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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布兹的梦想[1]

杰克·伦敦



来源:(美)杰克·伦敦《热爱生命》(短篇小说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5月第102页


  我比往常早醒了足有一个钟头,真是令人惊异。我躺在床上,头脑很清醒,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一定有原因,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不过,究竟是什么事,却百思不得其解。我有一种预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种大祸将至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竭力想要弄明白。记得一九○六年发生大地震,不少人说震前他们就有预感,早早就醒了,感觉异常、感觉恐惧。莫不是旧金山又要闹地震了吗?
  我僵在床上期待着,躺了有一分钟,也没见墙壁动摇,也没听到房屋倒塌,一切都处在一片沉寂之中。原来如此,是这寂静!难怪我觉得异样。大都市的喧嚣声怎么没有了?真怪。往常这个时候,门外每隔三分钟就有一辆电车轰鸣而过,可是今天却静得异样,十分钟也没听见一辆电车经过。难道是电车公司的工人罢工了不成?不会,要么就是出了什么事故,断电了?但是,不会的,这也安静得太离谱了,一点儿车轱辘转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也听不见钉着铁掌的铁蹄踏在砾石地面上的声音。
  我按下床头的电钮,一面侧耳倾听电铃的响声。不过我知道,即便是铃声再响,也穿不过三层楼板,传到我耳朵里。电铃好好的,因为没过多大一会儿,布朗就端着早茶托盘,还带着报纸进来了。他的脸上和往常一样,毫无表情,不过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害怕的神色。我还发现,茶盘里少了乳酪。
  “乳酪厂今儿不送货。”他解释了一下,“面包厂也停送了。”
  我瞟了一眼茶盘,见没有新出炉的法国小面包,只有几片粗面包,是昨天剩下的,味儿都变了,是我最不爱吃的那种。
  “今天早上可是什么都没送过来,先生。”布朗开口说,声音里含着歉意,但我打断了他的话:
  “那这报纸是哪儿来的?”
  “是的,先生,报纸是送来的,就送了一份,也是最后一次送了。从明天起,就不送报了,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要不要我出去给您买点儿炼乳?”
  我摇了摇头,顺手拿过那杯黑咖啡,随即翻开报纸。报上的大标题把什么都说清楚了,说得也太多了,确实多,报上的悲观议论简直长得荒唐。美国全国上下开始了总罢工,报上是这么说的,还对全国各大城市的粮食储备,表达了一番过早的担忧。
  我匆匆往下读,大段大段往过跳,心里也回忆起了以往劳资纠纷的情形。总罢工是劳工组织的一个梦,三十年前的一个劳工运动领袖叫德布兹的,就曾有过这么个梦想。我记得年轻时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文章,是写给一个杂志的,题目就叫“德布兹的梦想”。我得说自己当时是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小心谨慎地做这篇文章的,纯粹把这主意当成了一个梦想。随着时间的消逝,世事变迁,冈珀斯[2]不复存在,美国劳工联合会也不复存在,德布兹和他那激进的革命思想也不复存在了。然而这个美好的梦想还依然故我,今天终于实现了。我一边看报,一边嘲笑报上的悲观腔调。我心里更清楚,我曾经目睹劳工组织在无数次斗争的失败。用不了几天,一切都会解决的。这是全国总罢工,政府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它制服的。
  我把报纸丢开,穿上衣服。所有的轮子都停止转动了,全市都被迫放假了,这时候去旧金山街上走走,一定蛮有意思。
  “对不起,先生,”布朗把雪茄烟递给我的时候说,“哈米特想在您出门前见见您。”
   “快叫他进来。”我回答。
  哈米特是我的管家,他一进来我就看出他正克制着自己的激动。管家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先生。我们需要食品,可是车夫都罢了工,没人送货了。电也停了——估计电业工人也罢工了。”
   “小卖部还开吗?”我问。
   “就剩这些小卖部了,先生。大商店里的售货员全走光了,没法开门。小卖部是店主自己照料,要么就是家里人照料,所以还能开。”
  “那你就坐汽车去外面采购吧。”我说,“凡是需要的东西,哪怕是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都多买些回来。蜡烛买一盒——不行,买六盒。买齐了以后,叫哈里森到俱乐部来接我——最晚十一点。”
  哈米特神情严峻,摇了摇头说:“司机工会罢工了,哈里森先生也跟着罢工了,我自己开不了车。”
  “什么,他——他也罢工了?”我说,“哼,下次见到哈里森先生,你跟他说,他可以另谋高就了。”
  “是的,先生。”
  “你大概没有加入什么‘管家工会’吧,哈米特?”
