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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宿舍

絮影


说明:作者是马来西亚作家,马共党员。


(一)


  那天我回到宿舍较平时都迟,挤过周末街上喧闹的人群,我轻快地在那扇熟悉的门扉上叩了两下。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短发、圆脸的陌生女孩的面庞出现在门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不定的瞅着我。我怯了一下:怎么?难道竟是自己叩错房门。我缩回一只脚,正想开口道歉,房里却传来一声:“谁啊?”

  一听是熟悉的声音,我连忙扬声回答:“是我。”

  “怎么这样迟呀?”声落人到,门缝被扯开一个大口,穿着睡衣的秋英,捧着一本电影小说,亭亭站在我面前:“我们还想妳今晚不回呢!”

  我跨进门,宿舍里柔和的灯光洒在我身上,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温适感。我回头去看,那圆脸的女孩正把门重新关上。她到底是谁?我心里泛起一股狐疑,便把探询的目光转到秋英脸上。

  “她是我表妹,叫秀莊。”秋英会意,笑着介绍。正说着,秀莊走回来,向我咧开小巧的嘴唇,友善地笑了,露出晶莹可爱的门牙。

  “秀莊,她就是水兰姐。”

  “呃。”她轻轻地应了声,并朝我点一下头,就象怕生似的闪进房里去了。

  “来找妳的啊?”我的目光从她娇小的背影拉回来,问道。

  “不,来找工作的。”

  “呀!找工作?”我惊异了,自然地目光再往房门扫去,那里只剩下一派从房里透出来的灯光。不过,我的脑里却放电影似的幻现她娇小,甚至是瘦弱的身裁。她不过是个孩子,我想。于是问道:“她几岁了?”

  “十三。”秋英仿佛估中我的心思,一边回答,一边自顾解释起来:“可是,妳知道啦,十三岁,书读不下去,在老家‘拜树胶头’又有什么出路?就跑出来了。”秋英顿了一下,然后以异样的语气接着说:“而且,是偷跑出来的。”

  “偷跑?”

  “嗯,我姑妈头先给她去打家庭工,就是头家娘太刻毒,做不到一个礼拜就哭着返了。可是,家里是手停口停,那容得多一张嘴;园口又没有多一份‘行头’;小小年纪,姑妈更不放心她过埠,就劝她,后尾就逼她再返回去做,骂死打活吵一大阵,她就是不听,三天前竟偷偷跑出来了。”

  “哦。”我吁一口气,默然了,心里原是有些感慨的,可是,这些年来,象这样的事情,看的、听的还算少吗?我的感慨也逐渐淡了。只是,她的确太小,又有这一副强脾气,在这个万花筒般的大城市里,她会怎么样开始新的生活呢?

  不知怎的,那晚我躺在双架床上,净睁着眼睛回想过去,由秀莊,我联想到自己,当初孑然一身从家乡出来,几年所经历的辛酸苦辣一时都涌上心头……

(二)


  秀莊终于在一间织草席布的纺织厂找到工作,这还是作为介绍人的秋英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讨到的。当然,此时此地,据说为了保护儿童,就业年龄最低的年限是十六岁,童工是非法的,非但雇佣法令上所能提供给工人的那点仅有的福利丝毫没能沾边,而且,也据说是为了补偿资方雇佣童工所担的风险,童工们必须更加卖力和听话。

  不管怎么样,能找到工作是值得庆幸的,至少,住的问题解决了,秀莊成了我们宿舍里新的一员。

  大概因为生活有了着落吧,她开初那种郁闷的心情,眼见舒畅多了,苍白的脸颊上漫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漾着笑意,一顾一盼闪着机敏的神色。从她秀丽的面庞上,我蓦然发现:青春,在她迈向新的生活疆场的时刻,已悄悄降临了,好象一颗幼苗,在一个清晨里,突然打起小小的蓓蕾,含着露水,在微风中颤动着。

  而她,对大城市里的生活是陌生以至于无知的,是出于少年的探索心呢,还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感?在全新的生活景象面前,她带着几分紧张,怀着些微的喜悦,注视着周围的一事一物。

  那天,大伙放工回到宿舍,隔壁房间的工友清姐就捧来一束鲜花,说是中午花店的送货员送来的。

  我们几个人望着那束正在盛开的花朵,心里都很诧异,那用精致的纸袋装着的,都是胡姬、剑兰一类的名花,我们一帮穷姐妹,有谁会送来这类华贵的礼物?

