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纪德《从苏联归来》及《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1936-1937)



  你们铺张太甚,才使得我的信任心,我的钦佩和欢喜,如此深刻而悲哀地下降了。我所非难于苏联的,也绝不在于它没有得到更好的成绩。(现在人们向我解释说:苏联是不能很快得到更好的成绩的,我应当明白这点;苏联是从我想象不到的更低的基础上出发的;现在无数工人所过的贫困生活,乃是旧制度下无数被压迫者所企慕不到的。我相信人们稍微夸张了一点。)不是的:我特别非难于苏联的,乃在于它骗我们说:那里的工人地位是足以令人欣羡的。我所非难我们国内的共产党人的(呵,我说的不是受欺的同志,而是那些知道情况或至少应当知道的同志),乃在于他们无意或有意对工人们说谎,——有意的,即是有政治作用的。

  苏联工人粘着于其工厂,正如农村劳动者粘着于其集体农场或苏维埃农场一样,亦如伊克松粘着于其轮子一样。但若他为了某种缘由——因为他希望别处能稍好一点(能少坏一点)——要调换工作的话,那他就要当心!他就有到处找不到工作的危险。即使没有调换城市,只离开工厂,他也要无屋可居(他住屋本也不是免费的),他的住所是如此难得,有工作才有租屋之权利。工人离开工作,就要被扣留一大部分的工资;集体农民离开工作,就要失去他的集体化劳动的一切出息。反之,劳动者是不能违抗他调之命令的。他不能自由去留于他所喜欢的地方,于一种爱情或一种友谊召唤他或挽留他的地方。[1]

  他若不是党员,则已入党的同伴要欺压他。入党,求党收容(这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有人帮忙之外,还须有完全正统思想和善于卑躬屈节),乃是“成功”的首先而不可缺少的条件。

  既经进党之后,就难得出来,[2]而不立刻丧失他的地位,他的位置,以及从前工作所获得之一切利益,而不受一切人的欺压和猜忌。因为,你为什么离开党呢,在那里面是很好的,党给你许多利益,只要求你服从一切,再不要有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要有思想呢(尤其要有自己的思想呢),既然说过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好的?有自己的思想,这马上就要成为“反革命分子”。那时就有资格到西伯利亚去了。[3]

  有一种绝妙的高升手段,就是告密。告密使你得到警察的欢心,警察立刻保护你,但同时利用你;因为人家开始了一次,再没有什么名誉或友谊能够拦阻的:必须前进。此外,这本是容易调练的事,而当了侦探是无人敢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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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法国,政党机关报若是要揭发某人阴私时候,那一定是找这人的仇敌来做这个卑鄙工作。在苏联则是找这人的最亲密的朋友来做的。人们不是请求做,而是责令做。最好的罪证,便是那种愈否认而愈加有力的。这朋友也必须疏远那个人们要陷害而他供给证据的那个人。(要陷害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和斯米尔诺夫时,人们就去找他们的过去好友皮达可夫和拉狄克;先败坏这两人的名誉,然后再枪毙他们。)若是拒绝做这卑鄙工作,那么自己同要救护的朋友都不免于难了。

  结果,人们什么都不敢信任。小孩子天真的言辞会葬送你。人们再不敢在小孩子面前说话了。每个人监视着,自己监视着,被人监视着。再没有一个自由说话的人了,除非在床上,同自己老婆,倘若认为老婆是靠得住的话。X开玩笑说:这个原因就够解释结婚为什么变成如此常见的了。自由同居,究竟是没有结婚那样令人放心的。你试想想看:人们看见十年以前说的话,被人告发出来,也要治罪!一整日,甚至日日,挨过如此不可忍受的束缚之后,得在枕头上倾吐心腹,这种需要是一日比一日更加迫切了。

  为避免别人告发,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何况听到了可疑的话而不立刻报告出来,是要坐牢或充军的。侦探告密,成为公民道德一部分。人们从最幼少的时代就习练起,能够“告密”的孩子是有福的!