  “没有,先生。”他答道,“就算我加入了,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弃我的雇主。决不会,先生,我情愿——”
  “好啊,多谢了。”我说,“现在咱们一块儿走吧。我自己开车去,咱们要买回大批食品来,防备饥荒。”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五月一日。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阳光和煦、暖意融融。街上汽车不少,都是车主自个儿开着车。街上人倒挺多,却很安静。劳动者们都穿上了礼拜日的光鲜衣服,来到外面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观察着罢工的情况。气氛显得异乎寻常,不过一切都很平静,我觉得倒挺舒服的。这温暖和煦的春光,搞得我心里怪痒痒。我觉得自己是在一片宁静中徜徉取乐。丘克琳小姐开着她的跑车跟我擦肩而过,她分明是看见了我,掉转车头便在后面追赶,在街拐角追上来了。
  “嗨,科夫先生!”她喊了一声,“你知道哪儿能买到蜡烛吗?我去过十几家店都没买到,都卖光了。真是太可怕了,你说是吗?”
  但是她那一双闪亮的眼睛表明她没说心里话。跟大家一样,她也为这种局面十分高兴呢。买蜡烛真是一场游戏,我们转遍了全市,一直到了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才总算找到了几家街角上的杂货店,蜡烛还没卖完。丘克琳小姐以为买一盒就够了,但我劝她买四盒,我的车大,一股脑儿装进去十二盒。谁也说不好这次罢工会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另外,我还在车里装了不少袋面粉、发酵粉、罐头,还有一大堆日用品,都是哈米特建议买的。他一边买这些东西,一边大呼小叫,像一只不安宁的老母鸡。
  罢工的头一天,有件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谁都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劳动组织在晨报上宣布,罢工将持续一个月到三个月,人们对此却报以嘲笑。可是就在头一天,我们发现工人们都没有参加抢购粮食的洪流,可见他们是做好了长期坚持的打算。他们当然用不着抢购,因为数周数月以来,工人阶层都在巧妙而秘密地储存粮食。所以我们才有可能在工人街区买到食品,买空了那几家小杂货店。
  那天下午我去了俱乐部,才开始真正感到了恐慌,一切都乱了套。鸡尾酒里少了橄榄,招待也忽紧忽慢没了规矩。人们大都生了气,一个个都忧心忡忡。我一进去,迎面就听见一片嘈杂的声音。只见吸烟室靠窗户的座位上坐着福尔松将军,正抚摸着自己那肥胖的大肚子,旁边围着五六位先生,要求他做点什么,而他却为自己辩护。
  “我除了该做的,还能做什么呢?”他说,“华盛顿方面没有下任何命令。要是你们这些先生们能弄到一个电报来,任凭是命令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做的。今天早上一得到了罢工的消息,我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调来了普莱西底奥的军队——总共有三千人。他们正守护着银行、造币厂、邮局以及各个公共建筑。现在倒没有发生任何骚乱。工人始终保持着和平罢工,并没有闹事。这些人带着老婆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街上,你们总不能叫我朝他们开枪吧。”
  “我倒挺想知道华尔街这会儿怎么样了。”我走过去时,正好听见伍伯德这么说。看得出他焦急得很,因为我知道他深深卷入了西联公司的交易当中。
  “我说,科夫,”阿特金森匆匆跟我打了个招呼,“你的机器还在转吗?”
  “是的。”我答道,“你自己的怎么样了?”
  “坏了,可是修车行全关了。我老婆大概在特拉基河一带,卡在陆上不知道什么地方了,怎么也打不通电报给她。她本来今天晚上该到,也许她正挨饿呢。把你车借我使使。”
  “过不了海湾。”霍尔斯特开口道,“渡船都停运了。不过,我来告诉你怎么办,罗林森在那边——喂,罗林森,过来一下。阿特金森要把汽车弄到海湾对岸去,他太太困在对岸特拉基河一带了。你能把‘罗莱号’从梯布龙弄来,帮他把车送到对岸吗?”
