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坎坷》李永爵〔李平〕回忆录

坚强的女性



  我和阿罗这对患难夫妇,1947年结婚,五年后双双被捕,夫妻分离31年之后,到1983年才又得以团聚,过上几年可说是幸福晚年,也仅仅过了五个年头,她却不幸癌症复发,1988年11月11日竟然含冤离开了人世!
  罗的一生,三进三出,日伪时期因罢工被抓到巡捕房,国民党时期被抓进拘留所,共产党时期被抓去劳改五年,三次入狱,把她锻炼得更加坚强,更加勇敢,早已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了。
  罗生长在工人家庭,家里兄弟姊妹共九人,她排行第四,从小爱动爱玩,性情倔强,大哥和她是家里的两个小管家。她六岁那年,几乎送了给人家抚养,但到第二天她死活闹着要回家,人家怎样也留不住她。
  她15岁那年就进绸厂做工,那时候每天工作十小时,逢1、15日调班,没有休息日,工钱极少。她眼见工人姊妹没日没夜地辛苦劳动,没有出头之日,俗话说:“工人出头就入土”。车间有个修理工小赵,没事就喜欢到罗真那里去聊天,罗深感做工没出息,对他说:“有种的,你打鬼子去!”罗真那时候还分不清国民党和共产党,只觉得去抗日才英雄而已。这话正好打入小赵的心坎,后来终于找到关系,到苏北找共产党去,他告诉了罗,问她是否愿意同去?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使她不禁愕然,由于思想没有准备,便叫他先去,她以后再去。小赵到那边半年后交人带来字条,约她秘密离家前去,不意这出走的消息走漏了风声,母亲和大哥严厉地看管着她,都说参军报国是男子大丈夫的事,那有大姑娘去当兵的呢?在全家的劝阻和监视下,事情就这样吹了,没有去成,使她非常难过。
  一起织绸的有个秋大姐,湖南人,得知小罗去苏北被阻,心里难过,便主动找她谈心,赞她勇敢,但认为工人要解放,还得靠自己组织起来,团结起来,跟资本家作斗争。秋大姐从此成了罗最要好的姊妹。
  一天厂里一位工友被无理开除,群情激愤,秋、罗带头仃停下机来,领着工友去找老板讲理,要求收回成命!那晓得老板见工人闹事,早已打电话到巡捕房,警察到厂后不分青红皂白,立即将带头闹事的老工友和秋、罗一起抓到巡捕房去,关押起来,用高压手段迫使工人复工。这是罗真的第一次被捕!
  一位新工友叫杨玉琼,送饭到巡捕房给她们吃,捕房的“包打听”见她戴付眼镜,操广东口音,不象工人,怀疑她是共产党派来的,报告了日本主子,便把她抓起来,严刑迫供,使她神经错乱,讲出几个地址,因而牵连到我、乃光和老高,我们被关到警察总局去,由敌伪的特高科作为大案审办,这就是“杨玉琼事件”。我们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没有再牵连其他人,大半年后终被释放。
  罗真经受了这次磨练,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同盟(托派)组织,为革命而奋斗。后来与志同道合的我结为连理。
  1948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到处乱抓人,我俩竟然被捕,罗被关几天释放后,她胆子更大了,横冲直撞,串连一些被捕的家属请愿,为我和其他无辜被捕的人鸣冤呐喊,迫使当局释放了一批人,我被关半年后获释。这是罗的第二次被捕。
  1952年共产党在全国“肃托”,这是她的第三次被捕!判刑五年,1957年刑满释放后,她回到广州,原以为在毛麻厂复工,可以照顾年老的公婆,但厂里说她已被开除,不能复工了,她走头无路,只好辞别白发苍苍的公婆,回到上海去。而那时候,我还在湖北劳改。一个女子出狱后,还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在上海为了生活,她凭着自己的技术,每天来到绸厂门口,等待着有请假的人, 补上去做工,如果那天没有人请假,就在厂门口饿着肚子白等几个钟头!幸而做了一年的临时工,凭她技术高,人缘好,最后一次厂里招工时,把她升为长工了,从此生活才安定下来,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好景”不常,1965年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了!已经劳改过五年,被提前释放的她,又被当作“牛鬼蛇神”、“反革命份子”,成为专政对象,挨批受斗!厂里给她用最坏的机子,却要织出高产和优质丝绸,否则就以破坏生产论罪!原来最要好的工友,这时候也必须与她“划清界线”,装着无比愤怒的样子,揭发批判,否则你的立场就有问题。这样的“革命”不是一两天,一两个月,而是永无了期!白天埋着头劳动,晚上低着头挨斗,以致日不思食,夜不能眠,精神仿佛,脸黄肌瘦;一天,舌头不适,去地段医院看病,只发了一点消炎药,后来发现舌上长了一粒黄豆般的硬块,才到大医院去,一经切片检验,证明是舌癌!好在发现得早,医院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五类”,得以及时抢救,经过电疗和开刀切除淋巴腺,总算起死回生,抢救了她的性命!从此她长期病休在家,拿六折工资,艰难度日,但虽离厂,不再挨批受斗,无产阶级专政还是不放过她,即使患绝症在家里养病,每天也要跟其他“牛鬼蛇神”一道去扫街!这是什么世道啊,革命的人道主义何在?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凌辱,无地自容!

