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卢沟炮火

  
  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我正住在庐山。在这以前看日本人的情形,就知道要有大规模的侵略动作,尤其是要在北方发动。当时的形势,是宋哲元、张自忠、刘汝明、冯治安、赵登禹几位将军,驻守在北平、天津、保定、察哈尔各地(刘汝明驻察哈尔、张自忠驻天津、冯治安驻保定、宋哲元驻北平)。日本人看着这一部分军队,就如同眼中钉一样。因为他们全军的将士,都情愿死也不愿意把一点权利让给日本人。这样,一方面要侵略,一方面要抵抗,当然非打起来不可。
  在将打未打的时候,这几位将军外面体谅国家的困难,对日本人表面敷衍,而内里是加紧爱国抗日的精神教育,充实军队的力量,秘密地购买了许多新式武器。全军节衣缩食,省下钱来买了很多子弹,这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准备跟日本人死拼。
  谁都知道的,抗战的炮火第一声是响在吉星文(注:时任第二一九团团长。)长驻守的卢沟桥。卢沟桥筑在无定河上。无定河可以说是很古的一道河,它的源头是在山西地区。洪水泛滥的时候,拖沙带石,汹涌澎湃,忽南忽北,滚来滚去,河身无定。到清朝的时候,才给它起个名字,叫永定河。流至宛平县,上边筑这一道桥,宽大坚固,这是通往南方许多省的一条要道。桥的建筑,雄伟壮丽,俗语说“卢沟桥上狮子数不清”,即言其多的意思。桥北头有一座城,那是专为守桥的军队和地方官吏预备的,后来,就变成收税的地方了。卢沟桥南岸不很远就是长辛店,东边不很远就是丰台,西边就是潭柘寺,可见这个地方形势之重要了。这一天,日本人就在这个地方挑起了衅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官兵不待命令就敢对抗起来。一方面是宋、张、冯、刘、赵等将领平素爱国教育的认真贯彻;另一方面,就是吉星文团长有血性,有良心,有决心,硬骨头,说干就干,他不顾一切,真的对日本鬼子拼起死命来啦。
  “七七”战事一发生,我即从庐山返回南京。宋哲元请梁式堂(注:冯玉祥的顾问。)为他的代表,到南京来向蒋先生(注:指蒋介石。)报告。梁先生一下车就病了,住在中央饭店。他对我说,他在北平就患痢疾,宋哲元找他来南京,他家里的人说:“不能去,你有病怎么能去呢?”梁先生回答说:“是自己的命要紧啊,还是国家要紧啊?”决定非去不可。到了车上,天气太热,热得没有办法,车顶子都晒烫了,就把车厢窗户全都敞开,窗户里进来的风也是热的。本来就有很厉害的痢疾病,又加上热风一闷,昼夜不歇,下车就头痛。他把北方的情形对我说了,我马上给他们写了几封信,主要的意思就是对日抗战,非抗到底不可。什么叫“到底”呢?就是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复回来,这就叫“到底”。梁式堂笑着说,他们一定能做得到。
  没有几天,梁式堂先生的病转为脑膜炎,就死在中央医院里了。实在可以说,式堂先生不到南京来,他不会死,他为什么来呢?就是为了献身救国,这真是一个正经的读书人!
  北方战起,鹿瑞伯马上到保定,去找宋哲元,找不到,说他回了老家——山东乐陵去了。忽然我又听到说,日本鬼子袭击南苑,用飞机轰炸得很厉害,佟麟阁副军长、赵登禹师长同时阵亡。我听了这个话,判断官兵一定死了很多,我一面痛哭,一面很高兴。哭的是佟麟阁、赵登禹都从十五六岁就跟着我,那些官兵也都是跟着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他们一旦死了,如何不难过?我一睁眼一闭眼就看见佟、赵在我的眼前;高兴的是他们为国捐躯,忠勇赴义,死有重于泰山。我作了一首白话诗,抄在这里:
  佟是二十六年的同志,
  赵是二十三年的弟兄。
  我们艰苦共尝,
  我们患难相从。
  论学问:佟入高教团,
  用过一年功;
  赵入教导团,
  八个月后即回营。
  论体格:同样强壮,
  但赵比佟更伟雄。
  佟善练兵,心极细;
  赵长杀敌,夜袭营。
  佟极俭朴,
  而信教甚诚;
  赵极孝义,
  而尤能笃行;
  二人是一样的忠,
  二人是一样的勇。
  如今同为抗敌阵亡,
  使我何等的悲伤!
  但我替他们二位想想,
  又觉得庆幸非常。
  食人民脂膏,
  受国家培养,
  必须这样的死,
  方是良好下场。
  后死者奋力抗战,
  都奉你们为榜样。
  我们全民族已在怒吼,
  不怕敌焰如何猖狂。
  最后胜利必在我方,
  最后胜利必在我方!