  我接过花束,只见上边夹了张粉红色的纸卡,写着:“赠送亲爱的张秋英小姐,祝你生日快乐。”下欸是“豪华纺织有限公司。”

  “是公司送给妳的。”我把花束递给秋英。她接过去,脸上露出豁然的神色,兴冲冲地说:“哎呀,原来是这个,难怪今天Forman(管工)汤尼一直缠着我,说有好事也不告诉他,我问他什么事,他却说今晚就懂。原来是这个!”说着,把花移近鼻端,深深一嗅:“唷,真香。”

  秀莊凑进来看,用手指轻轻掐一下花瓣,羡慕地说:“好美丽的花呀!”接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一下疑问的说:“工厂怎知道妳生日呢?我的生日连我爸爸妈妈都不记得呢!”

  “人家有心嘛。”秋英显得乐滋滋的,“难怪有人说,我们这厂的老板有人情味。”

  在一旁纳闷的小梅,突然嗤着鼻子,插进来说道:“啐,怪事!老板都会有人情味?”

  “怎么不是?妳看,有那间厂象我们老板,肯花这笔冤枉钱来祝工友的生日,再说,我们厂的舞会、聚餐、游艺会什么的,不是比别人的都多吗?”

  “还不是做样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吗!哼,要真的照顾工友,宿舍后院的门为什么拖久久都不修?”小梅反诘。

  “是啰,是啰,后院没有门,又怕丢东西,又怕进坏人,一年到头提心吊胆的,肯花钱应花在这头才对路啊!花,几天就枯了,好看不好吃。”月莲附和说。

  “水兰姐,宿舍会进坏人啊?”秀莊攀着我肩头,惊悸地问。

  “嗯,我们的后院只有一道矮矮的围墙,一爬就翻过来了,从后院到里屋没有设门,直来直去,前些时候,小梅的手表放在屋里,上工忘了带,回来就不见了。”

  “那老板为什么不修?”

  “他也有困难。”秋英把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掉回头答腔:“汤尼说,这一整排宿舍都是公司的,要做嘛就要全部动工,不是一下子做得来的。”

  “哼!说得容易,几年了,谁见过他一步步来做呀,收买人心的小恩小惠倒是不少,有些人就会替他说好话哩。老板的冤枉钱花得可不冤枉!”小梅越说越激愤,话里的火药味也浓起来。

  “妳……”秋英的脸,一下子刷的红透脖子,就想反唇相讥。

  我一看情势不对,连忙劝阻。一场小小的争论总算平息。

  过后,秋英买了个塑胶花瓶,把那束老板送来的鲜花插上,就摆在大厅的桌面。对着它,宿舍里的姐妹们各怀着不同的心思……

  秋英一放工回到宿舍,什么也顾不上,就忙着替它换上清水,然后又细心地修饰花枝。

  小梅却横着眼旁观着,时不时摇了摇头,冷冷地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

  而秀莊却显得茫然,经常盯着花束出神。有一次我挨近去问她:“依妳看,你们老板真有人情味?”

  她侧着脸想了一忽,又重重地晃了晃头,这才说:“不懂,我听她们两头讲得都在理。”

  我自己呢,却象小梅那样,在内心深处,对秋英的变化,陷入困惑不解之中。

(三)


  我认识秋英,是从住这间宿舍开始的,头尾算算也三年多了。尽管我们做工不同一间工厂,但是,几年来同住同睡,彼此无所不谈,她给我的感觉是热情、善良、豪爽和乐于助人。她也有个辛酸的家庭:父亲在锡矿场里工作,在一次土崩中被活活生埋,留下病弱的母亲和七个嗷嗷待哺的儿女。那年,她才十六岁,象所有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在流干了泪水之后,身为大姐的她,开始以她瘦弱的肩头挑起一家几口的重担。七、八年过去了,她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在被人形容为人生最值得珍贵的那些年月,也许有人能埋头读书,也许有人还躭于玩乐,可是,她什么也顾不上,她说:“我只是拼命地干活,干活,赚钱,赚钱!”每当我们谈起生活,谈起往事,总要勾起我们许多深沉的愤懑。彼此类似的经历好象一再验证,我们所处的社会是多么不合理,生活是多么的可诅咒啊!

