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秘鲁] 巴列霍作品选(诗歌、小说、评论)

秘鲁诗人瓦叶霍

杜 渐



  拉丁美洲原是印第安人的美洲,自从哥伦布在一四九二年“发现新大陆”后,美洲的黄金把葡萄牙、西班牙殖民者立即象嗜血的蚂蟥一样吸引到拉丁美洲去,进行了三个世纪暗无天日的殖民统治,对印第安人实行残酷的屠杀、掠夺和奴役。恩格斯指出:“发现美洲是由于在此以前已驱使葡萄牙人跑到非洲去的那种黄金迷所促成的,因为十四和十五世纪极为强烈发展的欧洲工业以及与它相适应的贸易都要求有更多的交换手段,而这是白银大国所提供不出来的。……十五世纪末封建制度受金钱从内部破坏和腐蚀到什么程度,可以从当时风靡西欧的黄金狂明显地看出来。……黄金是把西班牙人赶过大西洋到美洲去的那种神秘咒语,白人刚一踏上新发现的海岸,头一件要求就是黄金。”追求黄金的殖民者,中断了美洲大陆各民族的独立发展的历史,印第安人被囚禁在殖民主义制度的桎梏下,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直到十九世纪初,拉丁美洲各国才相继摆脱掉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统治,取得国家的独立,可是政权依然掌握在各国土生白人农庄主阶级的手里,他们跟西班牙、葡萄牙贵族一样,残酷剥削印第安人民。

  经过近四百年的屠杀、蹂躏,有些拉丁美洲国家的印第安人已几近被灭绝了,但在南美洲安底斯山脉一带的秘鲁、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中美的墨西哥和危地马拉,印第安人和印欧混血人种仍占人口的大多数。在这些居民以印第安人为主的国家里,当代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他们的作家着重描写印第安人民苦难深重的生活,被称为“印第安文学”。秘鲁“印第安文学”流派中最突出的作家,一个是塞萨·瓦叶霍(Cesar Vallejo),另一个是当过瓦叶霍学生的西罗·阿利格里亚(Ciro Alegria)。阿利格里亚是瓦叶霍的学生,受他很深的影响,不过阿利格里亚的才能主要表现在小说的创作上,而瓦叶霍却主要是一个诗人。

  《卡塞尔文学百科全书》引用了英美及欧洲评论界的意见,认为瓦叶霍是当代拉丁美洲(甚至全世界范围来说)的一个“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最”字,并未用得过分。特别是西班牙语系的当代诗歌,都受瓦叶霍很大的影响。

  瓦叶霍一八九二年出生于秘鲁北部安底斯山区自由州的圣地亚哥·迪·楚科镇(Santiago de chuco),他的双亲都是西班牙牧师与当地印第安人通婚所生的混血儿,这些混血的种族又另有一种名称叫“曹洛人”(Cholos)。

  他的家庭并不有钱,跟印第安人一样是地位低微,备受压迫的。但却是一个团结友爱的家庭。离家别井,与亲人睽隔,使诗人十分悲伤,这成了他诗歌中一个重要的主题。

  虽然家境困苦,但父母却千辛万苦供他读书,他在当地的小学毕业,后来又到自由州的瓦马楚科城去念中学。一九一三年,他进了州府特鲁希略(Truiillo)大学,攻读哲学文学系,并曾有一段时间在首都利马的圣马科斯大学读书,早在中学时期,他就开始写诗,他第一本诗集《黑色的使者》(Los heraldos negros)就是他早年诗的合集,出版于一九一八年。

  从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七年间,他在特鲁希略城当中学教师就颇有诗名,阿利格里亚就是在这时期当过他的学生的。后来,他辞去了教师的职务,到首都利马去当新闻记者,过着清苦的生活,《黑色的使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版。

  《黑色的使者》这本诗集带有现代主义影响的痕迹,但己可以看出瓦叶霍的才华了,其中有一两首诗,已显露了他以后诗歌独特风格的端绪,表现了他对秘鲁贫苦老百姓的深刻同情。

  一九二○年,他在家乡被捕,被认为“从事非法活动”, “阴谋推翻政府”,其实他当时并不是一个革命者,这次被捕是完全无辜的,只因为他有进步的思想和对贫困老百姓的同情,加上他的诗名使某些人嫉恨,故此诬告他是“革命党”。