  “罗莱号”是条二百吨位远洋帆船。
  罗林森摇了摇头:“就算我能把‘罗莱号’弄过来,你也找不到码头工人给你把汽车搬到船上去,再说我连船也叫不过来,因为船员都是海员工会成员,跟其他海员一样都罢了工。”
  “可我太太说不定还在挨饿呢。”我一边走,一边听见阿特金森那哭腔哭调。
  在吸烟室另一头,我又遇到一些人,只见这些人群情激愤,把伯蒂·麦森纳团团围在中间。伯蒂神情冷漠,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正在冷嘲热讽地刺激他们。他对眼下发生的事毫不在乎。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至少对生活中一切洁净的事物抱有这种态度;他对龌龊的事情毫无兴趣。他有两千万的家当,都是可靠的投资,一辈子没干过一点儿有价值的事——全部财产都是从他父亲和两个叔叔那里继承来的。他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干过,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结婚成家。面对数百位意志坚定的母亲不屈不挠的轮番进攻,他居然还能守身如玉。多年来,他一直是女人最抢手的追逐对象,可是谁也没把他抓住。他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除了有钱,他还年轻英俊,而且像我说过的那样还很纯洁。他有着强健的运动员体魄,金发碧眼、美如天神,可以说十全十美,美中不足的就是没结婚。但他什么都不在乎,胸无大志、毫无激情。有些事情他做得比别人好得多,可他就是没兴趣做。
  “这简直是造反!”有个人大声叫道。另一个人说这是叛乱,是革命。还有个人说这是无政府状态。
  “我倒没看出来,”伯蒂说,“我一上午都在街上,一切都秩序井然。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守规矩的平民呢。咒骂没用,骂的那些根本不对。他们做的就是他们说的,就是总罢工。现在可就看你们的了,先生们。”
  “当然要看我们的了!”加菲尔德喊道,他是运输行业里的一个百万富翁,“我们要让这帮混蛋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这帮畜生!等着政府动手吧。”
  “可是政府在什么地方呢?”伯蒂插了一句,“对你来说,政府简直就是在海底。你不知道华盛顿发生了什么。你连有政府还是没有政府都不知道。”
  “这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加菲尔德脱口说道。
  “我跟你保证,我没有操心。”伯蒂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你们大伙儿倒是很操心的呀。你照照镜子吧,加菲尔德。”
  加菲尔德没去照镜子,假如他去照镜子,就会看到一个异常激动的绅士,一头乱蓬蓬的铁灰头发,面孔涨得通红。嘴巴显出愤怒和报复的意思,两眼放射出恶狠狠的光芒。
  “这话不对,你要知道。”小汉诺威说。从他的腔调判断,他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这话可太离谱了,汉诺威,”伯蒂答道,“你们这些家伙真叫我心烦。亏你们都是自由雇佣企业的,还一个劲儿唠叨做生意和工作权,把我耳膜都快震破了。多年来,你们老是在宣扬这些个道理,现在劳工搞一次总罢工,没什么错呀。不管是上帝还是人类的法律都没有违反。你别说话,汉诺威。长期以来,你们一直宣扬上帝赋予工作权……或者不工作的权利。你无法逃避这个结果。这件事整个就是个龌龊的小把戏。原来总是你们压制劳工欺负劳工。如今劳工反过来欺负欺负你们,你们就受不了了。”
  周围的人一下子像开了锅,个个都愤慨地否认曾经欺负过劳工。
  “不对,先生!”加菲尔德喊道,“我们一直在为劳工谋福利,根本就没有欺负过他们,而是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我们给了他们工作。要是没有我们,哪能有劳工呢?”
  “那他们会更好,”伯蒂冷笑道,“你们一有机会就压制劳工,千方百计地压制他们。”
  “不对!不对!”人们喊叫着。
  “就说咱旧金山的那次司机罢工吧,”伯蒂泰然自若地接着说,“罢工是雇主联合会造成的,这你们知道,你们也清楚我知道这事,因为我就在这几间屋子里坐着,能听到有关内幕的密谈,还有关于斗争的进展情况。首先是你们造成了罢工,然后你们又找来市长和警察镇压罢工。那情景好看啊,你们这些慈善家,压制欺负司机。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就在去年,科罗拉多工党选了个州长,可他并没有就职。你们知道为什么。你们知道你们的科罗拉多兄弟慈善家和资本家是怎么干的。这就是压制欺负劳工的一个例子。你们捏造了个谋杀罪名,把西南矿工联合会主席关了三年监狱,趁他住监狱的时候,破坏了那个联合会。那就是欺负劳工,这你们总该承认吧。累进所得税第三次被宣布违反宪法,这又是欺负劳工。在上届国会上你们扼杀了八小时工作法案,也是欺负劳工。
  “在所有无情的不道德的欺负中,你们对限定雇佣工会成员政策的破坏,算是达到了顶点。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做出来的。你们收买了原美国劳工联合会最后一任主席法尔伯,让他为你们效力——或者为所有的托拉斯和雇主联合会效力,反正都一样。是你们导致了那次大罢工,那次罢工被法尔伯出卖了。你们赢了,原美国劳工联合会也就土崩瓦解了。是你们这些人把它毁了,可同时你们也把自己给断送了,因为就在它的废墟上,建立起了美国有史以来最大、最坚固的劳工组织产业工会。你们应该为这个组织的存在和眼下的总罢工负责。你们消灭了原来的各个工会组织,把劳工逼到了产业工会,产业工会发动了这次总罢工——依旧为争取限定雇佣工会成员政策而奋斗。而你们还有脸面对面站在这儿跟我说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压制欺负过劳工。呸!”