  你们二位在前面等我,
  我要不久把你们赶上。
  在军委会里,把这个情形向蒋委员长说明,当日就发表了命令:
  “佟麟阁、赵登禹追加上将。”
  当天又听说,我的大孩子冯洪国在南苑教导团当大队长,也阵亡了(注:传闻非实,冯洪国未死。)。几个报上都这么说,我觉得如真有其事,可算是很好的下场。我也作了一首白话诗:
  儿在河北,
  父在江南,
  抗日救国,
  责任一般;
  收复失地,
  保我主权,
  谁先战死,
  谁先心安;
  牺牲小我,
  求民族之大全,
  奋勇杀敌,
  方是中国儿男。
  天职所在,
  不可让人占先。
  父要慈、子要孝,
  都须为国把身捐。
  不多几天,听到说,日本鬼子把北平完全占了。有一位团长,叫刘汝珍(注:冯玉祥的部下,时任一三二师副旅长,后升任暂编三十六师师长、第六十八军军长。),是刘汝明的兄弟,我曾送他到苏联留学,学的是修理飞机,回国之后,就跟我当卫队团长。这一次在北平,他看见他们的旅长同日本人勾搭,马上带了他这一个团,冲出北平,一直奔南口跑了。这一旅共有两团人,他这一团跑了,那另一团也跟着他跑了两营多。他们在前头跑,日本人就在后边追,一面走着,一面打着,到底日本人也没打着他们。
  为什么一个团长不听旅长的命令?说起这一点来,真是中国特有的文明。从前晋国魏临死以前,有两段话跟他的儿子讲,前一段是说,他若死了,需要把他的爱妾另嫁出去,不要殉葬。后来,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快要死时,他又说,他的这个爱妾一定要跟他一块死,要殉葬。魏死了之后,他的两个儿子商议说,父亲以前说的话是“治命”,临死的时候说的话是“乱命”,“治命”可从,“乱命”不可从。刘汝珍团长有这种是非之辨,认定他的旅长投降日本,这是“乱命”,不是“治命”,所以不可从,就带着队伍走了。他连年对日打了许多光荣的烈仗,已经升做了军长。
  在北平负着责任的人,看到长辛店、丰台都不能走了,他们下了很大的决心,走三家店、门头沟、潭柘寺,绕道长辛店以南,才同队伍合到一起,这总算是侥幸的事。
  看《列国》上秦孟明氏挂帅来袭击郑国,因为郑国的弦高去西周经商,在街上见前面秦军来袭,就假托君命宰牛,说是来犒劳秦师,孟明氏白乙丙以为郑国知道他们来了,一定早有了准备。不敢向郑国前进,就唏哗而归。《列国志》对于这件事批评说:“大军压境,不知戒备,该袭!”以这桩事来看,就知道日本鬼子驻了很多的兵在平津一带,应该是每一分钟、每十分钟都有发动袭击我们的可能。若以为是他不会这么着,他不会那么着。那就是自趋灭亡。幸而有这些爱国的将士,不论成败,不计利害,敢同倭寇拼死命到底。什么叫武器万能?什么叫机械化万能?他一概不懂,而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拿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国土,这种忠勇无比的精神,实在是至高至贵的瑰宝。
  廊坊,日本鬼子也来袭击,也是双方互有死伤。天津守军是张自忠将军部刘振三(注:冯玉祥的部下,时任旅长,后升任一八○师师长、第五十九军军长。)旅长,日本鬼子想要把刘吃掉,但碰到刘的队伍,倭寇却被打死很多。几进几出,前仆后继,不说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可是一堆一堆死的都是日本人。几天之后,因众寡悬殊,刘旅才退到马厂收容整顿,预备再行抵抗。
  平汉路日本人用了三种方法:一种是利用侦探,就是用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装成中国人,到处活动,侦察我们的秘密。第二,是利用轰炸。河北省秘书长魏兰田先生讲,有一个防空洞里面都是省政府的重要人员,隐藏在里头。有一次飞机投弹正扔在洞顶上,一下子全炸塌了,幸而魏兰田那天没在洞里,不然也就完了。从这件事情看,就知道日本鬼子是利用侦探同飞机轰炸配合起来,坑害我们。魏兰田家里有个防空洞,就侦察得这么清楚,还用说别的东西吗?第三,是用炮火集中攻击我们。我们的炮少,炮弹少,当然打不过他们。以这三件事来说,侦探算是第一件法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贵人之间都有他们的侦探,很贫穷的人里头也有他们很多的侦探。他们用第五纵队来造谣惑众,那真够得上是指白为黑,视无为有。难民里头,一面跑一面听到说:“日本人有五万人,在背后追着呢。”又有人说:“还有十万日本人在前面,把桥破坏了。”为什么说这是谣言?那真是天兵天将都不会有这么快。这就是日本人对我们作战使用的最厉害的一种方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