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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亲人

——为亡友而作

吴迪




  1956年初,一个周末的黄昏,有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走在星洲北端的B路上,男的叫廖明,24岁,是G.S.汽水厂外勤工人,也是该厂工会干事。他穿着白 恤衫,黄斜纹长裤,敝着胸。他是个阔肩膀的小伙子,梳着“包头”,大脸上一对细眼,那厚而尖的上唇稍微下撇,显得刚毅而沉着,仿佛时刻抑制着内心燃烧着的 热情。他时时用那带着客家音的普通话跟女友低声细说。那女的叫辜素琴,21岁,身材挑高,穿着细花唐装,右肩挎着个提包,脸色有点苍白,只是由于那端庄的 脸龙,显得她是在凝神倾听,有时低声说几句。她是G.S.汽水厂附属罐头食品包装部的女工,也是工会的干事。

  他们在落日的余辉下,由南往北走着,那些虎虎疾驶而过的汽车,他们简直不当一回事。

  “前天放工就想找你,一出厂门,就不见人影了。”女的抱怨着说,睨了他一眼。

  “我赶去闪电(注:即人民行动党)支部,”明解释说:“我们准备提出承认马共合法地位的口号,你认为做得吗?”

  琴点点头,却又问道:“组织上的意见怎样?”

  男的略顿一下,带着几分感叹地说:“关系又中断了。不过,闪电既然不反共,华玲和谈又刚刚过去,打铁趁热!……”

  “要是能请示一下就好,这么大的事情。”女的把被风吹到前额的长发,掠到脑后,接着问道:“怎么样?那个姓关的同志有消息吗?”

  明突然瞪他一眼,问;“怎么,你知道?……”

  “那年他被捕时,你哭了,我猜想,他跟你的关系一定不平常,我估计他是你的上级。“

  明脸上一阵红,由于自己曾在女友面前有所暴露,而感到不安。他岔开话题说:“你们女工组的情况怎样?”

  琴只简单说“好”,便又静下来。她的哥哥辜建宁也是因为参加革命工作,几年前转入地下了,所以,她对这类问题较为敏感。哥哥高中毕业后,下坡教书,每月都把薪金拿回家,后来突然不见了,妈只是憋闷着流泪。

  “我们之间的关系,组织上批准了吗?”素琴突然问道。

  他知道这是语带双关,问的既是政治关系,又是他们的恋爱关系。

  他摇摇头,突而又安慰道:“没关系,迟早我……我会想办法!”

  说话间,迷蒙的夜色已悄悄降临,墨绿的B山已隐到幽暗处,淡蓝的街灯已经亮了。

  “你还没吃晚餐吧?”女的关切地问,然后从提包里拿出两个“叉烧包”递给他。

  “你要请客?——还没发粮呢?”明笑起来,说:“那我就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

  看着明那高兴劲儿,一阵喜悦掠过她的心坎。

  他们在B镇上分手了,素琴搭绿色巴士回家,廖明又赶去闪电支部忙起来。


  当晚十点多,廖明回到了“家”。这是一间由鸡寮改装的亚答屋,坐落在B镇边的乡村。这间陋屋外面有篱笆,篱笆外有条小河,显得很清幽。这屋子是阿明每月用 十块钱向福婶租来的,因为这里靠近会所,活动方便。屋内只一木榻、一桌、一椅,旁边一个小厨房。他把脚车靠在屋边,点了油灯,把冷饭温热,吃个大饱,照例 翻开报纸看看,直到打盹了才熄灯就寝。

  说实在的,有时他也想:早点让素琴住在一起多好,免得回来面对着屋内的死寂。

  他的家原是住在老远的三巴旺,家里弟妹多人。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了,父亲续了弦,他很受后娘虐待,后娘动不动就拧他,打他,他只能哭着想亲娘。所以,出 来做工之后,他便很少回家,只因怜惜父亲生活担子重,每月送些钱回去补贴。他的父亲在夜市场摆摊卖洋货,是个开明人士,知道孩子在外头干正经事,所以不加 阻拦。