  一时间人群鸦雀无声,谁都没有反驳。加菲尔德沉不住气,开口为自己辩解——
  “为了赢得胜利,我们只做了该做的,此外可是什么也没做。”
  “我倒没说这个。”伯蒂答道,“我想说的是,你们自己酿下了苦酒,现在刚尝了一点儿,就大呼小叫的受不了。你们通过使劳工挨饿被迫屈服的办法,赢得了多少次胜利?瞧,劳工也在如法炮制,让你们挨饿被迫屈服。他们要的是限定雇佣工会成员,要是能通过让你们挨饿达到目的,你们就会挨饿的。”
  “我注意到你所说的这种欺负,你也曾从中得到过好处。”一个老谋深算狡猾透顶的企业律师布伦特伍德语含讥讽地说,“获得赃物和小偷一样坏。”他冷笑道,“你倒是没有亲自参与欺负,可你也从中得到了一份利益。”
  “这是另一回事,布伦特伍德。”伯蒂拖长声调说道,“你和汉诺威一样坏,非要把道德问题扯进来。我可没有说过什么对什么错。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堕落的游戏罢了,我清楚。我就有一点看不惯,那就是劳工一反抗,你们就受不了。当然喽,你们欺负劳工,我也得到了好处,而且多亏了诸位先生,我自个儿用不着亲自去干那些龌龊的勾当。你们为我做了——噢,相信我,倒不是我比你们更有道德,而是因为我的好父亲和他的兄弟留下了许多钱,可以用来雇人替我干这些龌龊的勾当。”
  “你在讽刺谁——”布伦特伍德激动地说。
  “别急,别把事情混为一谈。”伯蒂傲慢地打断了对方,“别在这个贼窝里装好人了。冠冕堂皇的话还是留给报纸、儿童之家和主日学校去说好了——这是游戏的一部分;看在老天的分上,咱们别跟自己过不去。你明白,而且你还明白我也知道去年秋天的事,就是建筑行业那次罢工,其中玩过些什么假公济私的花招,谁出的钱、谁干的事、谁收了利?”(布伦特伍德的脸涨得红紫。)“不过咱们可是被同一把刷子涂黑了的,所以最好别提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我再说一遍,尽管玩游戏,一直玩到底,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受了伤千万别大叫。”
  我离开这群人的时候,伯蒂又换了一个方向,接着折磨那些人,道出了当前问题更严重的方面,指出现在已经能感到粮食短缺了,问他们打算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在衣帽间见他正要出去,便让他搭我的车,送他回了家。
  “好家伙,这次总罢工可够厉害的。”他说,这时我们正疾驰在虽然拥挤但很有秩序的大街上,“这一下子打得真够狠的。劳工趁咱们不注意,打击咱们最弱的地方,打咱的肚子。我要离开旧金山了,科夫。听我的,你也走吧。到乡下去,什么地方都行。在乡下好过多了,买上足够的粮食,住进一个帐篷里或者小屋里。像咱们这种人待在这个城市里,马上就只剩下挨饿的份儿了。”
  伯蒂·麦森纳的话说得多么正确,我当时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断定他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至于我自己嘛,我倒很乐意待在城里看这场好戏。把他送到家以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去购买食品。真是出乎意料,我发现早上买过东西的店铺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个精光。我一直来到波特罗,才总算有幸又买到了一盒蜡烛、两袋白面、十袋全麦粉(这是给佣人们吃的)、一箱罐头玉米以及两箱罐头番茄酱。看样子的确要闹粮荒了,起码也是暂时的,所以我为自己买到了大批粮食感到很庆幸。
  第二天一早,我照样在床上喝咖啡,不光是少了奶酪,连日报也没了。天下事我都不知道了,这是我最难受的事情。俱乐部也没有多少消息,莱德乘着他的汽艇从奥克兰过来了,霍尔斯特开车去了一趟圣何塞[3],又回来了。他们都说那边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和旧金山一样,一切都因罢工停顿下来。所有的杂货店存货都被上层社会抢购一空,不过秩序也很好。但是全国别的地方又怎么样呢——比如芝加哥?纽约?华盛顿?很可能跟我们这里差不多,不过我们也无法确定,真叫人伤脑筋。
  福尔松将军带来些消息。本来派了军队电报员去电报局服务,不料各处的电线都被切断了。到目前为止,这是劳工干下的一件非法行动,而这是有组织的行动,他对此深信不疑。他曾使用无线电和贝尼西亚[4]驻军联系过,当时还有士兵在电报线沿线巡逻,直到萨克拉门托[5]。有一次很短的一瞬间,他们曾经收到过从萨克拉门托打过来的电话,结果很快电线就又不知道在哪里被切断了。福尔松将军推测全国各地当局都在尝试恢复通讯活动,但是他始终不肯说究竟这种尝试会不会成功。他担心的是切断电线的行为,他确信这是劳工阴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他还为政府没有及早建立无线通讯网络而感到遗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过得非常单调,什么都没发生。最初的激动也沉静下来,大街上也没有刚开始那么热闹了。工人们也不再来我们住的这一带来观察我们对罢工的态度了。街上跑的汽车也没有那么多了。汽车修理行和车行都关门大吉了,所以汽车只要出点儿毛病就寿终正寝了。