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英国现代诗选(译者:查良铮) -> W.H.奥登(1907-1973)

W.H.奥登

(1907-1973)


【简介】  奥登也被称为难懂的诗人。当然艾略特对他有影响。但他有自己的特色。他喜用自由联想的方法,文字又力求简练,常常尽量地不用连接词,还有许多自己的象征手法,读者弄清他的真意是要费一点力的。如在《探索》十四行诗组里,这类象征就很多。在译文里,因为汉语的特点,在有些地方加上了一两个连接词。但就是这样,也并不能使这些诗一读就能了然。但通过努力,能掌握它们到一定程度,趣味可就更浓厚一点了。奥登是一位运用语言的大师,他用简练的口语创作,赋予它以特别的效果,常能化平易为神奇,不像在那里有意“做诗”而诗味盎然。良铮的译笔在这方面也颇见工力。……当然奥登的生花之笔并不是单色的,他也有庄重的笔调,《悼念叶芝》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周珏良)


在战争时期

(十四行诗组,附《诗解释》)




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
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构成蜂窠的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他们一出手去尝试就要成功了,
诞生一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期,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他们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稚气的家伙,
岁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轻易地变为豹子或白鸽;

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
他追寻真理,可是不断地弄错,
他羡慕少数的朋友,并择其所爱。


他们不明白那为什么是禁果。它没有
教什么新知识。他们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责备时并不肯听取什么,
并确切地知道在外面该怎么来。

他们离去了:立刻,过去所学的一切
都从记忆里隐退;现在,他们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帮助过他们的狗,
那常和他们策谋的溪水哑然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羁
在前面,“成熟”,当儿童向上攀登的时候,
却像地平线从他们眼前退避。

危险增加了,惩罚也日渐严刻;
而回头路已由天使们把守住,
不准诗人和立法者通过。


只有嗅觉能有感情让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泉水的说教本身是孤立的;飞鸟
并无意义,只有谁把它作为食物

猎取和命名,牠便成了谁的投影。
他在喉咙里感到兴趣,并且发现,
他能够派他的仆人去到树林中,
或仅以声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欢。

它们繁殖得像蝗虫,遮盖了绿色
和世界的边沿:他感到沮丧,因为
他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

对他没见过的事物他恨得发火,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当对象,
他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


他留下来,于是被囚禁于“占有”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守卫他的习性,
山峰为他选择他孩子的母亲,
像一颗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程。

在远方,城市里他年轻的弟兄
过着他们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们无所信仰,却很悠游自在,
对待外乡人像对待一匹爱马。

而他的变化不多,
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
诗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压迫者则把他奉为一个榜样。


他的举止大方是一个新发明:
因为生活是迂缓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

对于年青人,他来得有如救星,
他们需要他以摆脱母亲的牢宠,
从长途的迁移中他们变得机智,
在他的营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
他开始饮酒,以鼓起勇气去谋杀;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偷窃,
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
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


他观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飞翔,
江河的泛滥或帝国的覆没,
他作过预言,有时尚能应验,
只要幸而言中,报酬倒很不错。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爱上真理,
于是一马冲进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独和斋戒向她求爱,
并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绝无意去蔑视她,
他总在倾听她的声音;而当她
朝他召唤时,他就俯首听命,

跟着她走去,并注视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点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是瞎的──
并且在他们的面容和财物间服役;
他们的感情集中于他像一阵风
发出歌唱:他们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于是崇拜他,并把他另眼看待,
这使他虚荣起来,终于变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脑对每件内部的暴政
所发的小小颤抖都错认是歌唱。

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
他是多么精心构制着每节歌曲!
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

并且像一个杀人凶手过闹市;
他注视着人群只引起他的厌腻,
但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


他把他的领域变为一个汇合点,
并且培养出一只宽容的冷眼,
又形成兑换钱币者的灵活面容,
从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对他的时钟说,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楼塔构成人的天空;
博物馆像箱子贮藏着他的学识,
报纸像密探把他的钱跟踪。

它增长得太快了,布满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挣钱的意图,
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

他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
却不能找到他为之付款的泥土,
虽知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


他们死了,像尼姑进入关闭的生活,
连最穷的都失掉些什么;迫害
不再是事实;自我中心的人们
采取一种甚至更极端的姿态。

那些类似王者和圣徒的人
也分布到远洋外和树林里,
他们到处触及我们公开的悲哀,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别和道理;

