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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登记

张戈

来源:1984年9月20日出版的《火炬》第50期



(一)


  R镇的早晨九点钟已是太阳高照。经过清晨一阵子的喧哗,熙攘,上班、办事、上学、贩卖等人群都渐渐散了。半郊区的马路上只是稀稀落落的三两个行人和偶尔闪过的车辆。路边那间围着高高铁丝网的新型警局这才开始了它一天的黑暗活动。

  楼上警长办公室里,一个矮矮胖胖的警长翘着脚仰躺在安乐椅上与一女警员在嘻嘻哈哈的打情骂俏,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谈得得意忘形时,敲门声响了。女警员呶了下嘴,回到自己的坐位,背着警长打起字来。胖警长扫兴的说声:“进来!”随手拿起报纸严肃的看着,一派道貌岸然。

  进来的是一个高高瘦瘦,长发披肩,带着黑眼镜的麻脸暗探。他身后跟着一个脸无血色,腰也挺直不起来的青年。胖警长毫不在意的放下报纸,半抬着头瞪着来人。半晌才冷冷的说:“陈亚标,现在你知道味道了吗?哼!以后再给令伯抓到就别想活,知道吗?”

  对方双眼无神采,木然的凝视着地板。内心不停的翻腾着仇恨与委屈,喉咙象是给什么东西梗塞住,嚅动着双唇,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来。

  胖警长看他没有反应,直捶着桌子叫喊着。那个外号叫毛兵暗牌的暗探一巴掌就从他脑后打下去,又骂道:“你妈的!别跟令伯装傻!”接着又直抽他的后领。亚标冷不防被打得直往前仆,待站定,正下意识的想举手还击,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今天是最后一天,还是再忍一下吧。”他使尽了全力才挤出一个“嗯”字。

  警长看到对方屈服了才继续说:“你他妈的,马来西亚人来我们新加坡赚吃,就要跟令伯学乖点,象你这个鸟样,拿包头无力,拿笔无本事,你能给我们做什么好!你还想成为新加坡公民!你……”

  他歪着猪头般的大脑袋,斜吊着那双快要掉出眼窝的金鱼眼,手拿笔在亚标面前指指点点,口沫横飞,越骂越起劲,好象眼前这个平民是他的奴隶似的。

  二个礼拜来,亚标已受够这帮恶棍的虐待,侮辱和奚落。现在他根本不把这些污言秽语听进耳里,倒是隔壁房审问室不时发出的隐约可听的刽子手的狂叫声,锤击声和他的同伴不时传出的哀叫与(呻)吟声,紧扣着他的心弦。这些又使他联想到审问室内那炽热的聚光灯,尖头的皮鞋,带着特大型戒指的拳头,夹手的抽屉,还有白蜡烛的考验。他终生也忘不了那二个高头大马,满脸胡须,凶神恶煞的锡克打手及身旁这个可恨的毛兵暗探,“君子报仇三年不迟,总有一天我一定……”亚标心里想着,盘算着。

  “陈亚标,你妈的!”胖警长看他对自己的教诲毫不在意,发起火来喊骂着,亚标这才再度沉思中惊醒过来。等他抬起头来,警长的咖啡已泼到他身上来了。亚标煞白了脸,眼光显得咄咄逼人,直射在警长脸上。

  胖警长铁青着脸站起来,他凶悍的骂道:“你跟令伯恶什么?你不要以为令伯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打暗牌和抢他的枪的私会党还是共产党,令伯就不能把你多关二年,令伯没这么多米养你!停了一下又骂道:”都是你们这些穷鬼,失业流氓,非公民,好事者搞到整个社会乱糟糟,不安宁,给令伯辛苦……“

  他象是在操场上教训他的警员似的,谩骂了一阵又一阵,直到最后又自觉没趣了,才转了话题,摆出一幅绅士模样说:“告诉你,今天放你回去,找份工作做,好好做人,别再给令伯到处惹事生非。”

  说罢叫女警员把准备好的释放证书拿来给亚标签名。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蓝色的居民证,往桌子一抛说:“拿回去!”