  紧急法令后,阿明15岁,从西山小学毕业,就到小坡廖记药材店当学徒,每天起早摸黑,除了干店务,还兼做老板的佣人。那肥头大脑的同宗老板,竟还厚着脸皮嘿嘿地笑着说:“年轻人多干才有出息。古人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阿明心里暗骂道:“他妈的,这还算是亲戚?!”这时,有个三轮车夫却成了他的“亲人”。他是住在隔壁楼阁上的关瑞,他常来店里聊天,有时借报纸阅读。他是 个子瘦长的人,年约30左右。阿明见他和蔼可亲,和他交上朋友。一般三轮车工友,閒空时总往咖啡店里去,他却是常来这里谈时事,谈中国的解放战争。有时, 阿明半夜里心头闷气,跑去隔壁楼上和他一起睡,就在那里倾谈到凌晨,只觉得老关的话句句扣动心弦,使人感到温暖,看到穷人的明天。接着,老关把他发展为抗 盟成员,以后又入了党。那时,他配合老关执行了几项重要任务,包括散发传单,没收居民证,杀狗等。后来,老关决定把他从某小组调出,派去搞工会,他曾闹了 一阵情绪。他原是一心紧跟老关干英雄业绩的,叫去搞工会怎能过瘾呢?但他难以表达,急得哭了。老关一边咳着,一边耐心说服他:“干革命不能只是你和我,要 多多人来干,所以,你去和多多人在一起才有希望。你应该去把工人团结到组织周围,这是很重要的任务。”老关知道,过去一些工作过“左”了,今后应该照顾阿 明的身份,以免过早暴露。

  阿明终于拭去眼泪,点点头。

  不久,老关的身份红了,避到乡村去,临行时还向阿明交代了联络暗号。

  阿明先是学木工,接着又去当印刷馆的学徒,后来才进了汽水厂。

  老关有肺病,但由于敌人追得紧,生活很不安定,同阿明的联系也有困难;每当有机会见面时,阿明总不会忘记给他带两瓶“斯可脱鱼肝油”。他敬爱这位从抗日时期就坚持革命的战士。老关的健康在日寇的牢狱里垮了,但是,现在却意志更坚。

  每逢见面,老关总是微笑着问他:“市中心的工作方针?……”

  明忙回答说“隐蔽精干,积蓄力量,长期潜伏,等待时机。”

  老关点点头说:“对,你的记性很好,但要真正做到。”

  于是,他们开始了长时间的叙谈。……


  1952年中,阿明初到汽水厂工作,了解到工友们的生活很苦,每月只有百多元,仅足糊口,而老板的利润却很高;每瓶汽水的本钱只有三几分,批发价却能卖到 每瓶角半,每年单单汽水就净赚百万元以上。虽然那时还不懂得剩余劳动价值论,但确知那是极不合理的事。他很想发动罢工,改善工友的生活,可是厂里的工人老 黄说:“且慢,现在资方货源充足,仓里、店里满满都是货,硬干是鸡蛋碰石头的,——耐心等着吧,年轻人!”老黄平时说话不多,总是说一不二,阿明很尊重 他。素琴告诉阿明说:老黄在“6.20”事变时曾被捕过,后来释放了,现在仍受监视,晚上不能出门。

  阿明听老工人的劝告,耐着性子干,并按照老关的指示,深入地团结了一批工友,在工会里搞学习班,搞歌咏,也搞一些福利工作。

  他们在工会的歌咏队里唱《工人运动歌》:

  “我们在生产线上,要把工厂当战场。工人运动大开展,胜利消息不断传。……”

  有一天练完了歌咏,天快下雨了,素琴有事正想赶回家,阿明看在眼里,走出了会所后,指着自己的脚车对她说:“我载你去车站。”

  “不,马打会抓的。”其实,她是不好意思。

  “一见马打,我会叫你跳下,别怕!”

  向来矜持的素琴,见他这么热忱,也就坐上了。那天赶到家,一踏进门,黑压压的天空,就闪电劈雷,接着哗啦啦下了倾盆大雨。她靠在墙壁,心里祈祷似地说:“谢天谢地,好在阿明……。”

  此后,他们见面不但有交谈,而且还谈到了私事。阿琴说:她爸爸早逝,妈妈靠着养猪种菜,把他们兄弟姐妹六人拉扯大。可是,有一件事她不敢说,即她的大哥是个共产党员,早已转入了地下。……但,后来阿明还是打听出来了。

  阿明知道,素琴在女工中很有威信,抓紧她,就能带动一批女工,所以同她过从甚密。他俩的关系,厂里的老黄看在眼里,他微笑地点点头,认为是很好的一对。但那个瘦猴似的工头王益济,却对他俩鬼头贼脑地注意起来。

  那年年底,老黄偷偷对阿明说:“可以酝酿罢工了,因为,接下去就是开斋节、圣诞节和农历新年。”

  由于他们的努力,罢工取得了胜利,全体工友增薪20巴仙,花红增加一倍(由半个月薪金增到一个月)。正当阿明要向老关汇报这一喜讯时,老关却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了。他不能和阿明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听到这消息,阿明受到了沉痛的打击,顿时真想哭!

