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杰克·伦敦作品选

论极限

杰克·伦敦

(1905)



说明:本篇选自杰克·伦敦文集《阶级的战争》(1905)。——译者
来源:《杰克·伦敦文集》第12卷(特写、政论、随笔、杂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任何社会运动或发展必定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极限,而文明是不进则退,故而社会在既定方向上发展到极限时,若不改变其发展方向则必定衰退。许多国家因未能在其经济发展的紧要关头调整方向而被迫步步后退。在发展达到极限的那一刻,他们战败了,从此退出世界的纷争,再无立锥之地,强劲的竞争者取其位而代之,他们或是逐渐淹没无闻,或是在一场世界从未经历过的残酷斗争中继续受统治者铁蹄的蹂躏。在这场斗争中,漂亮的女人和豪侠的男人将无用武之地,有了新的榜样与偶像,海伦和朗斯洛特已然过时。人们拳来腿往打斗致死,不再是为了圣坛及信仰,神殿依然存在,却将沦落为世俗场所,它们将不再是庙宇的神殿,而是市场的神殿。先知将要出现,但他们是预言价格与产品的先知;战火将要燃起,既不是为了名誉与光荣,也不是为了王位与君权,而是为了美元与美分,市场与交易。胜利属于智者而非勇者,战争的指挥官将听命于工业巨头。总而言之,这是一场为争夺世界贸易控制权和工业霸权而进行的较量。
  更加意味深长的是,我们已投入的这场斗争是第一场席卷全球的斗争,没有哪一次人类普遍的运动曾波及面如此之广、影响如此之深远。古代民族的霸权都颇具地域性,如马其顿帝国和罗马帝国的兴起,勇猛而狂热的阿拉伯人浪潮,以及历次向圣地进发的十字军东征都是如此。然而,自那几次扩张以来,地球的时空被奇特地缩短了。荷马时代的世界,尽管其疆界仅到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却比今日之世界更觉广阔,对今日之世界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精确的测量与计算,就像它是一只孩子玩耍的皮球一样。蒸汽机使我们可以到达世界各地,令天涯若比邻;电报机使时空的距离化为乌有,每日清晨,世界每一个地方的人们都会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在想些什么、思考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德国某个实验室的一项发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在旧金山得到验证;在南非写就的一本书,同时间在所有英语国家出版,并于次日送到翻译家的手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传教士在中国死亡的消息,或是一个威士忌走私者死于南海的消息,随着早餐一起送上全世界人的餐桌;在人们聚会和交易的场所,大家都知道阿根廷的小麦产量和克朗代克的黄金产量。这种时空的缩短,或者说集中化,已到了如此地步,以致于任何一个大都市里最卑微的职员都有可能感受世界的脉搏。地球真是变得太小了,正因为如此,任何一场重要的运动都无法局限在它的起源国或起源地区内。
  也正因为如此,今天经济和工业的刺激是全球性的,它对每一个人都有重要意义,无人可以漠然视之,如漠然视之则是自取灭亡。这是一场战争,胜利的果实属于强者,仅属于强者中的最强者而非他人。随着这场运动逼近其极限,集中化程度不断加剧,竞争也更加激烈更加势均力敌。卷入竞争的国家不可能都获胜。只要这场运动沿着现在的方向发展下去,不仅不可能让所有的竞争者都有生存空间,而且现有的生存空间也会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在到达极限时,则根本无生存空间可言,资本主义生产将发展过头,于是将不可避免地要改弦易辙。
