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刊物《动向》(1939) -> 第四期

饥饿线上

谢少翁〔籍云龙〕



  洪生这几天的工作,特别紧张,三四个同事和两个学徒,在白天要应付川流不息的顾客,这些最不受欢迎的顾客,大都是“江北猪猡”,他们好像来自一个无比大的穷人窝,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同一个祖宗生的,同样的性格,同样的会偷会咒骂,尤其是他们同样的穷和污糟。晚上,停市之后,他与全体同事和学徒,在老板的督促下面,干着抹杀良心的勾当——向米里参进石粉、泥砂、稗草、稻、砻糠、麦、碎米、霉米和水。这几天再加上更费劲的事——把十分之九的米搬上楼。

  每天十五六小时的工作,使他们的性情变得非常暴燥,最近晚上的过度体力劳动,是在老板允许年底多发花红的诱惑之下拚命硬撑持的,他们的性情因此更坏了,再加上那些江北人的无数辱骂恶咒,虽然这些咒骂并非伙计们的份,但他们是朝着伙计们骂的,这促使他们一看见“江北猪猡”就虎着脸,常常报以更野蛮和粗卑的咒骂,甚至动手殴打。

  一个老太婆,黑布衫右肩上的补绽已褪了色,重新破了一块,头发又乱又脏,一副讨人厌的黑瘦多绉的鬼壳脸,没有牙齿的嘴,吐着不堪入耳的非江北人听不懂的“上海话”,唾液普普普地从那宽松的嘴唇中四处乱喷,鸡脚爪似的手,东捞一捞,西摸一摸,洪生叫她不要动手动脚,她只当不听见,仍旧那样可厌地摸着捞着,喷着口水,并且气愤愤地胡骂。洪生得当心她偷米,又得应付别的主客,还不时提神倾听老板有什么新的命令。当他把米袋递给她时,她嚷着一定要再加半升,他回头看看老板,见他把手向外一扬,洪生就疯狗似的狂骂起来:“猪猡!没有钱吃什么大米,去!饿死了不过多麻烦一次普善山庄,一块钱给你三升米,还不心满意足,别人只有二升半呢。看你穷得可怜才多给你一点的,死老x!钱拿去!”他一面骂一面把米纯熟地倒还米柜,钞票掷到老太婆的脸上,米袋丢在店面前行人道上,他用全身气力怒喊:“去去去!你不走我叫巡捕送你行里去啦!”他喊到“啦”字,通红的脸上涨出无数条青筋,正像他头上顶着一袋米上楼时一样费劲。

  “巡捕”这两个字,在“江北猪猡”的脑子里就是“木棍、皮鞋脚、耳光、藤鞭、牢监”的代名词。老太婆吓住了,忍气弯下腰拾起米袋,揭起前襟,把钞票藏进口袋,指手画脚咬牙切齿地走几步回头骂几句。

  老板冷冷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嘿!”重新埋头去思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们会来这里抢米的,明天叫木匠来装木栅栏,晚上提早两点钟!——六点钟打烊……”思索到这里,他抬头向时钟一看,正是两点半,他神经质地拿起电话,嗡嗡嗡……,他连拨了五次,很快听铃声响了,对方就有人“喂”的来接。

  “喂,是同泰吗?吴老板在吗?……我吗,我是顺康姓陆。

  “喂,丰元兄吗?我是光祖,市价多少?……!两点钟涨到四十六啦?”他马上掉脸向伙计,喊道:“洪生!四十六块一担。”接着又向电话谈了几句,才喜洋洋地挂上了。

  他的老婆这几天也用全付精神注意米价的上落,并且每天早中晚三次到观音娘娘面前烧香叩头祷告,求求菩萨把米涨到五十块一担。她这时正在灶间里管煮点心,忽然听得一声“洪生!四十六块一担”,急忙跑到前面,等不及丈夫挂电话就问:“四十六块一担了吗?”待得对方点头后,他便喜不自禁的合上了双手,喃喃地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真灵!明天怕要五十出头了,阿弥陀佛!”他一壁说,一壁在脸上露出那种过了时的娇态,袅着袅着上楼去了。

  “观音娘娘:今天米涨到四十六,如果娘娘保佑我们再涨四元,我一定买十盒锡箔烧化给娘娘,我的大女儿和小儿子都拜娘娘做干娘。”她祷告完毕,郑重其事地叩九个头,两手合掌作了无数个揖,然后跑下楼端莲心百合汤给她的男人。

