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蟹工船》



  起雾了。平时被严格装配这的通风管、烟筒、绞车吊臂、吊起的作业船、甲板的栏杆等等,都被笼罩在薄雾中轮廓依稀可见,让人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柔和的暖风拂面而来——这真是个难得的夜晚。
  后舱的舱口附近,阵阵蟹黄的香味扑鼻而来。在堆积如山的渔网中间,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地伫立着。
  一个渔工因为过度劳累而患上了心脏病,全身青黄浮肿,咚咚的心跳声使他难以入睡,所以就上到甲板来了。他倚靠在栏杆上,漫然地望着浆糊一般浑浊的大海,陷入了沉思:这样的身子骨,监工肯定饶不了我。但是死在遥远的堪察加,而且还不能入土,那可就太不心甘了。这时,他发现渔网中间还站着一个人。
  时不时还能听到脚踩螃蟹壳的声音。
  还有人在悄悄说话。
  等渔工的眼睛习惯了夜色后,他才发现有个渔工在对一个十四五岁的杂工说这话,但听不清讲的什么。背向站着的杂工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时不时很不情愿地扭着身子。而那个渔工也就跟着转过身子。就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那个渔工情不自禁(看上去是这样的)叫了一声,按着压低嗓子嘟囔了一句,又一下子搂住了杂工。患心脏病渔工想到:两个人是在打架吧。那边又传来了一阵用衣物堵住嘴巴的哼哼声,接着两个人就没有了动静。转眼间,杂工两条蜡烛一般的大腿暴露在了柔和的雾霭中,他的下半身一丝不挂。接着,杂工蹲下了身子。那个渔工紧着着像只青蛙似地趴了上去。这一切只在短短的瞬间发生在了患心脏病渔工的“眼前”。看到这儿,患心脏病的渔工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像喝醉酒一般,又像被狠狠揍了一顿一样,他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体内不断上涌的性欲另渔工们苦恼不已。这些壮实得男人们已经很不自然地和女人隔离开四五个月了。一到夜晚,大家少不了要聊起在函馆嫖女人的事,或者露骨地说起女人的话题。一幅春画被一遍又一遍地传来传去,卷起了一层层毛边。

  ……
  铺好床啊,
  转过身啊,
  亲亲嘴啊,
  搂成团啊,
  好销魂啊,
  哎呀呀,真是累人呐!

  有人哼起了小调。像海绵吸水那样,大家只听一遍就记住了,做什么事儿都哼着这首小调。唱完后,两眼放光,狠狠得嚷嚷:“他娘的!”
  渔工们全躺下了。大个子渔工在床铺上翻来覆去,说道:
  “他娘的,真烦死了!老睡不着。受不了了,老二立起来了!”
  “咋办呢?”说着,他把握住勃起的生殖器光着身子站起身来。目睹了大个子渔工的所为,学生渔工身体一阵阵发紧,甚至感到有些凄凉。他被吓坏了,远远地从角落望着大个子渔工。
  有的渔工夜晚遗精,也有的实在熬不住就趁着无人时自渎。床铺的各个角落里团着塑了形的兜裆布、内衣裤,散发着酸臭味。每每踩到时,学生渔工就感觉像是踩到了狗粪。
  后来,就有渔工开始到杂工这边“幽会”。他们拿香烟换成糖果,往杂工口袋里塞上两三包后,就来到甲板上。
  火炉工打开堆满了臭烘烘腌菜的库房时,昏暗,熏鼻的库房内突然迎面扑来一阵怒骂声。
  “把门关上!你敢进来,看老子砸死你!”