  G.S.汽水厂工人罢工的整个过程,工头王益济看在眼里。他是资方的爪牙,事后对阿明进行利诱威迫,企图把他拉到办公室当职员,薪金再提升一倍,目的在于 分化他和工人的关系。阿明听了,气愤地拒绝了他。王某眨眨老鼠眼,转而咬牙切齿地说:“与我们作对,对你没有好处,哼!”于是,唆使流氓要在外头暗害他。 老黄却对阿明说:“王某只是一条狂吠的狗,真正的毒蛇还在后头。”但阿明还是小心提防着,每晚回家都缓步推着脚车走。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阿明回家时,突遇两个人从茅草堆中钻出,拿着木棒,向他劈来,阿明立即提起脚车一挡,“当啷”两声,敲在车骨上。阿明大喝一声: “干你母,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双方正要对打,恰在此时,有人走过。原来是阿狗,本村的一个流氓。他见一边是自己弟兄,一边又是同村人,便三言两语劝开 了。事后,阿狗对阿明说:“你在厂里不烧香,不拜佛,不行啊!”阿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甚为愤恨。第二天,他找工会法律顾问,致函厂方,提出备忘 录,要他对工会干事的人身安全负责。素琴听到阿明险些挨打,心急得很,以后,每晚都亲自陪他离开工会,或动员工友送他回家,这样继续了一整个月。

  艰苦的共同斗争,使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了。他发展她为抗盟成员。老关被捕以后,素琴成了他最亲密的人,厂里有什么事,阿明都先同她商量,定出个主意。

  老关被捕后,阿明原想先避一避,但是回头却又想道:“这一避 ,就会把职业丢了,——把这工会阵地也丢了;再说,早先已讲清楚,自己是搞公开的。相信老关能顶住,这个在日寇牢内被灌过辣椒水的老革命。……

  一天,他和素琴见面,偷偷问她:“你哥哥有消息吗?——找他,找组织关系!”素琴摇摇头:“都好几年了呵!”接着,她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不知哥哥的近况怎样?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是长胡子了吧?他是个运动员,灵活得象只猴子,竟能沉住气,躲地下,一去就好几年。……


  自从老关被捕后,阿明总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愁闷和思念,每晚躺到木榻时,老关那消瘦的长脸,和蔼的神态,便出现在眼前。……他老是咳嗽,教人担心他的 健康。要是能设法援救他,该多好啊!可惜组织关系断了。好容易通过罢工斗争,把十多个积极分子组织起来,打算进一步巩固胜利果实,现在只能独当一面了。虽 然目前工运、学运逐渐活跃,自己每天忙碌不已,但精神上免不了有茫然的一面,正如屋外乡村的夜景。

  某夜,他回家时,有个人影从篱笆边闪出,他以为又是袭击自己的私会党徒,正立定脚步作招架之势,那人忙道:“阿明,‘里礼’脚车修好了吗?”

  他一高兴,立即回应道:“换了一条外胎。”暗号对上了,呵,是自己人。他把来人让进屋里,点上油灯;他仔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真怪,也是瘦长个子,高额头,骤看真像老关,只是这人笑时,龇出金牙,笑容也显得有点别扭,许是还生疏的关系吧!

  从头的举止看,应是个干练的老革命。

  “我叫黎欣,上次在小坡碗店口找老关时见过你,你还记得吗?……我们还曾经分头共同干过工作。”那人坐下,递出烟来,生怕阿明不信任地说。——他的普通话带着州府腔。

  阿明一边煮水,一边点点头;只是当时人来人往,他记不住这是哪一位?再说,当时老关也不让他多问,尽管他多么好奇。

  “矮仔冲叛变了!”老黎抽着烟,气愤地说:“他吗的,顶不得一下子就出卖到光,老关来不及转移,被捕了。”

  老黎没有说明:叛徒出事之前,老关同他进行过尖锐的思想斗争,那时,自己是护着矮仔冲的。老黎觉得,老关也未免太刻板了,他当领导的,把个人问题放在一边,而把矮仔冲在恋爱问题上的差错看得太严重了。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知道,”阿明泡了咖啡以后,又弄米煮饭:“老关在牢内怎样?有希望援救出狱吗?”

  “情况不大明了,看样子大概还顶住,要援救可就难。”

  “当然他能顶住。”阿明连声辩护似地说。

  “是的,是的,根据是事态没有扩大。”老黎留有余地地说:“以后会怎样就难讲。”

  阿明心想:“你难道还不相信他?”但他却是先问自己的组织关系问题。

  黎欣沉吟了一下,说:“由我暂时个别联系你,你可以先继续搞公开;组织工作以后再说。”

  “那么,我的下属呢?怎么办?”阿明端给他一杯浓咖啡。

  “慢一点,”黎欣接过咖啡,因为太热,就先搁着:“在公开上团结他们就好。——还有什么困难呢?”