  菩萨对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她很怕,如果穷人也和自己一样的恭敬菩萨,米价或者会跌下去。好在穷人并不这样做,穷人买不起十盒锡箔,也供不起观音堂。

  老太婆大狗宝妈妈一路走着骂,不时踹脚跟拍大腿,离开原地方太远了,她的骂声差不多近于自语。

  “婆婆!米买不着吗?”一声尖利的喊声从右边行人道传过来,她知道这是小三毛等吃饭的。

  “小鬼!饿一顿都饿不起吗?今天不买米了,去拾去!拾不到好东西不要回家!”她头也不抬地回答她。然而,小三毛饿得太无力了,把头钻进垃圾箱找东西就两眼发黑,耳朵叫起来,她不回答婆婆,也不听她的命令,只是想跟她回去睡觉。

  米太贵了,一家六口只能吃些大米和面粉煮成的薄糊粥,她们二十几天没有吃过饭,阴历年初到现在八月初,从不知道肉味,清明节和七月半祭祖宗只烧三碗素菜,本来早十几天就预计买两毛钱肉的,但到了那天总是没有钱。活了六十七年,今年还是第一年,难怪大狗宝妈妈天天打大骂小,为了黄豆般大的事就和别人吵架。她的脸上多年不见笑容了,她恨自己太老,恨工头在十四年前把他开除出厂,她恨现在的纱厂老板不讲道理,她常说:

  “从前的老板总比现在的好,做上十年二十年的老伙计就不大好意思开除,但是现在的老板不兴了!他们连面都不和工人见一见。”

  她生大狗宝时是三十一岁,那时死鬼老头子和她都做工,除了吃用开销,一月还能积聚几块钱。四十七岁那年,老头子给机器打断了腿骨,厂里的蹩脚医生不会医,立刻送进了济世医院,如果上夹板,住院四个月就可以恢复原状的,可是厂方只肯拿出三十元医药费,还给工头扣去了五元。医生知道穷人付不出四个月的住院费、医药费和手术费,于是把老头子的腿锯断了。一个月后出院时,他们已用去平生积蓄的二分之一,这并不打紧,要命的是今后每月少了十八块钱收入。大狗宝才十七岁,抵不来他爸的收入,于是忍痛把十四岁的女儿二狗宝送进细纱间做养成工。一面再竭力托人想办法,把大狗宝荐到厂里做揩车或加油小工。

  第二年,她的积蓄已全部完蛋了,并且拖欠了十八块印子钱(厂里看门阿三的),好容易把大狗宝荐进厂,但十一月初五老头子又去世了。锯腿时流血过多,出院后没有好的食物补养,木板房子没有窗,空气恶浊过冬时冷得天天咳嗽,夏天闷热得生了一场大病,腿骨常常隐痛,尤其在阴雨天,痛得成天成夜在床上打滚呻吟。虚弱、楚痛、肺病和经常的郁闷,终于让老头子早早脱离了这人世。

  老头子的死,对她是莫大的打击,印子钱从十八块增加到九十八。但她还存有未来的希望,希望娘儿三人几年中刻苦做工,省吃省用还清债,慢慢再积蓄起来,再讨媳妇嫁女儿。

  一年一年的过去,到第三年清明节前,她的债全部还清了。而他们比较值钱的衣服手饰,连她出嫁时的金戒在内,全都当得一干二净。

  日夜工磨得她不像个人,她自己也害怕照镜子。她满想从此三个人刻苦几年就有出头日子,但两个小鬼都作怪了!二狗宝要镶金牙齿,要买胭脂、香粉、雪花膏,要买花洋布,要……,大狗宝放工以后不回家,在厂门口和女工吊膀子,同女工去看戏,吃馆子,买衣料,开房间。十八岁的女儿在男女关系最随便的纱厂里,谁不想打扮?谁不想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天天混在小姑娘里,每天揩车、吃饭、洗手、洗脸之外,尽有工夫和女工纠缠不清。老太婆也想替他们检两个中意的对象的,但一提起婚姻就给钱打了回票,她总不敢托别人做媒,也不会有人给她做媒。