我的汽车离合器坏了,无论如何也修不好。于是我现在和别人一样,步行外出。旧金山跟死了似的,我们也不知道全国其他地方怎么样了。但是,就凭我们都不知道来说,我们也能断定全国其他地方也像旧金山一样死气沉沉。城里经常能看见张贴着劳工组织的宣言——是在几个月以前就印好的,证明了产业工会为这次罢工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除了士兵向几个切割电线的人开枪射击以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暴力事件,但是贫民窟里的人在挨饿,而且骚动不安,这可不是好兆头。商人、富豪和专业界人士一块儿开了几次会,通过了一些决议,但是他们无法把决议结果公布于众,就连印也印不出来。会议的一个结果就是说服了福尔松将军派军队占领了批发商行,占领了所有的面粉、谷类和食品仓库。早就该这么做了,因为有钱人家越来越难受,食品配给制势在必行。我知道我的佣人都拉长了脸,他们像老鼠一样在我的粮食储备中挖洞,着实令人吃惊。实际上,我后来猜测,每个佣人都在偷窃我的东西,各自都为自己准备了一份粮食储备。
  然而实行了配给制又有了新的麻烦。旧金山的粮食储备是有限的,无论如何维持不了太久。我们知道劳工组织自己储备了粮食,可是劳工阶层还照样参加配给。结果福尔松将军占领的粮食储备便迅速地减少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中产阶级人士、一个产业工会的成员,或者是一个贫民窟的居民,士兵们又如何能辨别出来呢?第一种人和后一种人是应该供应的,但是市里的产业工会的成员,士兵们不见得都认识,更不用说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们了。由于雇主从旁指认,有几个工会成员被赶出了粮食配给队列,不过这也顶不了什么大用。更糟糕的是,政府派的拖船本来一直从玛尔岛上的军需库运粮食到安琪儿岛上来,却发现没有粮食可运了。士兵们现在是从征收来的粮食中领取口粮,而且他们是最先领取口粮的一批人。
  结局已经露出端倪了,暴力事件开始出现。法律和秩序渐渐消失了,而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法律和秩序是在贫民窟的居民中和上层社会中渐渐消失了。劳工组织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秩序。他们当然可以做到——他们有足够的食物。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在俱乐部,见霍尔斯特和布伦特伍德在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也把我拉进了他们的冒险计划中了。布伦特伍德的汽车还能跑,他俩打算去偷牛。霍尔斯特有把长长的屠宰刀和一把切肉刀。我们来到郊外,见四处都有牛儿在吃草,问题是都有主人在旁边看守着。我们沿城市边缘一直向东进发,寻找猎物,在猎人角我们发现一头牛只有一个小女孩看管着。那头牛还带着个小牛犊。我们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做铺垫,直接过去就把那牛宰了,吓得那女孩尖叫着逃走了。细节就不说了,因为实在是不雅——我们不习惯干这事,把事办得一团糟。  .
  正提心吊胆地干得手忙脚乱之际,忽听一阵喊声,随即见一伙人朝我们跑来。吓得我们屁滚尿流、撒腿就跑。结果却让我们很纳闷,那伙人并没有追赶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他们在匆匆切割那头牛。原来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一伙盗牛贼。我们琢磨牛肉足够大家分的,就又壮着胆子过去了。接下来的那个场面简直是难以形容。我们像野人一样你争我抢,瓜分着血淋淋的牛肉。我记得布伦特伍德简直就是个凶神恶煞,又是咆哮、又是威吓,那样子好像我们要是拿不到自己应得的那份,他真敢动刀子杀人。
  我们正在获取自己那份时,现场上又闯来一伙人。这次来的是我们害怕的产业工会管事的。他们是那个逃走的小姑娘叫来的。只见他们手持皮鞭、棍棒,总共有二十多人。小女孩气得直跳,满脸都是泪水:“揍他们!揍他们!那个戴眼镜的——就是他干的!打烂他那张脸!打烂他那张脸!”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我,于是我的脸就被打烂了,不过我还是有先见之明,先把眼镜摘下来了。天哪!我们真被打惨了,被打得四下逃窜。布伦特伍德、霍尔斯特还有我撒腿朝汽车奔去。布伦特伍德的鼻子在流血,霍尔斯特的脸上被一条黑蛇皮鞭抽出一道鲜红的血印子。
  追兵停住了,我们跑到了汽车跟前,发现车后面躲藏着那头受了惊吓的小牛犊。布伦特伍德叫我们当心点儿,他自己像虎狼扑食一样扑到了牛犊身上。两把刀都丢在后面了,不过布伦特伍德还有两只手,他和那头可怜的小牛犊滚成了一团,活活把它扼死了。我们把被扼死的牛犊抬起来扔进车里,拿一件大衣盖住,连忙发动车往家赶。不过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呢。路上一个车胎爆了,我们束手无策,天色也渐渐黑下来了。我们只好丢下汽车不管,步行回家。布伦特伍德摇摇晃晃走在前面,肩上扛着那个小牛犊,上面盖着一件大衣。我们几个轮流扛牛犊,一路走下来,差点儿没要了我们的命。途中还迷了路。艰难地走了几个钟头,不料又遇上了一帮劫匪。他们不是产业工会的人,我猜他们跟我们一样饥饿。不管怎么说吧,他们得到了我们的牛犊,我们得到一顿暴打。布伦特伍德快气疯了,在剩余的回家路途上,他看上去倒也活像个疯子,衣服扯得稀烂,鼻子肿得老高,眼睛一圈青紫。