  要能进入这个波尔塞伏城小天堂之内,一个悔罪的旧时强盗是不够资格的,还须将同谋的伙伴交出来。给予告密的这个奖赏,本是格别乌办案的一种手段。

  基洛夫暗杀案发生至今,警察还在收紧他们的罗网。青年们将请愿书交付于爱弥儿·魏发仑(当他战前不久在俄国旅行时候),这事维德拉克很钦佩而且叙述得很动人,但今天是一定办不到的;同样,“母亲”(高尔基一部很好的小说中人物)和她的儿子的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随你的便)活动,在今日也是不可能的;昨日人们到处得到帮忙、赞助、保护、庇藏,今日所得的只有监视和告密罢了。

  改造过的社会阶梯,从上至下,最荣显的就是最有奴隶性的,最卑鄙的,最谄谀的,最下流的。所有那些敢抬起头来的人,一个个不是被杀死了,便是被充军了。红军[4]也许能够稍微避免一点?我们是这样希望;因为倘若不然,则这些英勇的和值得我们敬爱的人们就只剩下了一些刽子手,一些投机获得者和一些牺牲品了。

  于是乎苏维埃工人,若不是在受恩宠的一辈之中,就会成为被迫害、挨饥寒、受压迫、遭践踏的可怜人物,他们再也不敢抗议了,再也不敢高声诉苦了,——那么,此时他们再去发明一个上帝,而且在祈祷之中寻觅出路,这难道是奇怪的么?他们还能向什么人类力量呼告呢?……

  我们在报纸上读到,最近一次庆祝圣诞节时,教堂都充满了人,——这事情是没有什么令我们惊异的。拿“鸦片”来麻醉被欺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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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才发现,在斑鸠笼角上,这斑鸠是从巢上掉下来的,我在这里(顾维位尔地方)养着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刚才发现,我喂鸟的麦粒中有两颗已经发芽了,在最靠近笼内小水槽的地方,槽内的水有时溢出一点到外面来,以此供给这些迷失在笼底和笼边夹缝内的麦粒以必需的水分;这两粒麦子忽然(换一句话说,是我忽然看见的)各自伸出一把淡绿色的薄薄的刺刀,已经有四五公分长了。这本来是很自然的,却使我沉落于惊异之中,以致好长久时间我没有思想其他的事情。这不错:人们数算麦粒,称它们的重量,它们在那儿,柔顺地滚动着,差不多球形的坚硬的和可以翻来复去的。忽然,你看,这些麦子中的一粒向你证明:它也是一个活物!于是乎那凭靠在鸟笼横棍上的管理者大大错愕起来,——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事情。

  然而某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家,[5]在我看来,似乎很奇怪地缺乏这种幽默,能够使麦粒柔软以至于生芽。固然,这里是无所用其感情的:凡应由正义解决的事情,就不当求助于慈悲心。怜悯贫困,为贫困而流泪,这就是支持而非阻止贫困。(此外,革命所需要的火药,也不应当弄潮湿的。)

  人们所称为“心”的那个事物,因为没有用场而注定要“消亡”[6]了。由此生出某种“无情”,有点太过于轻易学得的“无情”:某种因普遍大改善(或期待普遍大改善)而产出的特有的贫乏。……这种观察将使我牵涉太远了;我保留着。




[1] “国家有主权支配经济过程中物质元素,同样它也以独裁的态度支配人力元素。劳动者再不能自由出卖他们的劳动力于他们所愿卖的地方,也不能照他们的意思出卖了;他们没有权利在苏联境内自由流通(国内护照!);罢工权被剥夺去,意图违抗斯达汉诺夫运动方法者都要受最严厉的制裁。”鲁相·劳拉:《俄国经济之一瞥》(《真人》杂志,第三十八号,一九三七年二月)

[2] 反之却时常为了“清党”原故而被开除。那时就要走西伯利亚道路了。

[3] 伊逢说得很好:“入党,就是同时替政权,替祖国和替自己私人利益服务。”完全的调和,而且是幸福攸关的。

[4] 我看见过好多海军人员(在塞瓦斯托波尔),军官和普通水兵。他们和平民间以及他们相互间之关系似乎是亲密而简单的,以致我为之感动。报纸上宣传一个故事,说我在莫斯科一个大饭馆中,看见几个军官进来时,全体顾客都站立起来而且很尊敬的行军礼;——这个谣言造得如此荒谬,我认为没有否认之必要。

[5]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部著作表现一种异乎寻常的宽宏大度,但尤其表现一种迫切的正义要求。

[6] 这字眼,我是从马克思主义字汇中借用来的,同列宁一样,他说道(见《国家与革命》):“‘消亡’这个动词下得非常得当,因为一方面可以表示过程之缓慢,他方面又可以表示其自发性。”(见《全集》第二十一卷,第五一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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