  可是用不着老年人费心,年轻小伙子尽有本领自作主张自选意中人,没有钱结婚就爽快同居,要是家长反对,女的出走,男的到外面去租“小房子”。老太婆逃不出恶劣的运命,她的儿女也逃不出普通穷人的“自由婚姻”。终于年底二狗宝一去不返,而第二年春天大狗宝也带回来一个女人。老太婆悲喜交集,走掉一个亲生女儿,来了一个媳妇,在赚钱方面说,是每月比从前要多几块的。

  命运总是和穷人捣蛋,她盘算在五年十年之间再造成一个小康之家的,她的媳妇来了七个月就生孩子,以后接连每隔二三年一个的生下两个。老太婆年迈力衰,工作做不快,从前一天做到七毛,现在只赚四毛几分,她媳妇要管三个小孩子,要烧饭,要洗六个人的衣服,不能再去做工了。有几年孩子断乳后,媳妇做工,老太婆在家照料一切,每月可以多收入四五块,但他的肚子一隆起来,老太婆又得去做牛马。

  终于日夜忧惧的事到来了,老太婆给工厂开除了。从此,她不再有什么希望,仅只切望着自己早些死了,然而阎皇老子有意和她开玩笑,叫她现世现报的活受罪。媳妇生的四毛头才得两周岁,两年来一家人维持生活全靠大狗宝一人每天赚的六七角钱。大狗宝已三十七岁,他老婆三十四。大毛头在翻砂厂当学徒,还差八个月满师,满师之后也只有十四五元一月,自己供膳食。二毛头在细纱间做养成工,小三毛每天背着破麻布袋和铁丝做成的夹钳去翻垃圾堆,拾些破布、洋铁罐头、破玻璃瓶、破鞋、绳索、木片……卖些钱,最近又加拾各种各样的纸头回去烧饭。大狗宝老婆要到四毛头三周岁了才能去做工,如果一年之中她的肚子又大起来,那又一切都完蛋。

  老太婆非常担心她媳妇再生五毛头六毛头,有一晚她竟干涉儿媳之间的“乐事”了,她咕咕哝哝的骂:“开心什么?狗婆!一养一个,一养一个,饭都没有吃了还要开涮,哼!……”媳妇不做声。老太婆也知道骂是多骂的,但她恨媳妇川流不息的那么会养孩子,累得全家挨饿。

  从前,她走路时遇见熟人彼此总打个招呼。“饭吃过啦?”“上工去啦?”“今天夜工啊?”“今天停工啊?”……拉这么的一套。现在,她再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了,有一天,她家里没有米,隔壁小老虎老婆问她一声“饭吃过啦?”给她骂得狗血喷头,有冤无处伸。此后,全弄的人们看见“古怪老太婆”就敬而远之。

  媳妇看见她拿着空米袋回来,一声不响抱着小孩去睡觉,接着,小三毛和她也睡去了。穷人对付饥饿,除了睡觉之外,只有跪在地上求讨。然而三四个月来铜元绝迹,百物飞涨,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肯舍得一分钱。即使讨到一分钱,也买不到什么,一个大饼得再加一分。后弄有个乞丐,每天早出晚归,以前一天能讨两毛多钱和一二顿剩饭的,现在他常常空着双手回来。

  三回声后半点钟,二毛头先到家,揭开锅盖看看,摸摸炉子,叹一口大气,一骨落爬上床陪着妈妈睡觉了。大狗宝回来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人呢?有一块钱为什么睡觉呢?”他有些咆哮的样子。

  “小鬼,一块钱,一块钱,一块钱,你晓得一块钱买几升米?二升半!你说怎么吃法!一块钱,现在一块只抵从前一角了!……一角也抵不到,只抵得五分。”她比儿子更大声地咆哮,一面说一面气愤愤地突然一骨碌坐起来。

  “厂里大家说玉佛寺有贱米卖,不是大米,也不是籼米,叫什么平米。婆婆我去买好吗?”二毛头怕明天没有早饭吃,上午做不动生活,不带饭去下午只好“打钟头”——早退。她回家屡次想说,总是怕婆婆骂,爸爸回来才壮了她的胆。

  “喔,那是平粜米,两块钱买一斗,是洋籼米,只能烧饭,煮粥就不兴。你带了钱去看看再说。”他在厂里也听说过的。

  二毛头猫一样地跳下床,一口气跑到玉佛寺,大门开着,不见买米的人,也不见卖米的人。当她跑进大门不知向哪儿问去的时候,迎面走出两个和尚,“大师父,这里有米卖吗?”她抬头等他们的回答。