  报务员把截获其他船只间往来电报而获知的捕获量一一向监工作了汇报。根据报务员的汇报,博光号的捕获量好像赶不上其他船只。监工坐不住了,于是将这股火气加倍地发泄到了渔工、杂工身上。无论何时何事,“他们”总是最后的出气筒。监工和杂工头特意在“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组织起劳动竞赛来。
  虽然同样是干的剥蟹壳的活儿,但一旦“输给了水手”,(尽管不是替自己挣钱)渔工和杂工就会“不认输”。监工“击掌”称快。今天赢了,今天输了,明天可不能再输了——就这样,天天都是拼死拼活的。同样是一天的活儿,产量比以前增加了五六成。但干了五六天后,双方都开始泄气了,眼看着产量一天比一天少了下去,有的人还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打起瞌睡来。监工二话不说就挥拳过去。冷不丁挨了揍的人不由失声惊叫起来。互相都像是冤家对头,每个人哑巴似地各自闷头干活。大家已经没有了说话这份奢侈的“闲兴”了。
  然而,监工开始向优胜组颁发“奖品”了。眼见就要熄灭的木头,又被重新点燃了。
  “都是些没脑子的家伙。”船长室里,监工正和船长喝着啤酒。
  船长长得像个胖女人,手背上都现出了肉窝。他利索地在桌子上敲了敲金嘴烟斗,讪讪地笑脸答话。船长觉得监工总是在找自己的茬儿,心中很是不快。他心想,渔工们怎么不闹出什么事来,把这个家伙给扔到堪察加海里去呢。
  除了“奖品”,监工还贴出告示说,要给干活最少的人施加“烙刑”。就是说要用烧的通红的铁棒直接烙到身上。干活时,他们总是觉得“烙刑”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无可遁逃。于是产量指标很快就蹿了上去。
  监工比干活者本人更加清楚人身体的最大承受限度。收工后,大伙像根木头似地横倒在铺位上,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一个学生渔工想起了小时候祖母带着他到寺院昏暗的大殿去时看到的“地狱”图来,跟着没什么两样。小时候,他想到的是一条大蟒在沼泽地上蠕行的情景。现在就和当时一模一样。过度劳累让大家难以入睡。半夜过后,昏暗的“粪坑”内突然四处想起了使劲划破玻璃似的可怕咬牙声、呓语,还有被梦魇惊吓的尖叫声。
  无法入睡时,他们有时会忽然对着自己的身子喃喃自语:“你还真能活啊!……”还真能活,这就是他们对着自己身子所说的话!
  学生渔工是最“辛苦”的。
  “看看咱们这儿,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死屋[7]也不算什么。”说话的学生渔工好多天都没有排便了,不用手巾用力勒着脑袋就无法入睡。
  “那当然啦!”答话的渔工拎起从函馆带过来的威士忌,像喝药一般,拿舌尖舔了一口。“这可是项伟大的事业啊。要想开发人迹未至的丰富资源,有那么简单吗?要说这艘蟹工船吧,可比以前强多了!创业当初既无法观测气象、潮流变化,也没法掌握地理情况,不知道沉了多少艘船啊。有的被俄国船击沉了,有的被俘了,也有的被杀了,就是那样,咱还是没有屈服,一次又一次重新站立起来,拼到了今天。所以这里的丰富资源才归了咱们。……咳,也是没法子啊。”
  “……”
  历史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也许没错吧。但是,学生渔工心底总是有一个结不开的疙瘩,难以释怀。他一声不吭地摸了摸自己那硬的像块胶合板的肚子,大拇指仿佛是触电一般,嗞嗞地发麻,心里觉得很不痛快。他把拇指放到眼前,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吃过晚饭后,大家都围在“粪坑”当中一个开裂得像是画了张地图的破烂炉子旁边。身体稍稍暖和后,开始冒出热气。屋子里充满了螃蟹刺鼻的腥味。
  “我也说不出个理来,就是不想被折磨死。”
  “可不就是嘛!”
  大家抑郁的心情就像雪崩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快要被折磨死了!大家一腔怒火,不知该撒向哪里。
  “咱,咱们,咱们又得不,得不到什么,凭,凭什么,老子要去死!”
  一个结巴的渔工很是焦急,涨的满脸通红,大声嚷了起来。
  大家顿时都不说话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涌上了心头。
  “我可不想死在堪察加……”
  “……”
  “交通船已经驶离函馆了,报务员说的。”
  “好像回家啊。”
  “你回得了吗?”
  “听说有人就是搭交通船逃回去的。”
  “真的吗?……那可真好啊。”
