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秘鲁] 巴列霍作品选(诗歌、小说、评论)

塞·巴列霍
(1892—1938)


  塞萨尔·巴列霍是秘鲁现代著名诗人,出生于秘鲁北部圣地亚哥的一个小镇。他在特鲁希略的一所大学里先学文学,后改学法律。1923年以后,一直住在巴黎,曾两度访苏,受到很大影响。1931年他参加*。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时,去过西班牙。
  巴列霍是两次大战期间及战后拉美著名的诗人之一。他的主要作品,有诗集《黑色的使者》(1918)、《特里尔塞》(1922),以及他逝世后一年在巴黎出版的诗集《人类的诗》等。巴列霍不仅写诗,也写过一些小说和剧本,他的小说有中篇《野蛮的寓言》(1923)和短篇小说集《音阶》(1922)等。
  在下面选的《在生与死的那一边》这篇作品里,巴列霍运用现实与幻想交织的手法,深刻地表达了作者怀念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和兄弟们——的强烈感情。



在生与死的那一边



  七月里静悄悄的荆棘丛。风盯住一根根被饱满的籽粒压弯了的茎,把它们吹倒。真是渴望在这仲夏的山岭上有一片低洼的山丘。等着瞧吧,这儿可是没有。让我们下一回再欢唱吧。呵,多么美妙的梦想。

  我的马朝那边走着。离别十一年之后,我终于走近我的出生地圣地亚哥了① 。那可怜的牲畜慢腾腾地朝前走着,而我想起自己身世飘零,对着我枯槁的手指,从心底里哭泣,也许我的悲泣透过我手持的缰绳,传到了马儿竖起的双耳,然后又在那仿佛只在原处跳动的得得马蹄声中回荡;马儿这种奇异的舞步探测着道路和那不可知的前程——我为我去世了两年的母亲哭泣,她用不着再等待她那浪迹天涯的游子的归来了。这整个的地区,这迷人的天气,这点缀着收获季节色彩的金灿灿的下午,到处还有我心灵里所熟悉的庄园,——这一切挑动了我心中思乡的狂热,我的嘴唇几乎卷曲了,仿佛要牢牢咂住我母亲永远充满乳汁的、不朽的乳房;是的,即使在死亡的那一边。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肯定是跟她走过那条路。是的,是这样。不过,不对。她不是同我一起走遍了那片乡村的,——那时我太小了。是同我的父亲。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七月光景,临近圣地亚哥的节日。父亲和母亲骑着马,他打头走。一条宽敞的大道。我父亲驰马刚刚避开在拐弯处赫然耸现的一株仙人掌,突然叫道:“小心,太太!”

  但是对我可怜的母亲来说,已经太迟了,她从马鞍上被甩到路旁的石头上。他们用担架把她抬回镇上。我为我的母亲大哭一场,而他们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逐渐好转了。在节日②前夕的深夜,她已经高高兴兴的,笑声不断。她不再老躺在床上了,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现在我哭得更加厉害了,想起她那副模样——病着,卧床不起,这时候她给了我更多的爱,对我更加体贴,从她的枕头下或床头桌的抽屉里塞给我更多的小点心。现在我哭的更加厉害了,当我走近了圣地亚哥,在这里我只能发现她死了,埋在一座起眼的墓地里一片成熟了的,沙沙作响的芥菜下。

  我的母亲去世后,到现在已有两年了。我最初得悉她逝世的噩耗是在利马;在这里,我还得知爸爸和我的兄弟们已迁移到我叔父的遥远的庄园里,想方设法来减轻这压倒一切的损失所带来的痛苦。这片产业是在丛林中一个极偏僻的地区,在马拉宁河的对岸。从圣地亚哥我还得继续朝那个方向走,踏遍一座座陡峭的高原上和一片片陌生的、闷热的丛林中无穷无尽的小路。

  我的马突然打起响鼻随着微风扬起了一片浓密的谷壳.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一堆大麦。接着座落在崎岖的山上的圣地亚哥映入了我的眼帘,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显露出一些火红色的屋顶。往东,在一座金黄色海岬的拱坡上,我仍能看到那块墓地,——此刻在午后的异样光彩的映照下使它更加生色;这一切真叫我忍受不了,一股深切莫名的悲伤使我茫然不知所措。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来到这个村庄。我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当我走进我家所在的街道时,我依稀看出一个人影独自坐在门边的石凳上。孤独地。非常孤独——太孤独了,以致使我大吃一惊,把我心底里深切的忧伤也淹没了。这或许也是由于那摇曳不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显得僵直的侧影,映在那粉刷过的墙面上,儿乎冻僵了似的宁静。精神上极大的震动把我的眼泪吓干了。我走上前去。我的哥哥安赫尔从座位上跳起来,拥抱我,他是几天前因事从庄园来到这里的。