当我们选择时,就以这些为营养。
我们带回他们,答应把他们解放,
可是既然我们不断地背叛他们,

从我们的声音中,他们听到他们的
死亡的哀悼,但从我们的知识中知道
我们能恢复他们自由,他们将欢笑。


他幼年时能受到最智慧的人宠爱,
他感到和他们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穷苦人把积存的分文都拿给他,
殉道者则把生命当作礼物奉献。

然而谁能够坐下来整天和他玩耍?
还有其它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于是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岩石宫殿,
把他留在那儿去受膜拜和宴飨,

但是他跑了。他们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劳作,
一起谈话和成长,有如一个邻舍。

那些宫殿成了恐惧和贪婪的中心;
穷人在那里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现的刽子手的面貌。

十一


他从他的宝座上,以深邃的智慧
俯视着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并派遣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那少年虽爱这乐调,却很快就困倦。

但他为少年规划了远大的前程:
现在,当然,他的责任是要强迫;
因为以后少年将会爱上真理,
并且知道该感激谁。于是鹰降落。

这却不成功:他的谈话很腻人,
使少年听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脸,
终于从严父般的拥抱中挣脱了身;

但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牠
并从牠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

十二


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最后的救世主
懒散不欢而寿终正寝;他们感到轻松: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黄昏时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户外的草坪。

他们平静地睡着;当然,在沼泽地带
随处都有不传种的龙在奄奄待毙。
但不过一年,野径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灵的敲山声也归于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一些忧伤,
还有魔术团里精明的一班人马
也埋怨地走开了。那被击溃的力量

却喜于自己化为无形而自由活动: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来的男儿击倒,
奸污着女儿们,并把父辈逼得发疯。

十三


当然要歌颂:让歌声一再扬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脸上的生命,
歌颂那植物般的耐性,动物般的优美,
有些人快乐过,曾经诞生过伟人。

但听听早晨的伤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纷纷沉落;不义者的意愿
从没有丧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旧
必须使用相当高贵的团结的谎言。

历史用它的悲哀来对抗我们的高歌,
“乐土”从未有过;我们的星只暖育出
一个尚未证明其价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速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错误
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经很久
在这十八个行省里建设着地球。

十四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将使我们痛哭。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们这里。它们突地
像丑恶的、久已忘却的记忆涌来,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样都在抗击。

在每个爱社交、爱家庭的眼睛后
一场私下的屠杀在进行摧毁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翁和人类。

山峦审判不了我们,若我们说了谎。
我们是地面的居民;大地听从着
智慧的邪恶者直到他们死亡。

十五


引擎载运他们横越天空,
他们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学者般淡漠,他们只能
把这呼吸的城市当作需要

他们施展技能的目标,而从未想到
飞行是由他们憎恨的思想产生,
更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飞机
总是想推进到生命的领域中。

他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他们的岛
所强加的。尽管大地教给了我们
适当的纪律,但任何时候都可能

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
有如女继承人在母亲的子宫里,
并像穷人的处境那样孤苦无依。

十六


这儿战争像纪念碑一样单纯:
一个电话机在对一个人讲话;
地图插着小旗说明已派去军队;
一个仆役端进牛奶。有一个规划

专为让活人恐惧生活而制定:
该中午渴的,却在九点就渴了,
还能既失踪又存在,想念着妻子,
而且,和观念不同,能过早地死掉。

但人虽死了,观念可能是对的,
我们能看到成千个面孔
为一个谎言所燃烧和鼓动,

而地图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儿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达豪集中营。

十七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种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处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十九


然而在晚间,重压之感消失了,
下过了一阵雨,顶峰聚向焦点;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飘浮过
有高度教养的人士的会议。

园丁们见他们走过,估计那鞋价;
一个汽车夫在车道上拿着书本瞧,
等待他们把要交换的意见说完;
看来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写照。

在远方不管他们如何蓄意为善,
军队拿着一切制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着他们一句失误的语言;

一切有赖于他们迷人的举止:
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
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二十


他们携带恐怖像怀着一个钱包,
又畏惧地平线仿佛它是一门炮,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像逃避诅咒,
都从近邻的情谊向各方逃跑。

他们紧紧拥聚在这新的灾祸中,
像刚入学的儿童,轮流地哭叫;
因为空间有些规则他们学不会,
时间讲的语言他们也掌握不了。

我们活在这里,在“现在”的未打开的
悲哀中;它的范围就是我们的内容。
是否囚人应该宽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来的时代能远远逃避开
但仍感到它源于每件发生过的事情,
甚至源于我们?甚至觉得这也不坏?

