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鄂豫视察

  
  我奉命察看鄂东至江西沿江两岸的阵地和河南各地的阵地。我先到鄂东田家镇、武穴等地。在田家镇的时候,看见海军兵舰上的炮卸下来放到山顶上,一个一个都是这样。我问海军的官长:

  “谁叫你们这样选择阵地的?”
  他们说:“是德国顾问团几位高等顾问指示的。”
  我问:“你们的炮能打多远?”
  他说:“五千米。”
  我说:“日本海军的炮能打多远?”
  他说:“打七千米或八千米。”
  我说:“你们这样不是白白送命吗?只许他打你,不许你打他,为什么这样选择阵地呢?”
  我马上在地上给他画了个图,说:
  “你在这山头旁边,劈一块下来,把炮放在新劈的这个地方,看准了前头四千八百米或者是四千五百米的地方,敌人一到这个地方,你就可以开炮打他,若是在四千八百米以外,他看不见你他没法子打你,这样的阵地,才是好阵地。”
  他们说:“这都是用洋灰铁筋做的,怎么办呢?”
  我说:“你照着我那个样子改,你们就活命,不照着我那个样子改,就送命,改不改由你们。”
  听德国顾问的话,完全是上当,德、意、日同盟,侵略世界,他怎么会有好心对待我们呢?他出的方法都是坑害我们,都是使我们打败仗的。我不懂得,为什么到了今天还要用他们当顾问!是不是自己找不着死路了,非他们不能送我们到死路上去!
  我到了武穴一带野外山上看了一遍,阵地做得太差,一点都不坚固。最大的毛病是工作器具太差了。应当是钢制铁锹,现在发的铁锹是煤铺里用的那种铁片的,三戳两戳就断掉了,外表看着怪不错,用起来一点都不成。
  我到了九江东里,看下边堵塞的长江,用了许多木筏,还沉了些船,我看那真是儿戏,那对于敌人的兵舰,一点用也没有。我在一个山顶上,同这些参谋、副官还有别的朋友吃野餐。因为我奉命出差,无论是带文的或者武的,首先告诉他们说,不许喝人家的茶,不许吃人家的东西,不许借人家的钱,不许受人家的礼物。自己带的有厨子,无论上山或者涉水,自己把饭担着,不过若是干饭也就不成,全是馍馍烙饼,煮些鸡蛋、肉,再有点咸菜就行了。我在这里看完之后,又到鄂省的东北去看。先到黄陂,看见作“云淡风轻近午天”那一首诗的那个地方和过那个川的情形。可怜,许多载重汽车在那里来回过,纪律很坏。用木船摆来摆去,非常慢。当然,开汽车的先生们等得不耐烦,骂的骂,吵的吵,并没有一个人在那里经管,真是不应该的。我每逢看到这类事情,就马上打电报呈蒋先生,希望他饬令赶快改善。
  在这里看县志,有花木兰的故事。在唐朝的时候,国家征兵去打仗,花木兰的父亲应当去,她就替了她父亲去。一个女孩子扮成男的,去了十几年,打了胜仗回来了,唐朝的皇帝要封她的官,她不愿意,她愿意回家侍奉她的父母。她的故里就在黄陂县城正北的一个高山底下,山上有个大庙,每年春天,周围的百姓,有的从三四百里以外来烧香礼拜,很是热闹。迷信的说法,说木兰女的这个庙非常灵验,求什么准什么,因为这缘故,烧香的就很多,当然这都是多年的神话了。我觉得,在抵抗日本鬼子侵略我们的时候,把这个木兰女的故事,说给大家听,妇女们应当起来,效法木兰女执戈卫国,男子们听了也知道自己惭愧。假如每一县里都有这样一个木兰女的庙,说起抗战救国来,不必费什么事就成了。可惜,这种庙太少了。假如,国家为了使男女同胞们都知道爱国起见,每一县的县城当中,或者盖一个庙,或者是立一个铜像或石像,把这件事实用大字写在下边,那样不但是男子都起来了,女子也一定起来,这个国家还有不强的吗?把那些神话去掉,把事实简明地写出来,人人一看都懂,这是多么有力的宣传呢!