  然而现在,她居然对面前的压迫者——老板,产生了好感和谅解,这是为什么呢?

  慢慢的我又察觉,秋英逐渐地注意起装扮来了,原本节俭的她,一口气买了几套款式时髦的衣服;有一次竟叫我发现,她躲在房子里,对着镜子在学化妆,案头上摆着一盒新新的化妆品。她看到我,赶紧停下眉笔,显得不好意思地说:“呃,回来了。”

  我没应声。她一面把摊开在面前的一本杂志移过来,指着上边的化妆图样,一面忸怩地问道:“妳看,我的脸形如果画这样的眉毛,能配吗?”

  我盯住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缄默了好一阵,才蹦出一句:“妳怎么也来这一套?”

  她呆了一阵,可是仿佛又料到我会这样责问,便牵着我衣角,要我坐下,然后婉转地说:“我告诉妳,这个月初,汤尼转告我,说公司想提拔我,就看我最近的表现。”

  “这跟化妆有什么关系?”

  “汤尼说,管工和工人不同,等级不同,生活不同,风度也要不同;管工不只要做起来象管工,看起来也要象……”

  我“刷”地立起身来,冲口而出:“所以就要学化妆,穿时髦!”

  对我态度强烈的抢白,她有一种受委屈感,皱着眉头闷坐着,然后轻声地辩解:“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妳知道我,多赚一些钱,可以治好母亲的病,可以让弟弟妹妹多读几年书。”

  “可是,妳会替老板来欺负我们姐妹。”

  “不。”她站起来,严肃地说:“我绝不会象汤尼他们,把工友喝上喊下,我是做工出身,我懂得姐妹的辛苦,我就按工厂的制度办。”

  我本来想讲:“工厂的制度,也是吃人的!”可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嚥回肚子。我知道,这样一讲就等于开始一场徒劳的争论——因为,此时此地,不是到处都有这一套劳动制度吗?打什么工,任什么职位,谁能不受它管制?

  我憋着满肚子气跌坐回去,头脑乱糟糟的,甚至拿不定;对秋英的即将被提拔,自己该抱什么态度呢?

  果然,不久之后,秋英被提拔为生产车间的管理员,她开始坦然地在姐妹当中,作起时髦的打扮,并且,经常跟在汤尼一伙人的车尾去兜风玩乐,甚至,在中班下工之后,也不回宿舍,跑去看半夜场电影了。

  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突然窜进我们宿舍里。我们都感到烦躁不安。可是秋英却似乎不以为意。在几次的周末里,玩了通宵之后,回到宿舍,她淡淡一句:“应酬嘛。就把姐妹们关怀的询问都拦回去了。

  有人说:秋英变了,她爱慕虚荣,她正在往上爬。

  有人说:汤尼他们想吃天鹅肉,秋英是他们的猎物,她正往火坑里跳。

  而她仍是处之泰然。可是,她愈放心,我愈不安,我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总有一天要出事。

(四)


  万万想不到的是,出事的竟然先是秀莊。

  那是一个公共假期,我越过长提探望亲友。回去时道路塞车,任由你如何焦急,车辆还是蜗牛似地爬行着,搞到近午夜十二点了,我才回到居住的宿舍区。

  夜深人静,街道沉睡了,房舍沉睡了。我从那条长长的通廊走过,只听到自己鞋底发出的“咯咔咯咔“的声响,一个单身少女在深夜里惯有的那种敏感和警惕,使我不觉地加快脚步,终于喘着粗气回到那扇熟悉的门扉前。我用锁匙开了门,轻轻一推,门开了,房里的黝暗向我扑来,同时,一个怪异的声响从侧房里传来,象是呻吟,又象是挣扎。我心里猛然一惊,连忙伸手去按电灯的开关,”哒“一声,屋里灯光亮了,突来的光亮使我的眼睛自然地眯起来打闪。就在这刻,侧旁里窜出一道人影,我脱口惊叫一声,定眼要看个清楚,那人影却甩手扔出一道白光,随即转身向后院飞奔。我贴着墙壁矮身一闪,“叮噹”一声,一支四、五寸长的弹簧刀就落再我脚畔。待我抬眼再看,那人影已消失在矮墙背后了。