  一看到蓝登记,亚标心中即刻涌现出许多说不出的辛酸,苦楚。就是这张蓝登记害得他一生好苦啊!他很不甘愿的伸手拾起桌上的登记,紧紧的拧在手掌里,恨不得把它弄个粉碎似的。

  他靠着楼梯的扶手,辛苦的半挺着腰,一步步拖着下楼,迎着多日不见的阳光,许多痛苦的回忆一时涌上心田。

(二)


  亚标的父母和其他广大的马来亚人民一样,出来就把新马二地看作是一块土地,所以他们常在生活鞭子的鞭挞下,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辗转谋生,习以为常。

  而实际上我们也不必等地理学家来分析新马自远古就是一块地,也不必等历史学家来证明新岛过去一直是柔佛州的一部分,扎根在柔佛海峡的新柔长提就是伟大的现实见证,它象连接人头与躯体的颈项一样使二地形成一个完整的人体。横越海峡的大水管更象是人体活命的输血管。这一切都是不容争辩的。然而贪婪无厌的英殖民主义者为了达到更好的控制与更多的剥削,加以二个反动统治集团的厉害冲突,它们一再耍弄分而治之的手段,硬要往人的脖子切上一刀。

  就在一九六五年八月九日那一夜之间,千千万万长提两岸的人民无端端的被一小撮人人为的宣判为无国籍人。在那难忘的一瞬间,出现了许多家庭悲剧:妻离子散,有家归不得,亲人隔海遥相望,有人失去了工作,贫穷交困的人们丧失了急需的福利照顾。……

  国家都强行分为二个,同一个国家的人民不能自由的在自己的国土上往来,这是何等的历史悲剧!

  亚标就是这事件的受害者。自从被宣布为非公民,失去享受公民的权利至今已十多年了,也已经超过申请公民权的居留年限,讲条件也称得上是个奉公守法的青年。可是年复一年的申请,他一家几个人还是蓝登记。

  这是为什么?他实在想不通。他只知道资本家只要有二十四万投资于本地,那不管他们是从什么地狱钻出来的,也不管他们是人还是鬼,都可以马上成为公民,领到红登记。外来的专家名流只要他们喜欢也可以轻易拿到特许工作准证,安心居留。自己生长在自己国土的人却要被强划为第二等人,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更强烈体会到蓝登记对自己的利害影响。象他这样一个持蓝登记的非公民要找份什么工作都得去申请张临时工作准证,那张准证就会象条捆绑着工人手脚的绳子,使他永远要为资本家的发财致富卖命。转业、跳厂、辞职就意味着工作准证的取消和失去卖命的场所。这一切他很清醒的知道。对于一个有上进心,有决心在社会上干出一点事业的青年来说,这样的限制未免太苛刻了。他闯了许多门路才在一间小小的书包制造厂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

  他和老板是特殊的私人雇佣关系,巧妙的回避了工作准证条例的限制。亚标也就放心的干起来,为了掌握好这行业的技术,以便打下将来事业的基础。他不嫌工钱微薄,不嫌没有公积金,一天忙上十多个钟头:染帆布,洗帆布,晒帆布,包剪,包车,包钉,还要兼送货。总之一切该忙的他全忙上,不该忙的象送老板的女儿去上学,他也忙上了。几年后他确实成了这家书包厂的得力人员,也正是他在为自己的前途庆幸时,发展工业的口号喊响了。在政府的优待和鼓励下,外围资本家的各种先进技术象海潮般涌进这弹丸小岛。本地小资本,传统式的生产技术在外来垄断资本无情的冲击下,破产收盘了。笨重、透水的帆布书包被轻便、防水的塑料书包所取代了,亚标的远大理想也随之化为乌有。

  他再次被卷入广大的失业人潮里去。以后他整天徘徊在咖啡摊、闹市里寻找工作。就在一次警方大扫荡中,他被当作殴打暗探的嫌疑犯给逮捕了。当局所持的理由是:亚标是持蓝登记的非公民,是最有可能做出危害国家安全的事,因为这些人一般不容易找到待遇好的工作,又不能享有一般的社会、卫生、教育等福利,他们对社会有最多的不满,是社会犯罪的渊源。他们就根据这样的假设与想象,引用内部安全法令把亚标当替罪羔羊。

