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李永爵《夕阳红》(2008)

附录:小小说


结婚前后

——献给E.C




  室内还黑黝黝的,窗外的天边,却是一片鱼肚白,远远地隐约听到隆隆的车声和推粪车者的呐喊。小弟弟在床上翻了个身,因为小便急,醒了,两只手擦擦眼睛,朦胧中爬下床去,看见娴姐还在睡着,发出微微的鼻息,他走近桌子去看钟,不对,这该是姐上工的时候了,昨晚曾经吩咐过他的,便一把抓住姐长短不齐的头发,摇了几下,娴姐从梦中惊醒过来,以为冤家丈夫又要剪她的头发了,下意识地一弯身就坐了起来,一手攫住抓好她头发的小手。
  “姐,五点半钟啦!”
  她终于清醒了,睁开眼看见是弟弟,微微叹了一口气,向弟弟一笑。
  “你吓了我一惊!”
  她起来了,穿上衣服,赶忙去洗脸刷牙。屋里静悄悄的,小弟很快又睡着了。她把昨晚的剩饭菜盛到饭盒子里,盖好,用绳了扎牢,放进网袋里,这是拿到厂里去吃的中饭。她匆匆吃过泡饭,穿上外套,用围巾裹着长短不齐的头发,拿起网袋,急忙离开了家。
  马路上冒着烟,馒头摊在升火炉,小贩挑着担子在赶路,穿过街心,一阵阵初春的寒风迎面扑来,娴不禁打了几个冷颤,紧缩着身体,又继续逆风前进。她想,要不是去做工,我就穿那件皮大衣了,不由得一股辛酸味儿冲上鼻子来,逝去的影子又在她脑子里徘徊,她哭了,泪珠沿着鼻梁爬行而下,她拿出手帕揩了一下,突然又转变了念头,恨恨地咬咬下唇,不哭了,赶忙向电车站那边走去。

  三年前,她在高级教会学校念书,那是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习生活,她是快活的,惯常在淡兰色的旗袍外,衬上一件鲜红色的外套,长长的卷发分披在两肩,一双圆圆的眼睛闪烁发光,显得聪敏而漂亮,她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又学会打字,满想在毕业后可以找份好工作。她的知友常打趣地问她:
  “你毕业后究竟结婚呢还是做事?”
  娴总是含羞地做个鬼脸,一阵红晕打她脸上掠过,但很快又老着脸皮用俏皮的口吻反攻对方:
  “你这坏蛋整天想结婚,我却要去做事哩!”
  虽然这样,但毕业后做什么呢?她却从未好好地计划过。她有去做事这个念头。只不过是从方老师方面影响过来的。方老师是学校时最年青的一位教师,是最受同学欢迎的“现代教师”,他是活泼的,勇敢的,有一种新思想,主张女子要有独立的意志,不应当做男人的奴隶。
  娴自小过着一种最平和的生活,像初夏的微风只能荡漾起片片的波纹一样,地平淡的,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她从未受过什么剌激,内心永远保持着水一样的平衡,任何事情在她的脑海里都是同样的淡薄,没有多久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但,方老师的见解却在她平静而纯洁底思想中激起了浪花,第一次发生一种不平凡的印象,这使她无限地,崇拜了方老师。此后,她便不时在想,毕业后要到外面去做点事情。
  有一次,她向妈提起这件事,她妈却呶着嘴反对她,古怪地向她笑笑,
  “还做什么鬼事呀,你今年已经二十岁啦!”
  母亲的意思不外是想早日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使女儿有个归宿。娴不高兴母亲这种见解,愤然跑开了。她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曾半推半就地反对过母亲,便心里有数,以为女儿是默认了她的见解了。
  好容易到了夏天,娴毕业了,十三年的学校生活就此终结,好几个同事都做事去了,也有的很快就结了婚,只有娴一直烦恼地在家里闲着,毕业即失业!母亲不赞成她到外面去做事,每当女儿找到一份工作时,总是拿种种借口去拦阻她。娴虽不高兴妈的话,有时也反对过妈,但到头来心软了,所以没有一次不是她妈妈得胜的。
  终于有一天,她妈妈笑咪咪地对娴说起亲事来了,娴羞答答地俯低了头,双手翻弄着手帕。她想起了方老师,觉得他才是自己钦佩和敬爱的人,但母亲说的是另外一个,。她妈一面讲,一面探手入袋摸出一张相片来,看了一眼便给娴——
  “人是这么漂亮,家里又有钱……”
  相片放在娴的手上,娴的视线正好落在相片上,惶惑间她用手接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妈,我不喜欢他,我要去做事!”
  她妈笑了,彷佛对一个小学生天真的稚气发笑似的。她心里明白,女儿所心爱的正是那个穷教员。她突然严肃起来,用一种母亲特有的温柔和慈爱的口吻,向女儿解释:
  “做母亲的谁不希望女儿过上好日子呢?我是完全为着你将来的幸福着想,这样漂亮而又有钱的人你不喜欢,难道你真的爱上那穷教员不成?愿意跟他过一辈了的苦日子吗?”
  “妈,你不应该这样看人家。”她反驳说。
  但,在母亲三翻四复地劝说底下,娴无奈只好答应与他——那个漂亮而有钱的——交朋友。