  这以后再也没有发生盗牛的事件。福尔松将军派军队把能找到的牛全没收了,而军队在民兵的帮助下把这些牛的大部分全吃掉了。这事怨不得福尔松将军;他的职责是维护法律和秩序,他必须靠士兵来维护,所以他必须首先让他们吃饱肚子。
  大约就在这时,发生了大恐慌。有钱人争先恐后地向城外逃亡,结果也影响了贫民窟的居民,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向城外。福尔松将军这下开心了,据估计有二十万人逃出了旧金山,他面临的粮食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那一天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早上我就吃了点面包皮,花了半个下午的工夫排队等候买配给的口粮;天黑以后才回家,累得狼狈不堪,却只带回家一些大米和一片咸肉。布朗在门口迎接我,只见他面带憔悴和惊慌。他告诉我说所有的佣人都溜走了,留下来的就只剩他一个了。我为他的忠诚所感动,听说他一天从早到晚什么也没吃,我就把带回来的口粮跟他分了。我们把大米和咸肉用了一半做饭,分而食之,剩余的一半留到明天早上吃。我并没有吃饱,就饿着肚子上床睡觉了,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布朗已经弃我而去,更糟糕的是,他还把剩余的大米和咸肉全部拿走了。
  这天上午来俱乐部的人没几个,而且个个都显得忧虑重重。没人给我们服务,最后一个仆役也走掉了。我还注意到银器也不见了,一了解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并不是被仆役拿走了,反正我是这么考虑的,因为俱乐部成员已经捷足先登了。他们处理这些银器的办法十分简单,就是拿到市场街南段,在产业工会成员的住宅区,和那里的主妇们交换了丰盛的饭菜。我不放心,就回家了。果然,我的银器也全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大水罐子。于是我把它包起来,拿到了市场街南段。
  吃了一顿换来的饭以后,我感觉有了精神,便又回到了俱乐部,想了解一下事态有什么新发展。汉诺威、科林斯、达肯正要离开,他们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了,还邀请我跟他们一块儿走。他们说要骑上达肯的马匹离开这个城市,说是还有一匹马正好给我骑。原来达肯有四匹拉车的骏马,他想保存下来,因为福尔松将军已经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第二天上午城里所有的马匹都要没收,充当食品。本来留下来的马已经没有多少匹了,因为在草料告罄后的最初几天,数以万计的马匹就被放到野外,让它们自谋生路去了。波道尔这个人我还记得,他经营着巨大的马车货运产业,却放走了三百匹马。以每匹价值五百块计算,这笔损失就达十五万美元。开始的时候,他还希望着罢工结束后能收回大部分马匹,结果连一匹也没能收回来。它们全被逃出旧金山的人宰食了。就连军队里的骡马也已经开始被杀掉充当食物了。
  幸好达肯在马厩里备下了大量的草料。我们弄来了四副马鞍,这几匹马的状况还挺好,尽管并不习惯被人骑。我们几个骑着马穿过旧金山的时候,我想起了当年旧金山大地震的情景。但是眼下的光景更凄惨,而造成这情况的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工会的暴政。我们骑马经过联盟广场,经过剧院、旅店、商业区。街道空荡荡的。汽车这儿一辆,那儿一辆,停在它们出了毛病走不动或者耗光了汽油停下来的地方。偶尔可以看到几个警察和保护银行、公共机关的士兵,此外便没有人迹了。一次,我们遇到了一个产业工会成员,正在张贴最新通告,我们便停下来看了一下。“我们在罢工期间恪守秩序,”上面这么写着,“我们要始终维持秩序。到我们的要求得到满足时,罢工就将结束,而我们的要求满足之日,就是我们的雇主被饿到屈服之时,因为我们过去曾经常因挨饿而屈服。”
  “完全是麦森纳的话。”科林斯说,“我自己是愿意屈服的,可是他们不给我个屈服的机会。我很久以来连一顿饱饭也没有吃过了。我不知道马肉的味道怎么样?”
  我们又停下来读另一张通告:“到我们认为我们的雇主愿意屈服的时候,我们就将开通电报,恢复美国各地雇主联合会之间的通讯。但是只允许通过电报发送有关和平条款的信息。”
  我们骑着马继续向前,穿过了市场街,不一会儿又经过了工人阶级的居住区。这里街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产业工会成员们三五成群,或靠在门边,或站在一块儿聊天。快乐的吃得饱饱的儿童在玩游戏,壮实的主妇扎堆儿坐在门前台阶上说闲话。人们一齐向我们投来欣喜的目光。小孩子们尾随着我们,叫喊着:“嗨,先生,饿不饿呀?”有个正喂孩子吃奶的女人冲达肯喊道:“我说,胖子,给你一顿饭换你的冰鞋——火腿加土豆、新鲜果冻、白面包、罐头黄油,外加两杯咖啡。”
  “最近这些天,”汉诺威对我说,“街上连一条野狗也没有了,你注意到了吗?”