  十多天的苦刑折磨和疲劳逼供,既不能证明他是流氓或是共产党分子,当局只好释放了他。

(三)


  亚标又痛苦的度过了一年的警察监视期,才真正获得自由。好心的邻居提议他去找该区的国会议员求个人情。亚标一向对于这些上等人没好感,无奈母亲强拉他去了。

  那晚福来婶带着亚标去见议员。那个只在桌面上与选民二个月见一次面的“人民公仆”,带着参杂有浓厚英语的方言说:“亚嫂你的仔读书不多,找工作难呀!”

  “是啊李先生,就是这样我才来找政府多隆。”福来婶用尽了最客气的言语说。

  坐在议员一旁的人民行动党党支部主席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下,他若有所知的点点头,用生硬的方言又说:“你的仔是非公民,要找工作辛苦呀!政府有工先优待本地人。非公民要做工应先向政府表示效忠,你知么?”

  “李先生,我的仔是好仔,没抽烟、没赌博、没有参加流氓,……”福来婶似乎感到有点希望,高兴的说。

  李议员不耐烦的站起来,习惯性的拉一拉那条绑不住那个肥而大、圆又滑的肚子的裤带、他说:“亚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讲新加坡当今要有一支军队才能象以色列一样在回教包围的区域,在共产主义威胁下生存下去,你知么?我们也要有强大的军队才能保证外国资本家放心来这里投资,我们才能独立活下去,你知么?”

  福来婶莫名其妙,只好陪笑的点点头。

  “知就好。唉!当今新加坡的少年人,多爱贪图享乐,怕苦不敢当正规军,我介绍你的仔去做兵,出兵后就可以拿到公民权,那时,不怕你无工做,你知么?”他比手划脚的把当兵的好处说个不休,最后还推出几本宣传小册子给亚标。

  当兵!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福来婶眼前马上出现多年没去想的形象:行径如野兽的日本兵,心肠如蛇蝎的红毛兵,还有眼下到处作恶的暗牌狗腿。

  支部主席看到她那副惊异的神情,已猜到了几分。他离开坐位把她拉到一旁说:“老婶,他读红毛书的不会讲话。我们是自己人我才跟你讲实,当今不比往年,现在我们的国家安定,不会打仗的。军队是做给外国人好看的,你免惊,做我们的兵不辛苦的。”

  福来婶半疑半信,支部主席故意装出一副不经心的模样说:“由得你啦,反正你的仔在CID有了名,做兵人家也不见得要你。”还特意走向亚标,打打他的肩膀,使个眼色说:“少年的,做了兵,以后就不用怕暗牌了。”

  亚标要不要去当兵的事在家里引起很厉害的争论。亚标实在忍受不了失业的痛苦和持蓝登记的苦恼,所以决心去受几年苦,以扭转坎坷的命运;姐姐玉花则极力反对,她说做兵十个九个要学坏,她指名道姓的讲了许多实例来支持自己的论点。福来婶用干柴般的手托着下巴,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辩论,干燥发黄的眼睛无神的凝视着桌面,一动也不动,摇动着头上越来越多的银丝表示六神无主。

  苛政猛于虎啊!穷人朴实善良的感情拗不过残酷的现实。亚标终于报名当兵去了。

(四)


  当兵的日子真难熬呀!

