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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马赫诺运动与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包含两个世界:哲学和思想的世界、实践和活动的世界。两者有着密切的联系。奋斗的劳动人民主要站在无政府主义具体的、实际的一面。这方面的根本原则也是劳动者革命的主动性和劳动者自我解放的原则。由此自然而然地在新社会中诞生了有关劳动者无国籍和自我管理的更深刻的原则。但直到现在,无产阶级斗争的历史并没有包含一场纯粹的、原教旨主义的大规模无政府主义运动。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工农运动,都是资本主义制度范围内的运动,只是或多或少带有无政府主义的色彩。这是完全正常和可以理解的。劳动人民不是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行动,而是活在一个他们每天都受到敌对势力的身心双重打击的现实世界里。在无政府主义思想得到广泛广泛传播的世界之外,劳动者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资本主义政权和中间阶层的所带来的影响。
  当代生活的条件把工人四面包围了起来,就像海水包围着海里的鱼一样。工人们无法摆脱这些条件。因此,他们所进行的斗争必然带有各种条件的印记和当代社会的特征。斗争决不可能以理想中的完善的无政府主义形式产生。这种完美的形式只有在狭隘的政界才有可能,甚至在实践中也不可能,而只存在于在计划中。人民群众在进行大范围的斗争时,他们不可避免地从犯错误开始,允许矛盾和偏差,只有通过这一斗争的过程,才能把自己的努力引向他们为之奋斗的方向。
  一直如此。永远都是这样。在和平时期,无论我们事先如何仔细地开展组织工作,如何细致地预测工人阶级的立场,但从群众的决定性斗争开始的第一天起,他们的实际活动就与我们原先的预测大相径庭。在某些情况下,广泛的群众活动可能会打乱某些预期。在其他情况下,群众的偏差和挫折需要确定新的立场。群众的大规模运动,只有逐步地走上有规律、有原则的道路,才能达到目的。
  显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必要对劳动人民的力量和地位进行初步的组织。相反,这种性质的准备工作是劳动者胜利的必要条件。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必须时刻记住这并不是万事大吉了,即使这项任务已经完成,这场运动仍需要时刻观察注意,它必须知道如何在新创造的情况下迅速地调整自己的方向——总之,它仍然需要一个革命性的阶级战略,其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此。
  无政府主义者的理想是很大的,并且具有丰富的多样性。尽管如此,无政府主义者在群众社会斗争中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他们的任务是帮助群众在斗争和新社会建设中走上正确的道路。如果群众运动还没有进入决定性的斗争阶段,他们的职责是帮助群众明确今后斗争的意义、任务和目标;他们的职责是帮助群众进行必要的军事准备和组织力量。如果运动已经进入决定性的碰撞阶段,无政府主义者就应该毫不迟疑地加入运动;帮助群众摆脱错误的偏差,支持群众的最初的创造性努力,理智地帮助群众,始终努力帮助运动走上通向劳动者根本目标的道路。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在革命第一阶段的基本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劳动人民一旦掌握了斗争,展开了社会建设,就不会把创造性劳动的主动权交给任何人。劳动人民就会用自己的思想来指导自己;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创造自己的社会。无论这是否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计划,这个计划以及以它为基础的社会都将从解放劳动的深处产生,并由它的思想和意志塑造和框定。
  当我们审视马赫诺运动时,我们立即意识到这个运动的两个基本方面:

  1.它真正的无产阶级发起于社会最底层的群众运动:群众运动自下而上,自始至终都是群众自己支持、发展和指挥的;
  2.它从一开始就故意依赖某些无可争辩的无政府主义原则:

  A.劳动者们享有充分的主动权,
  B. 劳动者们拥有经济和社会自我管理权,
  C. 在社会建设中的无国籍原则。

  在整个运动的发展过程中,它始终坚持这些原则。这场运动因此失去了人民20万至30万最好的儿子,拒绝了与一切国家政权联盟,三年来,它在难以想象的困难条件下,以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英雄主义,高举着一切被压迫着的黑旗,宣告劳动者真正自由、新社会的真正平等的旗帜。
  在马赫诺运动中,我们有一个劳动群众的无政府主义运动——没有完全实现,没有完全形成,但我们向着无政府主义理想努力,沿着无政府主义道路前进。
