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俄国革命透视》(阿尔伯特·里斯·威廉斯,1921年)

第八章 在进攻冬宫的时候



  俄罗斯诗人秋特切夫写过这么几句诗:

  只有幸运儿,在伟大的时代
  恰巧地降临到这一个世界——
  他有如一个客人,
  去赴诸神的酒宴:
  观赏了他们精彩的会串……


  约翰·里德、露伊沙·布拉恩特[注:露伊沙·布拉恩特(1890—1936):美国女作家,约翰·里德的妻子。——译者]、贝茜·比蒂、亚历山大·汉贝尔格和我这五个美国人真是倍加幸运。我们有机会看见斯莫尔尼宫剧院中演出的那一出伟大的戏剧,我们还看见11月7日那个值得纪念的夜里发生的伟大事件——占领冬宫。
  我们坐在斯莫尔尼宫里,被演说者热情洋溢的话吸引住,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种声音,“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向冬宫开炮的声音,从夜色苍茫的外面冲进了灯光灿烂的大厅。这可怕的隆隆炮声一直传到斯莫尔尼宫,听来那么倔强,仿佛是向人们发出号召。刚才我们像被迷住了似的,只顾留心听演说者讲话,现在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炮声吸引去了,于是我们就朝大街上跑去。
  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马达已经开动,淮备驶进城去。我们爬上了车,它在夜雾中风驰电掣地飞跑,散发的传单在后面留下了一条白色的尾巴。人们从胡同里和大门里跳出来,抢着拾传单。传单上面印的是:

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
告俄国公民书


  临时政府已被推翻。国家政权已转到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的机关,即领导彼得格勒无产阶级和卫戍部队的军事革命委员会手中。
  立即提出民主的和约,废除地主土地所有制,实行工人监督生产,成立苏维埃政府,所有这一切人民为之奋斗的事业都已有了保证。
  工人、士兵、农民的革命万岁!

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①
1917年10月25日上午10时
[注:见《列宁全集》第26卷第216页。——译者]

图: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发表的《告俄国公民书》(1917年10日25日)(略)


  这篇宣言发得稍微早了一点。临时政府的各部部长,除了克伦斯基以外,仍旧盘据在冬宫里。所以“阿芙乐尔”号的大炮开始怒吼。这次炮轰,一定是为了促使部长们投降的。不错,巡洋舰放的是空炮,但是大炮发出巨响的时候,空中的一切都开始颤抖,那幢大厦以及坐在它里面的部长们的神经一起震动。
  我们的车驶抵皇宫广场的时候,大炮的轰击声已经平息。步枪的射击声也已经停止。赤卫队在广场上匍匐过去,抬回他们死伤的同志。黑暗中不时传来喊声:“士官生投降了!”但是,包围皇宫的那些水兵和士兵,记得自己遭受到的损失,都不急于离开他们的掩蔽物。