  我赶紧冲进侧房去。房里的景象顿时把我慑住——二十尺方的小房子,并排着两个双架床和一个小梳妆枱,原来就显得拥挤,想在,床单、枕头、被舖、书籍、抽屉里的日用品等等,抛的满床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凌乱。可是,更使我惊悸的,却是半躺在地板上的秀莊,她头发蓬松,衣衫不整,上衣还有一处长长的撕裂口。她突然见到我,两个惊魂未定的眼睛噙满了泪水,一声:“水兰姐”,泪珠涔涔地淌下来。我连忙跑前去扶她,她似乎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返转过来,劳累疲塌的全身酥软,偎在我怀抱里,只是一味地抽泣起来……

  我轻抚着她微微耸动的肩头,心里又气又急:可恨的歹徒又把灾祸强加在我们姐妹身上,我恨不能将他亲手捆绑。而今,我更焦急的是:秀莊她是否已遭到被凌辱的不幸。

  我把她额头上垂下的几绺散发惊过耳际,柔声问道:“那坏蛋欺负了妳?“

  她把脸庞贴在我胸前,尽是默默地掉泪,泪水把我的衣襟湿了一片。

  我急起来,大声追问:“妳说话呀,到底事情怎么发生?“

  于是,她这才抽抽搐搐地哭着谈起一晚的遭遇……

  原来,她今天被公司强令加中班,下工回到宿舍已午夜十一点半了。宿舍里其他工友都上夜班去,而和她一起加班的秋英却要随汤尼他们去看半夜场电影,把她送到门口就匆匆走了。她一个人冲好凉,拖着疲塌的身体上床,很快就迷糊入睡,就在这时,那坏蛋乘虚而入,一把亮晃晃的弹簧刀按在她咽喉,就把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抄空了,然后,转身要来将她加以凌辱,她拼死挣扎反抗,两人就在地板上扭打起来。可是一个十三岁的弱女孩,怎能抵过如狼似虎的歹徒。在暴力底下,她眼见就要遭到永远难于磨灭的创伤……灯光,就在这时亮了……。

  “水兰姐,要不是妳及时回到,我……我一定会给那坏蛋害死的。”说完,她把我紧紧地抱着,仿佛我就是她最可信赖的依靠。

  第二天,秀莊的遭遇就在宿舍里谈开了,姐妹们个个愤愤不平,痛骂歹徒无法无天。而小梅却尖声嚷道:“可是,要是后院的门户不修,谁能担保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秋英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刚玩个通宵回来,料不到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横了她一眼,只见她掰着手指头出神,眼睛里透出内疚负罪的光。

  “看吧,这就是老板的人情味!”小梅锐利的声音,由于激愤,更加高亢了。

  秋英赶紧别过脸去。可是我发现,在她翕动的嘴唇边,一道泪流淌过。

  我突然想:这个本来和大伙亲密的姐妹,公司的提拔使她过着另一个新的生活方式,这段日子来是和大伙疏远了。然而,在她的生活里,难道就只有快乐吗?难道她不会有痛苦和烦恼?

  我应该找机会和她聊聊。

(五)


  几天后,家里叫人赶出来找我,通知我祖母病逝的消息。这真是晴天霹雳。祖母一向勤俭持家,在家里是人人敬重的一家之长,现在一旦溘然长逝,使长年受她老人家照料养育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我匆匆的收拾衣物,向工厂告了假,留一张字条给宿舍的姐妹们,就踏上沉重的归途回乡奔丧。当然,想和秋英聊聊的念头也就置之脑后了。

  葬礼是按照传统的民间习俗办理的,忙乱了整十天才算了结。来奔丧的亲戚和来帮忙的友好一时都走散,家里登时显得冷清。门口飘摇着一支白幡,更不时勾惹起家人怀旧的哀思。我原想尽快回工厂去复工,可是父母亲因我长年在外,难得回家团聚,都一再挽留。看着老人家依依的脸色,我不禁鼻酸。的确,穷苦人家一年到头在外谋生,天伦之乐几乎成了奢想,现在,老祖母病逝了,在她生前,她难道不曾对子孙绕膝的的乐趣有过向往吗?这真是生活的悲哀啊!我终于决定留下来,和还沉缅在失母的悲恸之中的双亲厮守多几天。这也许是我仅仅能尽的一点孝道罢。

  但是,一个紧急的长途电话却来催迫我了。我接过听筒,立即辩出是小梅由于紧张而显得急促绷硬的声音:

  “水兰姐,妳快出来,秋英出事了!”

