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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巷的一年

谢少翁〔籍云龙〕



  穷巷在沪西,有个很好听又俗气的巷名——永庆里。当它诞生的时候,主人就命定它不能做富巷,连名字都没有起一个,家家户户,前前后后,都只知道它是“四十九间”。它满七岁的当儿,主人才跟着一般大财主学样,题了个很吉利的弄名,但是,人们没有理会这件事。

  穷巷本来只有四十九间房子,五条横弄;现在,跟着主人的发财,前后添造几倍的房子;有十六条横弄,一百七十几间房子,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叫它“四十九间”。

  弄口没有任何标记,已满二十五岁的“四十九间”,实在再也不必要这些东西。弄里共有四个公共自来水龙头,它们总是流泪一样的吐水。

  穷巷在“八一三”之后曾遭殃一次,隔弄赛璐璐厂爆炸,毁了三间,伤了一间,四间房子里的生命,只留下十个人不到。大人先生们大发慈悲,一条性命赔一百元至二百五十元不等。从此穷巷留下个深刻的创痕——一块空地,穷小瘪三们多了一处游戏打架的场所;在晚上,这里是一批“英雄”的用武之地,他们玩石锁和石担子。

  穷巷的冬天是最不值得说的,晚上八点钟就路无行人,白天,做夜工的穷人躲在无风而黑暗的地方睡觉,做日班的已在厂里,单衣薄裳的女人和小孩,不敢出大门。除了上工放工时,有一群寒得打战又垂头丧气的工人,携着或挟着饭夹来往之外,没有一点别的现象。一切都是死的,就是这好几千人也没有一丝生活快慰的微笑。不过穷巷之冬有例外的一天——旧历年初一。

  年底领到的工钱不够正月份的开支,穷人们却多少要有一种表示,对祖宗表示敬孝,对财神菩萨表示希望,希望明年所赐与的是“好”而不是“坏”;表示的方式,小孩子都明白。

  穷巷之冬就只有这一天,也可以说全年只有这一天是活跃的,快乐的,狂欢的,甚至是美丽的。小孩子和女人们红红绿绿的衣服,家家门上的红春联或小红方块的“财神纸头”,便是这一天的美丽的点缀。今天,大家忌着骂人,见面就说“恭喜发财”,然而,谁都担心着明年会更穷,凭空发财的念头一分钟也留不住。说“恭喜”时的强为欢笑,等对方看不见脸容时,仍旧把那么一副哭相挂了出来。早晨起身时,人人都记着不准骂人,但是,在赌钱摊上,在转糖摊的周围,和平日一样的骂着“ⅹ你妈妈!”不客气时会不顾身上的新衣服打起架来,有些女人因为小孩子的争噪相互大骂;也有因为旁人打了一下他心爱的狗骂起人来;然而,年初一这一天,骂人的人总比往常要少些。吃过中饭,赌钱的仍旧在家里,看戏的就三五成群的跑外去。晚上,赌钱的人讲着他的“赌经”,什么自摸三代,什么清一色……;另一方面,看戏的人更兴高采烈地表演他所看过的“好戏”。

  一天过去了,最快慰最幸福的一天消逝了!穷人们又跌进痛苦的泥淖里。

  明天,汽笛和平日一样的催促穷人动身去流血汗。明天,工厂的铁门又照常吞进这些有活力的穷人,直到他们精疲力尽,才把他们吐出来。接着不差一分钟的,又吞进另一批活力销纳他们的血汗。

  人们咬着牙根准备度过未来,可怕的三百六十四天。谁也不能给自己半点保证。保证自己不会给机轮和皮带扎死,给疾病累死。但,人人确切地有个预测,除了少数人之外,人人一样的证实自己的预测——今年比去年更穷些,日子更难过些。

  “少数人”是穷巷里的大亨孙大老爷,开小杂货铺兼做赌场的陈老板,还有个布厂女大亨小兰子妈妈。

  孙大老爷是已死孙老太爷的儿子,他是穷巷的皇帝,他不出房租,六七十个徒弟几几进贡季季来潮。人家做喜事丧事,他不送礼却有吃有喝,他有事却人人非送礼不可。

  陈老板在流氓中间混过十几年,现在是“正经人”了,但,人们仍敬而远之。听说他本姓李,五六年前做着一笔几十万的“生意”,分赃之后,从此改姓换名,躲在穷巷里,过一世安乐生活。

