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8)幸福的婚姻



  我极少见到如此幸福的婚姻,两个人全身心相互扶持,共享喜悦,共担苦难,共度悲伤。

  ——斯蒂凡·波尔恩〔1〕



  比利时很小。与周围的强权君主统治的国家相比,它算得上一片净土。比利时15年前刚刚脱离荷兰,获得独立,有国王,也有宪法,被认为是欧洲大陆最为自由开明的国家。它虽缺少激情(布鲁塞尔与巴黎相比,有如小镇与城市的差别),但有自由。对于来到自己领地的流亡者,国王莱奥波德一世的要求很简单:不得直接参与政治和宣传活动,以免惹恼强大的邻国。〔2〕巴黎提出过类似条件,但马克思没有接受。他之所以在比利时选择了接受,有两方面原因:个人方面,燕妮又怀孕了;职业方面,他离开巴黎时与出版商签了合同,要写一本关于政治经济学的著作。〔3〕
  马克思给国王莱奥波德一世写过两封信,自称“陛下最谦恭和最忠实的仆人”,请求被准许携妻子和孩子在比利时居住,"以名誉保证,不在比利时出版任何关于当前政治状况的著作”。〔4〕莱奥波德一世同意了,准许马克思一家在比利时居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5〕比利时政府已经接到法国人的提醒,需要注意这名普鲁士煽动者。警察总长知会布鲁塞尔市长说:“如果发现他违反约定,做出任何有损于我们的邻居和盟友普鲁士政府的行为,请马上报告给我。”〔6〕警察的怀疑将很快得到验证,马克思在这片土地上,创作了算得上19世纪最具革命性的作品《共产党宣言》。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抵达布鲁塞尔后,马克思还是尽力遵守约定。
  燕妮希望自己和马克思能在布鲁塞尔安定下来,不像之前那样流离失所。马克思离开巴黎前,燕妮交给他一张清单,列着她对住处的要求,希望马克思按清单寻找住所。很难想象,因为支持弑君而被驱逐的马克思坐着驿马车穿过乡间时,口袋里还装着这样一份清单,告诉他要特别注意橱柜——“在家庭妇女的生活中非常重要”——但不用过于担心厨房用具。燕妮希望他能找到一处“有四间房间和一间厨房的房子,最好再有一个房间存放平时用不着的物件和旅行箱。得有三个房间有取暖设施,……我们的房间不用太雅致。我们的房间和你的书房最好有些摆设,哪怕很简单”。她让自己的“高贵的保护者”来决定如何存放书籍。〔74〕她想象在布鲁塞尔有这样一个家,也许是她对遭到驱逐的反应;也许是她希望扎下根,虽不一定非要过得有多富足,但至少不会再有警察拿着驱逐令来敲门;也许她正期待第二个孩子的出生,想象着他们的流浪生涯就要结束了。
  但她2月底来到布鲁塞尔后,发现事情远非她想象的那样:马克思还没找到固定住所,她和女儿以及照顾女儿的奶妈,只能跟马克思一起暂住在市中心圣古都勒广场附近的野林旅店。近在咫尺的圣米歇尔大教堂高高耸立,像是在不断提醒马克思敌人(教会)的强大。野林旅店虽不是燕妮理想的家,却在德国流亡者中很受欢迎。〔8〕来布鲁塞尔避难的德国人只有几百人,在这样的小圈子里,人们相互间很容易走近,很快成为朋友。
  在巴黎时,马克思一家的社会交往,不论是在政治上还是私人生活上,都更加高调。他们在布鲁塞尔初期的日子则更安静,也更丰富。多年来,围绕在马克思身边的人经常被他的敌人贬称为“马克思派”。但实际上,从来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组织,他们指的不过是马克思身边有数的几个密友和家人。的确,同一个圈子的人通常会因为具有同样的思想而走到一起,但除了思想,马克思和燕妮身边的人还有感情维系着。他们大多都是在19世纪40年代中期在布鲁塞尔开始走到一起的。
  马克思抵达布鲁塞尔的第二天,便去寻找诗人斐迪南·弗莱里格拉特,为自己三年前在《莱茵报》担任编辑时对待诗人的方式向他道歉。当时,弗莱里格拉特(同时也是商人,对年轻的恩格斯启发很大)是德国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与海尔维格不同,他最初的兴趣不在政治,他认为诗歌不应与社会问题牵扯到一起,并因此与海尔维格发生过公开争论。1842年,弗莱里格拉特被普鲁士国王授予年度津贴,《莱茵报》批判他已经被金钱收买,成为自由的敌人。〔9〕