  “什么?”

  “秋英自杀了!”

  “什么什么,自杀?为什么?”

  “电话里讲不清,妳得空就快出来,好些事情要你帮拿主意。”

  我放下听筒,在电话机旁呆住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竟使我脑筋翻转不过。我急忙星夜登程,在南下列车的“卡嚓卡嚓”声中,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黝黑的田野,我的思绪也象它一般的迷蒙和混沌。我唯一能搜索出来,带着不祥意味的回忆,就只有那次秀莊出事后,她翕动的嘴唇边,曾淌下幽暗的流泪(眼泪),可这能说明什么?

  我回到宿舍是上午九点多钟。来开门的是秀莊,她神态憔悴,苍白着脸,眼睑下有一道淡墨色的痕迹。她把我让到屋里,我急冲冲地问:“秋英呢?”

  “在房里。”她向侧旁一指。我即刻大踏步向那里奔去。可是,她却拉住我:“先不要唤醒她,她才睡着。”

  “吓!”我愕然,转过脸来向秀莊射过两道困惑不解的目光:“她不是说自杀了?”

  “她被医生救活回来,说脱险了,要在家里休养。”

  “哦。”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挂在胸口的那一块大石落地了。但盘聚在心里的疑云没有消散。我放轻脚步走进侧旁。在我熟悉的双架床的底层,秋英安静地睡着。我注视着那张姣好的脸庞,心底不禁涌上一阵难言的辛酸。她脸色格外苍白,隐隐透出一派惨青;紫灰色的嘴唇紧紧抿着,两道淡眉微颦,微微翕张的鼻孔呼吸细而弱,仿佛她胸腔正压着什么东西,使气体不能通畅,又仿佛心头有什么瘀结,使她梦魂也不能舒坦。

  看了一会,我退回大厅。秀莊尾随出来,我于是问道:“小梅她们呢?”

  “上班去了。她们留我看顾秋英,还交代我等妳。”秀莊应道,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原本那里总透着活力和稚气,现在却被慵倦和忧虑笼罩着,显得凝滞深沉。我知道她心理,秋英是她在这里唯独最亲的人了,秋英的不幸会带给几多的忧愁和压迫呢!

  而秋英的自杀到底是为着什么?我把心里的疑问向秀莊开口了。

  她并没有即刻回答我,而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平的纸张,一面递给我,一面难受地说:“这是她留下的遗书。”

  我接过手,急忙摊开来看。秋英的字体我是熟悉的,原来端庄工整的,而纸上的字却似乎由于笔尖颤抖而歪斜潦草,有几个地方竟被水渍染过,字粒扩散模糊。看着它,我的心一阵紧缩,我仿佛看到秋英执笔时凄然的情景。我一字一字看下去……

  “我的死是自杀的,和宿舍里的工友姐妹们不相干。

  “我的死又是被迫的,我多么不愿意死,可是这社会能够容得下一个被遗弃的少女吗?它能够容得下一个遭受凌辱而将要有私生子的年轻是的妈妈吗?

  “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有目无珠,竟把魔鬼当亲人。如果世上真有鬼魂,我死后一定变成恶鬼,去追杀那个把我糟蹋后,远走高飞的豺狼。

  “我也恨这个社会,这社会欠我,欠我的一家太多了。我的死,要来控诉这个社会的不合理,不平等。谁能够来改变它呢?