人群冲进皇宫


  一群群的人,聚集在涅瓦大街上。他们一队队地在凯旋门底下涌过去,然后默默地前进。离街垒不远,他们走到一道从皇宫窗子里射出来的灿烂的灯光底下。他们扫除了那些木柴堆的障碍物,突破了生铁铸的大门,由东面偏房敞开着的二道门拥进宫内,乱烘烘的一群人跟着他们后面冲进去。
  这些无产者,突然从寒冷和黑暗的地方来到温暖和光亮的皇宫。他们从茅舍和营房里来到了这些灯光灿烂的大厅和金碧辉煌的屋子里。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建造者进入了他们自己建造的宫殿!
  这是多么富丽堂皇的皇宫啊!到处摆着黄金和青铜的雕像,地下铺着东方的地毯,墙上钉着葛伯廉花毯[注:17世纪法国染色家葛伯廉创办的国立工厂织造的室内装饰花毯。——译者],挂着各种图画,宫里的房间被无数的玻璃枝形吊灯照亮,地窖里堆满了名贵的陈酒——葡萄酒和蜜酒。这些神话中的财富就在手边!为什么不拿它们呢?
  这些诱人的东西,在饥饿和疲劳的人心中燃起了占有的欲望。这欲望控制了这一群人。甚至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受到它的冲动。一群人看见了这些珍贵的东西,向它们伸出了手。
  我们走进一间拱顶的屋子,那间屋子墙底下摆着一排排大箱子。士兵用枪托砸碎了箱盖,于是帷幔、台布、桌钟、花瓶和盆子一起从箱子里倒了出来。
  一群群的人,穿过豪华的大厅,冲进另一些陈设得更加富丽堂皇、摆列着许多抽屉橱和衣柜的屋子。但是这里的镜子已经砸碎,柜门已经捣毁,抽屉橱里的东西已经抢空——到处都可以看到破坏的遗迹:原来士官生到这里来过了。
  已经丢了多少东西呀!这一来,大伙争夺剩下来的东西时就更加激烈了。然而,我们可以否认他们有权占领这座皇宫,以及宫内所有的一切吗?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本人和他们祖先淌着汗创造的。这一切是应当属于他们的。何况他们又是胜利者,这一切更是应当属于他们的。他们用自己的步枪(这些枪这会儿还在冒烟),凭自己的胆力,把这争取了来。然而,他们能够长久地保有它们吗?一百年来,这一切东西被沙皇占有着,昨天它们还被克伦斯基僭据着。今天这些财富是属于他们的了。可是明天……明天它们又将是谁的呢?谁知道呢。今天,革命把这一切分给他们。明天,反革命分子也许又把这一切夺了回去。趁现在战利品在他们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应当享受它们呢?令人诅咒的过去,动荡不安的现在,变幻莫测的将来——这一切撩逗着他们去取那些只要是可以取到的东西。
  在拱顶底下,只听见无数的人吵吵闹闹。为了占有这些虏获物,他们由叫喊转入争执。
  但是,这时候在纷乱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了另一片声音——能使一切就范的清晰的革命的呼声。革命通过那些热烈拥护它的人,那些彼得格勒的工人,发出了呼声。这些工人一共没有多少,个子并不高大,外表也不漂亮,但是他们扑到那些身强力壮的、农民出身的士兵当中,大声喊道:
  “一样东西都不许拿!革命禁止这样做!绝对不许抢劫!这些都是人民的!”
  他们像一些孩子在和狂风搏斗,像一些侏儒去向一大群巨人进攻。士兵们被胜利的思想冲昏了头脑,被抢劫的欲望控制了一切,但是这些人却企图凭着说理去阻止他们疯狂的攻击。他们继续抢劫。他们凭什么要听这一小群工人的话?