  那些没有人性的军官老爷简直把士兵当作奴隶或犯人一样对待。士兵的日子是在恐慌、紧张和痛苦的情绪中度过。尤其象亚标这样一个一句英语也听不懂的新兵,还要多受一层苦,对于许多事他都是一知半解,或不知不解,狗眼看人低的军官给他取个绰号叫小丑,他成为当官的开玩笑和戏弄的对象。

  说起在这段日子,唯一使他感到自在的是,进了兵他的蓝登记给军部换成一张军用的白登记,从此他再也不会因当众示出蓝登记而有二等公民的自卑感。当然这点自在感和在兵营内所受的苦难比较起来是差得多。听,连部楼下传来了什么声音。

  “三排集中!”排曹在楼下操场向着四楼的三排叫喊。

  三排的新兵象触了电似的,一堆人从四楼连跑带跳的,又推又撞的,象要将楼梯踩烂似的直冲而下,不到一分半钟,全排新兵已经整齐的站在曹长前面。曹长挥舞着拳头说:“杂种!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来集合,全给我滚回去!”整排新兵又在他叫嚷声中推推挤挤的涌上楼去,然后又在另一声狂叫声中蜂拥而下。四、五级梯阶当作一步跳,有人撞倒了,一些人从他头上飞跳而过,其他人从他身旁踩踏着过。几个最后才到的,则被罚在楼上楼下连跑几趟,直到最后走不动了,跌坐在梯口喘气,曹长才满意的带着胜利者的神态说:“不是吗?我早就说过你们能在一分钟内集好队。”说完就转身进入排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穿着一套熨得笔直的军服,戴着眼镜,神气十足的印度军官。他来到队前,对他们打量了一番,然后慢条斯里的露出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说:“先生们午安。”队伍照例响起一阵低沉的机械式的回答:“老爷午安。”紧接着只见他把裂开的嘴巴一合,脸皮一沉说:“哪——,为什么我的排只有十个人报名捐血。”队伍静悄悄,不闻声响。他们似乎已经预感到恶狗露齿定会有事。

  “怎么?没人敢回答,都不是雄性吗?”排长瞪着他们挑衅的说。队伍依旧无声响,他们避开军官的眼光,木然的看着前面,按立定姿势的要求——一动也不动。

  排长无奈,收敛起下沉的黑脸皮,眼珠一转勉强露出那排白牙齿,装着笑脸说:“我知道,捐血不是强迫的,我也不是要强迫你们。OK,不要紧先生们。”话虽这么说,藏在玻璃片后面的那对射着寒光的阴险眼睛仍在队里扫射,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丑,你为什么不捐血?”他终于找到下手的对象。

  “老爷我身体不好。”亚标没好声气的说。

  “噢——身体不好,不是懦夫?”排长阴阳怪气的讽刺着说。亚标屏着气尽力把抽搐的肌肉控制住。

  停了一下,排长才又说:“不要紧先生们,我会懂得怎样使你们都壮起来的。OK,现在乘着捐血的时间让我们来做点健身运动。”说罢得意的奸笑了一下。

  听到要进行运动,马上有几个新兵举手说要捐血,排长得意的提高嗓子说:“很好!还有人后悔吗?”他故意稍停了一下,看到队伍实在没有反应了才又说:“没有现在就开始了。”

  下午二点钟,炎热似火,操场上的沥青都给晒软了。排长双手叉腰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指着二百米外的山丘高声说:“先生们,这不是处分的形式,这只不过是一种体操的形式,你们可别搞错,明白吗?你们看到那个山吗?每人去给我採一片叶子来,最后五个要多跑一趟,OK,去!”

  谁都怕成为最后五个,所以一声令下,士兵们便没命的往他所指的地方跑去,士官们则象猎犬追猎物似的在后面而直喊直追。等他们跑回操场脚还未站定,排长又指着远处车场的卡车说:“去吻车胎,我要检查唇吻印!”士兵们又拔腿使劲的冲向车场。回到操场后,又往另一个目标冲……

  如此一个目标紧接着另一个目标的紧张奔跑。不知多久后,有人晕倒了,有人呕吐了,一个胖子汗流浃背,躺在地上辗转呻吟。排长指着他们咆哮:“废物!都给我丢进医院去!”当他回头看时,看到大多数士兵已经停在那边弯着腰在吐气,非常生气的指着那群也快断气的士官大喊:“你们快给我追!拉他们跑!推他们!快!”