  “……”

  我看完遗书,事情是明白头尾了。同时一股抑闷悲愤的情绪充塞在我胸腔,好象要燃烧,又象要爆炸。我的气憋得兜不过来,我狠狠地咬着下唇沉思着。

  “好采(广东话“幸好”——吴注)那天我身体不好,请了半天假先回来,才发现她倒在冲凉房里打滚,一瓶洗衣苏打水已剩下一半了。”秀莊犹有余悸地讲起当天发现的情景:“这信就用刷子压着,放在水池边。”

  “她有讲到是谁害她吗?”我追问。

  “哼,她没讲我们也懂,汤尼突然不见了,我们跑去问公司,主任却说:‘职工的私人生活,公司从不过问。三天前他提出辞职,他的下落,公司完全没有义务负责’。”

  “公司还说什么?”

  “公司让她请一个月的长假,那天又送来一束慰问的鲜花,给我们扔了。”秀莊说着,重重地甩一下手,象在把公司的虚仁假义一扔干净。

  “秋英家里知道事情吗?”

  “不知道,她不让讲,说姑妈会打死她的,她不敢回了。”说到这里,秀莊那双诚挚的,殷切求助的眼眸,朝我直视。“所以我们想到要你出来。”

  我搓着手默然了,不懂该说什么才好。我决无意推避这个义务,可是我的能力又是这样单薄。我实在不敢开口承诺什么。我想还是等宿舍里的姐妹们回来,大伙商量商量,才比较能找个妥善的法子。

  经过大家讨论,最终建议先让秋英到我舅母的油棕园里暂时安顿,把孩子生下来再作打算。秋英靠在床沿,默默地听姐妹们为她操心商议,阶级的温暖重新燃起她对生存的希望,苍白的脸颊上,一次又一次滚下感动的热泪。

  大家让我和秀莊送她回去。经过几天奔波,事情总算安置妥当。当我和秀莊同乘着夜班火车,再回到这个南方小岛时,望着车窗外闪耀着的无数绿火红灯,秀莊深有感触地说:“唉,这样的地方,想起来真得人惊(广东话“真让人心惊”——吴注),当初知道,还是留在老家‘拜树胶头’好。”

  “是吗?”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就是见世面嘛,多一些经历,才更懂得怎样生活。”

(六)


  生活就象海洋,我们小小的一间宿舍倒象一角海湾,潮涨潮落,都在这里留下痕迹,而我们姐妹,却好似那滩上的沙石,随着生活的波涛,不由自主的颠簸、浮沉……

  接近年底的时候,本地区的新兴工业界,竟闹起裁员的风潮,厂方的理由是经济萧条,行情不景,迫使公司必须压缩生产。因此,有的厂干脆关门停办,有的辞退职工,有的削减工作日。

  我做的工厂首当其冲。由于我们厂的工人大部分是日薪制,因此,厂方施行削减工作日,每周的工作日由六天减为三天。自然,工资也就相应削减对半。这造成工友们极大的困难,有家庭负担的更维持不下了。工友们向厂方多次请求,厂方却一面强调困难,一面吁请工友和资方合作,共渡难关,对工友的合理要求却置之不理。工友们是手停口停,在这情况下,许多被迫自动退职,削减工作日成了变相的裁员,厂方由此省回一笔可观的辞退金。迫害和剥削是极其露骨的,可是,眼下市面萧条,工友们仅有的廉价的劳动力想要兜售都找不到主雇了。此时此地,你不忍气吞声行吗?

  我通过一个工友的介绍,向一间塑料厂领回一大批塑料花散件,用没上工的日子在宿舍里串成花束,一分钱一分钱地积累着一份极其微薄的收入。

  而也即在这个百业凋疲的时候,秀莊她们的纺织厂却出现异常的繁忙。

  我由于半做半停,在宿舍里的时间多了。可是,秀莊她们由于加班赶工,在宿舍里的时间却少了,不仅公共假期要加班,平时除了正常的班次外,还经常被强令连续工作两个班次。这样,在新的生活浪潮的冲击底下,我和宿舍的姐妹们骤然显得隔离了。

  在新年开头那一天,我们获得一个稀有的假期。姐妹们在堆满塑料花的地板上坐着,都显露出那种长期辛劳后的疲惫。

  “怎么?”我说,“你们的加班,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哪?”