仅仅五年


  直到1983年我才被批准回上海定居,从1952年被捕分手,到1983年重新团聚,这对恩爱夫妻足足分离31年之久!人生能有几个31年啊!我们劫后余生,总算过上几天安逸的日子。但是“好”景不常,到1988年秋,她开始感到肚子有点不适,在地段医院看病,只当作消化不良,服用食母生之类,毫无效果,拖延了时间,后来才到市一医院去检查,经过验血、超声波、灌肠透视,最后切片会诊,发现是大肠癌!已属晚期,因有腹水,不能开刀,生命垂危,医生估计只有一个月时间了,这就如同晴天霹雳,宣判了这位坚强战士的死刑!
  为了证实市一医院的结论,第二天他们再到解放军85医院检查会诊,结果完全一样!我没有把实情告诉阿罗,怕她受不了,只说毛病需要住院观察留医,比住在家里好。由于已属晚期,不能住入市一医院,后经居委会介绍,9月26日住进公安康复医院,在这里不是为了治疗,而是让患者顺其自然地、安乐地离开人世。
  公安康复医院是公安干部的疗养院,花园林木青翠,有山有水,环境不错,所以阿罗来到这里,倒也感到舒适,希望早日把病治好,回家好好生活。她深情地对我说:我们结婚41年,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人家把托派看成洪水猛兽,国民党、共产党要抓,日本鬼子、港英当局要抓,许多人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杨玉琼算起,林松祺、籍云龙、陆绩、蒋振东、俞守一、鲍裕年、陈景光等等,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其实托派只不过宣传革命真理,组织工人起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已,是光明磊落的,但愿托案得到彻底平反,我们的晚年能愉愉快快地生活吧!
  头几天,病情还稳定,每餐能吃一碗饭。医院开车让她到著名的肿瘤医院看专家门诊,结论都是一样的!仅开了一些化疗药品。
  得知阿罗不幸生癌住院的消息,亲朋友好纷纷前来探望,杭州的二姊,外甥女和外甥都来了;最要好的工友阿成一家人也从湖州赶来了,记得文革时阿罗挨批受斗,要被赶去西北开荒,阿成坚决要她到乡里来落户,宁愿让共产党的丈夫退党也在所不惜!远在英国的外甥刘兆民恰逢回国观光,也特地到医院看望她,并且拍了许多照片,竟成她的遗照,永留纪念!
  10月8日,病情在恶化,医院发出《病危通知单》!我与罗的姊妹侄子等轮流值夜。腹水越来越多,腰围从83,逐渐增大至86、89、90!侄子到植物园弄来鲜商陆根,听说用它敷肚皮,可以消除腹水,但没有效果;医生一次抽腹水700cc,但不久腹中又胀满了水。这期间,她已不能下床到花园去散步了,在她精神好的时候,喜欢回忆往事,她跟阿成讲起容秋,说容秋能说会道,对人真心实意,如果那年我去了香港不回来,还会跟她在一起干活,如今分隔两个世界,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了,讲得十分伤感。
  这些天,到医院看望的亲朋友好很多,居委会和厂工会的人也来了,还有秀云和阿招也来了,有多少知心话儿要说啊,也说不清楚了,大家只好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久久不放!还有正好从广州来的胡洛卿、谢越秀,从广西来的姜君羊也跟着李培到医院来看望她,大家都曾在一起劳改过,这些生死与共的难友,比亲兄弟姊妹还要亲啊!看到这些老朋友、老同志,就要生离死别,真是心如刀割的难受啊!我们都是光明磊落没有干过坏事的好人,可是命运却是如此的不幸,天公太不公平了!她相信托案一定会平反的,那怕一百年后也会平反!阿罗生癌的消息传到国外的亲人,他们纷纷寄钱寄药回来,关怀备至。
  到11月2日,腰围94.5,3日达96!日以继夜地输氧。医院提出:这里没有太平间,尸体只能停留几小时,要家属作好准备。那时她说话已很吃力,也告诉她患的是癌症,希望她安心配合治疗。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长了,总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说真舍不得离开人世,过去受苦受难,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她对来看望的人,都要他们好好的照顾我。到7日,说话已不清楚,大小便有时失禁,脸孔消瘦,没有血色。9日,连话也不能讲了,但脑子还清醒,听别人讲话,还点头示意,但毫无力气,医生说,只这一两天了!大家都哭了!
  11月11日,星期五,上午已失去知觉,下午正当我和六妹去食堂买饭时,三姊在场,发现她已停止了呼吸!我们即找来医生,证明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时为4点45分!她含冤离别了人世,享年70岁,多么的不幸啊!罗真一辈子做工劳累不死,冤狱劳改不死,文革批斗不死,却还要死在那万恶的癌魔上!
  11月16日,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大厅摆满了花圈和鲜花,来吊祭的有厂工会、居委会以及亲朋友好、邻里共约90人。我致悼词,厂工会和居委会的人都讲了话,沉痛悼念这位勤劳、正直、坚强的女性,她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不久,收到外地亲朋一些唁函,其中有她生前最要好的战友秋大姐的一封唁函,她写道:
  “是谁将一对恩爱的夫妻在40年内,仅有短短五年的聚首?是谁将这双爱人弄至生离死别的悲痛?当亲朋友好们尤其是我,对我們這對恩爱的夫妇投以羡慕的眼光时,竟突如其来的变成了悲痛流泪的眼睛。我恨!切齿的恨!
  半年后,将她的骨灰安葬在她家乡杭州的东山上。安息吧!你一生投身革命,为争取工人兄弟姊妹的合理权益而斗争,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光明磊落,勇往直前,一生苦难,无怨无悔,你没有死,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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