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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117]

卡·马克思


1853年6月10日星期五于伦敦


  据维也纳电讯报道,那里对于土耳其问题、撒丁问题和瑞士问题的和平解决都很有信心。
  昨晚下院继续辩论印度问题,辩论情况同往日一样平淡无味。布莱克特先生责备查理·伍德爵士和德·霍格爵士,说他们的发言有点假乐观主义。内阁和董事会的一批辩护士对这个责难极力加以反驳,而无所不在的休谟先生则在结论中要大臣们把法案收回去。辩论最后决定改期举行。
  印度斯坦——这是亚洲规模的意大利。喜马拉雅山相当于阿尔卑斯山,孟加拉平原相当于伦巴第平原,德干高原相当于亚平宁山脉,锡兰岛相当于西西里岛。在土地出产方面是同样地富庶繁多,在政治结构方面是同样地四分五裂。意大利常常由征服者用宝剑强迫把不同的民族集团合拢在一起,印度斯坦的情况也完全一样:在它不处于穆斯林、莫卧儿或不列颠人的压迫之下的那些时期,它就分解成像它的城市甚至村庄那样多的各自独立和互相敌对的国家。但是从社会方面来看,印度斯坦却不是东方的意大利,而是东方的爱尔兰。意大利和爱尔兰——一个淫乐世界和一个悲苦世界——这样奇怪地结合在一起的现象,在印度斯坦的宗教的古老传统里早就显示出来了。这个宗教即是纵欲享乐的宗教,又是自我折磨的禁欲主义的宗教;既是林加崇拜的宗教,又是札格纳特的宗教[118];既是和尚的宗教,又是舞女的宗教。
  我不同意那些相信印度斯坦有过黄金时代的人的意见,也不必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而搬出库利汗统治时期,像查理·伍德爵士所做的那样[注:见本卷第140页。——编者注]。但是大家可以拿奥朗则布时期做例子;或者拿莫卧儿出现在北方而葡萄牙人出现在南方的时期做例子;或者拿穆斯林入侵和南印度七国争雄[119]的时期做例子;或者,如果大家愿意追溯到更远的古代去,那就可以拿婆罗门自己的神话纪年看一看,它把印度灾难的开端推到了甚至比基督教的世界创始时期更远的时候。
  但是,不列颠人给印度斯坦带来的灾难,与印度斯坦过去的一切灾难比较起来,毫无疑问在本质上属于另一种,在程度上不知要深重多少倍。我在这里所指的还不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式的专制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欧洲式的专制,这两种专制结合起来要比萨尔赛达庙[120]里的狰狞的神像更为可怕。这种结合并不是英国殖民制度独有的特征,它只不过是对荷兰殖民制度的模仿,而且模仿得十分确切,所以为了说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活动,只要把英国的爪哇总督斯坦弗德·莱佛尔斯爵士谈到旧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一字不改地引过来就够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心只想赚钱,它对待自己的臣民还不如过去的西印度种植场主人对待他们的奴隶,因为这些种植场主买人的时候还付过钱,而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文钱都没有花过,它只运用全部现有的专制机构压榨居民,使他们把最后一点东西都交纳出来,把最后一点劳力都贡献出来。这样,它就加重了任意妄为的半野蛮政府所造成的祸害,因为它是把政治家的全部实际技巧同商人的全部垄断利己心肠结合在一起进行统治的。”
  内战、外侮、政变、被征服、闹饥荒——所有这一切接连不断的灾难,不管它们对印度斯坦的影响显得多么复杂、猛烈和带有毁灭性,只不过触动它的表面,而英国则破坏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印度社会的意思。印度失掉了他的旧世界而没有获得一个新世界,这就使它的居民现在所遭受的灾难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悲惨的色彩,并且使不列颠统治下的印度斯坦同自己的全部古代传统,同自己的全部历史,断绝了联系。
  在亚洲,从很古的时候起一般说来只有三个政府部门:财政部门,或对内进行掠夺的部门;军事部门,或对外进行掠夺的部门;最后是公共工程部门。气候和土地条件,特别是从撒哈拉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区直至最高的亚洲高原的一片广大的沙漠地带,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了东方农业的基础。无论在埃及和印度,或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以及其他国家,都是利用河水的泛滥来肥田,利用河流的涨水来充注灌溉渠。节省用水和共同用水是基本的要求,这种要求,在西方,例如在弗兰德斯和意大利,曾使私人企业家结成自愿的联合;但是在东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员太大,不能产生自愿的联合,所以就迫切需要中央集权的政府来干预。因此亚洲的一切政府都不能不执行一种经济职能,即举办公共工程的职能。这种用人工方法提高土地肥沃程度的设施靠中央政府办理,中央政府如果忽略灌溉或排水,这种设施立刻就荒废下去,这就可以说明一件否则无法解释的事实,即大片先前耕种得很好的地区现在都荒芜不毛,例如巴尔米拉、彼特拉、也门废墟以及埃及、波斯和印度斯坦的广大地区就是这样。同时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一次毁灭性的战争就能够使一个国家在几百年内人烟萧条,并且使它失去自己的全部文明。