  亚标在警局被毒打造成的内伤这时也发作了,他也倒在烫热的柏油操场上。

  兵营是血液银行获得血液的重要来源之一,自愿输血的原则是这样被贯彻着。一次变相的体操使士兵对上级的仇恨更加深。各种反抗形式也在产生着。军部当局当然也采用各种方法、观点企图消除士兵对他们的不满。

  亚标本来是抱着委屈求全的态度当兵的。他以为只要刻苦几年,拿到红登记就可以溜之大吉。这时期的生活已经证明事情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顺利,他开始后悔自己走错了路。

  一天连绵细雨下了一整天,士兵们做完了一天的军训回到宿舍里。和往常一样,宿舍各个角落马上此起彼落的掀起一阵阵半咒骂式的谈话。

  这时连部传来连长通知今晚要做夜训的消息。已经换好干净衣服的士兵听了,咒骂得更热烈了。

  “你老妈的赚吃兵,呸!”一个新兵往垃圾桶吐了一口痰,又狠狠的加上一脚。

  “唉呀,人家想当最佳连长,成为精英分子。”另一个新兵武林挖苦着说。

  威廉蔡丢掉手中的烟头,跳上桌子装着倚老卖老的口吻说:“士兵们,你们要好好与连长合作,连长参加了高级军官考试,就要升为上尉了,啊——这也是我们的光荣啊——”

  “……”宿舍里马上掀起一阵臭骂与怪叫声。

  “喂,喂,士兵们,你们也要努力争取当最佳新兵啊!”威廉蔡又装着排长的口气说,又引起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和愤怒的咒骂。

  士兵们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这一代青年的失望、苦闷、痛苦情绪吗?武林直躺在床想着。

  与此同时,楼下连长办公室里,排长和班长正在听连长作冗长的、军事性的、单调乏味的训话。他不厌其烦的重提他想争取最佳新兵连的决心,还强调说营长对他们的B连的训练成绩不满意云云。

  晚上雨丝还在飘落着。营外那一大片移山倒海填筑起来的工业矿地经过风雨的侵袭,已经变成一片沼泽,推土机和大卡车走过留下的痕迹也变成一条条水沟。

  连长当晚的训练是夜袭据点。一斑斑(班)新兵轮流从营房出发向着那片灰蒙蒙的烂芭前进。离开假想敌还有二、三百米远,新兵就被命令开始匍匐前进。他们象一条条四脚蛇在泥泞的沼泽里辛苦地爬动。

  前面一沟水拦住了二班的进路,二班的新兵就用双肘和双膝顶着地,微微撑起身体,抬起头想涉水越过。在一旁监督的二班长看到他们没有胸贴地地爬行,马上跑过去一脚往亚标的屁股踢去,又一脚往武林的头踏下去,直把他的头压到泥水里去,枪也侵(浸)入水里。武林喝了一口又涩又臭的泥水,眼睛也刺痛得差点张不开。他怒火中烧,抡起手中的枪往二班长劈去,亚标也按捺不住了,拔出刺刀也冲过来。二班长还来不及喊痛,又冲来了一个,吓得魂都散了,拔腿就往回头路跑。二班的其他士兵也全都不约而同的跟着追上去,他们谁都想乘着夜黑暗中出口气。直追进营房,班长已无踪影。

  连里发生了“造反”事件,连长和各个排长都象发了狂的野兽,扑来扑去象是非要把所有的新兵吃掉不可。他们把全连都集中在操场,用最恶毒的语言把他们痛骂了一顿,最后就使出惯用的伎俩,嫁祸于人,说二班的行动是野蛮、流氓、疯狂的,是可恶和可怕的。还说他们害死全连今晚要受额加体罚处分,言外之意是要二班负起这次处分的责任,要全连新兵都去对付他们。

  三排那位自命不凡的印度排长,为着自己排里发生了“丢脸的事”,早已做好准备,连长还没宣布处分开始,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挥一切。