  “还有人假装捕螃蟹,逃到堪察加陆上后和老毛子一起搞赤化宣传。”
  “……”
  “为了日本帝国?——又是巧立名目啊!”学生渔工解开胸前扣子,露出楼梯般一条一条凹下去的肋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力挠着痒痒。干巴巴的皮屑,像一层层薄薄的云母片似地脱落下来。
  “是啊,全被公司的大亨们给吞了。”
  一个年过中年的渔工的眼皮像牡蛎壳堆着层层褶子那样耷拉着,他用无神而浑浊的目光漠然地看着火炉,啐了口吐沫。吐沫落在火炉壁上,转眼成了一个小圆点,吱吱地叫唤着,像颗豆子似的蹦跳了几下,眼看着越来越小,最后留下油烟颗粒般大小的一个斑点,消失不见了。大家都只是愣愣地看着。
  “没准那事儿是真的唉。”
  掌船的翻出胶底袜的红毡布里子,放在火炉上烤着,一边说道:“喂,喂,造反的事儿可别干啊!”
  “……”
  “老子愿意。娘的。”结巴渔工把嘴撅得像条章鱼似的。
  胶底袜烤焦了,屋子里一股焦臭味。
  “嘿,爷们儿,胶底袜!”
  “哎哟,烤焦了!”
  好像是气浪了,舷窗外渐渐模糊起来,船身像摇篮似地摇摇摆摆。五度灯泡泛着烂酸酱果般的颜色,大家围着火炉子坐着,身后的影子相交叠在了一起。这是个宁静的夜晚。炉口那红彤彤的火苗一闪一闪地照亮了人们的小腿。自己这不幸的一辈子,突然在一瞬间整个地浮现在了脑海。这个夜晚安静得令人不可思议。
  “有烟没有?”
  “没有……”
  “真的假的?……”
  “告诉你没有!”
  “他娘的。”
  “喂,也给俺喝口威士忌!”
  对方把酒瓶底翻了个个儿,晃了晃。
  “别,可别糟蹋了啊!”
  “哈哈哈……”
  “我怎么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说话的渔工曾经在芝浦[8]工厂干过活。接着他就开始聊起那段日子来。那可是北海道的工人们难以想象的“好地方”。他说“要是有这百分之一的事,在那儿可就要罢工了。”
  这句话让大家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自己之前干过的工作来。“国道开拓工程”、“灌溉工程”、“架设铁路”、“建港填海”、“开挖新矿”、“开垦”、“搬运工”、“捕青鱼”,这些话儿大家几乎全都干过。
  在内地,工人越来越“不听话”,做事越来越不容易,市场已被开发殆尽,无法再有突破。于是,资本家就将利爪伸向了“北海道、库页岛”。在那里,他们可以像在朝鲜、台湾的殖民地一样,为所欲为地“虐待工人”。而且资本家也很清楚,没人敢多说一个不字。在“国道开拓”、“铁路架设”工程的公棚里,有的路工像个虱子似地被打死。有的人不堪折磨逃跑,但一旦被抓住,就会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让马后腿踢,要么被推到院子里让狼犬咬死。而且,这些都是要示众的。听见肋骨在胸腔中这段时发出的闷响声,就算“不是人”的路工也有人禁不住捂住了脸孔。如果被打昏阙过去,就往上泼水,反复折磨。最后像个包袱似地,被狼犬叼着用粗壮的脖子拖死,随便扔到广场的角落时,身上的肉还在砰砰抽搐。冷不丁就被用烧火棍烫屁股,或是被用六棱角棒打地直不起腰杆,那更是“家常便饭”。有时正吃着饭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惨叫,接着就能闻到一股人肉烧焦的腥臭味。
  “算了算了,这饭哪吃得下。”
  大家扔掉手中的筷子,却沉着脸相互盯着看。
  好多人得了水肿病死去,就是因为没命干活的缘故。因为“没工夫”,死人被放了好多天没人管。在通往后院的昏暗角落里,尸体被胡乱地用草席裹着,露在外面的双脚小的像小孩的脚一般,黑黄而没有光泽。
  “那人脸上落满了苍蝇。人从旁边过,嗡的一生就全飞起来了!”
  有人进来后,用手掌咚咚咚地敲着脑门,说道。
  天还没亮,大家就都被赶到了工地,然后一直要干到镐尖冒火花,看不清手底下为止。大家甚至开始羡慕在附近监狱内干活的囚犯们。尤其是朝鲜人,不光要受老板、工头的折磨,还要受同是路工的日本人的“践踏”对待。
  驻扎在三四十里开外村子里的警察时不时地带着个记事本来做调查。有时呆到天黑,有时干脆就住下,却从来没在路工前露过面。回去时,满脸通红地,一边在大路中间走着,一边模仿消防车那样四处撒尿,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谁也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北海道铁路的每一根枕木,其实都是工人们一具具青肿的“尸体”。港湾的填海工地上,患水肿病的工人简直是被当做“人桩”活活填埋。在北海道,人们管这些工人叫做“章鱼”。章鱼要想活命,就得吞噬自己的手足。这些工人不正是这样吗?谁都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原始”剥削,这里遍地都能挖掘到“利润”。而且,还很巧妙地和“国家资源开发联系在一起,被彻头彻尾地合理化。真是没一点漏洞。为了“国家”,工人们“饿着肚子”被折磨致死。