  “同志们要求看《自由报》,我也要求过组织生活。”

  “都慢一点吧!……”

  吃了晚饭后,阿明向这位新来的上级汇报了他与素琴的关系,和自己的思想情况。

  老黎一边听着,一边沉思着,吸着烟,呷着咖啡,心里不以为然地想道:自己的爱人在内地打仗,都毫不在乎,为了革命,应该舍弃个人的一切,你年纪还轻,就忙着恋爱?于是,摊开手说:

  “有什么办法?既然她的哥哥是另一条线的人,要好好考虑才行。……组织关系总是比个人关系重要,对吗?”

  阿明听了愕然,沉寂了片刻。

  “出了叛徒,你们的处境一定很困难吧?”阿明关怀地问。

  “那当然,不比你们干公开的那样爽!”说罢,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阿明觉得这是老关从来没有的,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最明显的一点。

  时间已是12点多了,阿明要留他过夜,他谢绝了,说:“地下的和公开的不要搅在一起。”

  “我怕你夜归不便。”明解释说。其实,他还渴望着和老黎畅谈通宵;换作老关,他准会这样做的。

  黎欣临别时告诉明,以后可能会派交通员来联络,暗号照旧。于是,他走出篱笆,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苍茫中。

  这天夜里,阿明感到有点兴奋,到底盼来了党组织啊,只是他的问题仍未完全解决,以后还得再盼吗?这样想着,心里又惆怅若失。……他弄不清,这是自己个人主义作崇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栖息在树上的猫头鹰“咕、咕、咕”地叫着,听了使人觉得凄切!

  第二天下午放工后,他把接上关系的事告诉了琴,这女友竟然未听他讲完,就涨红着脸说:“好啊,你该请客,不管你发粮了没有!”

  “我请你吃香港面包。”明接着说:“可是,咱们的关系还没获准。”

  琴听了先是一怔,却又委婉地说;“那有什么?反正咱们还是工友关系。”说着,含笑地遥望着B山遐想。是的,她的心事,仿佛这座坚强的山能理解她。

  “我要求他……我要求他……”明欲言又止。

  “你要求的何尝不是我所要求的呢?”琴误解地说:“明,我想过了,要是咱们结婚了,不但能一起工作,我还能亲手煮一点饭让你尝尝,那多好。……可是,这是以后的事。”

  “我还要求《自由报》,要求过组织生活!”明强调地说。

  “嘘!……”琴制止他,生怕外人听见,同时环顾左右。走到B镇,阿明当真去咖啡店里买来香港面包,然后放到琴手里,命令道:“吃!”他看着女友,心里深有感触:这是一个外表文弱,其实是刚强的少女,她对爱情的大胆和坦诚,是自己所不及的。

  “明,你说组织上为什么不批准咱们的关系呢?会不会因为严密问题?其实,我和哥哥没有组织关系,没有,这是真的。”说罢,琴突然变得沉静了,沉静得带有几分忧郁。她抬头望望B山,可是,它也默默无语。

  阿明理智地说:“得了,不想这些,让我们专心做工会的事,嗯?”

  说罢,他们一同走到会所去,那里面正热闹地练着歌咏,唱着《工人运动歌》:

  “……我们的队伍坚如钢,最后的胜利属我们,拿出力量来啊,做出成绩来,嘿,拿出力量来啊,做出成绩来!”


  1953年底,有位学生模样的人来工会找阿明。那人中等身材,约十八九岁,短发,脸上还带着孩子气,却硬是装老成。他把阿明叫到一边,低声问道:“那辆‘里礼’脚车修好了吗?”阿明连忙对上。于是推着脚车和他走上街去蹓跶。

  到了偏僻处,那人说:“我叫雄飞,是老黎派来的。”在街灯下看来,他是一派庄严地说:“我只是联络,不问具体的组织工作。”

  “你还在读书吧?”阿明判断着说。

  他点点头,好象泄漏了什么秘密,感到不好意思,却又补充说:“……彼此可以交换一般公开运动的情况和意见。”他大概不习惯穿长裤,时时要抓一抓长裤筒,显得几分不自然。

  “哦,那好,——到我住的地方去吧?”明主动邀他。

  “老黎没有交代,还是先别去吧。”他接着低声说:“我今天是带组织文件来给你的,看后摘记要点,把原文烧掉;你以口头形式向下属传达就好,因为你是搞公开 的。”于是,递过一包约一斤重的什锦糖果,交给阿明。从以往几次地下组织被敌人袭击,牵连到公开战线的同志这一经验教训来看,雄飞觉得老黎的这一交代是明 智的。

  接过了东西,把它装进脚车后袋,阿明问道:“有老关的消息吗?”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个家伙被捕后叛变,老黎来不及通知他,第二天就出事了。……呃,听说他在牢狱内的表现好。”

  “最近学运斗争的情况怎样?”