  再往前走就到麻城,这里出一种羽扇,是用各种飞禽的羽毛做成的扇子,有粗有细,有的很美观。羽扇是我早就看见过的,但是不知道是哪里生产出来的。这个地方生产的很多很多,并且很美观,真有诸葛亮拿的那样扇子。我买了许多把,一个是为送给一些老朋友,还有一些是预备送给抗战出力的将士们。
  在这个地方有个教会,因为我没地方住,有个朋友给我借好了教会的房子,就住在那里。外国牧师热情招待,记得他做的有枇杷汤,吃起来觉得很好。向来看见吃枇杷的都是生着吃,很少见煮熟了吃的,哪晓得煮熟了,把皮去了,核去了,放上糖,很好吃,那还是很有营养的东西。《大公报》上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说是年前开花,年后结果,当中有很长的时间,别的果子没有这样。也许将来我们研究食品的人,把这种东西做成罐头,到作战的时候,送给将士们吃,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我在吃的时候这样想。
  后来到了黄山岗,在这个地方见到王修身(注:时任第三十二师师长。)师长。抗战以来,他带着他这一师的官兵,为国家出力很大,日本鬼子被他这一师打死的很多,他们真够得上是自我牺牲的忠勇将士。我们在阵地边上谈了话,又照了相。这个地方的阵地太难做了,因为水太多。王修身是跟我当过兵的,他来的时候不过十六岁,好读书,体操又好,穷家孩子出身,凡事都能吃苦耐劳,人人都看得起他,这一次在这里遇见。跟我去的陈天秩(注:时任军事委员会参议及冯玉祥督练长官部政治组组长。),是他的同学,我怕他应酬,我预先告诉说:
  “讲交情讲朋友都可,不许预备吃的,若一骚扰人,那就把好意思弄没有了。”
  大家都了解我的意思,所以没有叫他花什么钱。
  转回来到了鸡公山,这个地方光听说过,没有来过,看了看很好。看见朱浩然牧师,他是信阳州的牧师,他们正联合许多的教友,预备打游击。有一位老朋友,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他住在山底下汽车路边上,叫个什么白莲村,这个人真诚极了,他带着一两千爱国青年,准备和日本鬼子拼死命。过了一年多,后来听说,他就为跟日本人打仗打死了。
  我看着附近汽车路以东和汽车路以西的阵地,多半净是石头,有的一半石头,做工的人非常困难。有几部分,找了些石匠帮忙,做的还好,没有石匠做的阵地,可真是不能用。有几处尽从山顶上走,也有几处尽在山沟里钻,这些地方若是有机器的话,把阵地做好,那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的地方有些死角,我对他们说:
  “都把它铲了去。”
  到了信阳州城外边,这里有用洋灰铁筋做的一些堡垒,坚固是很坚固,只是交通壕太坏。有的交通壕里,没有流水沟,或者没有流水孔,一下起雨来就灌满了,这是一件很不妥当的事。因为水灌满了一泡,沟垒就塌陷了,这多么可惜呀!对于流水沟孔没有弄好的事,我觉得有许多人在书本上很用功,实际做起来就有些不妥。水若进来三尺深,一泡就把工事泡塌了,我认为以后官长应学土木工程学才好。
  到了信阳州跟前的一个二里沟,因为雨下得太大,车辆都不能走,只好住在这里。我住的地方是关了门的药铺。这个村庄真是穷得很,苦得很,家家户户都没有一点新的气象。最大的原因,就是旧而又旧,光是地皮上生产一点东西,许多人不知道改良,都在那里得过且过。房子是窄小简陋,泥巴墙,泥顶子。说起道路来,一下大雨就是二三尺深的烂泥,什么车也不能走,不但事情都耽误了,那些骡马受多大的罪!我住的这一家,有一个男孩,十九岁,弯着腰,瘸着腿,我问他是什么缘故,这位房东张先生说:
  “这个孩子两三岁的时候,在热天里,就在一个四尺长、二尺宽的大板凳上,冲着前门后门的过堂风睡着了。两个钟头以后,这孩子醒来就哭,他动不得了,胳膊腿弯着,不能伸开。请了许多人看,吃了多少药,花了很多钱,到底还是没有治好,就成了这个样子。”言谈之下,他是很难过的。
  我觉得受风着凉的事,恐怕社会上还有许多人不懂得。到了热天的时候,谁都喜欢凉快,可是凉快太过了,一定要得大病。这样的事情,应当在小学教科书上或是报纸上,时常宣传才好。不然的话,像这个青年,不能作为有用的人,反倒变成一个废物,这够多么伤心!
