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无产者”派刊物《动力》(1930)

皮袍子引起的话

(独清〔王独清〕)

1930年1月



  朋友B君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但是我们却谈得已经很是投契了。
  冬天午后底太阳由窗外射了进来,我们都在围着一个日本式的火盆,彼此都感着一种适暖的快感。
  ——此刻倒好,不像早晨那样冷了。B君说。
  ——其实早晨也不算十分冷呢。
  ——那儿底话!你因为穿的有皮袍子,所以不觉得冷。
  啊,我确是穿了一件皮袍子!这使我一注意到B君底身上时,我才看见他穿的是一件不十分厚的棉袍。——啊,我真惭愧!但是我这件袍子也还不能算是我的,这是去年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件皮马挂的料子,我又由别一个朋友处要了约略二尺的他没有地方可以用的狗皮,才集拢来缝成的。但是这有甚么办法呢?就是说得再没有用,总是一件皮袍子,总没有方法可以打消穿棉袍的B君底反感。我不觉带着一种自我辩护的口气反问着B君说:
  ——难道你没有皮袍子吗?
  ——有的,但是已经送到当铺里去了。
  B君说这句话时,态度非常忧郁,他把眼睑低了下来,好像不愿意看到我底脸上的样子。我突然发现B君和我一位已经死了的朋友H很是相像,我立地便觉得有一种深沉的悲抑走上了心头,我也不自禁地把眼睑低了下去了。
  提起我那位亡友H来,真要算是我向来敬佩的友人中之一,他底努力,至少在我底眼中是很少见的。他是死在几年前C城政变的时候,据说他死的以前,还受了不少的惨刑。当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便得了肺病,一直到他死的时候,肺病是已经到了第二期了。他在C城所任的职务是非常忙碌,他负着那样已经绝望的恶疾,却还是白天作着实际工作,晚间整夜地从事于著述。但是他底肺病终于没有把他弄死,却被那比肺病还要厉害的恶势力把他弄死了。
  提起那位亡友H来,还有一件事情最足以使我们痛心。在他未被害的以前,他曾把伊里基底《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翻译了出来,并且他还要我给他做了一篇序文。他那部书距他被害的前一个礼拜,校样都已经完全印好,只等他自己校好以后,便可以立地出书。但是不料一个恐怖的恶潮袭来,不但使他死于非命,并且他那部书底原稿和校样都被人用火烧掉,不消说我那篇不值钱的序文也作了那场劫火中的几点火星,跟着那部名著底译本同归于尽,而H底几个月的心血也就那样随着他底生命化为灰烬了。
  那位H便是这样的一个朋友,他死后算是巳经有两年多的时光了。但是不料今天我却在突然之间发现这位新认识的朋友B君底面貌有些和他相像,这竟使我沉在了回忆的境界中,默默地静坐了半天,但是终于被B君打断了我底思路,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忽然说道:
  ——唉,没有办法!所以我现在正在翻译着一本书。
  这话当然是接着他前一句话讲岀来的。B君大概误会了我底态度,他以为我这样半天沉思着的是因为他说他当了他底皮袍子的缘故罢。
  ——你现在翻译著书吗?
  ——是的。
  ——甚么书呢?
  ——当然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书。《Materialisme et Empiriocriticisme》。
  啊,这真奇怪!B君大概因为我是到过法国的缘故,所以特意把他翻译的书底名字用法文讲了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底俄文是很好,他要是翻译这部书时,一定根据的是俄文原本的。可是这个真使我有点惊讶了:
  ——你说你翻译的是《Materialisme et Empiriocritic-isme》吗?可就是伊里基底那本?
  ——那里还再有第二个人著的呢?
  ——唉,奇怪!你也再……
  ——甚么?我也?……
  B君自然不能明白我惊异的原因,但是我也不好就直讲出来。