  “全星的华文中学都有了紧密的联络,通过文娱演出,我们准备进行带有政治性的斗争。”

  “那就好!”阿明眯笑起来,仿佛在黑夜里看到晨曦的微光;他也感到雄飞似乎是带来了组织内的一般青春气息。

  临别时,雄飞给他一个通讯处,那是坡底一个商店的地址,让他有急事时可以约见。

  分手后,阿明立刻回家,如饥似渴地拿出组织文件来阅读。除了《自由报》、《解丛》第七期以外,还有工作指示,都抄印得很精美。晚餐以后,他又是阅读,又是摘记,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他把这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素琴,可是女友听了,反应却是冷淡的,阿明问她有什么心事。

  她忧郁地说:“妈又病了,病中说胡话,老是叫我哥哥的名字。……她叫我打听哥哥的下落,我哪儿去打听啊?……她听说我有了男朋友,硬是要看看,说这样死了才能瞑目。”

  “这?……”阿明为难地说:“以后如果组织上不批准,怎么办?——按照《解丛》第七期关于党员私生活的准则,必须等组织批准后才能恋爱,我已违反了组织纪律。嗨,我真对不起你!”

  “那有什么,我们等组织批准就是了,反正我也不嫁给第二个人。”素琴执拗着,却是柔和地说:“你不要再这样说,好么?——到我家去吧!”

  他寻思着,终于妥协了:“可以去你家走走,不过呢,你要说我是你的工友。”

  “当然,我总不会说你是马共!”琴嗔娇地瞟了他一眼,终于噗哧地笑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一个星期天,当素琴的妈妈身体稍好了,廖明到她家玩,还用潮州话跟老人家叙谈家常。辜妈妈看看他是个实在人,心里高兴。

  素琴送阿明出来时,遇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迎面走来,他皮肤黝黑,叫她一声“阿姐”,瞪着大眼瞧,又对他俩装个鬼脸。

  这一下,她的脸红了。阿明问那人是谁?她答说:“是我堂弟,住在乌鲁班丹,P村,叫广弟,是个顽皮蛋。”

  素琴又接着说:“他真象我哥哥从前的样子。我哥原也是这样顽皮,尽欺负我。”她缅怀着过去,深有感慨地说:“后来也许他参加了革命组织,就对我突然好起 来,甚至让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採红毛丹,我妈见了骂我太放肆。有一次,我跟小朋友玩跳房子,误了喂猪的时间,妈打我,不让我吃饭;哥哥却偷偷地拿饭给我吃。 哥哥真好,我只念完高小,他教我读完初中语文,还介绍我读文艺小说。哥哥最喜欢唱‘快快起来,努力奋斗,英勇战士们!’”

  “凡是热爱革命的人,都是好的。”阿明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是一样的好!”

  她听了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说:“你是老黄瓜,自说自夸。”

  在路上,阿明告诉素琴说:厂里的李会计拉拢他,要他去坡底当洋行职员,薪水又高,工作又清闲,将来又有从商的机会。

  她听了急切地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要跟家人商量。他这人狡猾,要是一下子推掉,他会奇怪。”

  “对于这号人,还是要小心一点。”她说:“老黄讲的毒蛇,指的就是他。他是资方的师爷。”

  “我明白。”阿明说:“他们想搞调虎离山,哼!”

  他们在岔路口分手了。

  以后,在素琴要求下,阿明也带她去三巴旺的家里,每次回来,她总要批评阿明不该那么恨后娘:“你不知道,妇女在旧社会有多苦啊!”他听了憋着气,半天不开口;有一次竟吼声怒喝道:“你别再唠叨了!……我……我还要你来教训?”

  她被吓住了,象对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明,许久才颤声哀求道:“你原谅她吧,嗯?”

  阿明不答,只是眨着红了的细眼,转过身去。

  她想:要是阿明没有这一缺点就好,可是……

  自从来了雄飞,阿明对学运更加关注了。1954年“5.13”反对国民服役斗争,当警察在皇家山殴打学生时,他和司机商量好,把货车开向那里,故意放慢行 驶,原是想看看究竟。这时,一个个子颀长的男学生,攀着车尾,灵活地一跃,跳上车来,并要求把他送到惹兰勿杀广场,那里正在进行着全星华校运动会。阿明告 诉司机,那工友默契地点点头。货车缓缓穿过人群后,立即开足马力,奔向运动场。在车上,那学生还向阿明进行了反对抽丁的宣传。阿明含笑地点点头,不多说 话。到了足球场附近,那学生跳下车,也来不及道谢,就飞快跑去。当货车转从白沙坡兜了一阵后,驶向不拉士派沙路时,远远看到男女学生蜂拥而来,阿明立即意 识到,这是那个“弄帮”车的学生叫来的“援兵”,心里感到一阵喜悦和满足。