  在这里看见刘汝明那一军的排尾车辆从这里过,他是要到泌阳去。这样深的烂泥,那怎么能走?看那官兵和牛车受的罪真是和地狱一样。我们的交通不发达,车辆不改革,一旦有事一定会坏的。再坏没有的就是牛车,一个车上装不了几百斤,啊呀!走的真是稳当极了,半会儿一步。常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就是教育人要有耐性。我看不必用那个说法,简直就叫他赶这个牛车,什么性子都可以磨没有了。这只是说平时,一到了战时,那只有完全失败。有人说交通救国,我看这话一点都不错。因为交通办不好,不但浪费时间,运输也就很困难。好多人说,铁路在一个国家里,就同人身上的血脉一样,血脉不通,人不但得病,还要死亡,这是真的。我们尽是泥土路,人家一天运到的,我们一个月还运不到。人家一个人开火车就办成事了,若是一个车头挂四十辆车的话,一个车上装四十吨,一吨就是一千六百八十斤(现在一吨为二千斤)。我们两个牛,一个人,拉不了四百斤,这样一比,差了多少倍呀!我们应当什么都不办,赶紧把交通办起来,这是万万分重要的事。
  到了泌阳,在一个小山上看见集拢了很多的八九尺长,一尺多口径的好木头,一堆一堆地架在那里,都是预备挖沟垒用的。有负责的人指挥着他们,一段步兵沟,就有一段机关枪或是山炮的沟垒。有的外壕做得太浅,或是太坡,不能挡住坦克车和战车,我就随时随地给他们改正。
  这一天午间两点钟,正在山坡上看阵地,忽然来了两位老先生,一人拿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头盛着几十条黄瓜,走上山坡来说:
  “您是冯先生啊?您这几年跑哪里去了?可苦了我们啦!”
  一面说着,一面哭起来了。我请他们坐在地上,跟他们谈了一大会儿话。他们的黄瓜是送给我的,我费了很大劲给了他们钱,吃了他们几根。
  河南人是最纯良的,忠诚勇敢,勤劳朴实。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我在郾城县招兵,像田金凯、马式彬他们,都是那年招来的。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在归德府商丘县招兵,一九二二年(民国十一年)在河南当督军,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在河南当政治分会主席,又是河南省政府主席。多少次都同河南人在一起,可以说我除了在保定府住的年头久,其次就是河南了。河南的父老兄弟们,知道我最深,我知道他们也最深。这两位老人家,他们见了我说的话,真是如同哥哥见了弟弟说的话一样,亲切极了!我被他们感动了,也不知不觉地落了几滴泪下来。安抚了他们一会儿,说明非抗日不能活,非抗日对不住自己的祖先,非抗日对不住自己的子子孙孙。并且把亡国奴还不如丧家犬的话对两位老先生讲了,说得他们摩拳擦掌、咬牙切齿。他们说道:
  “哎呀!我们老了,不能跟您去,只能让我们的儿子、孙子、侄子、外甥跟您去,同日本鬼子拼命,为我们的国家来报仇雪耻。”
  这天的晚上,我就住在附近的一个什么镇上的大庙里。叫过往的军队糟蹋得乱七八糟,好多人都被军队吓跑了,藏到山里头去了。第二天,他们听说我来了,街上不大的工夫就站满了人,都是来看我的。
  这里也有教会,教友不很多,我就把信阳州组织游击队的事告诉他们,他们倒觉得很兴奋的。
  第二天我到了赤水关,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方。有一个学校,我说起抗日的事来,不但一些男青年要当兵去,还有些女孩子,十五六岁的都要去当兵,那位校长极端赞成。附近有个村庄叫冯庄,姓冯的多,也来了许多人,要跟着去当兵。我对他们说:
  “我是来察看阵地的,不是来招兵的,你们跟我去,我有啥办法?”