  但正是因为这场运动是从群众的深处产生的,它缺少必要的理论力量,缺少广泛的社会运动所必需的概括力。这一缺点表现在:运动面对大局,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和口号,没有形成具体的、实际的形式。这就是为什么运动的发展缓慢而痛苦,特别是考虑到从四面八方围剿它的众多敌军。
  有人会想,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一直在谈论一场群众革命运动,他们像等待弥赛亚的到来那样等待很多年——一旦这样的运动到来,他们就会赶紧加入这场运动,与之融合,把他们的全部存在交给它。但实际上这并没有发生。
  通过无政府主义理论学派联系的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大多数仍处于孤立的圈子里,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作用。他们袖手旁观,问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为什么要与之相关,他们雷打不动并安慰自己,认为这场运动似乎不是纯粹的无政府主义。
  但是,他们对运动的贡献——特别是在布尔什维克主义阻碍运动正常发展之前——是无价的。群众迫切需要能够形成和发展他们思想的激进分子,帮助他们在生活的大舞台上实现这些思想,并阐述了运动的形式和方向。无政府主义者不想,也不知道如何成为这样的激进分子。结果,他们给运动和自己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们没有及时地把自己的组织力量和文化力量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去,迫使这场运动以农民中最穷苦的人所拥有的微薄的理论力量缓慢而痛苦地发展。他们因置身于活生生的历史之外而伤害了自己,并因此谴责自己的无为和无能。
  我们必须指出,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仍蜷缩在他们的圈子里,即使发生了一场极为重要的群众运动也能呼呼大睡,这场运动在目前的革命中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承担了实现被压迫者的历史任务。
  但同时,我们发现,这种可悲的情况并非偶然,而是有其特定的原因,而我们现在将考虑这些。
  我们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大多出身于知识界。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们中的许多人虽然站在无政府主义的旗帜下,却无法完全突破诞生他们的语境。他们比其他同志更注重无政府主义的理论;而且他们逐渐把自己看作是无政府主义世界的领袖;他们开始相信无政府主义运动是起源于他们的,而且取决于他们的直接参与。但这场运动开始于遥远的地方,在遥远的省份,而且在当代社会的最底层。在孤立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勇敢且敏感地意识到这场运动实际上是无政府主义多年来一直期待的运动,并迅速去帮助它。更准确地说,在所有有智慧和受过教育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家中,只有沃林坚定地加入了这场运动,把他的所有能力、权力和知识都投入到运动中去,而其他所有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则避而远之。这不是对马赫诺运动和无政府主义的反思,而是对在工农历史上的社会运动中表现狭隘、被动、无助的无政府主义着和组织的反思,当他们的计划以血肉之躯出现,把所有那些热爱劳动自由和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人召集到阵营里时,他们要么不敢,要么不想参加。
  无政府主义者的无助和无所作为的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无政府主义理论的混乱和无政府主义队伍的组织混乱。
  尽管无政府主义的理想是强大的、积极的和不言而喻的,但它包含了许多与劳动者社会运动无关的领域的空白、模糊和离题。这为对无政府主义的目标及其实际纲领的各种扭曲的解释埋下了祸根。
  因此,许多无政府主义者把精力放在无政府主义问题是阶级解放、人类解放还是性格解放的问题上。这个问题是空洞的,但它基于一些不明确的无政府主义立场,为无政府主义思想和实践的滥用提供了广阔的天地。
  一个更大的滥用领域是由不明确的无政府主义个人自由理论创造的。显然,意志坚定、具有成熟革命本能的积极分子,把个人自由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理解为对所有其他人的无政府主义关系,理解为一种不断争取群众无政府主义自由的思想。但那些不懂革命激情,那些最关心 “我”的表现形式的人,却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一思想。每当提出实际的无政府主义组织问题时,他们都坚持个人自由的无政府主义理论,以此为基础,反对一切组织,逃避一切责任。他们每个人都躲进自己的后花园里,做自己的事,宣扬自己的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者的思想和实践因此被粉碎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