  小兰子妈妈有三个老公,她是好几个布厂的“保镖”,哪里罢工,她单枪匹马,一压便没有事了。

  穷巷的春天,没有任何象征,除了那肺病鬼的咳嗽比较缓和减少之外。一切都和冬天一样,一样的死,一样的单调,没人能想到夏天怎么办,更没有傻瓜去打算秋天和冬天。穷人不懂“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有名的话的深长意义,但事实上是这样,他们没有一点“计”的可能和把握;他们不像富人可以“计”半年一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

  清明节家家都有哭声,死总是和穷人结缘的,清明节让活人记起了死人。

  四只垃圾箱和四个自来水龙头差不多并列在一起,洗米洗菜会有不少额外的“香料”加入,洗白衣裳更不要想有白净的一天,单单隔弄的丝厂和附近工厂的煤灰,就可以使白衣服染上好多黑点,好在穷人大都是穿青色和黑色衣服的。

  四个自来水龙头,成天成夜被人们使用,没有一分钟停止,一百七十几间房子,一共住八九百家,每家四口,起码有三千多人。

  白天,有二十人左右在等自来水,常常为了这事打骂着;晚上最少的时候也有三四人,那时已是夜深二三点钟了!

  二十尺长,十尺阔的平房,阁楼下面分作三四间,阁楼上面分作二三间。没有石灰的外墙,凹陷的房脊,凌乱不齐的瓦片,破锈铁皮的天棚,破烂的木窗木门,高低不平七零八落的石子路。

  穷瘪三们不去管那房子已是旧得“不合卫生”,将发生倒塌的惨事。“大房东拆房子,吾们没得地方去,吾们不搬场!”有个老太婆在乘风凉时这样对他儿子说。

  拆房子的风声三个月以前就有了,没有人去注意这件事。

  立夏节无声无息地划过,那天只有一个卖老白酒的小贩闹进穷巷,大叫:“甜白酒要吗!甜白酒!”

  夏至接着来,吃粽子吃咸蛋的人家家有,但要比比吃的数目那就太扫兴了!前年吧,金狮子家里的粽子,吃了三天还没有吃完,鸡蛋鸭蛋从早吃到晚,第二天还当做早点心吃了一顿。今年呢,裹三升米粽子,一共六十七只,一家五口,早上一顿吃掉四十五只,送五只给搁上的大玲子婶婶,五只给隔壁三麻子新娘子,留下十二只明天给金狮子带到厂里当饭吃。他家今年买了五只鸭蛋,一人一个。

  立夏过去了!夏至过去了!小暑大暑要来了!瘟病要来了!臭虫蚊子要来了!(苍蝇他们是不怕的。)

  穷人没有寒暑表,穷巷的穷教员每天看申报,他会告诉别人:“今天报上说,昨天是九十九度!”没有人懂得“九十九度”是什么意思,但大家也有些明白,大概“一百度”是顶热了。

  小孩子满身红痱子;男子赤膊,赤脚;女人穿起黑洋纱短衫裤;老太婆把发髻打在头顶上。

  “热呀,热死人哪!”到处叫着。

  弄里几十处“任意小便处”和垃圾箱竞争发挥臭气。到处看见敲床板捉臭虫。

  “×××死了!”“×××死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中年的青年的,不断有人死着,几天之后,只有自己人还记着,自己家里少了一个人。

  老鼠白天公然出来寻东西吃,养猫的人家一天少一天。“人都快饿死了,养那棺材猫做什么!”