  种种问题蜂拥而至:世界所能承受的商业发展的极限是什么?这种极限可以被利用到什么程度?需要多少资本?能积累到足够的资本吗?简单回顾一下近百年的工业史,也许对现阶段的讨论有所裨益。资本主义生产,就其现代意义而论,产生于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工业革命,正如布鲁克斯·亚当斯先生所指出的,当时的种种伟大发明是其父母,从印度掠夺来的财富则是其得力的助产婆。如若没有资本的异常增长,就没有刺激发明的动力,甚至在几代人的时间里蒸汽可能依然无所作为,而不是像历史那样立即成为新的生产方式的最主要因素。19世纪的前几十年中,这些发明的应用水平得到提高,标志着制造业由工场制向工厂制的转化,并宣告了资本主义时代的开始。这场革命之重大由以下事实便可说明:英国首先发明了这些生产手段并用机器装备了自己,藉此她得以使英国货充斥世界市场。英国国内市场消化不了其国内产品的十分之一,而为了制造这些国内产品她牺牲了农业,她不得不从国外买进食品,因此她又必须向国外销售其产品。
  然而,争夺商业霸权的竞争那时尚未真正开始,英国尚未遇到敌手。她的海军控制着海洋,她的军队和作为岛国的地理位置保证了她国内的和平环境。世界任其开发,在近五十年中,她控制了欧洲、美洲和印度的贸易。其时发生的数次大规模战争,使社会动荡不安,摧毁了潜在的竞争资本,并使消费量达到最高程度。于是,作为工业国家的先驱者,英国在追逐财富的竞赛中获得绝好的开端,使其他的国家直至今日才能赶上她。1820年她的贸易总额(包括进出口贸易)是六千八百万英镑,1899年则增长到八亿一千五百万英镑——贸易额增长了百分之一千二百。
  近百年来,英国一直在生产剩余价值,其生产量远远超过其消费量,这就大大增加了她的资本总额。这些资本被投资到她的国内外企业和海上运输业上。1898年,股票交易所估算英国在国外投资资本为十九亿英镑,但是在英国国外投资额增长的同时,她的贸易入超也在增长。到1868年为止的前十年中,年均入超五千二百万英镑;1869年至1878年年均入超八千一百万英镑;1879年至1888年年均入超一亿零二百万英镑;1889年至1898年年均入超一亿三千三百万英镑,其中1897年一年的入超总额竟然达到一亿五千七百万英镑之多。
  不过,就英国贸易入超本身而言,并不令人担惊受怕,因为迄今为止,这些入超都从她的海上运输业的收入及其在国外投资获取的利息中得到了补偿。确实引起人们的焦虑的倒是,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发展相比,她的出口贸易正在衰退,而其进口贸易却没有相应减少,再则,她的证券和手中的外国股份似乎难以保持上涨,这样,她便被迫抛售以保持平衡。《伦敦时报》悲观地评论说:“在经历了一段高工资、高利润、岁入充盈的商业扩展期之后,进入20世纪的我们正在走下坡路。”换言之,英国对世界资源和资本的强有力的控制正在松动,对世界商业和银行业的控制权正从她的指缝间溜走。她的国外股份得以销售等于公开宣布其他国家有能力购买之,甚至于证明,这些国家也正忙于生产剩余价值。
  这场运动已成了一场普遍的运动。今天,资本出现持续增长的势头,从一国波及另一国;生产正在成倍翻番地增加;以前,贫穷的不发达国家需要贷款时,习以为常地求助于英国。而今,德国在这方面同英国展开了激烈的竞争;法国积极地向俄国提供高额贷款;奥匈帝国也有剩余资金购买外国股权。同样的,美国已成功地从债务国转变为债权国,在生产剩余价值方面也变得精明起来,她为确保经济解放所作的努力大见成效。仅拥有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国生产出占世界粮食百分之三十二的农产品,从而被誉为世界农场主。如今,更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成了世界制造商。1888年,她的产品出口额达一亿零三千零三十万零八十七美元;1896年达二亿五千三百六十八万一千五百四十一美元;1897年达二亿七千九百六十五万二千七百二十一美元;1898年达三亿零七百九十二万四千九百九十四美元;1899年达三亿三千八百六十六万七千七百九十四美元;1900年达四亿三千二百万美元。与其持续增长的贸易出超情况相比,有一点很突出,即她的进口额非但未增加,反而是在下降,与此同时,她的出口额在近十年里增长了百分之七十二点四。十年里她自欧洲的进口额由四亿七千四百万美元降至四亿三千九百万美元,同时,她的出口额却从六亿八千二百万增长至十一亿一千一百万美元。1895年她的贸易出超额为七千五百万美元;1896年突破一亿美元;1897年接近三亿美元;1898年为六亿一千五百万美元;1899年为五亿三千万美元,到1900年已达六亿四千八百万美元。