  因此,我们发现了大量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所提倡的实践方案。从1904年到1907年,我们看到了“未经授权”(Beznachal'tsi)和“黑旗”(Chernoznamensi)的实践方案,鼓吹以部分征用和无动机的恐怖作为无政府主义斗争的方法。不难看出,这些方案不过是偶然成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人的专制倾向,在无政府主义的背景下提出这样的纲领,只不过是因为缺乏对人民及其革命的责任感。最近,我们看到了大量的理论,其中一些对国家政权或对群众的权力的行使表示同情,而另一些则拒绝一切组织原则,鼓吹人格的绝对自由;然而还有一些人只关心无政府主义的“普遍”任务,实际上是在逃避当前的迫切需要。
  几十年来,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一直饱受组织混乱之苦。这种疾病摧毁了他们具体思考的能力,使他们在革命的时刻陷入历史的无为。而无组织是不负责任的孪生姐妹,它们一同导致了思想的贫乏和实践的徒劳。
  因此,当群众运动以马赫诺运动的形式从人民的深处崛起时,无政府主义者表现得毫无准备,没有骨气和软弱。
  我们认为这是暂时的。这可以解释为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缺乏具体化和组织。他们必须组织起来,在所有那些为无政府主义而奋斗,真正奉献于劳动人民的人中建立联系。无政府主义中的破坏性和专制因素将被消除。
  无政府主义不是神秘主义;它不是关于美的论述;它不是绝望的呼喊。它的伟大,首先是由于它对被压迫人类事业的奉献。它本身蕴含着真理、英雄主义和群众的愿望,是今天群众在斗争中唯一可以依靠的社会学说。但要证明这种自信,无政府主义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成为其柏拉图式的代言人是不够的。无政府主义者必须不断地直接地参加群众的革命运动。只有这样,这场运动才能呼吸到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丰满。但什么也不会从中产生。每一项成就都需要不断的努力和牺牲。无政府主义需要找到意志的统一和行动的统一,才能准确地界定其历史作用。无政府主义必须走向群众,与群众融合。
  虽然马赫诺运动是在没有无政府主义组织影响的情况下独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但在俄国革命时期,马赫诺运动的命运与无政府主义的命运紧密相连。马赫诺运动的精髓闪耀着无政府主义的光芒,无意中把无政府主义引向了自己。在所有的社会学说中,起义者们只信奉无政府主义。广大起义者自称无政府主义者,即使面对死亡也没有放弃这个名字。同时,无政府主义也给了马赫诺运动带来不少杰出的激进分子,他们热情而虔诚地为这场运动付出了全部的力量和知识。无论这些激进分子的人数有多少,他们都成功地为这场运动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将无政府主义与马赫诺运动的悲惨命运联系在一起。
  无政府主义和马赫诺运动这种命运的结合始于1919年中。1920年夏天,由于布尔什维克同时攻击了马赫诺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这种结合巩固了它在乌克兰的地位,1920年10月,在马赫诺主义者和苏维埃政权达成军事和政治协议时,这一点得到了引人注目的强调,当时马赫诺主义者要求,作为本协议的第一个条件,要求释放所有关押在乌克兰和大俄罗斯的监狱中马赫诺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并给予他们自由发表和传播其思想和理论的权利。
  我们将按时间顺序描述无政府主义者参与马赫诺运动的情况。
  在1917年革命初期,在古利艾波列组织了一批无政府主义共产党人,在当地进行了重大的革命工作。这群人中,出现了几个杰出的参与者和向导:涅斯托尔·马赫诺、谢苗·卡列特尼科夫、马尔琴科、卡拉什尼科夫、柳特、格里戈里·马赫诺等人。这一群体从最开始就与马赫诺运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1918年底和1919年初,其他无政府主义团体在马赫诺运动地区组织起来,并试图与之联系起来。但是,其中一些团体名不副实,例如在别尔江斯克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们只给运动造成麻烦。幸运的是,这场运动是健康的,即使没有他们也能够进行。
  1919年初,在古利艾波列不仅有当地的农民无政府主义者,如马赫诺、卡列特尼科夫、马尔琴科、瓦西里夫斯基等,还有来自其他城市组织的无政府主义者:伯比加、米哈廖夫·帕夫连科等。他们只在前线或后方的起义部队中工作。
  1919年春,一些同志来到古利艾波列,打算在该地区组织文化教育活动:他们创办了《自由之路》报刊——马赫诺主义者的主要机构——并组织了古利艾波列无政府主义联合会,它与军队和农民一起工作。