革命控制一切


  但是,他们不得不听从这些工人的话。他们知道,工人的这些话表现了革命的意志。革命鼓起了工人们的勇气,增强了他们的决心。他们向身体魁梧的士兵扑过去,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夺回他们手里的虏获物,不一会工夫,士兵只有给自己辩护的份儿了。
  ―个矮小的工人,赶上了一个高大的农民,这个农民拿着一条厚毛毯向外跑,工人揪着毛毯往后扯,一面像骂小孩似的骂这个大个子。
  “放下毯子!”农民怒吼着,气得脸都歪斜了。“这是我的!”
  “不,”工人大喊,“这不是你的。这是全体人民的。今天一样东西都不许拿出宫去。”
  “胡说,我非把这条毯子拿出去不可。营房里冷得要死!”
  “我很抱歉,会把你冻坏了,同志。但是,宁可让你受冻,也不能让革命落了‘抢劫’这个不好的名声。”
  “去你的吧,”农民激动地说。“咱们当时闹革命是为了什么呀?难道不是为了要大伙有吃有穿吗?”
  “是的,同志,将来有一天,革命会让你获得一切需要的东西,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这里丢了什么东西,人家就不再管咱们叫真正的革命者,就会管咱们叫流氓和土匪。敌人会说,咱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搞革命,是为了抢东西。咱们一样东西都不应当拿,因为这都是人民的财产。咱们要为了革命的荣誉保护好一切。”
  “社会主义!”,“革命!”,“人民的财产!”听着人家说这些话的时候,农民手里的那一条毛毯就被拿走了。人家老是利用一些表示抽象概念的冠冕堂皇的字眼,夺走了他的东西。从前是:为了“皇帝”,为了“上帝的光荣”。现在是: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全民财产”。
  然而,最后的这个概念具有一种深入到这个农民意识中的力量。它符合了村社生活的概念。当这一思想打动了他的时候,他紧握着的手就逐渐松开了,他向那宝贵的东西最后苦恼地瞥了一眼,慢腾腾地走了出去。后来,我看见他正在热心地说服另一个士兵。他在谈“全民财产”。
  工人们一面解释,一面央吿和威胁,终子完成了任务。现在一个工人正站在凹室里,面对着三个士兵,他一只手激烈地挥动,另一只手紧握着手枪柄。
  “你们要是碰一碰这个茶几,就得向我负责,”他大喊。
  “我们向你负责?”士兵们冷笑。“那末,你是什么人呀?你和我们同样跑到皇宫里来。我们只向自己负责。”
  “你们要向革命负责,”工人坚决地宣布。他的话里透出深信不疑的口气,那些士兵真的觉得他代表的是革命的力量。他们听完了这些话,都照着他的吩咐做了。
  革命在这些人当中激起了勇气和热情。攻击冬宫的时候,革命正是利用了这种勇气和热情。现在,它又抑制着它们。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革命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制服了所有的士兵,树立了秩序,布置了警卫。
  “一起出去!离开皇宫!”呼声沿着走道回荡开,一群人开始向房门退过去。每一个出口那里,都布置了自愿组成的检查小组。小组拦住了每一个走出去的人,查看他的口袋、衬衫、甚至靴子,一面收回了各色各样的东西:雕像、蜡烛、挂钩、枱布、花瓶。持有这些东西的人,像孩子似的央告小组把“战利品”还给他们,但是小组里的人坚定不移地重复说:“今天夜里,一样东西也不可以从宫里拿出去。”
  这一天夜里,在赤卫队布置的警卫下,人们没有从宫里拿出去一件东西。
  后来,革命的代表们[注:指工人们。——译者]把注意力移转到临时政府和它的那些保卫人身上了。这伙人被包围住,然后向门口押送去。最前面走的是部长们,他们被逮捕的时候,正在一间大厅里围着一张铺着绿呢的桌子开会。现在他们一声不响,一个跟着一个地走下扶梯。聚集在皇宫里的人,谁也不说一句嘲笑的话。但是,当他们走出皇宫,一个水兵叫把汽车开过去的时候,只听见有人威胁地喊起来,“让他们走路!别叫车,他们乘车乘够啦!”一群人哈哈大笑,一面推那些惊慌失措的部长们。革命水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密密层层地围着这些被逮捕的人,押着他们走过涅瓦河上的桥。比所有押送的士兵高出了一个头的那个人是乌克兰资本家捷烈宪科,他现在被直接从外交部送到彼得保罗要塞去了。
  士官生被押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十分狼狈,只听见大伙喊:“奸细!叛徒!杀人犯!”。那天早晨,所有的士官生还向我们保证,说要战到最后的一颗子弹,然后用那一颗子弹自杀,绝不向布尔什维克投降。但是现在他们竟然向这些布尔什维克缴了枪枝,并且庄严地保证,以后绝不再拿起武器来反抗他们。(可怜的骗子!他们没有守自已的诺言。)
  最后一批被逮捕了从宫里押出来的是姑娘们——女子突击营的女兵。她们大部分是平民人家的女儿。“不要脸!真不要脸!”赤卫队大喊。“工人的女儿反对工人!”有几个人抑制不住忿怒,抓.住了姑娘们的胳膊,一面摇撼,一面大骂。
  大概,这就是女兵所受到的全部的耻辱。不错,她们当中有一个人后来自杀了。第二天,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报刊上就大肆造谣,说什么女子突击营的女兵遭到污辱,还说什么宫里的东西被赤卫队抢劫和破坏了。
  然而,对于工人阶级的天性说来,没有比破坏性更陌生的了。如果是我的见解不对的话,那末,11月8日的清晨就会给我们留下一些完全不同的回忆。那一来,可能就会流传着这样的故事:由于那些受尽了苦难的人民报仇泄忿的结果,那一幢精美无比的皇宫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烧成了一片灰烬。
  整整一百多年,这座皇宫一直矗立在涅瓦河岸上,显得那么无情和冷漠。人民对它抱着最光明的希望,然而它反映的只是一片阴暗。人们恳求它怜惜他们,然而结果有的乡村被焚烧了,有的人被鞭打了,有的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1905年,一个冬天的早晨,几千人和平列队,到这里来请求沙皇听取他们的陈诉、消除那些不公平的待遇。这座皇宫用子弹和弹片来答复他们,积雪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在人民群众的眼光中,这一幢大厦已经成为残酷和压迫的化身。即使是他们把它夷为平地,那也无是因为他们受尽了侮辱,所以现在再一次发泄他们无比的忿怒,永远摧毁这幢象征他们痛苦、应受他们诅咒的建筑。
  然而,人民群众非但不去破坏,反而竭力保护好这个历史性的遗迹。
  克伦斯基的做法恰巧相反。他不假思索就把冬宫改成了他的内阁的活动根据地和他的私人住宅,使它变成了一个搏斗场。但是这一些情绪激昂的群众,占领了冬宫以后,却由他们的代表宣布,说它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苏维埃,而是公众的财产。苏维埃法令公布,将它改为人民博物馆,交由艺术委员会负责保管了。