  第二天,学生的正义斗争的消息,引起了工友们的热烈反应。中午休息时,大伙儿纷纷捐款,要工会送去支援学生。当外勤车回厂时,素琴告诉了阿明,他们都为这一群斗争的掀起而感到兴奋。

  过了十天左右,两千多名学生又在加东中正总校集中,工友们感到可能又要发生警察殴打学生的事,他们担心学生会吃亏,于是决定将货车开到月民路停下,要是真 正干起来,就将汽水当武器。可惜,那次学生被驱散了,那些“武器”没有派上用场。那时,人群从中正总校涌出,散去,阿明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很象雄飞, 但很快就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了。这一天,街头巷尾都有警察、特务站岗,阿明看了气得直捏着拳头。


  正当学运高涨时,发生了一件令阿明楸心的事:老关越狱后,重又被捕了!

  报上刊登老关的相片和消息。

  老关在牢内展开绝食斗争以后,身体非常虚弱,在争取到中央医院治病期间,他耐心地说服了一个男护士,弄来了一把钢锯,趁着一个暴风雨之夜,锯断了铁栅,从窗口潜逃,逃到了西郊十六英里处,由于敌人没有公开追缉,因此,同志们并不知情。

  老关躲在西郊一处乡村的山坡上,通过当地群众下城找关系。但是,由于老黎表示怀疑,迟迟不敢接上,又不进一步弄清情况,因而失去了良机。不久,那个去找关 系的群众也被特务盯上,不敢回来,在情况未明之前,老关晚上躲到上顶的草堆里睡觉。敌人得了情报以后,有重点地暗中向西郊搜索。一个特务化装作割草工人, 去山上侦察,发现了老关睡觉的痕迹。当晚,敌人立即采取了行动,包围了那座山,又封锁了乡村所有的路口。

  老关又被捕了,这是第三次入狱!

  当晚,素琴原是要约阿明去访问学生的,他却说:“不去了!”声音很沉。

  “为什么?”琴诧异起来。

  阿明不语,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了?明,”她急切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拭着眼泪,夹在腋下的公开报跌落在地上,她忙捡起,看到了那则轰动全岛的新闻。她明白了,可是要怎样安慰他呢?

  等到他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以后,竟自语道:“为什么他不派人来厂里找我呢?嗨!”

  她只能静静地听着,无从分担他的痛苦。

  阿明接着是一声长叹!……

  “5.13”学运斗争胜利以后,老黎事先未通知一声,就带着雄飞和另一个戴眼镜的叫小钟的同志来阿明的住处开会,并说明两个学生同志要留下来暂住几天。看 老黎那样兴奋,阿明当然点点头,他争取这一机会,个别问他关于老关再次被捕的事;对方竟冷冷地答说:“交通员联络不上就被捕了。”并耸耸肩,表示无可奈 何。

  “为什么?”

  “革命就是这样残酷的嘛!”老黎说罢,掉转身走进屋去和两个学运干部开会了,阿明则留在屋外放哨。

  老黎走后,阿明和雄飞要到屋前小河边个别谈话,这时,小钟也要跟出来赏月,被雄飞止住了:“我们要谈别的事,对不起,小钟于是无奈地低身进屋。他是来自居銮的中学生,有个哥哥在山里打游击。

  来到河边坐下,雄飞说:“听说左派政党——闪电——要成立了,得到工会和马大社会主义俱乐部的支持。“

  “嗯,”阿明说:“厂里的老黄对我说过这事。看来公开斗争的形势是好的。可是,我们内部,以我的情况来说,组织关系却是不大正常的。”

  “地下组织常常存在着这种困难,”雄飞老成持重地说:“要顶住,坚持就是胜利。”

  “老关的再次被捕,我感到很对不住他,在他那样困难的时刻不能给他一点帮助,我这算什么同志?”阿明心情十分内疚:“对于素琴,我也感到很惭愧,还未得到 组织批准就和她恋爱。嗳,我太自私了!要是能早一点看到《解丛》第七期就好。现在,组织上批准也好,不批准也罢,我盼望能早日给我一个答复,免得我们的关 系再这样尴尬下去。”说着,他的声音咽哽起来。是委屈,是不满,还是内疚?或是都兼而有之?

  月光照着缓缓流去的河水,河水在细诉征程的艰辛。……雄飞也感染了他的激动,可是,他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安慰道:“明哥,我再代你问问老黎,你别见怪啊。”

  阿明摇摇头,只是一声轻轻的嘘气。

  半晌无语。

  这时,只听得屋内的小钟在唱着《异乡寒夜曲》:

  “离开了那里不知多少年哪,我留恋的故乡;望望又望,眼前只是一片,辽阔和渺茫……”

  雄飞心想:小钟这家伙看到星洲的形势很好,立即想到自己的老家,希望那儿能迎头赶上,特别是希望武装战线能更快开展。——现在,被两个感情丰富的人夹在中 间,自己无论如何得冷静再冷静。他知道,小钟最近要求调动,让他回内地工作,可是老黎舍不得让学运的干将走,所以默不作答。

  当他和阿明走回屋子时,明说:“我真羡慕你们有正常的组织生活。”

  “对!”雄飞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住了:“对啊,向老黎建议,把你也吸收到我们小组来,你看怎样?”