  当天晚上,我们草草地吃一餐以后,就一直守夜到天亮。我察看了家里所有的房,一道道走廊和牛棚,虽然安赫尔显然竭力转移我总想探察我们极钟爱的这座凌乱的老住宅的一片痴心,可是他自己却仿佛陶醉于在生命最深刻的往事的幻想王国中邀游的这种自我折磨。

  安赫拉在圣地亚哥逗留的那几天,他一个人住在家里;他说,这里一切都是照妈妈去世时那样摆设的。他还向我描述了她病笃以前最后几个健康的日子,以及她弥留之际的情况,我们兄弟间的拥抱是怎样时常刺痛着我们的心啊!

  “呵,这就是过去我常常假惺惺地流着泪,向妈妈讨面包吃的食品柜!”我打开一扇扇七扭八歪的板条钉的小门说。

  正象秘鲁山区所有的农舍一样,大门旁边差不多总是砌上一个石头坐凳;在我刚跨过的门槛边就有一个斜靠在那里,无疑地就是我孩提时代的那个古老的长凳,它一头嵌在墙里,粉刷过无数次了。那扇年久失修的门敞开着,我们坐在凳上,还把我们带着的那盏灯光黯淡的提灯放在那儿。它的光亮恰好照在安赫尔的脸上,这脸一忽儿比一忽儿变得更苍白;随着黑夜的消逝,他的脸显得儿乎是透明的了。一望见他这副模样,我就吻他那阴沉的、胡子拉碴的面颊。

  一道闪电把黑夜照个通亮.这里是山岭地带夏天常有的那种闪电。它从远方射来,雷声也已过去了。我揉揉眼皮,脸朝着安赫尔。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他,也没有提灯,更没有坐凳——一无所有。而且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感到我仿佛在一座坟墓里……

  接着,我又看到了我的兄弟,那盏提灯,那个坐凳。可是现在我觉得安赫尔的脸显得精神焕发和安祥,不过——我可能是错了——他仿佛是从他先前的痛苦和虚弱中复原了。这或许也是我的眼睛又在捉弄我,因为这种变化是不可思议的。

  “我仍旧可以看见她”,我接着说,“那可怜的人儿从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她一方面给我一些小点心,一方面又骂我:‘我逮住你了,你这个小骗子,你装哭,可是心里在笑!’然后她吻我比对你们谁都要多,因为我是最小的。”

  我们这凄惨的守夜结束的时候,安赫尔又显得疲惫不堪,就跟电光闪亮之前一样,憔悴得惊人。所以毫无疑问,那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使我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幻觉:看到了他脸上显然不可能有的一种悠然自得和容光焕发的神态。

  第二天还不到黎明时分,我就骑马奔向庄园,同安赫尔告别了,因为他还需再停留儿天,料理要他到圣地亚哥来办的事。

  在旅程头一天终了的时候,发生了一桩骇人的事。我正背靠着旅店外边的墙凳歇息时,忽然当地的一位老婆婆吃惊地瞅着我,同情地问道:“您的脸怎么啦,先生?天哪!好象满脸都是血……”

  我从座位上蹦起来。我的确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脸上沾满了斑斑点点干了的血迹。我感到不寒而栗,真想躲开我自己。血?哪里来的?我曾贴过安赫尔的脸,在他哭泣的时候……但是…… 不,不。这血是从哪里来的?你可以想象聚结在我胸中的恐惧和震惊。那样揪心是我从没有过的感觉。这难以言语来形容,不论是现在或者永远。甚至就在今天,当我在这孤寂的房间里写作的时候,这一切仍历历在目:那陈旧的血痕,我的脸沾满了血迹,旅馆里那个老婆婆,还有那一天,我的哥哥在哭泣,我死去的母亲没有吻他……

  当我写完了这几句以后,我奔向凉台,气喘吁吁,一身冷汗,那古怪的血的记忆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难以忘怀的茅舍里梦魔似的一夜;在这里,我死去的母亲的幻象,乱丝一般地搅结着,千丝万缕,刚露个头又断掉了;她的幻象与安赫尔的幻象交错出现,他血泪盈盈地哭泣着……绵绵不绝。

  我继续上路。跨过崇山峻岭,穿过炎热的丛林,慢吞吞地走了一个星期,又渡过了马拉宁河,然后,一天清晨,我终于到了庄园附近。那多云的天空一阵阵回响着远方的雷声,偶尔也透露出一缕缕太阳的光芒。