  在钢铁业方面,1840年美国尚不敢梦想跻身国际竞争市场;1897年她在伦敦市场以低价击败英国,这不仅令世界大为惊奇,连美国自己也颇感意外。1899年英国只有一辆美国机车,然而,1902年美国出口的五百辆机车中,英国所购数超过了任何一个其他国家。今天在俄国境内有一千辆美国机车在运行。曾有这样的事例:美国制造商签约承诺在四个半月内交付一辆机车,要价为九千二百五十美元;英国制造商则需要二十四个月方能交货,要价为一万四千美元。克莱德船舶制造商最近向美国订购了十五万吨钢板,节省资金二十五万美元;同时,美国钢铁打进伦敦新地铁建设工程也被认为是势在必然。美国器材在世界竞争中处于领先地位。鞋靴成品正开始涌入欧洲,机械、自行车、农业用具和形形色色的其他产品也是如此。一位汉堡记者在谈到美国产品大举侵占欧洲市场时说:“顺便提一下,人们注意到像打这篇文章用的打字机以及成千上万台——不,应是几十几百万台打字机都是美国制造的,它们遍布世界。它被放置在一间陈设着美制办公桌、书架和椅子的办公室里的一张美国生产的桌子上,欧洲人却造不出如此优质、实用、舒适,而且与美国产品价格相差无几的产品。”
  1893年和1894年间,美国由于不信任外国资本,无奈何只得回购掌握在外国人手中的美国证券。然而,在1897年和1898年间,她已不是被迫无奈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去回购国外的美国证券。她不仅买回自己的证券,在近八年来她还收购其他国家的证券。在伦敦、巴黎和柏林的金融市场上,她扮演着贷方的角色。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储备,因而在国际金融危机威胁到世界的严峻时刻,世界各国都求助于美国强大的贷款能力以寻求安全保证。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年中,美国已跻身于众多为建立商业金融帝国而争战的大工业国行列,并处于领先地位。美国赶超英国的数据很有意思:

年 份美国出口额英国出口额
1875$497,263,737$1,087,497,000
1885 673,593,5601,037,124,000
1895 807,742,4151,100,452,000
1896986,803,0801,168,671,000
18971,079,834,2961,139,882,000
18981,233,564,828,1,139,642,000
18991,233,466,0001,128,987,000
19001,453,013,6591,418,348,000

  亨利·德马雷斯特·劳埃德先生说:“美国一家新的钢铁托拉斯成立的消息传到德国时,在柏林股票交易所上市的钢铁厂家的股价立即下跌。”在欧洲还在谈论并沉醉于往昔的丰功伟绩之时,美国已在考虑、构想、甚至于着手新的建功立业了,美国的工业巨子和金融巨头已经在为组织和加强生产运输而挥汗苦干。但这还仅仅是个前奏,乐队刚刚入座,演出尚未正式开始。随着20世纪的到来,演出拉开了帷幕——这将是一场悲喜交加、悲大于喜的演出,它被恰如其分地命名为“美国对欧洲的资本征服”。国家是不容易灭亡的,欧洲采取的首批行动之一将是建立关税壁垒。然而,美国会适当地以牙还牙,因为她的制造商已经在法国和德国境内建立工厂。而且,当德国的贸易期刊拒绝刊载美国的广告时,他们发现美国人正以海盗般的方式在德国的国土上林立起广告牌。
  法国经济学家M·勒鲁瓦·博利厄正在满怀激情地呼吁全欧洲大陆建立一个对抗美国的商业联盟——他大胆地宣称,这个联盟将发展成一个政治联盟。在这个问题上,他并非孤军奋斗,奥地利、意大利和德国都立即赞同他的提议并给予热情的支持。罗斯伯里勋爵最近在伍尔弗汉普顿商会上演讲时说:“美国拥有博大富饶、难以估计的资源,精明能干的作风,勇于进取的精神,以及在二十年内将达到一亿的人口,再加上他们已经实施把积累资本投入到庞大的合作性辛迪加或托拉斯以进行这场商业大战的计划,这一切使美国成为众多可怕的……对手中最令人生畏的敌人。”
  《伦敦时报》说:“企图掩盖大不列颠正在落后的事实是徒劳的,竞争的由来并非是对国内需求判断失误而引起的产品过剩。我们本国的钢铁制造商对此更为清楚,他们因而感到惊恐不安。在迄今为止仍属我们的市场中势必发生的这种竞争,是由于前所未见的高生产效率引发的。”这家报纸还说,甚至英国的海上霸权已岌岌可危,“因为一旦我们失去机械工程上的优势,我们的海上优势也将随之而去,除非我们那些成功的对手们对我们宽宏大量。”