  瓦叶霍被关进监狱,坐了四个月牢,最后终于弄清真相,无罪释放。他出狱后写了一本诗,题为《特里尔塞》(Trilce),在一九二二年出版。

  《特里尔塞》是一本激昂的,根据自身体验和经历写成的诗集。在这本诗集中,瓦叶霍同传统的诗风完全决裂。其中有一些诗,是在狱中写成的,另外一些是由于他无辜入狱,他母亲在忧患中死去,他在诗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怀念。下面是其中两首的试译:

      一

    今晚我在家门前下马,
    黎明时我就要离去了,
    大门紧闭没有人应门。
    妈妈就在那石条凳上,
    生下了我年长的哥哥。

    在乡间小道和院墙旁,
    我们骑背脊当骑马儿。
    我这个乡下长大的孩子,
    在石凳上把它晒枯晒黄。
    这痛苦是印在封面上吗?

    爸爸一定还在醒着,
    他正在祷告,也许以为
    我贪玩这么晚还未回家,
    妹妹又在单纯地哼着歌儿,
    在为来临的节日忙个不停,
    但现在一切都不再需要了。
    我等着等着,我的心啊,
    象有一只蛋在把它塞住。
    走时我们留下了无数的家,
    今日却无人守望,
    没一个人点一把香烛
    放在神台上欢迎我们回家。
    我再次喊叫……没有回答,
    一片死寂,我们开始啜泣,
    胸膛在嘶叫,不停地嘶叫!
    他们全都永远长眠了,
    而且睡得很香呢!
    到后来马儿担忧地转过身,
    在昏睡中不断地点着头;
    每一下点头象在安慰我:
    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二

    在那角落里多少个晚上,
    我们曾一块睡在那儿,
    现在我动身远行了,
    他们已取走了已死的
     新婚夫妇的床架,
    谁又能说得上
    会发生什么呢?

    你一早就已搬到别处去,
    现在你已经不再存在。
    就在这个角落里有一晚,
    在你温柔的标点之间,
    我在你身边读都德的故事。
    这是那可爱的角落啊,
    对此,又何必争论呢?

    我曾坐起身来回想,
    那夏天将尽的日子;
    你进来了,你还活着,
    受够了苦,苍白而瘦小,
    穿过了这间房间。

    现在这一切都已逝去了。
    在这雨夜里我突然惊起,
    两道门在不停地又开又关!
    两道门啊,风正在
    从它们中吹进吹出,
    这是从暗影通向暗影的门啊!

  这两首诗,都是狱中写的,上一首是通过想象出狱回家的幻景,来表达对故家的怀念,是悼念母亲的哀恸,也是希望家里平安无事的挂念。第二首是从一个墙角而引动了对已经离去的难友的回忆与思念,其中所使用的语言如“温柔的标点间”、“从暗影通向暗影的门”等,都是现代诗派常用的象征性的语言。(原诗并无格律故不用韵文译出。)

  出狱之后,瓦叶霍被迫离开了秘鲁,以后一直流亡于欧洲。他首先到达巴黎,一九二八年和一九二九年曾两次到苏联访问,十月革命后的苏联给他很深的印象,他写了一本访苏游记,记述这次访向对他思想产生的巨大影响。西班牙内战发生时,他曾到过西班牙,参加过保卫共和政府反抗法西斯的战斗。但总的来说,他大部分时间是居住在巴黎,靠给报纸写稿为生。有好多年他没有再写诗,由于他参加了秘鲁革命组织,法国政府曾因此驱逐他出境,他曾到西班牙住过一段时间,大约是在一九三○年间,他在马德里出版了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钨矿》〔El tungsteno〕,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一九三三年曾返回巴黎,发表了好几部戏剧,但很快就到西班牙参加作战。后来他参加了国际作家大会。在这期间他又重新拾起诗笔,写下了一系列的诗歌,但这些诗很多都是在他死后才发表出版的。