  操场四周灯光明亮,各排新兵们在各个排的叫喊声中进行各式各样的步操,包括折磨人的快速操。军官士官吆喝声、口令声,夹杂在皮鞋的咔嚓声中,今晚的咔嚓声特别难取得一致,使整个场面显得杂乱无章,使人听了心烦意乱。士兵内心的怒火把浑身的汗水和雨水蒸干了一阵又一阵。排曹喊哑了,换了班长。直到全部当官都声嘶力竭了才罢休。启时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多了,那个足以容纳千多人集队的柏油操场给铺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层。三排长为了泄个人的情绪,主动承担了清洗操场的任务。可怜三排士兵憋着一肚闷气,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拉着懒洋洋的水喉管,提着臃肿的水桶舞着他们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事。

  体罚在士兵的咒骂与嘟嚷声中结束了。那三桶给三个排当夜宵的红豆水丢在门外没人去动。连长认为这是士兵反抗上级的无声举动,马上下令全连再集中,要他们当着自己面前喝下红豆水。

  连长问:“新兵们,为什么没有人喝夜宵,是不甘愿吗?”

  队伍静悄悄。

  连长凶悍地喊道:“全都哑了吗?”

  队里这才稀稀落落的胡乱响起几声不合节奏的响声:“不是,老爷!”连长胀红了脸,挥着拳头指着他们疯狂地嚷:“刚才的处分不够是吗?杂种。”

  “不是,老爷!”全连突然不约而同的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式的回答。

  全连的怒吼,使连长心里一震,暗忖:“这莫非是超高音式的反抗形式。”这非常的反应使他预感到情况的不妙,他狡猾地从鼻里吐出几声冷笑,就走开了。军官知难而退,留下的残局就推给专管生活纪律的排曹去收拾。

  说实在的,那晚的红豆就象铁铢一样难咽下喉。隔天一早,排曹对着冲凉房、厕所、洗脸盆、水沟里所撒着的一堆堆红豆而目瞪口呆!

  此后新兵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军官老爷为了维护他们的权威和纪律,说得更贴切一点,为了给垄断资本家训练出一大批能够任由指使,服服贴贴的工人,为了给当政者教育出一大批忠臣顺民,他们对士兵软硬兼施,即用“政治教育”来误导,也用体罚坐牢来威胁。

  二班全体新兵被连长调去作长时间的单独问话,大家一致指责二班长的无理。连长无计可施,就干脆处罚全班一个礼拜的宪兵监视与禁锢——当然其中免不了那谁也不想提起的下贱和污辱性的体罚和精神虐待。武林和亚标是“主犯”,所以罪加一等。而那个似乎是有无上权力的二班长,则逍遥法外,继续充当军官老爷的急先锋。

  二个礼拜的禁锢生活使二班士兵的关系更密切了。几个患难之交一致反对军方的无理,议论着保卫大家的切身利益。他们当中以武林的威信最好。这不仅仅在于他的勇敢,更在于他对事物分析的准确,具有独到之见。

  亚标本来有一个他自己在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真理”:蓝登记是形成他一家苦难的主要因素,只有成为公民取得红登记,他一家才能脱离苦海。武林以许多现实的例子向他证明:持红登记的穷人也是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以二班全是持红登记的服役人员来加强自己的论据。这点,亚标无可争辩地承认了。他还进一步分析说,持红登记和持蓝登记的穷人虽有不同情况的苦难,但只有推翻这个人剥削人的社会才是根本的出处。亚标初次听到这样的理论,虽还不能马上使自己的想法与之相适应,但武林真诚的待人态度,很快使他们成为好朋友。

(五)


  新兵受训结束后,连队经过整编,有些人被调走了,有些则被调散到不同排去。亚标和武林也被上级有意识的拆散在不同排里。从此白天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少了,可是周末与晚上在营外见面的机会却频繁了。在武林介绍下,亚标参加了由工人和学生组织的非法文艺组织。在那里他认识了许多人,好些还是兵营里的士兵,还有几个是士官呢。几个月后,他居然从一个武侠小说迷转变成进步文学著作的忠实读者。学习和斗争使他对周围的环境、人和事产生了新的看法和感情。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习以为常的社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多采、复杂,富于挑战性。他的眼前经常出现一幅幅穷人反抗富人、工人反抗资本家、人民反对政府的动人图景。