  “能从那儿活着回来简直是老天保佑,谢天谢地啊。可在这条船上送命,那还不是一样么?这叫什么事儿!”说完,渔工莫名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的眉宇间分明又露出了阴郁之色,将脸扭了过去。
  矿山上也一样。在新矿山上挖坑道时,为了查清是什么样的瓦斯,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资本家使用乃木军神[9]用过的方法,让一批批比“土拨鼠”还廉价的“工人”进去送命。用完就扔,简直比扔手纸还随便!工人们用“金枪鱼”刺身般的肉身,一层一层地加固着坑道。因为远离城市,这里也在发生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有时,矿车推出来的煤块中,会有散落的拇指、小手指粘在上头。女人和小孩也不许对这种事儿皱一下眉头,他们很“习惯”地毫无表情地把矿车推到下一个人手中。这些煤炭就是为了资本家的“利润”,才让庞大的机器开动起来的。
  每个矿工都像是常年蹲在监狱的囚犯,是去光泽的枯黄而浮肿的一张脸总是一副呆滞的样子。因为晒不到阳光,含有煤灰、有毒瓦斯的空气以及异常的温度和起亚的影响,矿工们的身体一天天的垮了下去。“只要干上七八年矿工,就会有连续四五年时间是在黑暗的洞底度过,一天都见不到阳光。四五年呐!”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资本家随时可以买到大批替代工人,对他们而言,工人死活根本就无所谓。一到冬天,工人们就“依然”会流进矿山。
  还有一些外来农民,就是在北海道所说的“移民农民”。资本家利用“开发北海道”、“解决人口粮食问题,奖励移民”、日本少年“移民暴发户”等介绍各种“成功”事例的电影,去煽动那些有可能失去田地的内地农民来到北海道。他们一方面说是奖励移民,一方面又把他们驱赶到几锄头就挖到粘土的土地上。沃土上早已经立下了界碑。有时碰上被大雪封门,连图都也吃不上,第二年开春,全家人就都饿死了。这种事情,“真实”地发生过很多次。直到大雪融化,七八里开外的邻居来串门时才被发现。有的人嘴里还含着吃了一半的稻草。
  就算侥幸没有饿死,花上十年功夫开垦荒地,费尽心力开出一块能够种庄稼的旱田时,这块旱田早已经属于“外人”了。放高利贷的、银行家、贵族、大财主等等资本家事先放出一些骗人的贷款,(只要等上几年)荒地就会变成像肥胖黑猫的皮毛那样的沃土,而且最终必定归为自己。一些想学样的、想捞一把的眼光敏锐的人也涌进了北海道。农民们就这样受到了层层盘剥,最后发现自己成了和在内地时一样的“小佃农”。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上当了!”
  他们原本打算攒上点钱后回老家,所以才穿过津轻海峡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海道。蟹工船上有很多人是被“别人”逼迫而离开家乡的。
  搬运工的情况和蟹工船渔工的相似。一天他正在小樽的带有监视窗的客店躺着时,被人拉到了去往库页岛、北海道腹地的船上。干活时,只要“稍微”脚底一滑,就会被轰隆隆滚滚而来的木材压在底下,顿时被压成一张薄饼。嘎啦嘎啦响着的吊车把这些木材往船上吊装时,如果稍不留神让树皮膨胀起来的木材撞破了脑袋,那他就会连个跳蚤的崽子都不如地,被扔到海里去。
  在内地,不甘心默默“等死”的工人们总是会团结起来,与资本家抗争。但是“殖民地”却完成被从那种局面“隔绝”开了。
  再也熬不下去了。可是痛苦还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沉重地压在渔工们的身上。
  “往后咋办呢?……”
  “等死呗,不明摆着嘛!”
  “……”大家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下语塞,就都一言不发了。
  “人,人家动手之前,咱们先下手啊!”结巴渔工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
  咚,咚,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帮。上甲板的一根管子漏气了,像烧开了水的铁壶那样,嘶嘶地不停发出轻柔的声响。