  从此,娴周旋于两者之间。
  方老师是个热情的人,他滔滔不绝的言谈是动人的,他攻击拜金主义,否认金钱万能,他谈到了社会的不合理,妇女职业的毫无保障……他的话,象兴奋剂一样剌进了娴的心弦,使她感到无限的快慰。她羡慕他,倾爱他,觉得跟他在一起是最愉快的事。
  然而,母亲介绍给她的那位新朋友,此后便常常到她家里来,人是阔绰的,柔和的,对娴体贴得无微不至。每次来,总是带着娴喜欢吃的巧克力糖和水果。起初,娴对他并无好感,慢慢地混熟以后,两个人便常去看戏,看打球,逛公园,尽情地欢度他们清闲的日子了,而这种生活环境,却正是娴稀薄枯燥生活的最好调剂。
  娴喜欢与方老师谈话,得到精神上的愉快,否则便感到无聊和苦闷;但她也不能离开那位新朋友,因为他又是她心灵上唯一的安慰者。
  娴渐渐走进一个岔口,在她底贫弱的内心上,发生了动摇与彷徨,彷佛两者都是她所爱慕的。性急的母亲不时在催促她作出决断,并且再三向女儿解说贫与富对终身幸福的密切关系。
  方老师是热情的,但他除了以鼓励的言辞给娴以鼓舞外,时间与经济都不容许他闲情逸致地去消受他们甜美的初恋日子。然而那位无所事事的新朋友,却正好补充了这个缺陷。他每天清闲得很,当他死心塌地要追求娴时,便把全部精神贯注在那谈情说爱的“圣业”上了。
  一件件的衣料,一副副的手饰,电影院、舞场、公园——无限的享受与痛快,在这些物质剌激吸引下,娴逐渐与方老师疏远起来,走向那位“朋友”的怀抱里。
  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她结婚了。