  我注意到了,可我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早该离开这个不幸的城市了。我们终于来到了圣布鲁诺[6]住宅区,从这儿向南走去。我在门罗镇附近有一处乡下住宅,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乡下比城里的情形更糟更危险。城里尚有士兵和产业工会成员维持秩序;而乡下却成了一片无政府状态。二十万人逃离了旧金山,而我们看到无数证据表明,在他们逃亡的路上所到之处,那地方就跟遭遇了一场蝗灾一样,一切都荡然无存。曾发生盗抢和械斗。路旁不时会看到尸体,以及被烧毁的农庄焦黑的废墟。篱笆墙都倒在了地上,庄稼被千万只脚践踏得乱七八糟。菜地被饥饿大军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鸡鸭牛羊统统被宰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旧金山通向城外的每一条路两边统统是这般光景。离路稍远些的农庄还好些,那儿的农民们用猎枪和手枪守住了自己的财产,目前还在继续守护着自己的财产。他们警告我们离开,拒绝和我们交谈。所有的毁坏行为、暴力行为都是贫民窟的人和上流阶层的人干下的。产业工会成员们有的是粮食储备,在各个城市安静地待在自己家里。
  我们在路上早就发现了具体的证据,知道了事态是多么危急凶险。这时我们右边突然传来喊声和枪弹声。子弹嗖嗖地在身边飞过,吓得人毛骨悚然。树丛里一阵乱响,接着就见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在我们眼前冲过大道,跑掉了。我们瞥见它在流血,腿也瘸了。随后便有三个士兵紧追不舍,追进了左边的树林里。我们听得见士兵们互相招呼的声音。第四个士兵一瘸一拐地从右边出来走到了大路上,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起手擦脸上的汗水。
  “是民兵,”达肯小声说,“是个开小差的。”
  这人冲我们咧嘴笑了一笑,跟我们要火柴。达肯问他有什么消息,他告诉我们民兵全开小差了。“没吃的,”他解释说,“军粮都给正规军吃。”我们还从他那儿打听到,阿尔卡特拉斯岛上的[7]军事犯人全都释放了,因为没有东西给他们吃。
  接下来我们见到的情景我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是在大路的一个拐弯处,我们刚拐过来迎面就遇上的。头顶上树枝像伞一样遮盖着,树枝间洒下一道道阳光。蝴蝶翩翩飞舞,田野上传来阵阵百灵鸟的歌声。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停着一辆大旅游车。周围和车里横七竖八躺着一片尸体。一望而知发生了什么事。车上的人是从城里逃亡出来的,惨遭贫民窟无赖的袭击。事情就发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打开不久的肉罐头和水果罐头解释了遭遇袭击的原因。达肯把尸体逐个检查了一遍。
  “我早料到了。”他说,“我坐过这辆车。那是伯里顿全家。从现在开始,我们也要小心提防,注意自己的安全。”
  “可是我们又没有招惹袭击的食品呀。”我说。
  达肯指了指我骑的马,我立刻明白了。
  这天早上,达肯的马掉了一块铁掌。走到现在那只马蹄子已经开裂了,到了中午那匹马就瘸了。达肯不愿意再骑它了,却也不肯丢掉它。在他的请求下,我们就先走一步继续赶路。他牵着马步行,随后在我那个宅子会合。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下落。
  午后一点,我们来到了门罗镇,或者不如说来到了门罗镇的遗址,因为它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这里尸横遍地,商业区和住宅区全被烧掉了,偶尔还零星有几座住宅,但是万万不能靠近。我们刚走近一座宅子,就有人朝我们开枪。我们遇到一个妇人,见她正扒拉着自己农舍的废墟。她告诉我们首先遭到袭击的是商店,她叙述的时候,我们眼前出现了那幅可怕的图景:咆哮吼叫的饥饿大军铺天盖地涌向这座小镇,扑向镇上为数不多的居民。富翁和乞丐为食物并肩作战,抢到食物后再彼此争夺。我们还听说,佩洛阿托镇和斯坦福大学惨遭同样的洗劫。我们面前横亘着一片没有生气的荒原;我们觉得最好还是离开此地到我那里去。去那里往西走三英里路就到,就在第一排浪一样涌起的丘陵山凹里。
  但是我们骑马一路所见的蹂躏毁坏,并不仅仅限于主要道路两边。逃亡大军的先头队伍是沿着大路向前推进的,只洗劫了沿路的小镇;后面的大队人马却分散开来,向远处蔓延,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横扫了整个乡下。我那处宅子是用水泥、石头、瓷砖建造的,所以逃过被焚毁的一劫,不过里面的东西被洗劫得空空如也了。在风车房里我们发现了花匠的尸体,周围撒满了猎枪子弹壳。他进行过一番殊死战斗。但是我们找不到那两名意大利工人的踪影,女管家和她的丈夫也不见了。一个活物也没有了。小牛犊小马驹、珍奇飞禽、纯种家畜一只都不见了。暴徒们曾在厨房和壁炉上做过饭,弄得一片狼藉,而屋外的篝火灰烬证明,在这里吃喝过夜的人为数众多。吃不了的,他们就全部带走了。连一口吃的也没给我们留下。
