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尤里斯·伊文思的长征——与记者谈话录(1979)

第二章 仍然相信世界立刻革命的地方



  “我是一个中产阶级的荷兰人,一九二三年到柏林学摄影化学,”伊文思说,“一九二三年,通货大膨胀,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已经成立,德国皇帝进监狱,格罗茨[1]的讽刺象闻名于世,德国签凡尔赛和约受序。
  “凡是有正义感的人,无不向往一个人们能在一起工作的世界,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理论上,这是很自然的,对我来说,无政府主义同和平主义是连在一起的。你看过送皮杜中心的‘巴黎——柏林展览会’吧?我当时就生活在这个环境中。那时我是一个大学生,我发现了埃格林、鲁特曼[2]、皮斯卡托[3]的人民舞台、舍恩贝格[4]、欣德米特[5]、艾斯勒和绘画革命。
  “但是我看到社会党政府,施特雷泽曼[6],拉特瑙[7]都不行。一九二四年,我在德累斯顿的伊卡照相电影器材厂实习。城里发生示威游行,社会民主党镇压人民运动凶狠毒辣。我埋怨自己没有参加直接的活动,于是我把指挥刀退还荷兰女皇,声明不愿再当军官了[8]。这对我来说意味着决裂,因为无论如何,这把刀我是用过的。
  “我参加示威游行,与同我一起工作的工人们站在一起。我看到共产党人的要求十分具体,这就促使我接近他们。我开始读列宁的早期著作,读他在革命初期写的文章。无政府主义的朋友们对我说:‘列宁背叛了革命,巴枯宁是最伟大的作家,苏联处决无政府主义者。’但是在我看来,有一个政权问题。武装革命打碎社会之后怎么办?怎样对付现存的庞大的统治机器?我相信共产党人有办法。
  “我没有加人德国共产党。我为他们在莱比锡和柏林之间运禁映的影片。这很好,因为这个工作很具体。但是我有自己的学习和工作,后来我又回到父亲的企业,做技术主任。”
  ——你同家庭的关系怎么样?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家庭(我有两个兄弟,两个姊妹),父亲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商人,思想是十九世纪的。全部财产就是这个家庭企业卡比公司。哥哥学医,这已经是一个牺牲。父亲是这样想的:“我为科学牺牲了儿子”。他身后,母亲和两个妹妹怎么过呢?我是次子。我想走政治和艺术道路,这就在家里引起了一场风波,因为父亲要我继承他的事业。但是我没有商业头脑,对于买卖毫无兴趣。
  我和哥哥的关系,就好象凡·高[9]和他的哥哥一样。哥哥支持我不从父命,同时又使我不担背叛家庭的思想负。
  ——在离开卡比公司之前,你的生活情况怎样?
  ——我在阿姆斯特丹父亲的一个铺子里做技术主任。我大量地读书,听音乐。我对斯特拉文斯基[10]爱之入迷,就象你们现在迷上了滚石乐队[11]一样。我当时过着两种生活:白天做生意,晚上同大学生、画家、雕刻家、诗人们在一起。我在柏林的时候遇到一个女摄影师,在阿姆斯特丹她就同我在一起。过的是放浪不羁的生活,什么也不需要。
  艺术在发展,电影也有先锋派。当时还没有想到大规模生产电影赚钱。好莱坞简直是当代一怪。人们看爱泼斯坦[12],日耳曼·杜拉克[13],曼·雷,卡瓦尔康蒂[14],雷诺阿[15],雷内·克莱尔[16]等人的影片。人们发现了苏联革命时期拍的现实主义影片。为了看普多夫金(他后来到阿姆斯特丹来过)的《母亲》,因为怕检查,我只能用两台手提式放映机在夜里放映。就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生产了我唯一真正喜爱的影片。还有《战舰波将金号》。这是一大发现,于是同大学生们一起组织了一个俱乐部性质的电影协会,为我们喜爱的影片辩护。
  我不是艺术界出身,是一个继承父业的工程师。怎样才能进入影坛?于是我开始进行纯美学的研究和尝试,而在意识形态方面,我进步得更快,我还没有把这些活动结合起来。
  ——你是工程师,也是知识分子。你同荷兰共产党的关系怎样?
  ——我在意识形态上,在唯物主义哲学上,同共产党很接近。但是我不愿意承担入党后的全部后果。我当时不在工厂里工作,而在经商。我将一辈子留在党外。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觉悟不比别人低。我认为我看得很清楚,这是工人的政党,没有我立足之地。
  我每天看共产党报纸,好比现在看《解放报》,可以看到别的报纸不登的消息。当时界限非常分明,一边是资本主义,一边是共产主义。社会党人漂在资产阶级一边。
  对我来说,我的生活很完美,我非常幸福。一九二八年,我完成了一部表现动作的习作《桥》。接着在一九二九年拍了《雨》,这个片子我父亲还能接受。一九三〇年,由于普多夫金的关系,我应邀访问苏联。