  ——因为从前我底一个朋友曾翻译过这本书,却未曾得出版。
  ——是不是在C城被害的H君?
  啊,这真又奇怪了!不料他竟知道他呢!
  ——唉,奇怪!你认识他吗?
  ——认识是不认识的,不过我由别一个朋友间接地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听说他被害时的情形很惨,他底夫人是一个徳国人,因为他底被害,几乎发了疯,幸而以后有许多同志才设法把她送回了徳国去,
  不料B君知道H,竟然比我还要详细。他接着说:
  ——你说他翻译那本书,我也听说过的。他那本译稿不但遭了火劫,并且那家预备出他那本书的书店也被当局认为宣传反动学说的机关给封闭了。但是这只是他在C城时所译的那本书的译稿底结局,他在德国时所译的那本书的译稿却是早已不知道下落了。
  ——怎么?他在德国的时候已经把那部书翻译过一次吗?
  这真是出乎我底意想之外,B君知道H竟能这样的详细,并且还说出了我连影子也不知道的一件H过去的事迹,我十分好奇地看着B君,等候他说明H这段事迹底经过。
  ——哎!B君先叹了一声,然后说道:H君对于文化工作底努力真是不容易多得的。他自从在德国信从了马克西斯姆以后,便着手编译了许多书籍寄回中国出版,不过那些书籍都没有用过他底真名。随后他废了很久的时间,才把伊里基那本书译了出来,托了一位由德国回国的留学生带回,但是不知道那位留学生是因为思想上的不同,把那部译稿藏了起来,还是因为别有原故,将那部译稿失落,竟至使那部译稿不曾和中国人见面。H君第一次的心血就那样白白地废了一场,没有得到结果。后来他对他在徳国的朋友说,他要把那本书再译一次。他这计划总算等到他回处以后在C城实行了,但是不料又落了那样的一个下场。
  B君底话突然止住了。这使我又沉在了情绪翻腾的沉默里,我底喉中好像被甚么塞住,竟至抽不出一句话来。
  唉唉,可怜的H!他费了两次的苦心,总算把那部不朽的名著送到中国,但却两次都是遭了同样的不幸,这到底是怎样弄成的呢?难道我们这个东方的老大民族,想去接受那部名著,就是这样的不容易吗?
  唉唉,可敬的H!他在C城着手译那部书时,他简直没有对人说过他从前已经译过一次,那极不灰心不计功的态度直是令人要佩服到五体投地。他在德国还编译了许多书籍,都不曾用过他底真名,他是只知道从事于真理的传播而不顾及个人底名位的。他那种态度,不是革命家底态度还是甚么呢?
  我心中尽管这样想着的时候,B君忽然把我底肩头一拍,用很沉毅的语调说道:
  ——你看!这正是我们一个很好的教训!那虽然只是一本书,但是不妨用来比成我们工程底全部。H君把那本书译了一次,未得出版,于是他又从新译过;第二次是因为连他底性命都一齐失掉了,假使不是这样时,我相信他还要译第三次呢,现在他是再不能继续他底工作了,所以我又来着手。一时的失败,或挫折,决不能停顿我们永远的工程,我们要相信革命就是不在我们手中成功,我们死后必定有人还要继续我们底工作,革命是总有一天会要成功的。我们要有这种信卯,我们才不至动摇,我们才不会在恶势力面前软化。
  B君忽然站起来了。他底脸上露出了一种坚强的神色,他在抖擞他那穿着薄棉袍的身材。
  这时火盆中的火已经熄去大半,但是B君却站在窗前,没有一点感着天冷的样子,真好像是信仰的火在暖着他的一样。
  我辞别了B君走到街上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冬天晩上的风不停地向人吹来,我底一件半狗皮的皮袍子也有些抵御不住的光景。但是我心中总还不停地在想着B君最后的一句话:“我们要有这种信仰,我们才不至动摇,我们才不会在恶势力面前软化”。——我这样想着,竟忘记了向我身上吹来的北风,我好像是不觉得冷了。
  一群工人由我底身旁走过,大概是才由工厂中回来的。他们都冷得缩成了一团,有些口中还露出了些呻吟的声息。风是越吹越紧了。
  我只想把我心中想的那句话也去吿诉他们。

一月,一九三〇。

原载《动力》第一卷,第二期,上海神州国光社1930年9月出版



常逸 录入及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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