  《爱丁堡晚报》在社论中忧心忡忡地说:“钢铁贸易方面我们大势已去,一旦因我们政府及欧洲各国政府的军备开支而引起的虚假繁荣停止,这些工业部门中一半的雇员将流落街头,前景令人不寒而栗。直到工人们认清自己除了移民出境之外别无生路,他们将不得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显而易见,资本积累必定有个极限。尽管已经为资本开辟了许多新的投资方向,利率仍然一路降低,这说明了剩余价值增长幅度之大。利率的下降是同波姆·鲍尔克的“利润缩减”律相一致的。也就是说,资本同别的东西一样,当它过剩时,其剩余部分的生利价值就会下降,剩余部分的资本所生的利润既然少于不过剩资本所生的利润,它必然为获得安全投资而竞争,同时迫使全部资本的利率下降。查尔斯·A·科南特先生极其精彩的〔地〕描述了争夺安全投资的尖锐斗争,即便在利率普遍低落的情况下,这种斗争仍很激烈。希土战争结束时,得到英、法、俄保证的希腊贷款令人吃惊地容易发行,尽管利息微薄。这笔在巴黎上市,总额为四千一百万法郎的贷款,认购数竟然超出二十三倍。英、法、德、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在近年内纷纷将其证券利润由百分之五改为百分之四;由百分之四点五改为百分之三点五;再由百分之三点五改为百分之三。
  根据1895年国际统计学会的计算结果,英、法、德和奥匈帝国单在流通证券一项上的投资就有四百六十个亿,而在希腊贷款上,法国竟又超额认购二十三倍多。总而言之,钱不值钱。安德鲁·卡内基及其他资本巨头每年都捐赠数百万美元,但这股资本剩余的浪潮依然汹涌澎湃。这些巨大的资本积累使投机冒险有机可乘,坑蒙拐骗假冒伪劣的各种企业纷纷出笼,尽管他们巧取豪夺的钱财数目庞大,却几乎丝毫无损于资本总量。凭借伟大的发明或是生产方式的革新冲破发展停滞状况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而这些剩余资本需要一个能以某种方式在某个方面得以消耗的出路。
  当一个大国的生产装备有能力生产出的产品超过了在现存产品分配条件下其国民的消费能力时,它就要为这些剩余产品寻找国外市场。在另一个国家也发现自己有相同的处境时,自然而然争夺国外市场的竞争就开始了。随着第三、第四、第五以及众多其他国家加入这场竞争,处理剩余产品的问题也随之严重化。由于这些国家都各自拥有超过其流动资本的大量且不断增加的闲散资本,一旦他们为之竞争的国外市场本身也开始生产类似产品时,这个问题就不仅仅是严重,而是生命攸关了。
  争夺国外市场的斗争从未像今天这样激烈过。国外市场是滞积资本的一个重要出路,掠夺成性的资本在世界范围游荡,寻找可以立足之地。这种寻找国外市场的迫切要求将世界历史推入一个建立大殖民帝国的时期,只是这次同以往不同,征服其他民族与国家的目的不再是掠夺其产品,而是获取向他们销售产品的特权。过去的理论认为,殖民地国家的生存与繁荣要归功于宗主国,而现如今却是宗主国的生存与繁荣需归功于殖民地国家。到了将来有一天,这些起支柱作用的殖民地聪明起来,也生产出剩余价值并将其产品销往宗主国时,又会是何种局面?那时世界就到了充分开发的地步,资本主义生产也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发展。
  国外市场和不发展国家的存在大大延缓了这一时刻的到来。地球表面受人青睐的部分已被瓜分殆尽,但是其中许多地方的资源尚未得到开发。长久以来,殖民者没有从那些拥有这些资源的蒙昧衰败的民族手里夺取资源,并非由于那些民族有强大的军事力量,而是由于工业国之间相互猜疑,彼此防范,大国之间互相牵制。土耳其之所以尚立存于世,是因为列强尚未找到友好瓜分土耳其的途径;美国虽然强大,但她反对瓜分中国、并大肆介入土地贫瘠的国家和人种混杂的西班牙语国家的事务。资本给自己的发展设置了障碍,使得资本冲破一切束缚、势如破竹般横扫诸如中国和南美那样广阔地区的这一必将到来的时刻姗姗来迟。到了那一时刻,世界再没有可供开发的余地,资本主义或是衰退,在其自身的重荷下崩溃,或是改变其发展方向,那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开始。
  远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前景。在西方国家如狼似虎地拥入这个地区,你喊我嚷地要求瓜分中国、划分势力范围和实行门户开放的同时,其他势力也发挥着同样强有力的作用。不仅是年轻的西方民族将古老的民族逼得走投无路,东方人自身也开始觉醒。美国贸易在大步前进;英国贸易在逐渐衰退;而日本、中国和印度本身正在插足这场竞争。