  在那里,他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是无产阶级的天下,所有的人都戴鸭舌帽。人们坚信工人阶级有伟大的才能,人类已经赢得的东西,工人阶级能把它推到最高水平。这是最有朝气、最自觉的阶级。我看到的东西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毫无共同之处,创作灵感如泉涌。坏事我见得不多,内战我能接受,在人类历史上这样伟大的转折关头,内战是不可避免的。
  我回到荷兰的时候,就象十年前从中国回来时一样,是寥寥可数的几个到过苏联的荷兰人之一。我到处做报告,人们同我握手,因为我进行了一次伟大的探察。父亲很不高兴,因为顾客们会有什么看法呢?
  第二次访苏(一九三二年)更进一步激起了我的热情,同时,要通过电影使人们考虑问题、使人们行动起来这个念头,更强烈了。一九三二年的苏联,处于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十分贫穷。他们已经考虑到德国会进攻。我开始懂得,一个相信自己的革命的国家,可能遭受多少苦难。
  有人要求我拍一部关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影片。计划订得太笼统,普多夫金就为我出主意:“你为什么不抓住一个方面拍呢?”我到处跑,最后发现了乌拉尔的青年。年龄最大的工程师只有二十四岁。天气寒冷,住在木棚里。跳蚤成患。建设一个国家困难重重,但是人们意志顽强。劳累算不了什么,人们知道在朝一个目标前进。以后也许有人会说我们犯了错误。
  接着,我生平最有趣味的篇章之一开始了。我的头几部影片在巴黎的“28号摄影棚”[17]和“于絮琳修女院”[18]上映以后,在作家和艺术家中,获得很大的成功。在他们看来,我是荷兰绝无仅有的先驱者。一九三三年,亨利·斯托克邀我同他一起拍比利时博里纳奇矿工罢工的后果。技术上我是在行的,但是我突然处在一个斗争的环境面前,我的摄影机变得十分胆怯,十分呆板。
  《博里纳奇》是我第一部“考虑问题的”影片。它控诉社会制度,揭露贫穷的根源。有人说:“这不是艺术。尤里斯·伊文思以前是个艺术家,现在完了”。于是,在荷兰再也没有人要我干了。
  ——几年之后,你应邀去美国演讲,谈你的影片。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苏联的对立面,实地一看情况如何?
  ——我还记得纽约,建筑物高耸入云。后来,我告诉普雷韦尔,那里有自助餐厅,他还不相信。他对我说:“这个东西没有灵魂,不是生活。”一九三九年我同他谈起脱衣舞,他也是不相信。我想:“你错了,这里也马上就会来的。”但是后来因为战争而就耽搁了一下。
  我带着我的划分世界的理论到了美国,发现那里资本主义正处于发展的顶峰。我把我的阶级斗争公式套到种族问题上,这个公式到处都能适用,懒人可以因此而满足。我很懒,但是慢慢地,老一套说法一个个站不住脚了,错综复杂的情况出现在我面前。
  面对这个富有、效率高,但是没有传统的国家,任何欧洲人都怀有一种优越感。如果说政治上美国是一个潜在的敌人,但是人们知道,在美国这个世界里,不是一切都是如此愚蠢的,例如听到人家谈起的波洛克[19]。我发现纽约有文化生活,我也知道,一旦发现某人有才华,就把他送到好莱坞,在那里把他毁了。
  好莱坞影片的情感主义,我同你说过,我们是反对的。当时的好莱坞是一个幻梦制造厂。但是话也得说回来,在它雇佣的五万人中间,也有些作家、编剧、导演和摄影师是热爱自己的工作的,他们在那里也是出于无奈。
  在好莱坞,我受到一个接待委员会的招待,有克伦威尔、金·维多[20]、福特[21]、马歇尔等人。他们看过我的全部影片:《桥》、《雨》、《英雄之歌》、《新地》、《博里纳奇》。他们对我的影片的评价,以及多斯·巴索斯[22]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评价,都要比欧洲人高得多。
  我很快学会了英语,熟悉了环境。我介绍苏联的情况,因为我是仅有的到过苏联的几个人之一。在好莱坞,做左派是很时髦的,是和反法西斯斗争的早期活动连在一起的。他们一边三千美元周薪,一边听马克思主义的课。
  ——那个时期,人们还在想世界立刻革命的可能性……在想起来,这些指导你一切行动的幻想真是奇怪。
  ——三十年代未,你认为哪个国家是你的祖国?你为什么没有在苏联定居?