  “今天卖完了,你明天一大早来等在门口,排起队来,九点钟起买票子,拿票子到米店去领米。”

  她说声“谢谢”,怏怏地往家跑。在路上,她看到一个米店伙计头上顶一大袋米,服服贴贴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走着。她歆羡地看了几眼,止不住的想:“她多福气!我们一辈子的穷,听说有钱人不大吃饭,专门吃些大鱼大肉,……厂里那个东洋账房就肥得像只猪,凶起来像老虎,我们野狗般一天饿一天饱地受罪,天天忍气吞声受打骂,眼泪往肚里咽……”这种念头她是常常转的,可是她觉得除了自怨自艾,和歆羡别人外,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让自己过得好日子。

  “卖完了!爸爸,要一大早去排队,先买米票子,再到米店去领米。”她回家后懒洋洋地说。眼睛盯住爸爸的黑影,一会儿又接上一句“爸爸!明天上工没有饭了。”

  “报上说的,上海米多得很,有钱的和开米店的把米囤着,有意抬价,有意捣蛋,有意要穷人的性命!什么鬼平粜米、洋籼米各处都卖二十五块一担,平粜米不过便宜五角钱一斗,从前洋籼米不是十四块一担吗?我操他妈的x,这又是八一三以后那样的鬼把戏!等到别人买不起,抢了!他们这些狗杂种才弄些平粜米来卖卖,骗骗穷人。……”他并未回答女儿,独自一声高一声低地骂着。

  “他们有钱呀!动不动总是‘叫巡捕’,‘行里去’,他妈妈我明天叫几百个人去抢!”老太婆的一口气直到现在还没有消除。

  “抢?那么容易!米店有木栅栏铁栅栏,还有电话,一个电话一打,红车子马上就来了,要不了五分钟。前两天昌平路那家米店真黑心,米堆在楼上不卖,面粉堆在下面,零碎卖不肯,起码买一袋,等到人合好了去卖时,他那狗养的短命鬼老板要涨价四角,涨四角就罢了吧,婊子养的他还不罢休,卖了几十袋不卖了,店堂里满满的堆着几千包。问他什么道理呢?他说:‘要打烊了。’于是大家光火起来,一声喊‘抢呀!’就动手打进去,抢走二百多包。后来红车子来了,捉去三个人。”

  “还有呢,小沙渡路有爿米店,昨晚门口站了五六十穷人,先和老板讲道理,要出籼米价钱买大米,那个‘蛮子’(江北人称江南人为‘蛮子’)不肯,他一面摇头不答应,一面打电话给巡捕房,大叫:‘小沙渡路xx路口xx米店快要抢米了!我要五十个巡捕!快快快!’大家听了又想动手又不敢,到底肚子饿了没法,还是动手打木栅栏,刚打进去,红车子就开到,大家四散的逃走。后来老板给巡捕每人五块‘香烟钱’。”大狗宝觉得穷人抢米不是个好办法,今天抢了,明天他多叫几个巡捕日夜守着,价钱还是那么高。现在穷人简直没有什么办法叫米价跌下去。他妈听了之后,不作声。其实她哪里敢去抢,不过说说气话罢了。

  “爸爸,今天买一些贵米吧,明天再买平粜米好吗?爸爸!”二毛头尝过无数次饥饿的滋味,尤其是冬天的饥寒交迫,真受不住。“我身边有一角三分钱,明天上工时买两团茨饭在中上吃,晚上回家就有吃了。……”,“不要急,爸爸有吃你也有吃,我饿死了就随便你,你死也好,跟男人也好,偷鸡桥去卖x也好,……唉!”他讲到这里,二毛头先哭了,他自己的眼泪也像从加油壶里倒下来的一样。“男子汉大丈夫”,从前他也是的,但是现在,他常常暗地里哭泣。

  他们的火油灯三个多月不发光亮,他摸索着爬上床,冰冷的泪珠,滴落在他老婆的脸上。

  “哦!……你又哭了,……”她抱住男人的头颈,鼻子根一酸,也跟着哭起来。

  二毛头哭着跟爸爸爬上床。老太婆听他们鼻子塞住了在暗泣,也哭了。她本来想骂骂媳妇出出气,媳妇太可怜了,她不忍再使她更痛苦些。于是他走进回忆里去领略那甜酸苦辣的过去。身旁的小三毛早已入睡,她在梦中偷到一大袋米,在半夜中惊喜得醒过来。