  “呃,”秀莊停下手中摆开的塑胶花,随口应道。说完俯首打了个呵欠。这阵子,她瘦多了,短发长了一些,蓬松蓬松的缺少光泽,眼睛似乎有点浮肿,而眼睑的那圈淡墨色的痕迹更加显明,好象给人用炭笔轻轻描过。她脸上的肌肉青白而绷紧,仿佛是在冷风里被冻僵了。说几句话就要拌着打个呵欠,泛出眼泪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眼白里的血丝也越来越红。

  我盯住她,摇了摇头说:“整个月地天天连续顶两班,久了怎么受得了?”

  “哼,老板只管他的订单、利润,那管得妳死活。我们又顾着一口饭碗,有什么法子?”小梅恨声道。

  “好多人还眼红哩,说我们是因祸得福。”月连接下话头说。

  “哼,用眼睛看当然就是福啰。”秀莊愤愤不平地插嘴:“他不来做做看,天天顶十六个钟头,做到妳骨头都要松掉。”

  “不过,终究好过其他工厂,象水兰姐这样半作半停,能拖到什么时候?唉,辛苦是辛苦,咱工人就是歹命,拖磨大半辈子,才挣得一口饭吃。”

  “唉……”大家都应和着叹息。在接近年关时,我们工厂为了省下一笔花红,裁减了一批工人,我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结果,我早有意料,谈不上特别的愤慨。老板和工人好比油和水,永远掺不到一块儿。这个简单的道理,已被无数次的生活事实验证了。我断去向厂方企求的念头,领过那份菲薄的辞退金,即刻盘算起往后的生活。当然,失业也等于失去住所,偌大的城市,几乎是没有失业者立足之地的,找一份工作是首要问题。但是,一个“非公民”在眼下的裁员风潮里,她有什么特长能和广大的失业大军竞争呢?我茫然了。

  于是,我想到老家,我不敢企望在家乡能找到遂心的工作,但至少能省下在城市生活的那一笔基本的用费,如果能给人家的园口帮头帮尾,还能勉强糊口。我把自己的打算向宿舍里的姐妹们说了,大家一时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在这间宿舍生活,头尾五年了。五年里,宿舍好比我的家,朝夕相处,我和宿舍里的人和物关系是这样亲密,现在离别在即,我不禁为一份深深的依恋和一种淡淡的伤感所缠绕,明日天涯,我不懂彼此会有怎样的将来……

  告别的那天,秀莊她们刚刚下完夜班回来,看着我提着小衣箱要出门,都争相来送行。我望着姐妹们一夜熬红的眼睛,真是不忍稍微夺去一点她们休眠的时间,一再劝阻。可最后还是拗不过,就由秀莊代表大家的心意,送我一程。

  清晨的工业区,刚开始一天的生活,街道上人来人往,汽车声连绵不绝。人和车就象川流一样,各自向自己的劳动疆场奔去。旭日还隐没在高耸的建筑群背后,只给这个繁忙的街景扯开一面橙红色的天幕。

  我和秀莊在人丛嘈杂中默默走着,不一会就来到车站。她捏着我的手,轻声说道:“水兰姐,妳一定出来看我们呐。”

  “得空我就出来。不过,”我顿了一下,才接下去说:“就不懂妳们还会在吗?”

  “会的会的。”她说得蛮有信心,疲乏的眼神突然闪出一点兴奋的光彩,“公司要我们赶完这批货,然后回家过年,出了年回来,公司要替我们办工作准证咧。妳还有听说吗?政府要修改劳工法令了,十四岁就合法,明年公司也答应替我办理手续。”

  “哦,这样。”我应道。心里有些忐忑,望着她清瘦憔悴的面庞,我还是说:“真能这样就好。”象在安慰她,也象在安慰自己。

(七)


  我在家乡呆了个把月,碰上落叶季节,许多园口都停刀了,年轻的劳动力一窝蜂的拥向城市。我看看想想,最后,还是又一次收拾起南行的衣包。

  我先去找秀莊她们。一路走我就一路想:秀莊她们也许干得不错吧,有一张工作准证到底不同,总是有一个叫人承认的身份;如果她们的工厂还是先前那样兴旺,说不定可以介绍我进去,那么,我们又能够一起生活了。我愈想愈美,心里轻松,脚步也不觉加快,终于又站到那扇熟悉的门扉前。

  我叩了门,房里即刻响起脚步声。我猜着:来开门的是秀莊还是小梅?见到我,她们会说什么?