  大家说不成,一定要跟去,并且是非跟去不可,闹得没办法,我只好叫张公干(注:冯玉祥的参谋。)把他们带着去找张自忠将军。次日一早我们就走了,路上哩哩啦啦一二百位年轻孩子都跟来了。他们有一颗纯洁的心,要把他们的性命献给国家,他们这种自觉的精神,真是可佩服到万分!正走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拿着个小包袱赶了来,说是送她的丈夫从军,从军的人很喜欢,他的妻子也很高兴,这种爱国的热诚,叫谁看见都会感动得鼻子发酸。他们俩分手的时候,彼此拱拱手,笑了一笑,就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走了。
  有一天,走到舞阳县的一个镇上,这里有个邮政局,邮政局的先生特别地招待了我,亲热极了。他把他的儿子、侄子、孙子、侄孙、外甥叫到我跟前交给我,叫跟我去当兵。还有几位乡下的老先生,也把他的儿子领了来。这一天,我在这镇上的一个戏台上跟他们讲话,到的人很多,也是说非抗日不可,要对得住祖先,要对得住子孙,只有拼命去抗日。说着说着台底下喊起来了,都愿意去。跟我去的人,看见这种事都觉得非常稀奇,怎么有这个事呢?有人告诉我说,离这里不远的一个镇上,那个村里有二十几个跟我当过排长,当营长的、当连长的也有好几个。百姓们都知道,跟着我不识字的可以识字了,不会写信的可以会写信,有许多在家里不守本分的,到军队里几年以后,变成很守规矩的人,并且是一个忠于国家、孝于父母的人。这样一年一年地相传久了,他们都知道当兵可以救国家,并可以救自己,所以来得非常踊跃。我就叫张公干把他们都编起来,带到张自忠将军那里去。
  一天,到了舞阳县,正是庞炳勋的队伍由前方撤到这里,他的人员损失很大,在这里招了两个星期的兵,只招到了几个人。我知道了这个情形,就在舞阳城里发动了一个军民联欢大会,那天讲话的时候,到的有一两万老百姓,我事先预备了许多板凳,让老先生们和老太太们都坐在板凳上,然后再讲。这次话讲完了,一个星期庞炳勋就补充了八千多人。他们都觉得这特别的怪哪!怎么两个星期才招了几个人,这一个星期就这么踊跃呢?实在说,一个是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你不跟他说,他怎么晓得呢?还有一个那就是历史的关系,人的关系,人与人不同就在这一点。后来庞炳勋在武昌看见了我,说了许多千谢万谢的话。他自己知道,我在察哈尔抗日的时候,他受了别人的怂恿,要到察哈尔去当主席,要领着头去打我,他的旅长陈春荣反对他,领着许多官长对他说:
  “你要去打冯先生啊!你去打可以,我们不去!”