  1893年中国进口十万台美国播种机,1897年进口三十四万九千台;1893年中国进口二十五万二千条美国床单和七万一千条英国床单,而1897年中国进口的美国床单达五十六万六千条,英国床单却仅有一万条。棉产品和纱线贸易(占对华贸易总额的百分之四十)显示了美国令人瞩目的进展。最近十年里,中国进口的美国素色布数量增加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一,价值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九点五,而同时期里中国进口的英国和印度的素色布在数量上减少了百分之十三点七五,价值上减少了百分之八。这些数据摘自查尔斯·贝雷斯福德勋爵之著作《中国的崩溃》。勋爵说,英国的纱已落于人后,印度纱已进至第一线。1897年,中国进口十四万担印度纱、一万八千担日本纱和七百担英国纱。
  日本昨天刚从中世纪的幕府统治下走出,并一举掌握了西方的科学知识与文化,今天就显示出她在生产剩余价值方面的睿智,并且正在摩拳擦掌准备明天在亚洲充当一百年前英国在欧洲充当的角色。显而易见,一百年时间使世界形势产生的变化将阻止日本成为第二个英国,但同样明显的是,这些变化并不能阻止日本在东方世界开始的工业进程中发挥其领导作用。1891年日本进口到牛厂港的货额为二万二千银两;1897年就增加到二十八万银两;日本的产品,从火柴到钟表到铁轨的枕木,已经叫她的亚洲市场上的竞争对手大惊失色,而这一切发生在她尚处于完成生产装备的阶段。不久之后,日本定会成为使世界资本总量日益增长的列强之一。
  查尔斯·贝雷斯福德勋爵在谈到大英帝国这个长时间控制亚洲市场的商霸时说:“竞争形势对我们很不妙,其他国家的商业能量不断增强,已到了与英国相抗衡的地步……。由于中国人参加竞争以及蒸汽机被引进中国,中国的情况也发生了改变。”他说下面这段话时的忧伤语调更是一种凶兆:“必须开拓新的工业部门,而且我要特别提醒(英国)商会注意……一个事实,当地人在某些贸易领域内同英国制造商的竞争愈烈,他们需要的机器就愈多,如果我们的机械商有足够的魄力,购买这些机器的订货单就会涌入这个国家。”
  东方国家已渐渐显露出,他们在西方的监视下,将在创造剩余价值方面成为多么重要的因素。即使在限制西方资本的壁垒得以清除之前,东方也将顺利地得到开发。分析一下贝雷斯福德勋爵传送给商会的信息就会发现:第一,东方开始生产自己需要的产品;第二,西方国家为获得这些东方所需机器的销售特权,必然会进行激烈的竞争。一个残酷的问题摆到了人们面前:在西方为东方提供了这些机器之后,西方还能有什么作为?到了不单是东方国家而且所有现在不发达的国家都拥有剩余产品,同老牌工业国家相对抗的时候,资本主义生产也就到了其发展的极限。
  但是,在此之前必然有一段时期要求发展暂停以获得喘息之机会。一个新的传奇故事将要诞生,有别于以往所有的传奇故事,这是一个经济传奇。为了夺得世界帝国这一令人心摇神驰的大奖,世界各国奋起竞争,拼个你死我活。在世界局势的风云变幻中,列强的地位有升有降,强大的联盟时合时分,附庸国和隶属领地有如众多商品一般任人摆弄。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测,随着经济中心不可避免地发生转移,人口分布也将发生变化。过去就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如在工业城镇新兴时期,英国的人口从南部向北部迁移,或者说从旧世界向新世界迁移。形形色色的大企业拔地而起,投入运转,使资本家及劳工都在巨大的范围内实行联合。集中化和组织化将以我们从未想像过的方式臻于完美。不想被此大潮淹没的国家必须准确地调整供给,使之适应市场的需求,把产品浪费减至最小程度。对众多的人来说,生活水平很可能下降。由于资本的增长、寻求安全投资的竞争以及由此造成的利率下落,今天能获得可观收入的本金届时将难以餬口,各阶层职工将不再有余款储蓄养老。发现绕道好望角去印度的新航线使意大利的商业城市失去生意而没落,同样,无法在竞争中保持世界帝国这一奖品的国家将进入心惊胆战的时期。以下的情况将会出现:这些国家在既定方向上的发展已达极限,而整个世界的发展尚未到达极限,他们不再有发展的空间。然而,如果他们承受得住被甩出世界工业轨道的剧痛,改变发展方向便会是件容易的事。可以合乎情理地推测,那些衰败蒙昧的民族将一败涂地;那些强有力的民族将生存下来,进入一个世界终将进入的过渡阶段。