  那年头,适逢世界性经济危机影响到我国经济,群众性运动风起云涌,遍及全国。许多民间组织、学生团体和进步人士都相继参与这些运动,形势一时显得紧张,富于战斗性。亚标也跟着大伙身历其境,经受现实的考验与锻炼。

  在一次参观学生团体组织的我国历史与经济展览会中,他为我国人民的英勇战斗和抗暴的事迹所感动,也为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垄断资本家和官僚买办资本家对我国财富的掠夺而愤慨。他亲眼目睹英勇机智的学生领袖当场抓住两个受反对派指使在展览会里散发破坏性传单的特务分子,写下他们的身份,当众公布了他们的罪行。这一件事,使会场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学生们组织了抗议政府的演说会。亚标的心情比谁都还激动。他也揑紧了拳头跃跃欲试。他强烈感觉到自己受暗探欺辱的冤仇正在群众的力量下得到伸张。这以后,他成为学生报的一个义务推销员,时常奔走在营房、组屋、工业区送报传真理。

  正确的领导使群众运动发生了连锁反应,不久全国各地也相继出现波澜壮阔的工潮、农民要求土地、反对迫害的斗争也如潮似涌地掀起。在一次支援木屋居民争取土地的斗争中,他被各民族团结的伟大力量,青年学生同工农和城市贫民结合的巨大力量所感动。平日作威作福,荷枪实弹的军警在手无寸铁的群众面前手足无措的动人情景,极大地鼓舞着他,使他斗争勇气倍增。

  从此他更深入更频繁地参加了反剥削、反迫害的运动中。他的思想在斗争中发展、飞跃。在地下组织的教导下,他加入了党领导的革命组织。

  随着群众斗争和政治运动的蓬勃发展,军部当局对士兵的管理加强了。特别是连长头脑里对于连里的人存在着更复杂的想法。他几次假借检查海洛英或白粉这类东西发动突击搜查,有时还配合宪兵一起进行,他们翻床倒柜,掀衣搜书,想从中找到一点共产党的蛛丝马迹。在城市镇暴和森林反游击战这些反共训练中,他更有意无意地借题发挥,把共产党的活动和兵营里可能存在共产党人员扯到一起谈,企图引起他手下的军官、士官和士兵的政治嗅觉,以达其可耻的图谋。不必说对于武林和亚标来讲,斗争是更尖锐、工作是更复杂了。

  自从较深刻的认识了武装斗争的意义后,亚标暗自认真学起军事来。为了避免暴露,他和武林疏远了。在兵营内,他行动格外小心,尽量避免嫌疑。营内特务活动更加猖獗,不幸,武林因私自拥有军用地图和子弹被军部当局逮捕。亚标和组织失去了联系。

  经过几个月的寻找,亚标才又幸福地回到组织怀抱里。那是营内另一个连一位叫何庆的士兵跟他取得联系的。何庆显然是很懂得他的情况,当他们谈起日后的工作时,何庆说:“亚标同志,武林同志怕再也难回来了,你们B连联系的几位成员,今后可要靠你来负责了。”亚标静静,仔细地听着,内心翻腾的激情,使他闪烁的双眼蒙上一层泪水,跳动的胸膛深深地说了一句:“小丑!?”声音细得连对方也难听到。

  临别时,何庆慎重地说:“工作将会越来越尖锐困难,你要特别警惕连里的特务分子,要吸取武林同志的教训。”亚标紧紧握住他的手,深深地点了下头。

  最后何庆热情地说:“希望你顺利地工作到出兵,也祝你到时领到红登记。”

  亚标听了,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哈哈哈,红登记!”突然又严肃地板起脸孔,感慨万千地说:“我亚标追求红登记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头,今天共产党总算给我指明了出路,何庆同志,你说象我现在这样一个人会因为效忠政府而取得公民权吗?就算拿到了红登记,难道不会因为我现在进行的工作而重新被没收吗?我现在已经把这些置之度外了。只要祖国不解放,公民与非公民又有何差别呢?红登记比蓝登记好得了多少呢?”

  何庆激动地看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