来对付革命队伍,共产党也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来对付反革命队伍。”这些话和《八一宣言》的精神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毛泽东自始和王明走的是两条路线,毛泽东走的是“独立自主”的路,王明走的是投降主义的路。毛泽东公开批评王明的阶级投降路线,确是在一年之后,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写的文章,“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提出“在党内,反对阶级对阶级的投降主义,在全国,反对民族对民族的投降主义”这样的命题。雪峰负有任务向上海地下党传达瓦窑堡会议的毛泽东路线,恰恰和周扬们早已接受的《八一宣言》投降主义路线相对抗,这是显而易见的。胡风、雪峰、鲁迅站在一条线上,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与“国防文学”相对抗,实际上代表了毛泽东与王明的对抗,也就是代表了延安和莫斯科的对抗。现在重提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仍有现实的政治意义;政治上的回潮说明了文艺上的回潮,现在又是阶级投降主义占优势的时候了。

  夏衍在这时候发表攻击胡风、雪峰和鲁迅的文章,确实是“不得人心”的;在雪峰平反之后,而且不久前开过追悼会,人们决不许周扬辈再向这个证明是忠贞的革命家的面上抹黑。胡风的平反较难,因为他的“五把刀子论”直接触犯了毛泽东的文艺教条,所以他的反革命罪是毛泽东亲自定案的,替胡风平反必须批评毛泽东的专制独断,要走到这一步,现在还不到时候,所以雪峰、茅盾、夏衍的文章一律称他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正如一九六六年许广平的文章必须称雪峰为“右派分子”一样,殊不知按照周扬们对雪峰的定谳称雪峰为右派,间接也就是侮辱了鲁迅。

  替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翻案,就是否定鲁迅给徐懋庸信的所有论据。可是鲁迅的信理正词严,至今读之仍虎虎有生气,任何曲解诬蔑,都不可能动摇鲁迅知人论事之明的了。


原载香港杂志《观察家》32期1980年6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