  发展方向只有两个:或是转向工业寡头政治,或是转向社会主义。不是私有企业的作用愈来愈大直至吞并了中央政权,就是政府的权力愈来愈大最后吞并了私有企业。寡头政治的机会也许很大。我们可以十拿九稳地说,如果一个老牌的生产国失去其国外贸易,人们将付出极大努力以建立一个社会主义政府,但这种努力却不见得必定成功。由于有钱阶级控制着国家政权和财政收入,控制着一切谋生手段,而且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利益,所以完全可能对群众实行强力控制直到度过危机。这种事情他们以前干过,没有理由今后不再干。上个世纪末,一场努力建立社会主义的运动因其自身的愚蠢和幼稚而归于失败。1871年经济王国统治者的军队彻底击垮了整整一代社会主义斗士。
  一旦危机结束,仍然牢牢控制群众以确保自身安全的统治阶级将着手调整工作,使消费与生产取得平衡。由于安全投资被垄断,大量无利可图的资本将被用于改善基本建设,而不是用于生产更多的剩余价值。这种改善将为人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使他们满足于新的社会秩序。这些资本可用于建设公路、公园、公共建筑和各种纪念物,甚至给工人建造更好的厂房和宿舍,都是很恰当的。这一行为本身就带有社会主义性质,所不同的只是操办者是另一个阶级,寡头统治集团。随着利率下落到零,闲散资金又无投资之处,人们将停止储蓄,向老年人发放养老金则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人口对生计形成压力之时(因为地球不能扩展),下层阶级的出生率将降低,这是这一社会制度合乎逻辑的需要。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受到统治者的干涉,这种情况不得不发生而且终将发生。换言之,寡头政治将意味着劳动资本化和全部人口奴隶化。只不过这种奴隶形式比世界历来的奴隶形式要公平合理些。人均收入和消费将有所提高,同时,由于严厉控制出生率,在几代人的时间里,这种国家的统治方式将一成不变,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从另一方面来看,由于对地球进行资本主义方式的开发接近极限,许多国家被挤出国际贸易领域,这些国家的发展方向很可能转向社会主义。如果到那时才第一次出现集体所有制和集体经管的理论,那么社会主义运动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社会主义理论在19世纪得到充分发展,任何一个有劳资利益冲突的地方,就有人传播社会主义原则;由国家承担起过去只有个人才能发挥的作用也不止一次地为社会主义原则提供了例证。
  资本主义生产发展到极限时,便走到了二岔路口;以资本的力量为一方,以工人的教育和智慧为另一方,二者将决定社会何去何从。
  考虑到民众由习惯生成的惰性,一群工业寡头或一个大工业寡头最终得以控制全世界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一个个寡头在一段时期里相继掌权的局面是很可能出现的,但长此以往地维持这种局面则是极不可能的事。时间的流逝不仅记录了人类的进步,也记录了普通民众的成长。从神圣君权的崩溃中,从代代王权的没落中,他们的地位级级上升:从身为奴隶主财产的奴隶,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奴,直到成为现代社会的精英。难道他们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到头来重新落入工业寡头永久的奴役中!他们的全部历史对此呐喊抗议。普通民众有权享有更美好的未来,否则便有愧于他们的历史。

  本文写于1898年,惟一改动之处是把其中一些统计数字刷新到1900年,作为一个作家涉猎商业范畴的尝试,它的经历很有趣。一家主要杂志立刻接受出版并付了稿酬,其编辑承认它是“人们一旦得到就不可能松手的那种文章之一”。该编辑自动答应立即发表。随后,他害怕本文过分激进的性质,于是丢掉那笔业已付出的稿酬,未予发表。本文到处投递也找不到任何其他资产阶级刊物的编辑能够激进得足以同意发表。因此,过了七年之后,本文才得以首次问世。——作者


(陈颖卓 译)
录入者:路人韦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