  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随着普鲁士政府变得愈加反动,弗莱里格拉特的诗歌也开始涉及政治。1844年,他的著作《爱国幻想》被禁后,他将其更名为《信条》,并在序言中宣布放弃皇家津贴。国王大为光火,将该书定为非法,弗莱里格拉特只得逃到比利时避难。他和妻子伊达住在布鲁塞尔,马克思登门造访时,他们正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两家人很快走得很近。〔10〕弗莱里格拉特比马克思年长8岁,他说他的新朋友“友好、风趣、谦虚、坚定”。〔11〕
  弗莱里格拉特一家很快搬去了瑞士,马克思一家则从野林旅店搬进他们空出的房子。5月,马克思一家又搬到靠近卢万门的布鲁塞尔东郊。〔12〕靠着恩格斯、荣克和莱茵省其他支持者寄来的1000法郎,马克思支付了一年房租,租下了一名比利时民主主义者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同盟路上,附近是工人阶级社区,还有个图书馆。〔13〕同巴黎瓦鲁路的住处相比,这处房子无疑寒酸许多,虽有3层,墙壁却已经被煤烟熏黑,所处的街道也满是小摊和小手工者的店铺。但燕妮并未对这寒酸的环境感到失望,已经有朋友聚集在他们周围。
  与马克思一起坐车来布鲁塞尔的报人毕尔格尔斯搬到了附近,〔14〕马克思在科隆认识的另一位德国报人卡尔·海因岑也搬了过来。〔15〕莫泽斯·赫斯和恋人西比勒·佩奇(他在科隆认识的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工人阶级姑娘)也在这条街租了房子,和马克思家就隔着两个门。〔16〕倾向于社会主义的前普鲁士中尉约瑟夫·魏德迈(马克思称他“魏魏”)也搬来住了一段时间〔17〕但马克思最重要的两个朋友(将来甚至成为家人)是在4月来到布鲁塞尔的:一个是海伦妮·德穆特,另一个是恩格斯。
  对马克思一家来说,海伦妮有很多称呼,但他们大多叫她琳蘅。她比燕妮小6岁,比马克思小2岁,出生在特里尔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她有6个兄弟姐妹,父亲是烘烤面包的。琳蘅11岁起便来到威斯特华伦家,她基本是和燕妮、埃德加以及卡尔一起长大的,除了日常事务外,她还要照顾主人家的孩子。〔18〕1845年4月,因为担心再次怀孕的燕妮照顾不好孩子,燕妮的母亲派当时25岁的琳蘅到布鲁塞尔帮忙。金发碧眼的琳蘅一到马克思家,便承担起所有家务,让燕妮有更多时间帮助卡尔和准备生育。〔19〕我们并不清楚琳蘅刚到布鲁塞尔时的政治信仰,但她很快就被马克思和燕妮周围的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所吸引,进入了这个圈子。虽然她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庭,但自1845年春天起,她便被当做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她则给了他们毫无保留的爱作为回报。据马克思的伙伴说,多年来有很多人向她求婚,但她都没有答应,仍然留在马克思家,照顾他们。〔20〕
