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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为思想观念的意识内容


1.语言反应的社会学特征
2.意识内容的研究方法
3.“日常思想观念”的概念
4.“日常思想观念”的不同层次
5.性
6.结论



  1.我们知道,弗洛伊德主义的出发点是不相信意识,是从根本上批判人往往完全真诚和善意地用来对自己行为作解释的动机(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伯恩海姆的经验)。意识是任何一个成年人对自己的每一行为所作的注解。依弗洛伊德之见,这一注解是不可信的。以它为基础的心理学也是不可信的。
  只要弗洛伊德批判意识心理学,我们是能够完全同意他的:确实,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意识地、科学地解释自己行为的理由。然而,我们再进一步看:无意识动机也丝毫不能解释行为,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同意识在原则上没有任何区别;这仅仅是意识的另一种形式,仅仅是意识在思想观念上的另一种表现。
  在用“自由联想”方法进行精神分析时附带提出的无意识动机,也是病人的语言反应,如同所有的一般的其他动机一样,无意识动机和意识动机的区别,可以说不在于存在的种类,而只在于内容,即思想观念上的区别。在这一意义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可以称之为“非正宗的”意识,以区别于一般“正宗的”意识。
  从客观上来看,动机,无论是正宗的还是非正宗的意识,在内部语言和外部语言中是完全一样的,也同样都不是行为的原因,而是行为的一个成分,一个组成部分,而完全不是它的原因。可以说,人的行为分解为运动反应(狭义的“动作”)和伴随这反应的内部和外部语言(语言反应)。人的整体行为的这两个成分都是客观的和物质的,都要求用同样是客观物质的事实(不论是人的机体本身,还是周围的自然和社会环境的事实)来解释。
  行为的语言成分在其内容的一切基本的、本质的方面都由客观社会的因素所决定。社会环境为人提供语言,并将语言同一定的评价和意义结合在一起;社会环境也继续不断地决定和控制人在一生中的语言反应。
  因此,人的行为中的全部语言(外部语言和内部语言都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在孤立起来看的单一主体的份上,它不属于这单一主体,而是属于这单一主体所属的社会集团(它的社会环境)。
  在上一章里我们指出过,任何具体的言谈总是反映出它直接从中产生的那个与己关系最密切的小小的社会事件——人们之间的交往、谈话。我们已经看到,弗洛伊德的“动力”反映出精神分析过程及其斗争和波折,反映出产生病人言谈的社会事件,但是,在本章中,我们感兴趣的不是言谈的这个与己关系最密切的背景,而是:1)更广泛的长期和稳定的社会联系,我们的外部和内部语言的内容和形式的所有因素是在这种联系的动力中形成的;2)评价、观点、态度等等的全部蕴积,我们是凭借它们来向我们自己和向其他人说明我们的行为、愿望、感情、感觉的。
  我们的意识和全部心理的这一内容以及它用来在外面表现自己的那些个别的言谈,在各个方面都是由社会经济因素所决定的。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特定的单独的语言的真正的本质根源,如果我们只是在单独的个体范围里(甚至在言谈涉及到看来完全是人生中私人的、隐秘的方面时也是如此)去寻找这些根源的话。为自己的行为所提出的任何理由,对自己的任何意识(本来,自我意识始终是语言的,始终归结为寻找一定的语言的综合),就是使自己处在某种社会规范、社会评价之下,也可以说是使自己和自己的行为社会化。在意识自己的时侯,我就极力要用我所属的那个社会集团、那个阶级中的另一个人、另一个代表的眼光来看我自己。这样,自我意识,归根结底,总是把我们引向阶级的意识,因为在其所有的基本的、本质的方面,自我意识也就是阶级意识的反映和特殊化。甚至是在个人方面最隐秘的语言反应,其客观根源也在这里。
  如何才能理解这些根源呢?
  要借助于马克思主义为分析各种思想意识体系(法律、道德、科学、世界观、艺术、宗教)而制定的客观——社会学的方法。