  现在,不列颠人在东印度从他们的前人那里接收了财政部门和军事部门,但是却完全忽略了公共工程部门。因此,不能按照不列颠的自由竞争原则——laissez faire,laissez aller〔听之任之〕原则[121]——来发展的农业便衰落下来了。但是我们在亚洲各国经常可以看到,农业在某一个政府统治下衰落下去,而在另一个政府统治下又复兴起来。收成的好坏在那里决定于政府的好坏,正像在欧洲决定于天气的好坏一样。因此,假如没有同时发生一种重要得多的、在整个亚洲史上都算是一种新事物的情况,那末无论对农业的损害和忽视多么严重,都不能认为不列颠侵略者正是在这一点上使印度社会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从遥远的古代直到十九世纪最初十年,无论印度的政治变化多么大,可是它的社会状况却始终没有改变。曾经产生了无数纺工和织工的手纺车和手织机是印度社会结构的枢纽。欧洲从很古的时候起就得到印度制作的绝妙的纺织品,同时运贵金属去交换,这样就给当地的金匠提供了原料,而金匠则是印度社会里的必要成员,因为印度人极其爱好装饰品,甚至最低阶级中的那些几乎是裸体的人们通常都戴着一副金耳坠,脖子上套着某种金饰品。手指和脚趾上戴环戒也很普遍。妇女和孩子常常戴着沉甸甸的金银臂镯和脚镯,而金银的神像在普通的家庭中都可以看到。不列颠侵略者打碎了印度的手织机,毁掉了它的手纺车。英国起先是把印度的棉织品挤出了欧洲市场,然后是向印度斯坦输入棉纱,最后就使这个棉织品的祖国充满了英国的棉织品。从1818年到1836年,大不列颠向印度输出的棉纱增长的比例是1∶5200。在1824年,输入印度的英国细棉布不过100万码,而到1837年就超过了6400万码。但是在同一时期内,达卡的人口却从15万人减少到2万人。然而,曾以制造业闻名于世的印度城市遭到这样的衰落决不是英国统治的最坏的结果。不列颠的蒸汽和不列颠的科学在印度斯坦全境把农业和手工业的结合彻底摧毁了。
  在印度有这样两种情况:一方面,印度人民也像所有东方各国的人民一样,把他们的农业和商业所凭借的主要条件即大规模公共工程交给政府去管,另一方面,他们又散处于全国各地,因农业和手工业的家庭结合而聚居在各个很小的地点。由于这两种情况,所以从很古的时候起,在印度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制度,即所谓村社制度,这种制度使每一个这样的小单位都成为独立的组织,过着闭关自守的生活。从过去英国下院关于印度事务的一份官方报告的下面一段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个制度的特殊性质:
  “从地理上看,一个村社就是一片占有几百到几千英亩耕地和荒地的地方;从政治上看,它很像一个地方自治体或市镇自治区。它通常设有以下一些官员和职员:帕特尔或村社首脑一般是总管村社的事务,调解居民纠纷,行使警察权力,执行村社里的收税职务——这个职务由他担任最合适,因为他有个人影响,并且对居民的状况和营生十分熟悉。卡尔纳姆负责督察耕种情况,登记一切与耕种有关的事情。还有塔利厄尔和托蒂,前者的职务是搜集关于犯罪和过失的情报,护送从一个村社到另一个村社去的行人;后者的职务范围似乎比较限于本村社,主要是保护庄稼和帮助计算收成。边界守卫员负责保护村社边界,在发生边界争议时提供证据。水库水道管理员负责分配农业用水量。有专门的婆罗门主管村社的祭神事宜。教师教村社的儿童在沙上念书和写字,另外还有管历法的婆罗门或占星师等等。村社的管理机构通常都是由这些官员和职员组成;可是在国内某些地方,这个机构的人数并没有这么多,上述的各种职务有些由一人兼任;反之,另外也有些地方又超过上述人数。从很古的时候起,这个国家的居民就在这种简单的自治制的管理形式下生活着。村社的边界很少变动。虽然村社本身有时候受到战争、饥荒或疫病的严重损害,甚至变得一片荒凉,可是同一个村社的名字、同一条边界、同一种利益、甚至同一个家族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保持下来。居民对各个王国的崩溃和分裂毫不关心;只要他们的村社完整无损,他们并不在乎村社受哪一个国家或君主统治,因为他们内部的经济生活是仍旧没有改变的。帕特尔仍然是村社的首脑,仍然充当着全村社的裁判官和税吏。”[122]
  这些细小刻板的社会机体大部分已被破坏,并且正在完全归于消灭,这与其说是由于不列颠的收税官和不列颠的兵士粗暴干涉,还不如说是英国的蒸汽和英国的自由贸易造成的结果。这些家族式的公社是建立在家庭工业上面的,靠着手织业、手纺业和手力农业的特殊结合而自给自足。英国的干涉则把纺工安置在郎卡郡,把织工安置在孟加拉,或是把印度纺工和印度织工一齐消灭,这就破坏了这种小小的半野蛮半文明的公社,因为这破坏了它们的经济基础;结果,就在亚洲造成了一场最大的、老实说也是亚洲历来仅有的一次社会革命。
  从纯粹的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勤劳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会组织崩溃、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悲伤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初看起来怎样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那种不开化的人的利己性,他们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现象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某个侵略者肯来照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无可奈何的俘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失掉尊严的、停滞的、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惨杀在印度斯坦成了宗教仪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小小的公社身上带着种姓划分和奴隶制度的标记;它们使人屈服于环境,而不是把人提升为环境的主宰;它们把自动发展的社会状况变成了一成不变的由自然预定的命运,因而造成了野蛮的崇拜自然的迷信,身为自然主宰的人竟然向猴子哈努曼和牡牛撒巴拉[注:哈努曼是印度传说中的神猴,后来被奉为印度教的毗湿奴的化身。撒巴拉是神牛,在印度教中被奉为财富和土地之神。——译者注]虔诚地叩拜,从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这种迷信是多么糟践人了。
  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被极卑鄙的利益驱使的,在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况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末,英国不管是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么说来,无论古老世界崩溃的情景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是怎样难受,但是从历史观点来看,我们有权同歌德一起高唱:

  《Sollte diese Qual uns quälen
  Da sie unsre Lust vermehrt,
  Hat nicht Myriaden Seelen
  Timur’s Herrschaft aufgezehrt?》

  [注:——“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
  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
  难道不是有无数的生灵,
  曾遭到帖木儿的蹂躏?”
  (引自哥德“东西诗集”中“给祖莱卡”一诗)]



卡·马克思写于1853年6月10日
载于1853年6月25日“纽约每日论坛报”第3804号
署名:卡尔·马克思
原文是英文
俄文译自“纽约每日论坛报”



注释:

[117] 马克思在撰写本文时用了恩格斯1853年6月6日写给他的信中所叙述的某些见解。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1版中本文缺少前两段。——第143页。

[118] 林加崇拜即对湿婆神的崇拜,盛行于南印度的林加崇奉者教派中(“林加”是湿婆的象征)。这一印度教派不承认种姓的划分,反对斋戒、祭祀和朝圣。
  札格纳特是印度教的大神之一毗湿奴的化身。崇拜札格纳特的教派的特点是宗教仪式上的十分豪华和极端的宗教狂热,这种狂热表现为教徒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残害。在举行大祭的日子里,某些教徒往往投身于载着毗湿奴神像的车轮下让它轧死。——第144页。

[119] 莫卧儿是十六世纪初叶从中亚细亚东部侵入印度的突厥侵略者,1526年他们在印度北部建立大莫卧儿帝国(大莫卧儿是这个帝国的王朝的名称)。在当时人的心目中,莫卧儿帝国的创始人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侵略者的直系后裔,这就是“莫卧儿”一词的由来。莫卧儿帝国的势力扩张得很大,在十七世纪中叶征服了印度的大部分和阿富汗的一部分地方。但是,由于农民起义和印度各民族对伊斯兰教侵略者的反抗加强,以及他们经常的内讧和封建割据趋势的日益加强,大莫卧儿帝国便衰落下去,到十八世纪的上半世纪实际上已完全瓦解。
  七国争雄是英国史编纂学中用以表示英国在中世纪初期的政治体制的术语,当时英国分为七个盎格鲁撒克逊王国(六至八世纪)。马克思在这里借用这个名词来表示德干(印度的中部和南部)在穆斯林侵入以前的封建割据状态。——第144页。

[120] 位于孟买北部的萨尔赛达岛,以109座佛教石窟而闻名。——第144页。

[121] “听之任之”(《laissez faire,laissez aller》)是资产阶级自由贸易派经济学家的信条,他们主张贸易自由,主张国家不干涉经济范围内的任何事务。——第146页。

[122] 马克思所引用的是1812年发表的下院委员会的报告。引文摘自乔·坎伯尔“现代印度:民政管理制度概述”1852年伦敦版,第84—85页(G.Campbell.《Modern India:a Sketch of the System of Civil Government》.London,1852,p.84—85)。——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