对财产的新看法


  这样一来,另一个可怕的预言也落空了。克伦斯基、唐恩和其他的人在作反革命宣传的时候,预言暴徒将会从事可怖的抢劫,作出狂暴的罪行,满足他们最卑鄙下流的欲望。据他们说,只要饥饿和狂怒的暴徒一失去了控制,他们就会像一群疯狂的牲畜那样,践踏、破坏、毁灭一切他们遇到的东西。
  现在革命来到了。不错,个别地方发生了一些破坏行为,偶尔也有衣服考究的资产者回到家里的时候身上的皮大衣不见了。但这都是强盗干的事,那时候革命还没有来得及使他们就范。
  然而,毫无疑问,革命初步的成就是使一般人遵守法律和秩序。在彼得格勒,还从来不曾像城市转归人民群众管理以后这样安静。街上永远笼罩着静寂。抢劫案几乎完全消失。在无产阶级的铁腕面前,土匪和流氓一起敛迹。
  这并不仅仅是消极的控制,并不是树立在恐怖心理上的秩序。革命使人们对财产怀着一种特殊的敬仰。砸碎了的橱窗里,摆着食物和衣服,那些急需这些东西的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获得他们需要的一切。然而,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当你看见那些饥饿的人不取他们可以取到的东西时,你就会深深地感觉到:革命形成的这种克制力量,含有一种虔敬的成分。革命把一种使人变得高尚的影响传播到各处。革命的力量一直达到最偏僻的地方。农民不再放火烧庄园了。
  然而,那些上层分子却认为他们是神圣的所有权的真正保护人。这样自夸自负的态度,尤其是在结束了那应当由统治阶级负责的世界大战以后,是很可怪的。正是在他们的指使下,许多城市被大火烧毁了,地下都是灰烬,海底都是沉船,文明的大厦被捣得粉碎,甚至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淮备更可怕的毁灭性武器。
  资产阶级凭什么会对财产怀着真正的敬仰呢?实际上,资产阶级很少从事生产,甚至完全不从事生产。对于特权阶级说来,他们之所以会享有财产,都是由于会玩手段,碰上了运道或者承继了遗产。对于他们,在相当的程度上,财产是和衔头、商业或者有价证券有连带关系的。
  可是,对于工人阶级来说,财产就是血和泪,就是创造的艰苦过程。工人们在肌肉酸楚和脊背疼痛的时候认识到了它的价值。

  大伙干活,活呀太沉重,
  胸膛酸呀,脖子背脊都疼痛。
  只消叹口气,拭净脸上的汗,
  杭唷,杭唷,穷人又唱着歌把活干……


  这是伏尔加河上纤夫唱的歌。
  人们不能毫无意义地毁了那些他们受苦出力制造出来的东西,就像做母亲的不能杀死她们的孩子一样。凡是辛辛苦苦出力制造东西的人,就会更爱护它们。他们知道了东西的价值,就会明白它们神圣的地方。甚至是那些不识字、文化程度极低的人,也会露出恭敬的神情,停在艺术作品前面。它们的意义对他们很模糊。但是他们看出这些东西是劳动的具体表现。而一切的劳动都是神圣的。
  社会主义革命是一首歌唱所有权的真正的颂歌。所有权由一种新的神圣性表现了出来。革命把所有权转归生产者手中,这样就把保管财富的任务交给了它们自然的、热心的保卫者手里——它们的创造者的手里。一件东西的创造人,也就是那件东西的最妥善的保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