  当时,一个与“警钟”联合会有联系的无政府主义团体在古利艾波列组织起来。这个组织与马赫诺主义者,特别是文化领域密切合作,出版了当地报纸《警钟》。很快这个组织与古利艾波列无政府主义联合会合并。
  5月,有36名无政府主义者从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来到古利艾波列。其中有相当有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切尔尼亚科夫和马凯耶夫。他们中的一些人定居在距古利艾波列4英里的一个公社,一些人在该地区从事文化工作,其余人参加军队。
  同样是在1919年5月,俄罗斯所有无政府主义组织中最活跃、最有效的组织——乌克兰无政府主义组织“警钟”联合会——开始看到人民群众革命生活的脉搏在解放的起义地区跳动。1919年6月初,他们向古利艾波列派遣了几名激进分子,包括沃林、穆拉奇内伊[1]和流亡者约瑟夫。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在6月15号召开工农代表大会后,他们准备立即把联合会中央机关转移至古利艾波列。但由于布尔什维克和邓尼金分子同时对该地区发动袭击,导致这一计划无法实施。穆拉奇内伊是唯一一个到达古利艾波列的人,但考虑到全面撤退,他不得不在一两天后返回。沃林和其他人无法离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直到1919年8月,他们才得以加入奥德萨附近正在撤退的马赫诺主义者的军队。
  因此,在运动的正常发展已经中断,脱离了社会建设的大背景,迫于形势的压力,而被迫以军事活动为主的情况下,无政府主义者很晚才参与运动。
  从1918年底到1919年6月,该地区的条件对积极开展工作极为有利:前线在200英里以外的塔甘罗格附近,散布在8至10个地区的庞大人口能够自行其是。
  后来,无政府主义者只能在军事活动的条件下,在四面八方不断的炮火下工作,不得不每天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参军的无政府主义者在这种持续的战争条件下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他们中的一些人,如马凯耶夫和科苷都参加了军事活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起义者中和马赫诺主义者军队穿过的村庄里从事文化工作。但是,这并不是在群众中最富有创造性和建设性的工作。持续战争的条件很大程度上把这种活动限制在肤浅的宣传的层面。决不可能做出创造性的、积极的工作。只有在少数罕见的情况下,例如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别尔江斯克、梅利托波尔和其他城市和地区被占领后,无政府主义者和马赫诺主义者才能为开展更广泛和深入的活动奠定基础。但是,另一场战争爆发了,消除了他们工作的所有痕迹,他们再次沦为在起义者和农民中的肤浅的鼓动和宣传。这一时期容不下群众中大规模创造性活动。
  基于这一时期,一些没参加运动或参加得很短暂的人,错误地认为马赫诺运动过于军事化,过于注重军事方面,对群众中的积极工作不够重视。但事实上,它历史上的军事化时期并不是因为马赫诺运动自身,而是由于1919年中之后它的客观环境。
  布尔什维克的国家主义者非常清楚马赫诺运动的意义以及它在俄罗斯无政府主义中的地位。他们很清楚,目前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与像马赫诺这样重要的群众运动没有联系,因此既威胁不了也危害不了他们。相反,根据他们的结论,无政府主义是马赫诺运动在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不懈斗争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概念。公平起见,应该指出的是,他们顽固地执行了这一点:他们宣称马赫诺运动不受所有人类法律的约束。他们在俄国国内处事十分谨慎,在国外更是万分谨慎,就好像取缔马赫诺运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不证自明的事似的,似乎这不可能引起任何怀疑,只有那些盲人或完全不熟悉俄罗斯的人,才会不承认他们的措施是公正和合理的。
  布尔什维克并没有正式宣布无政府主义思想为非法,但他们给任何表现出革命姿态的无政府主义者都起了“马赫诺主义者”的名字——而这些人完全是清白的,好像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因为他们把无政府主义者关进监狱,枪杀了他们,斩首了他们。总而言之,因为马赫诺运动和无政府主义没有在布尔什维克面前畏缩不前,而受到了同样的对待。




[1] 马克·穆拉奇内伊(Марк Мрачный,1892年?月?日—1975年3月29日),犹太裔作家和无政府主义者。1919—1921年期间是马赫诺运动成员。1920年被契卡逮捕。1921年获释后流亡国外。1928年流亡美国。30年代起在意第绪语出版社中继续发表无政府主义作品。1940年以后淡出政治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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