  第二天太阳没伸出头来,父女俩已动身上工了。老太婆醒来时,小三毛也走了。它今天觉得与往常有些异样,想起身又很懒的样子,耳鸣比往日更响,稍微有些口渴,四肢无力,腰背酸痛。她竭力撑着两手坐起来,伸手摸摸额角,才知道饿成虚弱病了。头的四周有一架磨子在辗动,腰背一阵阵地痛,再隔一会,金星红星在眼前迅速乱转,接着是一片墨黑。她像黄浦江汆着的木头似的缓慢地不由自主地躺进被窝,和善地对媳妇说:“大毛头娘,我爬不起,一块钱在台上第二只碗里,你马上去吧。”

  可怜的女人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一声不响地走了。她变得那样子不欢喜说话,从前厂里人人羡慕最活泼最健美的她,隔不了几年完全换了个样儿。现在的她,脸相比过去大狗宝的妈还老,三十几岁的人,头发稀疏枯黄,高耸的乳房仅割下两层皮,小孩子吃不到乳,全日全夜的啼哭,哭疲乏了倒在母亲怀里,醒来时吮吮瘪乳头重新干号。

  她心里恨不得三脚两步就跨到玉佛寺,可是她的脚死牛似的拖着,力不从心。肚皮的空叫一阵利害一阵,看看吃饱了的人们那种愉快的脸容和高昂的步伐,她的鼻子根又酸了,咬着牙根,好容易躅到目的地,半死半活地走来想插进队伍,刚走近队伍差五六步,沉重的皮鞋脚飞到她无肉的屁股上,一阵麻辣辣的楚痛从屁股往上直钻。

  “猪猡!懂规矩吗?后头去!”外国三道头又举起藤鞭打来,她连忙没命的跑,背上吃到一鞭半,第二鞭只打着鞭头。她哭丧着脸问山东巡捕买米怎么买的,他简单而不情愿地回答:“转弯,后面去排队,先来先买。”她从槟榔路转到戈登路,站在队伍的尾上,一会儿后面又挨头排上了。她一眼望去,前面有四五百人,再加上槟榔路的一队,起码有六七百人,回头一瞥,后面已跟上六七十人。

  等着等着等着,屁股和腰骨由麻木而剧痛,人家站着,她也只好站着。坐下去屁股不答应,后面的人也不答应,后面的人增加多少她回头已数不清,人越多后面的拥挤力越大,她肚子紧靠在前面一个老太婆的身上比较好过些,但肺部被挤压得透不出气了。站到膝和腰像要折断的时候,她已给推到转角上。希望来了!米快到手了!

  大门前,黑炭,外国三道头,山东大汉,靠着铁丝网,挥着木棍和藤鞭不断乱打,人们越是走近大门,越挤得起劲,她身上的汗干一阵出一阵,这时她很费劲地喘咳了!老太婆的病,小孩的哭,三毛头在家里等吃饭的那副可怜相,二毛头和大狗宝的成天工作、愁虑,和昨夜的痛哭,……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又消灭,消灭又浮现。挤压,肚子空叫,她绉紧眉头,挣扎着,中午暮秋的太阳,晒在她的头上犹似一盆炭火,她的头膨大起来,一倍,两倍……。

  她分辨不出人了,眼前只是一堆黄色的制服,肚子还是空叫着,但她不觉得苦痛。后面的拥挤极度的加剧,挤得她好几分钟吸不进一日气,藤鞭木棍,雨点般的落下,她像戴了个木头帽子,只听见挨打时的声响,不感到挨打时的疼痛了,青黑色的穷人和穿黄色制服的巡捕老爷都消失了,眼前被一座金黄灿烂的大屏风挡住视线,她更张大些眼,那屏风渐渐变红,红得像杀猪时冒出来的血,之后再慢慢变成紫色,最后很快由紫色变成漆黑一片。她微微感到马路旋转着向上倾翻,马路翻到她的头上,她的木帽子受了最后一次笨重的打击,在巨大的骚动声中,她只听得一个人的大声叫喊:“唷!乖乖!倒了……唷!血!”

  …………

  第二天,报纸大字登载着慈善平粜的成绩,附带报告:死了几个不守秩序的老妇和小孩子。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