  他气恼了,他打了陈春荣两个耳光,并且把陈春荣免了职,他这队伍也去不成了。是有这么一段经过的。他以为我一定是很恨他,他想不到在舞阳县我帮了他这么大的忙。真的,多少年来我是不知道恨人的,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人,没有觉得谁对不住我的。
  在这里跟他们营长以上的官长和地方绅士在一块儿吃了一顿抗日饭。怎么叫抗日饭呢?就是一饭一菜一粥,菜就是猪肉熬白菜一大碗,饭就是蒸馍馍,粥呢?熬红豆稀饭。一面吃着一面说着,自从徐州方面退下来,这也算是得到了一点温暖。
  从舞阳到叶县。这里的县长拿获了敌人的几个侦探,我看见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两个都穿的是很破烂的衣服,看去就像个讨饭的,可是都不会说中国话。他们装傻装哑巴,女的样子约有三十岁,男的有个十八九岁。那个男的见了我,听说我是冯某人,他跟个小狼一样,从脚上就使起劲来,一直到腿上,到小肚子上,到胸脯子上,尔后把眼一瞪,发出了很强的光。不论问他什么,都是笑一笑。看他那样子,主要还是侦察地形、道路和各地兵力等等的事情,日本人的这种坏主意是很有研究的。
  我在叶县周围看一看,觉得各处的空地闲地实在多,要同四川比是差远了。四川的坡坡上、地埂子上,都种着胡豆、豌豆或是别的东西,既整齐又美观。若是河南都能把这些闲地和四川一样种上东西的话,那每年收成不能增加三成,也能增加一成。
  从叶县到宝丰,这个地方是常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城里有汉光武时代的一员大将死在这里,有他的坟墓,我还到坟墓那里瞻拜了瞻拜。我把这一县的志书找来看,知道光武中元的时候,这一带出的人物不少。
  从宝丰到临汝,这里有一种“汝帖”,种类很多,非常整齐,在别的地方很不容易看见。以前有个县长,他把很好的帖收集起来复刻在石头上,有几十套,这对于发展文化很有好处。
  我以为应当把许多好东西,如《礼运》(注:即《礼记》篇。)及世界上的好文字,都刻出来,这对于发展文化是个很大的贡献。
  像陵园旁的三民主义石刻,就是我由河南浚县运来的石头刻的字,我开了一个头,后来林主席给完成的。我觉得若是把三民主义写成真、草、隶、篆,刻在石头上,人们可以学习写字,也可以传播主义。看什么“多宝塔”(注:即多宝塔感应碑,唐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立,岑勋撰,颜真卿所书,徐浩隶书题额,史华刻。现存陕西西安碑林中。)、“多心经”(注:佛教经名,全称“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等东西,都是宣传佛教的,那么三民主义的信徒,不应当有一种新的办法吗?
  从临汝到禹县之间有一道干河,有点水不多,河身太浅了。人们说,一发起水来就出槽,水一出槽就把人民的地给淹了。这真应当用一种最新的机器把这个河身重新挖得深深的、宽宽的,叫它发水的时候不至于淹了老百姓的地,这样生产就一定会增加。在汽车路两旁,一棵树也没有,假如每边栽上十行树,日子久了不但木材可以用,而且也调节了空气。最可惜的是没有人办,为什么没人办呢?我细细地看,中国的官只坐在屋里等事干,外国朋友,他是跑出去到实地里去看,他是找事干,这当然结果就大不同了。我一县一县地看,凡是县官好往外跑的,那个地方就好一点,凡是一天天坐在衙门里不出城的,情形就坏得多。
  我在这几县,到了乡镇上,好多次都是住在药铺里,因为乡间差不多都有个中药铺。有的那个药橱子,三五十年也没打扫一次,尘土真多!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打开看看,那些药恐怕二三十年的陈货都有。这样看来,不要说那个先生不好,就说药方开好了,那药都陈旧了,是过了时的,吃下去还能有效吗?还有,我住的这药铺已经算是最好的一个铺子了,可是极端矮小,屋里被烟熏得乌黑,一到屋里就闻到那个叶子烟味,好像在烟袋里坐着一样,熏得你头痛眼眩。北方的乡村,真是可怜。这也许是几十年来,政治不上轨道,农村经济破产的缘故。禹县就是小禹州,是河南一个药材荟萃的地方,每年各省的人都到这里来买卖药材。近些年来,西药发达,这个地方的药材也受了点影响。不过拿人数作比例,穷苦同胞们总还是吃中药的多。若真是科学发达,将来中医中药跟西医西药能合而为一那就好了。若是药都吃外国的,自己不注重科学,那就更穷无所归了。