  ——我当时漂泊不定,失去了经济基础,离开了父亲的企业。我不愿意留在苏联(我又去过第三次)。我想,你们进行了革命,但是我们还没有。我的斗争岗位在西方。我坚持保留了荷兰护照。有一次,钱拉·菲利普[23]对我说:“你终究仍旧是荷兰人。”我不理解这个“终究”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在法国有所依恋,不过仅是精神上的关系,合不到一起。我是国际主义者,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四年期间,美国是支持西班牙的反法西斯中心,就象后来的反帝斗争集中在越南问题上一样。
  ——你没有想参加人民阵线[24]吗?
  ——布鲁姆[25]背信弃义。说他背信弃义还不够。但是这也很容易理解,他代表着社会民主党的利益。
  ——那未你是一个战斗的电影工作者?
  ——我是一个用影片表达思想的国际战土。我不是政治家。在考虑工作时有时候很教条,但是现实马上会纠正这种情况,于是影片就通人情了。我是作为反法西斯战土,探索工人阶级和党的作用而到西班牙去的。美国人莉莲·海尔曼和多斯·巴索斯给我一个剧本。但是在巴伦西亚[26]我意识到:你在这里干什么?人们正在战斗,快到前线去。
  即使在中国,我们也没有剧本。在我看来问题在于要向现实进攻,因为现实会使你着慌,你会掌握不住它,这是个危险,你需要防卫,就得进攻。同现实的这一种关系,画家、音乐家就有。
  我从来不喜欢写作。我写过《摄影机和我》,因为当时正失业。这很困难。然而搞电影,我就心中有数,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是碰机会凑巧,那个是趣味不雅。但是,我不是完美主义者(如果一组镜头不满意,又无法重拍,我就设法在剪辑时加强前面或后面的镜头)。在剪辑《西班牙的土地》时,要是再有三个月时间,我就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没有时间,我要行动,影片是武器,它不能出得太迟。
  继《四班牙的土地》和《四万万人民》之后(两片都是知识分子组织资助的),有人向我订拍几部关于“新政”的片。美国当时的“新政”就象你们的左翼联盟[27]。它投入了最精锐的力景。这种精神产生于危机之后,现在已经消失了。罗斯福上台,安排失业人员就业。
  罗斯福计划是建设计划,要拯救一个国家,不是小事情,不能骗人。然而“新政”还不足以解决问题,毕竟是资本主义。我在一部关于新边境的影片中开始揭示这个问题,这部影片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中断了。
  ——你当时仍旧是亲苏派?
  ——我对我的观念始终不渝:苏联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我同美国共产党人谈得很多,我同真正的反法西斯流亡者(布莱希特[28],艾斯勒)保持联系。
  我同情所有的左派运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直到去年我才能重访美国。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〇年期间,麦卡锡委员会(尼克松也在其中)提的一系列问题中,就有一个是:“你是否认识或曾经与伊文思先生交往过?”如果认识,就证明你曾经资助中国和西班牙。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一九四一年,希特勒进攻苏联,美国尚未参战。他们要等到十一月,日本人进攻之后才参战。为了动员美国舆论,我们同路易斯·迈尔斯顿一起拍了《我们的俄国战线》。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这样苏联将更强大,它在意识形态上的影响将更广泛。后来,我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教了六个月书。格里尔森[29]邀我到北大西洋去拍一部关于加拿大舰队的影片(同时,弗兰克·卡普拉[30]请我参加陆军电影署,可惜晚了)。
  ——你选拍了什么东西?
  ——我不能一下子什么都抓。我选择了潜艇,拍了攻击和战士努力防御的镜头。我需要两场戏,超过就是故事片了。因为纪录片有它的限度(尽管我说的常常相反)。四个月中,我有充分的时间仔细观察,理解时刻威胁着人们的危险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幻秘。但是我无法全部都表现出来。
  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仍旧在那里,是不会消失的,而且以后会对你更慷慨。如果你真正体验了它,你一定能够再把它拣起来,再现它。限度是要找的,因此我谈我的经验。不过,如果你明天证明我错了……
  ——经验不是永远正确的吗?
  ——经验不是永远正确的。一九六八年的运动[31]中,经验没有用了。在智利,在古巴,我也感到应该慎重对待一生的教训。孩子总得生下来。