  琳蘅来得正是时候:正当恩格斯来到布鲁塞尔,把马克思家搞得一团糟的时候,她的到来让马克思家重新有了条理。恩格斯租下了马克思家隔壁的房子,但除了睡觉时间,他大多都待在马克思家里。〔21〕恩格斯8个月前离开巴黎后,一直留在巴门与家人待在一起。其间,他一边完成自己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他告诉马克思,他在书中对英国资产阶级进行了控诉,指责他们通过工厂犯下了大规模谋杀、抢劫等罪行),一边与父亲斗争。恩格斯的所做所为让父亲无法接受,为平息父亲的怒火,他同意继续回工厂工作。〔22〕但他写信给马克思说:“我刚开始工作,就感到厌烦了,做生意太讨厌,巴门太讨厌,浪费时间也太讨厌,而特别讨厌的是不仅要做资产者,甚至还要做工厂主,即积极反对无产阶级的资产者。这种讨厌的情景,我曾大致看到过,但是在我父亲的工厂里待了几天以后,它又在我的眼前重新出现了。”〔23〕
  恩格斯推掉了工作,告诉父亲自己再也不想理会工厂里的事,之后和莫泽斯·赫斯一起在莱茵省游荡,找人交流共产主义思想。〔24〕恩格斯的活动很快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警察在一份报告里说他是个“狂热的共产主义者和四处游荡的作家”。〔25〕父亲为了避免儿子被捕,便出钱让这个叛逆的儿子逃往布鲁塞尔,布鲁塞尔正是恩格斯想去的地方。〔26〕
  抵达前,恩格斯写信给马克思说,自己迫不及待要把“理论上的废话”放在一边,研究真正的事物和人。〔27〕《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将于5月在德国出版,他将万分乐意把这本书的稿酬交给马克思,缓解他的经济压力,父亲给他的钱已经足够他生活。〔28〕同时,他说自己既考虑过再去试试做生意,也想过实在不行就写点儿足够猛的东西,以便能被冠冕堂皇地驱逐。他说自己在巴门循规蹈矩,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上帝会无视我的著作而让我进天堂去”。〔29〕
  恩格斯的到来让马克思非常兴奋,燕妮也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他。(到目前为止,恩格斯对燕妮的了解仅限于“马克思夫人”这个生硬的称呼。)正如多年前燕妮幻想着马克思在决斗中受伤后,只能由她代笔一样,现在她成为马克思真正的助手。马克思家成了朋友们活动的中心,会议走进了他们家里。他们在布鲁塞尔认识的23岁的德国排字工人斯蒂凡·波尔恩说:“我极少见到如此幸福的婚姻,两个人全身心相互扶持、共享喜悦,共担苦难,共度悲伤。我更没见到过像燕妮那样有魅力的女士,不管是外貌还是精神都如此和谐。”〔30〕
  燕妮后来回忆说,他们的小群体生活非常和谐,相互帮助,共享资源,一个人的成功就是所有人的成功。他们在布鲁塞尔富丽堂皇的咖啡馆里的一串串吊灯下,一起进餐,一起跳舞,一起喝酒。〔31〕他们还与其他国家的流亡者,分享对未来的期望和对故土的失望。
  1845年的欧洲像被笼罩在一个魔咒之下:始于爱尔兰的谷物歉收和马铃薯枯萎蔓延至整个欧洲大陆,导致食物严重不足。农村人口面临艰难的抉择:是继续留在已经无法养活自己的土地上,还是到未知的地方去碰碰运气。虽然两条路的结果都可能是挨饿,但成千上万的欧洲人还是选择了离开。仅1845年一年,就有超过10万人到达美国。之后连续数年,这个数字持续增加。但大多数选择离开土地的人都走不了那么远,只能来到越来越拥挤的欧洲城市。〔32〕随着小农场主人数的减少,食物更加短缺。疾病开始蔓延,犯罪和拐卖儿童成为赚钱的行当。〔33〕随着农业越发萧条,暴乱的威胁也越来越大。〔34〕
  此时,商业步入了发展过快的轨道,自1800年以来,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欧洲人口增长了近40%,企业主竭尽全力满足巨大的市场。过去,生产商按照需求生产,但随着生产过程加速,贪求利润的生产商不再坐等需求。他们自行开拓市场,本地需求不足,就通过新建成的铁路和轮船把商品卖到世界各个角落。他们认为商业的潜力没有尽头,这种想法在当时的英国尤其普遍。在这里,富裕的人不再关心“我需要什么”,而是“我想要什么”。这些人与其他人的差别已经无比巨大。〔35〕