  “好!”阿明充满希望地握了他的手。

  “反正咱们都认识了,现在都住到你家里了,”雄飞跨进小屋时说:“我们正需要象你这样的工人大哥,我们都是一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缺点很多。”

  “不,应该是互相学习。”阿明简单地说,看见小钟躺着,就给他盖上被单,顺便整理床铺,他自己则准备睡在桌上。

  “你是对的,小钟,”雄飞正要躺下身时,对同伴说:“我支持你回内地。革命的决战是在联合邦!”

  听听没有回答,不知小钟是赌气还是真的睡着了?雄飞看看明哥,生怕自己这稚气的举动引人笑话。可是,那工人同志独自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猫头鹰在树上“咕、咕、咕”地叫着。


  盼了几个月,雄飞来了,并告诉阿明说:“老黎不同意我们在一个小组的建议,他说‘学运与工运不要搞在一起’。他要直接联系你。”

  阿明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郑重地说:“我有意见,我会写信向他提出。”他心里想:这样的领导,一直拖着我的问题不回答,很不好;一下子说公开的与秘密 的不要混杂,现在又说学运与工运不可搅在一起;要把心里话对他说都难哪。他因为不满而显得讲话有点急促:“我觉得,他他他与老关不同。……唉,他不了解 我,我也不了解他……很对不起,我有点‘鸟’气,对你的上级。”

  “他也是你的上级。”

  “他是说暂时的。”阿明眨眨细眼,心里十分难过地说:“也许我过于苛求。”

  “老黎也是条好汉!”雄飞正想接过话来这样说,但却又止住了。据他所知,老黎和老关一样,也是自抗日时期就参加革命的,是工保的干部,多次出色地完成锄奸 杀狗的任务;纠正过“左”的做法以后,他又积极抓政治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近年来又开展了“纪念斯大林工作周”。现在他的领导工作基本上还是好的,只是近 来极怀念在内地打游击的爱人,却又同女交通搞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当老关再度被捕时,他表现出恐惧的神情。这是一时的呢,还是思想上确有什么问题?雄飞还 看不准。但他总是往好处想,希望这个老革命永葆青春!

  雄飞这样想着,同阿明匆匆分手了。

  第二次接头,阿明把意见书递上了。

  以后,竟然连雄飞也没有来了。老黎只是偶尔突击,来阿明的家,收了月捐就走,并没有解决阿明的任何实际问题。有一天,他来时,恰好碰见素琴正在帮阿明煮 饭,于是显出老大的不高兴,连素琴同他招呼也不加理睬。临走时,他个别对阿明说:“你专心搞好工作吧,争取总工会和闪电的领导权。……至于你的要求,我是 理解的。不过,你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可要注意克服啊,你是一个布尔塞维克啦!”

  阿明知道他话意中的不满,便不再提出什么意见,撇着上唇,一言不发,心中象被什么东西堵住。……

  阿明专心致志地搞好工会和政党的事,也动员他联系下的同志,深入基层,开展工作。

  福利工潮爆发了,斗争剧烈,由于警察开枪杀害了一名学童,群众抬着尸体游行,以示抗议,后来终于酿成暴动,狂怒的群众在阿历山大路和红山区拦车殴打特务和洋人。这一天,阿明收车回来,神采飞扬地对琴说:“整车汽水都用上了,真爽!”

  “厂方没有查问?”

  “有,”阿明说:“李会计问我:‘阿历山大路不是你们送货的路线,汽水为什么会被人抢走?’我说:‘在二马路就被抢光了,警察都栏不住。’他这才无话可说。”

  “要注意,这只老狐狸,他怀疑你!”琴说:“他在老板面前说,你是闪电支部的财政,你有家不归,专门在外头搞政治。”

  “哼!总有一天,要搞到他头上去,也是这么一敲,只要一瓶汽水就行,”阿明作一个下劈的手势说:“象在阿历山大路那样,把特务的狗头敲碎!”

  “你敲了?”

  “嗯!”