  《西班牙,我饮不下这一杯苦酒》(Espana, aparta de mi este caliz)这部诗集中的诗写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先是发表在《西班牙新闻评论》上,直到一九四○年才在墨西哥出版。他的其他诗作,则在他一九三八年在巴黎病死之后,一九三九年收辑编成一集《人类的诗》(Poemas humanos)。《人类的诗》中包括有他最感人的诗歌,表现了人面对死亡时的无能为力,这死亡是含有更广泛的意义的,代表了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社会的混乱,面对着这一团糟的社会,诗人抒发出他的不满。下面一首《黑石压在白石上》就是其晚期的作品:

    我将死在巴黎,在暴风雨中,
    在我早已记起的一天。
    我将死在巴黎——它不使我困扰——
    无疑是在星期四,象今日,在秋天。

    它一定是星期四,因为今天是星期四,
    当我写下这些诗句,我已将肩头
    靠向邪恶。我从没有象今天一样转向,
    将我整个旅程奔向只有我的孤单的路。

    塞萨·瓦叶霍已经死了,他们揍他,
    所有他们都打他,虽然他并没有得罪人。
    他们用棍子狠狠地揍他,而且还用
    绳索的尾巴。目击证人就是:星期四,
    肩膊骨,孤寂、大雨和道路,……


  瓦叶霍通过这种死的描写,控诉整个不平的社会。

  秘鲁当代的文学评论家马利亚特吉曾这样评价瓦叶霍的诗,他说:“瓦叶霍在秘鲁开了一代诗风,秘鲁土著民族的感情,是有了他才开始在文学上得到表达的。”

  瓦叶霍的诗,与过去西班牙语写的诗不同,他抛弃了那些过分修饰的格律,而用土语入诗,充满了他故乡的俚语俗谚。在他流亡于欧洲时,西班牙诗歌非但未能使他“西班牙化”,相反,很多西班牙的青年诗人,受了他的影响,而带有“南美洲化”的诗风。他的诗,在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一直是列为禁书的。可是西班牙的新诗却受他极大的影响。

  他的诗固然也象拉丁美洲诗人一样,曾受过法国的象征派和西班牙语诗歌中流行一时的现代主义的影响,但他很快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特别是他的思想感情,是着重表达印第安人受压迫的痛苦与悲哀,这种感情,是他诗作的基调,这同他自己生活的感受和遭遇的迫害,是分不开的。

  瓦叶霍除了诗歌以外,也写了好几部散文体的小说,除了上面提及的长篇小说《钨矿》外,还有一九二三年发表的《野蛮的故事》(Fscle salvaje)和一九二二年发表的《音阶》(Escalas melografiadas),两部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都是描写印第安人民的现实生活的,表现了他站在被压迫者的立场,反抗残酷的剥削压迫。

  在散文方面最著名的,仍推《钨矿》这部小说,它所以是成功之作,最根本一点就是瓦叶霍比过去印第安文学流派的作家更进了一步,不只描写了印第安人民对本国白人统治阶级的矛盾,而且还揭露了帝国主义及他们支持的反动政府在秘鲁的罪恶。因此《钨矿》一书在秘鲁文学中,以至印第安文学这流派的作品中,都占有一个很突出的地位。

  《钨矿》这部小说描写美国资本的“矿业公司”如何攫取秘鲁的一个钨矿,他们同当地的省长、市长、法官、警官、神甫、大地主、人贩子,统统勾结起来,将印第安人捕捉来送往矿区当苦工,作者一方面描写这些吸血鬼怎样剥削工人,用印第安人血汗换来的财富过荒淫无耻的生活,他们对印第安人随意杀害,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另一方面,又以同情的笔触,描写印第安人的反抗,其中塑造了塞尔万多·瓦卡,这是一个先进的印第安人的形象,他挺身而出,领导印第安人反抗残暴的迫害,把矿工们反压迫的斗争,写得比较成功。可以说,这种先进工人的形象,在秘鲁文学以至印第安文学流派的作品中,还是首创的。作者对于印第安工人的同情,是以诗人的笔调,感情饱满地描绘出来的。

  瓦叶霍虽然死了将近四十年,但他的作品今天仍然具有新鲜的生命力,这同他先进的世界观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