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纪德《从苏联归来》及《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1936-1937)

自序



  三年以前,我宣布过我对于苏联的爱和钦佩。那里正在进行一种空前的实验,这实验使得我们的希望之心大为高涨,我们期待由此造成巨大的进步,造成一种力量足以牵引全人类前进。为参与这个改革,是值得活下去的,——我想,——而且值得牺牲自己生命去赞助的。在我们的心和我们的精神里面,我们都坚决向往苏联的光荣的未来,亦即是文化的未来;这话,我们三番四覆地说过了。我们愿意还能再说这话。

  在未到苏联去以前,那里若干新近的决议,似乎表明方向在转变,业已使得我们疑虑不安。

  那时我写过如下的话(一九三五年十月):

  正因为人们对于苏联的攻击是愚蠢和下流的,所以今天我们才用顽强的力量去拥护苏联。等到将来我们停止这个拥护时候,那些狂吠者恰正要开始称赞苏联;因为将来他们所称赞的必定是苏联的妥协,苏联的屈服,以及那些足以使别人说出“你们看呀!”这类话的事情,但是由此苏联也就离开了它当初所追求的目的了。但愿我们的目光,始终注定这个目的,即使将来有上述的情形,也能不从苏联转移开去。(《法兰西新评论》,一九三六年三月)

  然而未曾更广泛考察以前,我还是保持信任态度,宁愿怀疑我自己的判断,所以到莫斯科四天以后,于高尔基下葬那天在红场演说时,我仍旧宣告:“文化的命运,在我们精神中,是与苏联本身命运相联系的。我们拥护苏联!”

  我时常说过:凡要始终一贯坚持自己的意见,往往会发生不诚实的危险;我认为当着多数人的信念和自己的信念成了问题时候,尤其需要诚实。

  倘若当初是我弄错了,那么最好的事情便是赶快承认我的错误;因为在这里,我对于那些受这错误所牵引的人,是负有责任的。在这事情里头,顾不到所谓“自我尊严”,而且我本也很少所谓“自我尊严”。在我的眼睛看来,这里头有些事情比我自身还更重要,甚至比苏联还更重要:这就是人类,它的命运,它的文化。

  然而当初果真是我弄错的么?凡是留心这一年多以来苏联的发展的人,将会判定究竟是我转变了,还是苏联转变了。这里所说的“苏联”,我是指治理苏联的人而言的。

  别的比我更内行的人,将要说:这个方向转变是否表面上的;而我们所视为的一种背离,是否先前某种设施的必然结果。

  苏联“正在建设当中”,这话须得不断地提起来说。由此,到这个在诞生中的巨大国土做一次旅行,才有非常的意义:似乎人们在那里参与未来时代的分娩一般。

  那里有好的事情也有坏的事情;我应当说:有最好的事情也有最坏的事情。最好的事情时常是依靠巨大的努力然后获得的。努力,并非无论何时何处都能获得所愿的事物。有时人们可以想:还未得到。有时最坏的事情伴随最好的事情而来,而且多过一倍,人们几乎可以说:最坏的事情乃是最好的事情的结果。于是人们从最光明走到最黑暗,突如其来地,使人仓皇失措地。时常有这类事情,即是:旅行家根据先定的判断,或者只见到这一方面,或者只见到那一方面。苏联的朋友往往拒绝看那坏的方面,至少拒绝承认这一方面;以致关于苏联的实话往往被人带着恨说出来,而谎言则被人带着爱说出来。

  我的精神却是这样的:对于我所愿意永远称赞的人,我总更加严厉些。凡一味恭维的人,乃为不善表示其爱;所以,我认为说话时,不装假,不姑息,则贡献给苏联以及它所代表我们的事业的,还更重大些。以下我的批评,恰正是为了我对于苏联及其奇妙成就之钦佩而发的,也是为了我们所期待于它而发的,尤其是为了它允许我们去希望而发的。

  苏联过去对于我们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它不仅是一个选取的祖国,还是一个向导,一个榜样。我们所梦想的,所敢希望的,我们的意志和力量所倾赴的,在那里实现出来了。总之,那是一个国土,那里乌托邦正在转化为现实。巨大的成就早已充塞了我们的希冀的心。最困难的事情,好像已经做过了:我们正在欢天喜地用一切受苦的民众名义,同它结立一种盟契,一同冒险前进。

  我们感觉到息息相关至于何种地步呢,以致到了倾跌的时候?然而这个倾跌观念已经是不能容许的了。

  若是某些默契的诺言没有实现,那应当归罪于谁呢?应该由原初理想负责么?或者毋宁归咎于后来的背离自身,后来的失信、从权等等,无论这些有多少理由可以辩护?

  这书里,我表白我个人的感想,关于苏联自己带着喜悦和应有的骄傲显示给我们看的事物,以及关于此外的我所能够看到的事物。苏联的成就,大部分都是可以钦佩的。若干国土早已呈现幸福的笑容。我从前在刚果旅行时候,总要离开总督差派的汽车,而设法去同一切事情和任何人物发生直接的关系,以增进我的知识;那些赞许我这办法的人,难道要责备我,说我到苏联来不当有这种顾虑,说我不当不让人家蒙蔽了么?

  我不抹杀这个事实,即是敌党将从我这书获得表面的便宜,在他们看来“爱秩序心,是与暴君的趣味相混同的”。[1]倘若我的信念不是始终坚定而未动摇的,我将为此踌躇不愿出版甚至写下我这本书。然而我始终确信:一方面苏联终归要克服我所指出的重大错误,他方面,——这是更重要的,——一个国家单独的错误也决不会败坏一种国际的大同的事业之真理。谎言,以至于知而不言,似乎是便利的,继续说谎下去也是便利的,然而如此也就太便利于敌人了;反之,真理无论如何痛苦,它伤人,只为的要医好他。




[1] 见托克维尔:《美洲民主政治·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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