二一


人的一生从没有彻底完成过,
豪迈和闲谈将会继续存在;
但是,有如艺术家感到才尽,
这些人行走世间,自知已经失败。

有些人既难忍,又驯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伤的神话,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应受的惩罚。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但只要
他们有所悔恨,那也是无可规避;

他们的一生就是听禁城的召唤,
看陌生人注视他们,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则在每家每棵树上为敌。

二二


单纯得像一切称心的梦呓,
他们使用心灵幼稚的语言
告诉臂力需要欢乐;那些临死的
和即将告别的情人把话听完

必然呼哨起来。他们从不过时,
而反映着我们处境的每一变化,
他们是我们一切行动的证据,
他们直接和我们的迷惘对话。

试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欢什么:
当奥地利灭亡,中国已被遗弃,
当上海在燃烧,特鲁埃失而复得,

法国向全世界申诉她的立场:
“到处都有欢乐。”美国向地球说:
“你是否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二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1]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2]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二四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后继者
建造了每条强制的大道和广场,
以便使人只能够回忆和惊讶;
是真正孤独的,负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不被爱的总得留下物质遗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们的好脸色,
并定居其中,知道我们将不会记起

我们是什么人,或我们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们有如海湾滋生渔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们结子而成熟。

那种子附着我们,甚至我们的血
都能使他们复活;他们又成长起来,
抱着对花和潮的愿望,温和而愉快。

二五


没有恩赐:我们得寻找自己的法律。
巨厦在阳光下互相争夺着统治;
在它们背后,像一片悲惨的植物
蔓延着穷人矮小的萎缩的房子。

没有任何命运指定给我们,
除了这身体,一切都不确定;
我们计划改善自己;唯有医院
使我们想到人的平等。

这里确实爱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体现着大人变为孤独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将迷途。

只有公园里军乐咚咚的震响,
预告着未来的安乐的王朝。
我们学会了怜悯和反抗。

二六


总是在远离我们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爱情工厂:是的,但我们
关于古代的庄园,久已抛弃的愚蠢
和儿童的游戏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贪利的人才预见一种奇特的
不能销售的产品,一种能迎合
风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个不实际的乞丐看做圣者。

我们不相信是我们自己设计了它,
它是我们雄伟计划的一个枝节,
不费什么事,我们并没有注意它。

灾祸来了,于是我们惊异地发现
自工厂开工后,它是唯一的设计
在整个循环中呈现持续的盈利。

二七


游荡和失迷在我们选择的山峦中,
我们一再叹息,思念着古代的南方,
思念着那温暖赤裸的时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无邪的嘴对幸福的品尝。

睡在茅屋中,呵,我们是如何梦想着
参加未来的光荣舞会;每个曲折的迷途
都有一个规划,而心的熟练的动作
能永远永远跟踪它无害的道路。

我们羡慕那些确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们已订约要给“错误”做学徒,
从没有像大门那样安详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样完美无缺;
我们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迭的山峰。


诗解释



季节合法地继承垂死的季节;
星体在太阳的广大和平的翼护下
继续着他们的运行;灿烂的银河

永远无阻地旋转,像一个大饼干:
被他的机器和夏日花朵围绕的人
在他的小地球上,渺小的他却在思考

整个宇宙,他就是它的法官和受害者,
这一奇怪角落的珍异生物在注视
使它的族类和真理都微不足道的

各条巨大的轨道。前脑的发育确是有功:
人不像酸浆、介或虫戚消失在一湾死水,
他没有像巨型的蜥蝪一样灭亡。

他的软虫一般无骨的祖先会惊愕于
他直立的地位,乳房,和四心室的心,
这都是在母亲荫蔽下秘密的进化。

“活着就很好,”命定者说,“尽管活得悲惨”,
而从关闭的父母圈子走出的年青人,
对他的不肯定、肯定的年代提出了

无限的焦虑和辛劳的时间表,
但他们只感到初获得自由的欢欣,
只感到新的拥抱和公开谈论的快乐。

但生存和哭泣的自由从不能令人满足;
风围绕我们的悲伤,无遮的天空
是我们一切失败的严肃而沉默的见证。

这里也一样:这个幽默而少毛的民族
像谷子一样继承着这许多山谷,
塔里木抚育他们,西藏是屏障他们的巨石,

在黄河改道的地方,他们学会了怎样
生活得美好,尽管常常受着毁灭的威胁。
多少世纪他们恐惧地望着北方的隘口,

但如今必须转身并聚拢得像一只拳头,
迎击那来自海上的残暴,敌人的纸房子
表明他们源起于一些珊瑚岛屿;