  从禹县出来到郏县。这个地方有一位赵凤林同志来见我,我对他说:
  “一个是对地方上的父老要谦恭,要帮忙;一个是要预备地方打游击,抗日保家乡;再就是要抚缉流亡,对伤兵伤官要送茶送水送饭,对逃难来的要招待安顿。”
  “我一定这么办。”他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还拿了名片问候他的老人,他当过师长,以前跟我当过兵,在地方上办了许多公益的事情,本地的老百姓都说他为人不错。我住在一个学校里,听见一位先生说,在这附近各县住着很多河北省保定府一带的难民。本地的人民对于他们,有的是分开到各人家里住,管他们饭吃,也有的是分住在几个大庙里,或者公共的地方,本地人给他们送米送面送柴草。当然这个办法不能持久,但是,这种不分彼此,隆情厚意,爱人如己的精神,除了河南,别的地方我还没看见过呢!
  再走到襄城,苗中秀同志在那里住,他种地又做买卖,还办了一个很好的中学。他是我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招的兵,因为很努力读书,在桑梓很努力做与人民地方有利益的事情,由于尽说实话,也得罪了一回地方官,把他押起来。自那一次出来之后,他知道锅是铁打的,对谁都变得谦和了。沿路上经过各县各镇,我都集合父老兄弟们讲话,主要是宣传抗战,有时候一天讲三次,至少也讲一次,每一次都是一两个钟头。有许多老百姓听了我的讲话,大受感动。每逢讲话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搬些座位给老先生、老太太们坐;第二件事就是预备一棵五六尺长的丫杈在那里,放上一个小草帽,草帽里搁点草,搁几个鸡蛋,以此为标本。讲人家砍你的树,你不管,只知道保护你的窝和蛋,可知道树一倒了,窝也完了,蛋也完了。这样说法惊心触目,人人容易懂,人人容易明白。我又把“战阵无勇非孝也”一句话,很通俗地解释给他们听,我觉得他们很能了解这话的深意。
  想不到这里有个门洞,车夫老海开着我的汽车穿过,撞在中间的一块圆石头上,碰破了油箱,汽油哗啦哗啦地往外流,用脸盆接着。后来找了焊匠,费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才能开车。这些门洞和这些路,本不是为走汽车预备的,硬要走汽车,一定少不了麻烦。我们要有远大的眼光,最要紧的是合乎最新的潮流,处处以最新的工具为对象作标准,那自然就好了。不然的话,凡是旧的东西都好,全都在那里保存着,拿几件新东西来使用,那是没法配合起来的。我见这个石头把我的汽车油箱碰破,我就想到几百年、几千年都不改变的这个老古董摆在那里,跟今天这个最新的东西碰在一起,一定要出乱子。我们书上不是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话吗?可是细想一想,行的实是苟日旧,日日旧,周虽旧邦,其命维旧,而且是旧而又旧。
  这块石头谁都以为应该打掉,可是谁也不敢打,是怕破了“风水”。今天中国各地像这样的大石头不知有多少,应当毫不留情地打掉!
  从这里到许昌,知道张自忠将军的队伍是从徐州、陈州这一路退下来的。开始退却的时候,他率部作后卫,他自己又在部队的最后,把汽车让给伤兵坐,把他自己的马让给伤兵骑,他自己手里拿着个小棍,在一切官兵的最后边走,敌人追来了,他不慌不忙地布置,他有必死的决心,所以他什么危险都不害怕。我在这里看见他的部队,有的还没到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