  门开了,露出一个上身赤膊的中年人。他稀奇地看了我一眼,沙着声问道:“找谁?”

  “秀莊在吗?我随口应道,心里却暗自吃惊,乘着应话的当儿,往房里瞅了一眼:没错,厅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

  “秀莊?“中年人皱着眉头:”没有这个人呀!“

  “没有?”我愕然,稍微提高嗓子:“那,小梅,月莲呢?”

  “也没有,这里没有住女的,妳找错房间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

  门,在我道歉声中缓缓地关回去。我不甘愿地再看一眼门牌:一点没错,就是这间!看来是她们搬走了。什么时候搬呢?搬去哪里呢?我站在走廊上思忖起来。我考虑:要不要再叩一次门,向新主人打听一下?

  隔壁宿舍的门却在这时开了。清姐探出个头来,笑着打招呼:“呃,水兰啊,果然是你,我听这声音怪耳熟的。怎么,又回来找小梅她们哪。”

  “是啊!她们呢?怎么都搬了?”

  “嗨,别提,讲起来激心。”

  “怎么回事?”

  “她们出了年回来,那死老板却一声不响地关厂了。”

  “关厂?不会吧?前一阵子还在加班赶货赶国外的大批订单呢!”

  “哎呀,就是啰,谁想到呢?加班囤够了货,乘妳回乡过年,老板就关门大吉,等你再出来,厂门封了,宿舍退了,看你走不走!走光了他好另请工人,工资从新工算起,他可以省回一座红毛楼咧,哼!老板的算盘精过鬼。”

  “啊……”

  …………

  当我再走回街上,原先那些美妙的想像都落空了,我陷入彷徨。同时,我也担虑秀莊、小梅她们的遭遇——一个生活的浪头骤然打来,她们被抛到哪里去呢?会不会也象我此刻一样,在街头徘徊?

  头顶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我额头滚烫,仿佛是把我满腔的愤恨、懊恼和烦躁都蒸发出来。远处的工厂,烟囱,都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头,使人不敢逼视。脚底下漫长的柏油路正冒着热气,一缕缕地升腾、蒸散,走久了,就象踏在炙热的沙砾上。

  举目四望,我该往何处去?

  过后整半年,我还是在这个南方的工业城里,为生活而庸庸碌碌地奔波。非常值得庆幸的是:也是在劳动生活中,我被同志发展为组织成员,这使我的生命,第一次焕发出光采;也使我的眼界,第一次越过世俗的围墙,增添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激动人心的见闻。我知道了,在不远的北方,有一个全新的集体生活,那里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人是奴隶,没有人象机器那样,更没有人当牛作马,而是个个过着纯粹的、高尚的、真正的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他们还为全民族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英勇地战斗着。这样的集体里也有我们姐妹。这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我热切地提出要求。

  不久,组织的答复来了,批准我参加民族解放军的要求,并要我做好准备,短期内即将上队。

  于是,我又回到老家。心想在告别的前夕,和父母厮守多几天。

  妈妈见我回来,不免一番嘘寒问暖。随后她拿了一封信出来给我。我一看,字迹是陌生的,连忙拆开来:

  “亲爱的水兰姐,您好!

  “那天在路上碰到清姐,她说妳去宿舍找过我们,可是,我们都搬走了。我们为什么搬走,妳也知道原因,我们统统被老板骗了。以前小梅说得对:老板是没有人情味的,他的心就象老虎那样狠毒,天天想着吃人。

  “现在我在通用电子厂做学工,也要轮三班。以前当‘非法工’,怕这怕那,日月都要加班补点;现在有了工作准证,为了一份‘勤工奖’也不得不经常做‘半夜鬼’。妳如果要找我,要先打个电话去厂里问一下,不然,妳到宿舍,我可能还在厂里加班呢!

  “水兰姐,我多希望妳能来呀!很多东西越看越不惯,又说不出道理,想问人,妳又不在,真苦恼。妳能来吗?”

  信的右角署名:“秀莊”。旁边不清晰地抄着工厂的电话号码和宿舍的地址。

  我捧着信,久久舍不得放下。我一再重复地读着,过去的生活一下子全部在脑里复苏了。我好象见到秀莊等一群姐妹在向我招手。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一定要去找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