  穷人喜欢夏天每天下雨,和希望冬天每天晴天一样。“天老爷”不管穷人,它有它的主张,它在夏天和冬天一样使穷人失望。

  做夜工的人,在中午无论如何睡不着,尤其是睡在搁上的人,更热的头晕。

  太阳落山了!每人坐到弄里、台、凳、床板、门板、席,把所有的空地都占满。

  说笑,讲神怪故事,下流的小调伴奏着二胡,鸦片鬼说书的,趁机来做“野鸡生意”。

  十点钟之后,由于白天的过度劳动,大家都就地睡觉了。露天睡觉是“不卫生”的,容易生病的。但穷人不管这些,他们有夏天的睡觉哲学:“如果关在小房子里闷死热死,还不如睡在露天得病死来得痛快舒服。”

  夏天就像一团乱麻,人们在里面乱过生活,今天不知明天事。拥进翻出的,像一群没头的蛆。

  小暑大暑过去了!秋天来了!穷人希望秋天的来临,比在冬天希望春天更迫切。

  秋之神,带来了大批的病魔到穷巷,正似春之神带来了“幸福之花”到富巷一样。穷人渴望的凉快天气是到了,同时,意料之中的疾病和死亡也跟着来了。

  破衣或蒲包裹里着的小孩子的尸体,一个又一个的从穷巷中拿出去,涂一层车红水的薄板棺材,一口又一口的杠出去,偶然也有一二只“厚皮棺材”,那是家里积下几个钱的人家的。

  伤寒、霍乱、脑膜炎、猩红热……,一切最利害最难医的毛病,都在穷巷中猖獗着、流行着,穷人们只看得起四毛钱一次的医生,可是就使你出得起四块钱,也请不到“好医生”的,他们是怕不卫生的地方,怕不卫生的人,甚至怕穷人拿出来的不卫生的钱的。

  “打醮了!太平公醮!”大亨们手拿捐簿按家收钱,你不给,嘿!要你好看!

  “起码两毛钱,越多越好!我们经手人是不赚钱的,以后有账单贴在弄口,大家可以看的!”

  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也没有人多出一分钱,更没有人知道孙大老爷是否赚钱。

  七月十四(阴历)了!道士比鬼还神秘些,姚木剑东拍西打,乱舞一阵,左手端一碗清水,嘴里咕噜一阵,喷一口“仙水”。这样做过多次之后,最后一幕是“上天台”。

  道士手里有一本“奏章”,这是呈给玉皇大帝的。右手拿剑,左手拿“奏章”,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台子,再踏上椅子,囗中念念有词,爬下来把“奏章”烧掉了,接着焚化大批“纸钱”。

  “玉皇大帝也要钱,没有钱给他,他就不保佑我们了!想来有钱人一定每天敬重玉皇大帝,所以他们可以长命百岁。”

  “婆婆!你错了!有钱人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不做工,所以他们比我们穷人死得迟,我们先生说的,就是穷人每天打醮,还是要死那么多人的!”

  婆婆嫌十八斤出口不吉利,怕得打了他一下的耳刮子。(十八斤出生时已在胎里十三个月,出生时块头很大,他爸爸就替他起个名字叫“十八斤”。)

  秋天只有这一天有些热闹,老太婆、老头儿、女人、小孩子和大多数男人,都来看一年一次的好把戏。他们和她们是非常尊敬菩萨的,所以“身上来”的女人不敢去看,恐怕玉皇大帝知道她今天月经到来,还立在神的附近,一怒之下,全家遭殃。平时赤膊的男人,今天破天荒穿一件布衫。

  鬼把戏完了,人们的眼睛花了,大家无声无息的回家睡觉,只有孙大老爷和陈老板很晚的还在喝酒,大家熟睡的时候,也是他俩造假账的时候。明天,弄口贴一张黄纸,识几个字的人看了一眼就不看了,不识字的人头也不抬一抬。

  十八斤的话一点也不错,打醮之后,穷巷还是浸在死的恐怖里面。

  人渐渐的不死,病的也一个一个痊愈起来,马上重阳节又来了,裌袄裌裤穿上身,棉衣服还在典当里,破被絮一条已不够保暖,过期的被头当票没有用了。

  冷了!冷了!冬天又到了!当掉单衣把棉衣赎出来,省吃省用买三四毛钱稻草铺在床上,单衣薄裳的过一冬。

  “一个冬天好像过一年。”穷人普遍地流传这句话。真的,冬天一过,穷人们更显得老些了。

  穷人这样一年不如一年的毫无意味的活下去,穷巷也跟着一年比一年破烂。

六月廿九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