  当天夜里,我们一直等候着达肯,却始终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们用手枪打退了六七个盗贼。后来我们把达肯的一匹马杀掉了,把一时吃不了的肉藏起来。下午科林斯出去散步,但是一直没回来。这叫汉诺威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坚持立刻就离开,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等到天亮再行动。至于我自己嘛,我相信总罢工已经接近尾声了,所以我决定再返回旧金山。于是,第二天早上,我俩分道扬镳。汉诺威马鞍上驮了五十磅马肉向南走,我带了同样分量的马肉向西走。小汉诺威一路历经周折渡过了难关,我知道他这辈子会拿他跟我分手后一路上经历的险境,跟每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讲述,不管人家听得有多烦。
  我沿着大路往回走,走到贝尔蒙特[8],三个民兵把我的马肉抢去了。人们说,情况一点儿都没变,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变得越来越坏了。产业工会成员贮备了足够的粮食,够吃好几个月。我好容易才走到了巴登,马却被十几个无赖抢走了。这伙人当中有两个是旧金山的警察,其余的都是正规军队里的士兵。这是个不祥之兆,局势怕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连正规军也开始逃离了。我继续步行上路,只见他们已经生起了火堆,就地把达肯那匹马杀了。
  真是祸不单行,我又把脚崴了。走到南旧金山,我就再也走不动了。当天夜里就在一个厕所里躺了一夜,冷得浑身发抖,还发起了高烧。我在那儿一直躺了两天,到第三天,感到头晕眼花,找了根棍子当拐杖,向旧金山蹒跚而行。我虚弱不堪,已经有三天嘴唇没有碰过食物了。这一天真是一场噩梦,受尽了煎熬。仿佛在做梦一样,身边过去数百名正规军人,涌向相反的方向。还有不少警察,带着家眷,结成一大队一大队的,互相依靠、互相保护。
  我进了城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用银水壶换东西吃的那个工匠家,于是在饥饿驱使下,我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黄昏时分,我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从小巷子里绕进来,爬上了门前的台阶,就瘫倒了。我费了一番力气,伸出拐杖敲了几下门。然后我大概是晕过去了,因为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是在厨房里,脸上是湿的,喉咙里灌下了几口威士忌。我呛了一下,开口哇哇地嘟囔着想说话。我说自己没有银水壶了,不过要是他们肯给我吃点儿东西,我以后会补偿他们的。但是主妇打断了我的话。
  “哼,你这个可怜虫。”她说,“难道你没有听说吗?罢工今天下午结束了。我们当然会给你东西吃。”
  她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打开了一听早餐咸肉罐头,打算下锅里煎一下。
  “你先给我一点儿,行吗?”我请求道。于是我把夹着一片生成肉的面包了吃下去,她的丈夫在一旁跟我说产业工会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今天刚过中午,电报线路就接通了,各地的雇主都屈服了。旧金山连一个雇主都不见了,是福尔松将军代表他们发言的。明天上午火车和轮船就要开动了,其他一切只要系统一恢复,也都要开始运转了。
  总罢工终于结束了。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另一场罢工了,它比一场战争还可怕。总罢工太残酷、太邪恶了,人的大脑应该能想出更合理的产业经营方法。哈里森依旧给我当司机。产业工会的部分条件就是它的所有成员都应当保证恢复原职。布朗再也没有回来,不过其他的佣人全都回到我家来了。我不忍心解雇他们——可怜的东西,当时他们裹走了我的银器和食品弃我而去,也是迫于压力。现在我不能解雇他们,他们都是产业工会组织成员。劳工组织的专制已经到了人所不能忍受的程度,非得拿出个办法来不可了。


(贾文浩 译)
录入:月冷华凝





[1] 德布兹(1855-1926),美国劳工组织和社会主义领袖,曾五次竞选总统,均失败。——译注

[2] 塞缪尔·冈珀斯(1850-1924),美国劳工联合会会长(1886-1924年),为工会成员争取到了更高的工资、更短的工作时间和更大的自由。——译注(这个译注真是惊人……——吴注)

[3] 圣何塞,美国加利福尼亚西部一城市,位于旧金山东南,一八四九年至一八五二年曾作为州首府。——译注

[4] 贝尼西亚,美国加利福尼亚西部一城市,位于奥克兰东北偏北的旧金山湾入口处,一八五三年至一八五四年为该州首府。——译注

[5] 萨克拉门托,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首府,位于加州中北部奥克兰的东北方萨克拉门托河上,一八五四年成为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译注

[6] 圣布鲁诺,美国加利福尼亚西部一城市,位于旧金山湾,是旧金山郊外的一个住宅区。——译注

[7] 阿尔卡特拉斯岛,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的一座岩石岛屿,位于旧金山湾。一八五九年至一九三三年曾是一座军事监狱。——译注

[8] 贝尔蒙特,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是旧金山市和圣何塞市之间的郊外住宅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