他们甚至对自己也不给予人的自由,
而是处于孤僻的暴君对大地的幻梦中
在他们猩红的旗帜下被静静地麻痹着。

在这里,危险促成了一种国内的妥协,
内部的仇恨已化为共同面向这个外敌,
御敌的意志滋长得像兴起的城市。

因为侵略者像法官似地坚决而公正,
在乡村的小径,从每个城市的天空
他的愤怒既爆发给富人,也爆发给

那居住在贫穷之裂缝里的一切人,
既对那回顾一生都是艰辛的,也对那
天真而短命的,其梦想产生不了子孙的。

当我们在一个未受损害的国际地区,
把我们欧洲人的影子投在上海,
安全地行经银行间,显然超脱世外,

在一个贪婪社会的种种碑记下,伴着友人,
兼有书和钱和旅客的自由,我们却
被迫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假的。

因为这使虹口变为一片恐怖和死寂,
使闸北变为哀嚎的荒原的物质竞争
只是一场大斗争的本地区的变种;

这场大斗争已经席卷了一切人们:
老的,少的,多情的,多思的,手巧的,
还包括那些认为感情是一种科学的,

那些把研究一切可增添和比较的
当做毕生之乐的,和那些头脑空旷得
像八月的学校的,那些强烈要求行动

以致连念一个字都不安地低语的,
一切在城市、荒漠、海船、港口房舍的,
那些在图书馆发现异邦人的往事的,

那些在一张床上创造自己的未来的,
各怀自己的财宝在笑声和酒杯中
自信的,或像水老鸦般发呆和孤独的,

都已使他们的全部生活深深卷入。
这只是一个战区,一个阶段的运动,
而那总体战是在死者和未生者之间,

在真实和伪装之间进行。对那从事创造、
传达和选择,并且唯有他意识到“不完美”的
稀见的动物,这战争在本质上是永恒的。

当我们从幽室里出来,在劳丰饮冰室的
温暖的阳光下眨着眼睛,想到大自然
确是人类的忠诚可喜的近亲,

就在这时候,在每一块土地上
敌对的人们对峙着,原来我们早已
深入到发生伤亡的地域以内。

如今世界上已没有区域性的事件,
没有一个种族存在而无它的档案;
机器已教我们知道:对那无人道的、

落后的、除非报以绝对粗暴的否决
就不懂得讲理的愚昧社会来说,
我们的颜色、信仰和性别都是等同的

争端只有一个,有的制服是新的,
有的转变了阵营;然而战役在继续:
仍未获得的是“仁”,那真正的人道。

这是历史上第三次大幻灭的世纪;
第一次是那蓄奴帝国的崩溃,
它的打呵欠的官吏问道:“什么是真理?”

在它废墟上升起了明显可见的教堂:
为人世共同失败感团结起来的人们
在它们的巨大阴影下像旅人结营而居,

他们确实的知识是那永恒之域:
那里有不变的幸福在迎接信徒,
也有永远的恶梦等待吞噬怀疑者。

在教堂下,一群知名和无名的工作者
并无他意,仅由于使用他们的眼睛,
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却破坏了信仰;

只用一颗中立垂死的星代替了它,
没有正义能来访问。自我是唯一的城,
每人在这囚室里寻索他的安慰和苦痛;

肉体只成了一架有用而得宠的机器,
听从爱的使唤和管理家务,而头脑
在它的书斋中同它自己的上帝对谈。

早自残忍的土耳其人攻下君士坦丁堡,
早自加俐略自言自语说:“但它是在移动,”
早自笛卡尔想“我思故我在”,──那时起

即已在冲刷着人心的浪波,
在今天已经力竭,并静静地退去了,
而被退潮卷去的男女是不幸的。

在过去,智力从没有如此发达过,
心灵也没有如此受压抑。人的领域
变得像森林一样敌视友善和感情。

由无害的牧师和儿童发明的机器,
像磁石般把人们从大地和泥土
吸到煤矿的城市,来享有一种自由──

使节欲者得以和无地者狠狠讲价,
由于这一行动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长期孕育在破屋和煤气灯的地下室里,