  2.在资产阶级哲学中过去长期占统治地位的,而且现在也还相当普遍的信念是,如果已经能够把文化创造的作品归结为创造该作品的人的一定的个人心情和心理感受,那么就可以认为该作品是完全解释清楚了的。
  我们已经看到,弗洛伊德主义者们也持有这一信念。而事实上,在个人心理的内容之间,在定了形的思想观念之间没有原则上的区分。不论怎么样,个人心理的内容丝毫也不比文化创造的内容更明白、更清楚,因此它不能解释文化创造的内容。被意识到了的个人感受已经是思想观念性的,所以从科学的观点来看绝对不是什么第一性的,因而也不是什么不可分解的客观现实:不,这已经是从思想观念上对存在所作的一定的修改。野蛮人意识的最模糊的内容和最完善的文化作品只是思想观念创造这个统一链条的两个极端环节。在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系列不间断的阶段和中间环节。
  自我的想法越清楚,它就越接近科学创造的定了形的成果。况且,如果自我替这一想法找不到准确的语言表达方法,不使它和涉及同一事物的科学立论发生关系,换言之,只要自我不把本身的想法变成重要的科学作品,自我的想法就不可能达到完全清楚的程度。如果某种感情替自己找不到外在的表现、不用自己去使词语、节奏、色调获得活力,即不体现在艺术作品中,就不可能达到完全成熟和确定的程度。
  这条由个人心理内容通向文化内容的道路是漫长的,艰难的,但这是唯一的一条道路,并且自始至终,在所有的阶段上它都是由同一个社会经济规律所决定。
  而且,在这条道路的所有阶段上,人的意识要运用语言——社会经济规律的最细致然而也是最复杂的折射来工作。研究最简单的日常形式的语言反应,应该运用像马克思主义为研究复杂的思想意识体系而制定的那些方法,因为客观必然性在语言中的折射规律在这两种场合都是一样的。
  人的任何语言都是一个思想意识的小体系。说明自己行为的理由是法律和道德的小型创作;因欢乐或悲痛而发的感叹——简单的抒情作品;对现象因果的日常看法——科学和哲学认识等等的萌芽。科学、艺术、法律等稳固和定形的思想观念体系是从一种模糊的自发思想观念中产生和结晶出来的,这种自发思想观念以内部和外部语言的泱泱波涛流经我们的每一行为和每一知觉。当然,定形了的思想观念本身又反过来对我们的全部语言反应发生影响。

  3.我们把贯穿我们全部行为的内部和外部语言称作“日常思想观念”。这一日常思想观念在某些方面较之定形了的、“正宗的”思想观念更敏感、更富情感、更神经质和更活跃。在日常思想观念的深处也积聚着矛盾,它们达到一定程度最终会炸毁正宗思想观念体系。但是我们可以一般地说,日常思想观念也和本义上的思想观念上层建筑一样地与社会经济基础相关,一样地服从发展的规律。因此,日常思想观念的研究方法,如上所说,也应当基本上是与之一样的,只是根据材料特点的不同而稍有差别和变更而已。
  现在我们回到精神分析所依据的以及它力图用意识和无意识的斗争来解释的那个“心灵”冲突吧。从客观上来看,所有这些冲突都是在自发的内部和外部语言中(当然,不包括它们的纯生理学的方面),也即在自发的日常思想观念中激烈起来的。这不是“心灵的”,而是思想观念的冲突,因此,在个人机体和个人心理的狭隘范围里它们是不可能理解的。它们不仅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超出意识范围,而旦也超出整个个体的范围。
  梦、神话、俏皮话和挖苦话以及病态构成物的所有语言成分都反映出在日常思想观念内部形成的各种思想观念倾向和潮流的斗争。

  4.与弗洛伊德的经过检查的、正宗的意识相对应的那些日常思想观念领域表现出阶级意识中最稳定的和占支配地位的成分。这些领域和这一阶级的定形的思想观念,阶级的法律、道德、世界观相距很近。在日常思想观念的这些层次上,内部语言很容易整理就绪,并自由地转入外部语言,不论怎么样,它不怕成为外部语言。
  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相对应的其他层次则与占支配地位的思想观念的稳定体系相距十分遥远。这些层次表明这个统一的和严整的体系在解体,表面一般的思想观念上的理由具有不稳定性。当然,使统一的日常思想观念消散的那些内在动机,它们的积聚情况,可能具有偶然性,并且只是证明个别人的社会性的阶级蜕变,但更经常的却是证明分化正在开始,如果不是整个阶级的分化,那么就是这一阶级的某些集团的分化。在健全的集体中和在社会性上是健全旳个性中,建立在社会经济基础之上的日常思想观念是严整的和牢固的:在正宗的和非正宗的意识之间没有任何分歧。
  日常思想观念的非正宗层次的内容和成分(依弗洛伊德之见,即无意识的内容和成分)与日常思想观念的“经过检查”的层次以及定形的思想观念的体系(道德、法律、世界观)同等程度的受着时代和阶级的制约。例如,古希腊属于统治阶级的那些人,他们的同性恋性欲在日常思想观念里完全引不起任何冲突,这些性欲自由地转移到他们的外部语言中,甚至在定形的思想观念上得到表现(可以回想一下柏拉图的《会饮篇》)。
  精神分析所涉及的全部冲突,对于欧洲现代小资产阶级具有更高程度的代表性。弗洛伊德的“检查”十分明显表现出小资产阶级的日常思想观念性的观点,因而当弗洛伊德主义者们将将其搬到古希腊人或中世纪农夫的心理中去时,就给人以一种有些可笑的印象。弗洛伊德主义出奇地过高估价性因素,这在现代的资产阶级家庭分化背景中也是极其显眼的。
  正宗的非正宗意识间的分裂越是深广,内部语言的动机转移到外部语言中(口头的、书写的、印刷的;在狭小的、广大的社会范围里)以便在那里成形、显得清晰、巩固——也就越困难。这些动机将会开始衰落,失去自己的语言面目,并且确实是一点一点地转变成心理中的“异体”。各组有机表现都可能这样被最后逐出口头化了的行为范围,可能成为非社会化的。人身上的“动物”,人身上的“非社会”的区域就是这样地在扩大着。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类行为领域都能这样完全地脱离语言在思想观念上的定形。其实,也并不是每一个和正宗的思想观念发生矛盾的动机都会退化成模糊不清的内部语言并死亡——他可能和正宗的思想观念发生斗争。这样的动机,如果他在整个集团的经济现实中是有充分根据的,如果这不是蜕变了的单个人的动机,那么在未来它将是社会的动机,这也许是胜利的未来。这样的动机没有任何根据成为非社会的,脱离社会交往的。只不过在开始时它将在小的社会范围里发展,走入地下,但不是走入心理的、被排出的情结的地下,而是走入在政治上健全的地下。一切文化领域中的革命的思想观念正是这样树立起来的。