  我在路边大门口的拴马桩旁边下马。几只狗的狂吠声打破了这山雾迷茫中凄凉的寂静。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又回到深藏在丛林最低洼处的这座荒凉的邸宅了。

  透过受惊的家禽警觉的嘁喳声,传来了人声,在呼唤和招回院里的几只猛犬——这声音听来竟那么奇特,我那打着哆嗦的疲惫的马好象闻声嗅起来,反复地喷着鼻息,几乎是朝前直竖着它的双耳,用后腿立起,拚命想挣脱我手里的缰绳逃跑。外面的大门是紧闭了的。我必定是不自觉地敲了门。于是,墙里面,响起了跟刚才同样的声音,可是紧接着,当大门随着一种叫人冷彻骨髓的声音打开时,在我这二十六年的生命中突然感到那清脆的声音嘎然而止,撇下我凝望上苍。大门敞开了。

  姑且想一想,这打破了生与死的法则、超越一切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事件,介乎荒谬与永恒之间的、希望和信心的话语,还有时间与空间的无可否认的脱节——一切都在虚无缥缈之中,由那令人悲泣的种种不和谐的和不可知的和谐所组成!

  我的母亲出来迎接我。

  “我的儿子!”她喊道,惊得发呆了。“你还活着?你又复活了吗?我的天那,我看到了什么?”

  母亲!我的母亲,好端端的一个人,还活着!那么活灵活现,以致今天我都觉得当时我站在她跟前,我感到我的鼻孔边突然出现两块冰雹,——两块凄凉的衰老冰雹压在我心上,使我的心下沉,直压得我弓腰驼背象个老人;恰好比,由于命运的奇妙的播弄,我的母亲刚刚出生,而我反倒是很久以前来到世上的老人,以致我对她带有慈父般的感情。

  是的,我的母亲就在那儿。穿着一身黑衣裳。活着。不再是死的了。这可能吗?不。怎么会呢?不可能。那位太太不是我的母亲。她不可能是。那么,当她见到我时说了些什么?她可曾以为我死了?

  “我的宝贝儿子!”她涕泪横流,奔向前把我紧紧楼在她胸前,狂喜得哭起来,我平日来来去去她就总是那样对待我的。

  我呆若木鸡。我看到她伸出她那双可爱的臂膀搂着我的脖颈,贪婪地吻我,仿佛要把我吃掉,她呜咽着说出一些决不会再降落在我心灵深处的爱抚的话语。她蓦地用双手托住我毫无表情的脸,面对面地瞧着我,一连串的问题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一刹时,我也哭起来了,但依旧毫无表情,甚至动也不动:我的眼泪就好似从一座雕像的双眼里渗出的清水。

  后来我极力想集中我分散了的全部精力。我倒退了几步。于是,啊,我的上帝!我使得我的母亲,我心里否认、害怕而不愿接受的母亲,出现了,我使得她在那时刻以前我还不知道的、天晓得多么神圣的一瞬间出现了。我当着她的面无声的抽泣,这哭泣有双重的意义,它带有在铁砧上一起一落的铁锤同样的节奏,正仿佛初脱娘胎的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好象让母亲知道他活着来到了人间;同时也跟她打声招呼,递个口信,暗示今后他们可以永远彼此结识了。我发狂地呜咽道:

  “不可能,决不可能!我母亲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不可能是……”

  我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站起身;好象在怀疑我真正是我。她又把我拽向她的怀抱,我们俩接着流下的伤心泪是任何人没有流过、将来也不会再流的。”

  “是的,”我重复地说,“我母亲已经死了。我哥哥安赫尔知道的。”

  这当儿,我在我脸上见到过的血痕,象是从另一个世界发来的信号一样在我的头脑中闪过。

  “我心爱的儿子!”她悄声说,“你是我在他的棺木中亲眼看到的死去的儿子吧?是的,是你,正是你!我相信上帝!让我搂抱你!难道你还没有认出我就是你母亲?瞅着我!瞅着我!抚摸我,儿子!兴许你还不相信吧?”我再一次观察她。我抚摸她那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小脑袋。没有的事。我什么也不相信。

  “是的,我看见了你,”我回答她,“我摸着了你,不过我不相信。这么多不会发生的事,不可能发生。”

  于是我纵情狂笑。


(罗婉华 译)


[感谢 郑东 校对]

① 指秘鲁北部的圣地亚哥,在特鲁希略附近。
② 特指在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以游行和舞蹈来庆祝的宗教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