  婚后的娴,整个环境都改变了,从此,她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烦琐的家务中,家里虽然雇了个老妈子,但事情太多,不能不亲自动手。婆婆教她做各种事情,像个管工,有点令人讨厌,丈夫终日无所事事,悠手好闲,白天跑出去,傍晚才荡着回家。对于娴,却远不象从前那么亲切与关怀了,娴有时也忍不住问他:
  “你整天到那里去了?”
  他总是心不在然地,还带着几分兴奋的神情,随着口回答娴:
  “看打球。”
  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日子多无聊啊!但口里没有说出来,内心里只感到难过。
  娴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婆对她很好,各种事情都不让她去做了,这才使她有个休息的机会。但婆不时在娴的耳边唠叨,口口声声要抱个男孙儿,仿佛生男生女可以由自己选择似的,使娴很不高兴,她就有这么一股劲儿,偏偏要反对婆的主张,要生个女孩。
  就在一个严寒的冬日,娴分娩了,果真是个女孩,却象她父亲,并不叫娴喜爱。从这天起,婆对她态度变得冷淡起来,那时她还在医院,婆几天才去看她一次。当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瘦黄的脸容时,不由得暗自伤心,觉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的人。丈夫还是老样子,对于娴,高兴的时候说几句傻劲话,冷淡起来却一声不响,靠着祖宗留下来的一点遗产,每天出入球场,过着无聊的生活,娴有几次劝他去找个职业,反被他骂得闷闷不乐:
  “不用你管!”
  娴所受的委曲,惟有回娘家向母亲哭诉一顿,才算透出一些怨气,慈祥的母亲总是安慰她叫她忍耐一下。娴在家里终于把自己的不幸情况写信告诉了方老师。老师很快的回信对她表示十分同情与关怀,希望她能出去找份工作。她想起方老师说过女人要有独立的意志,不应做男人奴隶的话,顿时在脑子里开出了希望之花。
  从此,要出外做事的念头在娴的脑子里发了芽,她暗地下决心,要找个职业,慈祥的母亲总是安慰她,劝她回家去跟丈夫商量商量,说夫妻之间吵吵架是常有的事,叫女儿忍耐一下。
  半个月后,丈夫装得很懊悔的样子来接娴回去,娴在母亲的劝慰下,便回家去了,但家人对她是冷淡的,丈夫的恶劣态度丝毫未改,娴立刻打消了和他商量出去做事的念头,一切只得由自己暗中进行,她写了几封给同学的信,托找职业,事情终于有了点头绪,人家约她去应试。在旧社会,都是靠男人赚钱当家,女的在家生儿育女,转转锅台,社会上也很少女的工作,除非家里贫穷,才让女的出去做工的。
  当天晚上,丈夫回来,他妈先和他说了不满娴外出的话,一回到房间,丈夫眼睛直瞪着娴,狠狠地责问她:
  “你今天又到那里去了?”
  娴虽然因为去迟了不及应试,空跑一场,如今趁丈夫问起这件事,也就决心把自己要出去工作的话对他说个明白——
  “我不能老呆在家里,我要出去工作。”
  “以后不许你再出去找什么工作!”
  “为什么?”娴反驳说。
  “妈不许你去!”
  “我偏要去!”
  突然,丈夫像魔鬼似的,阴险地迫近坐在床沿上的娴,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娴惊叫了起来,倒在床上,号哭了半夜。
  不知什么时候,娴疲倦地睡着了,朦胧中做了一个噩梦,丈夫用拳头打她,她哭喊着,从楼梯上滚下去,翻了几个筋斗,她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心胸卜卜跳动,知道是梦,才镇定下来,但一转身,觉得颈项间有点瘙痒,很不舒服,用手搔了一下,哟!她叫了起来,发觉头上长长的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她一弯身立刻坐起,眼泪象泉水般落下来,一手抓住横卧在前面的冤家丈夫,边嚷边打——
  “你为什么剪我的头发,你赔我的头发!”
  刹那间,女人和孩子的哭声,男人粗暴的打骂声,木板撞击声,尖锐的打破玻璃声,……汇成一片,从静夜中爆发出来,惊醒了全家和弄堂里熟睡的人们!
  在一个严寒的冬日,娴坚定地离婚了!只是可爱的女孩却判归男方抚养,未免有点惋惜而已。

  当方老师得知娴离婚的消息,立即叫他的姊姊去看望娴,认为这样封建野蛮的家庭,谁也不能忍受,离婚是对的,希望她坚强起来,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可以到他姊姊做工的纱厂去锻炼一下。就这样,娴进了纱厂,开始过这种刻苦的,但自食其力的生活还只几天,心里倒觉得痛快。
  一年之后,娴与志同道合的方老师结为连理,恩恩爱爱。若干年后,由于政局混乱,娴与方老师一同走出国门,先到香港,后来辗转到了美国,听说娴后来竟成了某大学的助教哩。初生的女儿长大后也来到美国,与妈妈一起过着愉快的生活。

  1946年发表于《青年与妇女》第6期
  六十一年后2007年5月增改过结束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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