  睡觉前,渔工们脱下汗渍斑斑的、鱿鱼干一般硬巴巴的汗衫和绒衣,在火炉边晾开了。大家围坐着,像拉扯着被炉[10]中棉被那样,一人扯着衣服的一角,等衣服烘干后,又叭嗒叭嗒地抖动。一个个虱子、臭虫扑哧扑哧地掉落在火炉上,散发出阵阵人肉烤着时的腥臭味。烤肉后,躲在绒衣衣缝中的虱子就呆不下去了。拼命蠕动着一条条细腿爬了出来。捏出来一看,虱子那皮脂似的圆鼓鼓的身体让人心头发怵。有的虱子肥着像只螳螂一般,长着一个令人恶心的脑袋。
  “喂,帮忙把那头给拉一下!”
  说话的渔工让人帮着蜡烛兜裆布的另一头,然后展开来掐虱子。
  渔工把虱子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地用门牙把虱子咬死,要么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去掐,弄得手指甲通红。像小孩把脏东西揩到衣服上那样,渔工在短褂上擦了擦手后,又开始掐起虱子来。但即便是这样人们还是睡不着。虱子和臭虫也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整夜整夜地折磨着渔工们。想尽了办法也制服不了他们。只要往阴暗潮湿的床铺一站,马上就会有几十只跳蚤爬到小腿肚上蠕动。到后来,人们都感到恐惧,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正在腐烂,而自己不过是一具被蛆虫和苍蝇包围的腐烂“尸体”而已。
  起初,渔工们每隔一天就能泡上一次澡。身上又脏又臭,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一星期后,就变成了个三天一次,一个月后,就成了一周一次了。最后,一个月只准泡上两次了,说是为了防止浪费淡水。不过船长和监工却仍然每天泡澡。那就不是浪费(!)。螃蟹沫弄脏了身子,又连续几天不能洗澡,哪还能不长满虱子臭虫呢?
  解开兜裆布,一颗颗黑色颗粒掉落下来。肚子上留下了一圈兜裆布的红色印记,就是那儿痒的难受。躺下后,四下里就响起了唰唰唰使劲挠身子的声音。刚觉得身体下面有一个小发条似的东西在蠕动时,就已被咬了一口。渔工扭着身子,翻转过来。但马上又要同样来一次,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天亮。皮肤就像长了皮癣,粗糙得很。
  “虱子咬死我了!”
  “嗯,那不正好嘛!”
  大家无奈地笑了起来。




[7] 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死屋手记》,描写西伯利亚的监狱生活。

[8] 日本东京的工业区。

[9] 乃木军神,指乃木希典(1849—1912年)。日本陆军上将。日俄战争期间,他曾以大量牺牲士兵生命的战术攻下了旅顺口。他死后,当时的日本政府封他为“军神”。

[10] 一种放在木框中的火钵,上边可以烘物,或盖上被服。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