  
[1] George Grosz,1893—1959,德国画家。——译注
  
[2] Walther Ruttmann,1887—1941,德国电影导演。——译注
  
[3] Erwin Piscator,德国导演,1924年创立人民舞台。——译注
  
[4] 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奥地利作曲家。——译注
  
[5] Paul Hindemith,1895—,德国作曲家。——译注
  
[6] Gustav Stresemann,1923年到1929年德国外交部长。——译注
  
[7] Walther Rathenau,1922年德国外交部长。——译注
  
[8] 伊文思于1917年应征入伍,服兵役两年。——译注
  
[9] Van Gogh,1853—1890,荷兰画家。——译注
  
[10] Stravinsky,1882—?,美籍俄国作曲家。——译注
  
[11] Rolling Stones,英国摇摆舞乐队。——译注
  
[12] Jean Epstein,1899—1953,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13] Germaine Dulac,1882—1942,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14] Alberto Cavalcanti,1897—,巴西电影导演。——译注
  
[15] Jean Renoir,1894—1979,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16] René Clair,1898—,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17][18] 两家专门放映各艺术流派影片的电影院。——译注
  
[19] Jackson Pollock,1912—1956,美国画家。——译注
  
[20] King Vidor,1894—,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21] John Ford,1895—1973,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22] Dos Passos,1896—1970,美国作家。——译注
  
[23] Gérard Philipe,1922—1959,法国电影演员。——译注
  
[24] 指一九三六年法国共产党、社会党和激进党组成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译注
  
[25] Léon Blum,1872—1950,法国社会党领袖,一九三六年人民阵线政府首脑。——译注
  
[26] Valence,西班牙港口。——译注
  
[27] 指一九七二年法国社会党、共产党和左翼激进党组成的联盟。——译注
  
[28] 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国剧作家。——译注
  
[29] John Grierson,1898—1972,英国电影导演。——译注
  
[30] Franck Capra,1897生,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31] 指一九六八年的法国学生运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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