它终于堵塞了我们情谊的通道。
老百姓尝到了他们殖民的苦难,
这知识使他们疏远开,像得了羞涩病;

心情疑惧的富人们踱来踱去
在他们窄小的成功的天井里,每人的
生活方式都被扰乱;像窗台一样闯入,

恐惧筑起巨大的峰峦,对外面世界
投下沉重的,使鸟沉寂的阴影,
像雪莱,我们的悲哀对着峰峦叹息,

因为它把我们所感的和所见的隔开,
把愿望和事实隔开。那十三个快乐伙伴
如今变得阴沉,像山民一般争吵起来。

我们在地面游荡,或从床到床迷误地
寻找着家;我们失败而哀叹已丧失的年代,
向往于那时,“因为”还没有变成“好像”,

“可能”也还不是严峻的“一定”。卑鄙者们
听到我们哭,那些粗暴者原想以暗杀
平息我们的罪,已经利用我们的愿望了。

他们从各方面提出无耻的建议,
如今在那具有康瓦尔形的天主教国家
(欧洲起初在那里成为骄傲的名称),

在阿尔卑斯北,在黑发变为金发的地方,
在德国,它那沉郁的平原像是讲坛,
没有一个中心,而今那无耻的呼声最响亮,

现在,在我们附近的这整齐的火山顶上,
(由于黑流,这里看不到塔斯卡洛拉海)
呼声比较安静,但也更不人道,更骄矜。

通过有线电、无线电和各种拙劣的翻译
他们把他们简单的信息传给世界:
“人类如果放弃自由,便可以团结。

“国家是实在的,个人是邪恶的,
暴力像一只歌曲能协调你们的行动,
恐怖像冰霜能止住思想的潮流。

“兵营和野营将是你们友善的避难所,
种族的骄傲将像公共纪念碑一样耸立,
并把一切私人的悲哀予以没收和保存。

“把真理交给警察和我们吧;我们知道善;
我们能建立时间磨损不了的至善的城,
我们的法律将永远保护你们像环抱的山,

“你们的无知像凶险的海可以避邪,
你们将在集体的意志中完成自己,
你们的孩子天真可爱,和野兽一样。”

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坐在他们的讲坛上,
赋与那讲坛以他们实际经验的分量:
有焚燃学者的书籍的秦始皇帝,

有疯人查卡,他把男女分隔起来,
还有认为人类应被消灭的成吉斯汗
和统治者戴奥克利先生,都热烈发言。

拿破仑在鼓掌,他曾发现宗教有益,
还有其它人,或则欺骗过人民,或则能说
“我将促其必行”的,如矮子菲德里克。

许多著名的文书也支持他们的纲领:
那对一般人失望的好人柏拉图
忧郁而迟疑地在他们的宣言书上签了名,

商君赞成他们“没有隐私”的原则,
“君主论”的作者将诘问,霍布斯将向
能概括的黑格尔和安静的波桑奎游说。

每个家庭和每颗星心灵都浮动了,
大地在辩论,肥沃的新月争论着;
连通向某地的中途小城,那被飞机

现在施加肥料的沙漠中的花朵
都为此而争吵;在有高海潮和能行船的
河口的遥远的英国也是这样;

在西欧,在绝对自由的美国,
在忧郁的匈牙利,和机伶的法国
(嘲笑曾在那儿扮演过历史的角色);

