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模范农村工作者

  出处:《环行东北》,刘白羽著,方生出版社,中华民国卅六年(1947)二月再版,第121~124页

  五月十九的夜晚,我访问了马斌。

  在访问以前,我听到几个人把他当作一件典型事例介绍给我,他是共产党的宾县县委书记。他刚刚从宾县来哈尔滨,明天他也许就要离开这里。那座楼上一间小房间里,灯火辉煌,隔壁会议室里正在开会,他挤出开会的时间,坐在我对面。他是一个普通的年青人,椭圆形的脸,并不是什么满面风霜,一手裂纹,而且他脸上似乎有点红润,细长的眼睛,些微的近视,还没到戴眼镜的程度,就是这个人,他成为宾县人民所最亲爱的人。

  在县里,他的办公室,经常为贫穷农民挤满,他们对他像朋友一样,马斌在乡下也是如此和他们睡在一条炕上面。

  他说过:“我们有一个规矩,不吃粮户(富户)饭,不住粮户房,专找穷户人家住吃,给他家粮食菜金。”

  比如,他领导过宾县救济站清算配给店的斗争,在没下屯之前,先在各屯走了走,然后选定两个最穷的屯子:一个是大仙堂,一个是河西屯,把工作组住进去。因为——曾经有过这样干部,他一下去就住在粮户家里,据说这里好办公,粮户供饭也不困难,可是这样一来,多接近了粮户,少接近了穷人,多听粮户的谈话,少知穷人的痛苦。穷人不愿到这种粮户家里来,就是来了,因为有粮户在场,什么话也不好说,干部到穷人家里去访问,粮户跟在后面监视。最好谈心的时候,是晚间睡觉前吃饭后,这些时间都在粮户家里,等到到穷人家里去,人家早出去打柴、做工去了。马斌不是这样做。他到处钻到穷人家里去。什么样的斗争、减租、反奸,大事情都跟穷人商议,因此他到那里去,穷人就欢迎他,保护他,在不安全的地方,农民就轮流去放哨保护他。

  马斌是一个在上海住过的知识份子,而且他著过书,但是他有一颗为群众服务的决心。他开始是松江军区政治部的民运部长,他要求给他到下层去工作。

  那个夜晚,他一坐下,先告诉我:

  “满洲国时代农村就是警察和地主当权——这种封建势力跟帝国主义结合,是很典型的。”

  随后,他转到农民痛苦的生活上来。我惊讶他从情感上那样熟悉农民的苦痛,他说:

  “我讲几个故事给你听:那时农民要出荷,——老鼠,要山上跑的;还要山葡萄叶子,康德十一年(四四年)下大雨上山去采,采得不好,后面警察就打,大众恨极了,把山葡萄连根拔下说:‘明年看还要不要!’抓劳工,有一个朱宪章生了病,他女人去了,汉奸骂她:‘我这里也不开窑子,你干什么来?’特别是抓思想犯——(他下着注解:什么叫思想犯,就是还未见之行动,但有可能者。这到底叫做什么呢?)给你黑布一蒙就抓走,一个人低着头走,警察说:‘你低头想干什么?’抓走。那时人们都把寿衣准备好挂在大门后面,抓的时候就整起走。”

  (这时,在我们旁边有一个“小鬼“,本地人,他插上来说:”“连榆钱也要出荷,怪不怪?!”)

  我相信:这种了解愈深,对于一个好的农村工作者,愈是需要的。因为他懂得群众中的仇恨,这种仇恨将在什么场合上迸出火花。

  果然,在今年一月间(东北严冬时节),他领导宾县群众燃烧起来了。他们斗争了一个无恶不作的人物,——城厢区西牛街的高阎王,减了房租。随移就转入对旧区排长进行反贪污积谷救济粮的斗争,乃大量发动和福顺兴、裕泰盛配给店的清算。这天有八百多人抗着大旗,先到永利东,一见女掌柜(她当家)就闹起来,女掌柜说要找福顺兴(粮存在福顺兴),立刻武装押她转向福顺兴。群众水一样涌到,刚到院,钱柜里发了一枪威胁群众,群众拥向钱柜,里面跑出一个安子清,开口就骂:“混蛋,滚出去!”群众立刻愤怒起来,大声喊打,农工会的人上去把安子清绑起,不准动弹,——这时石崐峰掌柜露面了,大家问他:“我们的配给粮应该还给我们!”“你不该留下发洋财!”“我们饿肚子,你发洋财,真没良心!”一个老太婆喊:“我们饿死了,我们要粮食!”......贪污苛扣的配给店低了头。群众就找麻袋,找仓房,一面派人去找大车,——一面算账,过秤,上账,退粮就从下午开始,当晚留一百人守仓房,补麻袋。第二天、第三天都继续运粮。这样一来,三天以后全城六个区都和配给店清算起来。有一处,掌柜把配给粮不肯补齐,一个老头子跳上桌子讲:“八一五后你自知汉奸难保,几百辆胶轮车,往哈尔滨拉,今天无论如何要给足,我们这十四年,满洲国变成警察国、特务国、压迫国,你们把我们逼得苦死了!”这一次,群众从配给店罪恶中,算回八十万斤粮食,度过严重的冬天。

  这样群众斗争的风霜,使马斌更深刻懂得:武装力量——应该属于谁。因此群众要求武装的时候,他又发动向汉奸恶霸起枪。他告诉我:

  “日本人十四年没起出的枪,老百姓知道哪个恶霸家里有,满井一处都起出五支枪。”

  四月二十四日,宾县进行了一次农民武装自卫队的检阅,一千多农民带了新的武器走过去。

  马斌又进一步组织了生产。他把很多冬季农闲无事做的卖工夫(零工)的人组织到“满拓”山林地带去打柴。这时由于他亲身参加,他又研究了山林地带问题。原来“满拓”山林,从前是强迫人民砍柴出荷,“八一五”后,山林地带开放了,什么人都能去采。可是对穷人依然没开放,因为他们没有车马,无法运输,砍下来堆在那里,过两天就给有车马的人捡走了。了解了这种情况之后,他就把这山林地带采伐权暂时交给工农会了,由他们组织大批工人解决山地居民生活及城内燃料问题,专门采伐、运输。一般人只能赶着马车到那里去购买。这样三个月,采了一八九车木柴,卖了四三一五零元钱,解决了四百九十五个贫苦工人的生活。

  宾县人民在半年中间真正翻了身,这是非常伟大的事情。

  在我和他谈话以后,就没再在哈尔滨见到马斌。别人告诉我,他回他的农村里去了。我觉得他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农村的,农民的温暖该是如何深啊!

  我离开哈尔滨之后,在途中看见《东北日报》上有一篇社论上说:“我们要求到处有马斌这一类的工作者和工作作风出现。”他受到共产党东北中央局的奖励:他是一个模范的农村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