  虽然加速发展的商业也能创造就业,但其创造的岗位远远不能满足人口激增的需求。随着机器的应用和竞争的加剧,很多男性放弃原来从事的职业但又找不到新工作,相反,妇女和儿童工资更低,更容易受到雇用。另外,工厂和矿山提供的工作也谈不上什么稳定和安全。以前,一家人数代为同一个主人、在同一个行业或同一片土地上劳动繁衍。虽然生活艰苦,但他们属于一片社区、一片土地,他们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现在,能不能得到和保住工作完全由工头决定,工头与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他只向他的主子负责。工厂里的状况更是恶劣:工人随时面对受伤甚至死亡的危险;他们每天工作12到18个小时,每周工作6天半,因为只有工作才能保证生存。
  这样的人数以百万计,但他们却最容易被忽视,他们没有声音、没有权力、没有领袖、没有受过教育。但一些人,比如底层工匠或知识分子,还是看到了自己的苦难和不幸。在欧洲各地的咖啡馆和酒馆里,他们都在讨论如何进行社会变革,消除他们的苦难。
  交通促进了商业的扩张,也促进了革命思想的传播。虽然在欧洲民众的识字率仍低于50%,但对知识的渴求已然兴起。巴尔扎克、维克多·雨果、狄更斯等采用新的写实手法描绘社会现实(上至贵族,下至社会底层)的作家,在国际范围内得到认可,外国作家进入到人们的谈资中。〔36〕报纸的转移也更加迅速,它们为了躲开检查,从一国首都转移到另一国首都。在专制统治最严重的俄国,即使沙皇尼古拉一世设立了12个检查机构,外国报纸还是流到了普通民众手中。〔37〕马克思的俄国朋友帕维尔·安年科夫谈到过这一现象,“之前完全属于高等贵族和政府官员的特权,现在普通民众也能享受到了”〔38〕
  但最危险的还是那些像特洛伊木马一样,到处奔走传播革命思想的男男女女。他们受过教育,在外面接触到了新思想,开阔了眼界。法国和美国的民主思想被一路输送到圣彼得堡,英国的商业思想在米兰被热烈讨论。在欧洲,民众也在热烈讨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支持者认为它们能够治愈社会疾病,救助那些因天灾人祸而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人。他们被政府驱逐,在他国首都相聚之后,关注的重点也从自己的国家转向了世界。〔39〕
  当时,出于不满而爆发的示威在欧洲尚属罕见。工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这股潜在却庞大的力量抗衡。不过,1844年还是爆发了西里西亚工人起义(恩格斯认为这次起义标志着工人阶级运动的开始);1845年3月底,瑞士卢塞恩一场酝酿良久的政治宗教纠纷演变为暴力冲突,导致100人死亡。〔40〕这些事件使社会变革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君主们也已经注意到社会的变化,以前威胁来自其他君主,战争因为土地、荣誉或宗教而打响。但伴随美国和法国18世纪爆发的革命,以及1830年出现的后续影响,危险变得无法预测,“人权”这样一个恼人的概念都可能成为斗争的目标。威胁可能来自对立的君主,也可能来自某个开明的贵族或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甚至某个穿过军装的小商人。
  欧洲开始驶向未知的领域,已经延续数个世纪的简单社会结构,越来越受到强有力的冲击。那么,用什么样的制度来取代它呢?实际上,欧洲大陆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就在英吉利海峡的另一端。1845年夏天,恩格斯再次到访英国时,带上了战友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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