这里也一样;这些耐心的、被大米养育
又被封建堡垒的道德守卫着的家庭,
有成千户相信,上百万在信仰的途中。

我们的领袖毫无办法,现在我们知道
他们是白费心机,弄巧成拙的骗子,
只知乞灵于画廊的祖先,仍在追求那

久逝的光荣,但它的利息已经潜逃。
正如华伦海特在赛尔西阿王国的一角
会低声说到他一度测量过的夏季。

尽管如此,我们还保有忠诚的支持者,
他们从未丧失过对知识或人类的信念,
而是热情地工作,以至忘了他们的三餐,

也没有注意到死亡或老年已经来临,
只为自由做准备,好似郭熙准备灵感,
他们静静期待它好似盼望着贵宾。

有的用孩子的坦率目光看着虚伪,
有的用女人的耳朵听着邪恶、不义,
有的选择“必然”,和她交媾,她诞生了自由。

我们有些死者是著名的,但他们不理。
恶总是个人表现和奇伟壮观的,
但善需要我们一切人的生活作证,

而且,仅仅使其存在,就必须把它当做
真理、自由或幸福来分享(因为,什么是幸福,
如果不能在别人的脸上看到欢乐?)

他们并不像那些为了证明自己富有
而只种瓜的人,他们不是作为特别高贵者
而被人记忆;当我们赞誉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警告地摇摇头,教训我们应感激
那卑贱者的无形学府,是这些卑贱者们
多少世纪以来做出一切重要的事情。

而且像平凡的景色环绕着我们的斗争,
而且熟稔我们的生活,又像风和水
与染红每次日落的死者之灰相融合;

给了我们以面对敌人的勇气
不只在中国的大运河,或在马德里,
或在一个大学城的校园里。

而且在每个地方帮助我们:在恋人的卧房,
在白色的试验室,学校,公众的集会上,
使生命的敌人受到更激烈的攻击。

如果我们留心听,我们总能听到他们说:
“人不会像野兽般天真,永远也不会,
人能改善,但他永远不会十全十美,“

“唯有自由者能有做诚实人的意向,
唯有诚实者能看到做正直人的好处,
只有正直者能有做自由人的意志。

“因为社会的正义能决定个人自由,
有如睛朗的天能诱人研究天文,
或沿海的半岛能劝人去当水手。

“你们空谈自由,但不公正;而今敌人
戳穿了你们的谎言,因为在你们的城市里,
只有步枪后面的人才有自由的意志。

“你们双方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建立
一个统一的世界,欧洲一度就是那样:
冷面的亡命者曾在那儿写过三幕喜剧。

“别悲叹它的衰亡吧;那贝壳太约束:
个人孤立的年代已有了它的教训,
而且为了启蒙之故,那也是必要的。

“今天,在危急的血腥的时刻的掌握中,
你不打败敌人就自己死亡,但请记住,
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能主宰生命,

“只有一颗完整和快乐的良心能站起
并回答他们苍白的谎;是在正直人中间,
也只有在那里,团结才与自由相符合。”

夜幕降临在中国;巨大的弓形的阴影
移过了陆地和海洋,改变着生活,
西藏已经沉寂,拥挤的印度冷静下来了,

在种姓制度下瘫痪不动,尽管在非洲
植物界仍然像幼雏一样茁壮生长,
而在承受斜射光线的城市里,幸运者

在工作,但大多数仍知道他们在受折磨。
黑夜快触到他们了:夜的细微跫音
将在夜枭的敏锐耳朵里清晰地振荡,

而对焦急的守卫则是模糊的。月亮俯视着
战场上像财宝一样堆积的死者,
还有那些在短促拥抱中毁灭的恋人,

还有载着海上亡命者的船只;在寂静中
可以清晰地听到吶喊声投入到
茫然无感的空间,它从不间断或减弱,

压过树林与河流的永恒的喋喋,
也倔强得超过华尔兹催眠的回答,
或把树林化为谎言的印刷机的轧轧声;

我现在听到它发自上海,在我周身缭绕,
并和那战斗的游击队的遥远呼唤交溶,
这是人的声音:“哦,教给我们摆脱这疯狂。”

打乱这冰冷的心的文质彬彬吧,
再一次强迫它变为笨拙而生气勃勃,
对它受过的折磨做一个哭泣的见证。

从头脑中清除成堆耸人听闻的垃圾,
纠集起意志的失迷而颤抖的力量,
把它仍集合起来,再散布在大地上,

直到有一天,作为我们这星体的供献,
我们能遵从正义的清楚的教导,从而
在它的激扬、亲切而节制的荫护下,
人的一切理智能欢跃和通行无阻。




【注释】

[1] [2]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指的是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米索在瑞士,是一座别墅,里尔克于1922年在那里写成了他的后期代表作之一《杜伊诺哀歌》。本诗最后两行中的意象是作者自己描写当时心情时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