  5.人类行为中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要组织语言联系十分困难,因此这个领域非常容易脱离社会背景,失去自己的思想观念外形,退化到起初的动物状态。这一领域就是性。正宗思想观念的分化首先就反映在人的行为的这一领域里。它成为积聚非社会、反社会力量的中心。
  这一私人生活领域最容易成为社会退却的基地。“一对”情人,作为某种社会单元,最容易孤立起来并成为一无所求的小宇宙。
  社会处于衰落和瓦解之中的时代全都有一个特点,在生活上和思想观念上过高地估价性,同时又是极端片面地理解性:提到首位的是抽象地看待的性的非社会的方面。性极力要去代替社会。人首先分为男女。所有其他的区分好象都不是本质的。为人理解并为人珍视的是那些可以性化的社会关系。剩余的一切也就失去了自己的意义。
  现在,弗洛伊德主义风行全欧,这表明正宗的思想观念体系完全瓦解了。结果,“日常思想观念”自行其事,七零八落,没有定形。对于阶级的和社会的评价所依据的每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背景来说,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每一种现象和事物也不再井然有序了。每一事物似乎翻转过来,不是它的社会的一面,而是它的性的一面朝着人。艺术或哲学作品的每一个字中都开始露出赤裸裸的性象征;所有其他的方面,首先是每一个字中所包含的社会历史评价,现代欧洲资产阶级已经听不出它们,它们只是成了性基调的泛音。
  弗洛伊德主义有一个非常显眼的和极其有趣的特点——家庭和全部(无一例外)家庭关系(俄狄浦斯情结)的全盘性化。对于家庭——资本主义的基础和堡垒——在经济上和社会上人们显然变得一知半解,很少扪心自问。因此家庭就有可能全盘性化,似乎是(我们的“形式主义者们”也许会说)新的理解、“陌生化”。[1]俄狄浦斯情结确实是家庭单位的出奇的陌生化。父非一家之主,子非后任;父即母之情夫,子即父之情敌!
  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变得无法理解,正是对家庭所作的新的和尖刻的“理解”才把广大读者招引到弗洛伊德主义上来。性欲是显然的和无可争辩的,其余所有的社会的思想观念的评价则是可疑的和可争辩的——它们在这里分庭抗礼。性被宣称为现实、本质之最高标准。而人的精神蜕变越发严重,他就越发敏锐地感到自己身上的“赤裸裸的天然性”、“自发性”。

  6、弗洛伊德主义(蜕变者们的心理学)成为欧洲资产阶级最广泛阶层的一股为人们所公认的思潮。对于凡是希望了解现代欧洲精神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具有深刻征兆性的、可据以判断的现象。
  当前哲学的基本趋势是建立社会和历史的彼岸世界。人智说的“宇宙主义”(斯泰纳),柏格森的“生物主义”,最后我们所分析的弗洛伊德的“精神生物主义”和“性欲主义”——这三大流派服务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其中的每一个流派都按自己的方式效劳于最新哲学的这一趋势。他们以自身来确定现代“Kulturmensch’a”(“文化人的”)面目:斯泰纳主义者、柏格森主义者、弗洛伊德主义者——及其信仰和崇拜的三大祭坛:魔力、本能、性欲。凡是在创造性的历史之路被封锁的地方,那里就只剩下一条死胡同:用个人的力量去根除失去意义的生活。




[1] “陌生化”——一种语言手法,使一般的和熟悉的事物看起来好象是离奇的和新鲜的。(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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