  “你还是沉住气一点好。”她关切地劝着说。

  “我知道。我答应过我的领导,要隐蔽精干。”阿明说着,看了女友一眼,只见她陷入了深思。

  这对青年男女工友,仍然在黄昏时并肩走在B路上,在谈蓝的街灯下低声细说。那个女的,不时抬头望望B山,好象那座渐渐暗去的山岗,引起了她的忧虑。……

  1956年6月,马绍尔去伦敦乞讨独立,空手而归后,闹辞职了。于是星洲总督另委林有福取代。9月18日,林有福政权悍然镇压群众运动,封闭左派团体,大 举逮捕进步人士。阿明所属的工会也被封闭了,厂方趁机会开除了他。接着,由于殖民地警察强行驱散集中的学生,于是爆发了全市的群众斗争,敌人弹压,几十人 死于血泊之中。

  阿明看到华校中学生象俘虏一样被警察押走,满怀激愤地捶着手。他想起了向往内地武装斗争的小钟同志,便对素琴说:“干革命迟早总是要用暴力,要是组织上能调我们去打游击就好。”

  她听了默默无语。

  阿明暂时处理了下层同志的善后问题,回到家里去。他主要是想要向父亲说明,今后暂时不能给他补贴家用了。老廖叔明白,他还从荷包抽出两张红老虎,塞在儿子 衣袋里,一边抽着烟,一边说:“我知道,国家大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是阿明的后娘却整天指桑骂槐说:“好手好脚的人,屯在家里吃闲饭!”阿明呆了几天,走 了。

  阿明的小屋子不能再住了,素琴因担心自己家里有色彩,就把阿明介绍到P村她叔叔的家“弄帮”。这就是那个小鬼广弟的家,是一处菜园,还养着一些猪,正需要 劳动力。阿明来了以后,广弟整天缠住他,要求他讲工会斗争的故事。阿明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鬼,常常在一起斩萍菜、打水、喂猪、种菜等,闲空时还督促他读 书。

  阿明最挂心的是和老黎断了联系,今后的工作不知道组织上有什么指示?好些工友被资方迫害,也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他下坡去找雄飞,这位学生干部也已转移了。

  有一天,素琴放工回来,急急忙忙地对阿明说:“你爸爸找到工厂来,要我立即通知你,不好再回家去,特务找上门来了!”

  “这早料到了。”阿明毫不在意地说。

  “老黄和我,虽然还没有被资方开除,但是,在厂里都受到了监视。”素琴又补充说:“厂方开除你,听说是李会计出的主意。”

  这时广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把一个捆着线的小罐子丢在一边,说他的风筝斗输人家的,被割断了,飞远了,不见了。阿明安慰他,答应给他糊一个新的;而自己的心里,岂不是也有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飞远了呢?……

  当阿明在盼望着老黎的时候,老黎又在想什么呢?他多次接到下属同志的来信,要求他的工作指示:比如,第二线的公开人物要怎样安排?转入地下的同志又该怎样 处理?有些断了线的同志,要怎样恢复联系,等等。可是,这个领导者却认为:自从老关被捕后,同上级的关系断了,还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是地下干部,不便 抛头露面,而女交通员又已身怀六甲,只好也隐蔽起来。他就这样,让组织工作陷于自流……


  1957年初,春节快到了,阿明在这样的日子里呆在别人的家里,是多么尴尬啊,左邻右舍见他与素琴来往,已有些流言蜚语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盼亲人快来吧!

  他帮着屋主刷灰水、油漆,准备过春节。有一桶火酒,原是买来掺拌着油漆用的,那个桶穿了一个小孔,火酒向外蒸发着,阿明曾说有空要用蜡来封住它。小广弟十 分关心这件事。有一天黄昏,正当阿明和素琴在商量工作时,广弟在他们背后把蜡烛点上,让蜡滴到火酒桶的孔。这时阿明俩正谈到入神,并没有去留意广弟的举 动。这小调皮滴啊滴的,将火苗点着了火酒,火酒燃烧起来,引起爆炸,“轰”然一声,火焰喷到他们三人身上和板壁上,屋子冒起烟了。阿明先是抱起广弟,顺手 把素琴推倒在地上,翻滚了几滚,把火扑灭,自己身上却又烧起来,他忙把衣服脱去,然后冲着跳进了萍池……

  当邻人赶来扑灭了大火以后,把他们救起,他们三人都昏倒了。阿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中央医院,身旁有工友和左派政党人士。他极力寻找,寻找来自地下的同志。啊,没有,一个也没有来,看来他们还全不知情呢;不,就是知道,他们也不便来。

  “阿琴、广弟……怎样?……”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人们告诉他:“他们都没事,你放心吧。”

  其实,广弟伤势过重,第二天就不治身亡了。

  素琴烧伤了脸部,以后必须做切植修补手术,但她没有生命危险。她望着男病房,望着阿明病房的方向,前几天还有人来往,可是,这一天却寂静得使人害怕。她禁不住用马来语问那个印度籍女护士。那位善心的护士,略为沉思,终于装得平淡地说:“他好了,出院了。”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她接连地问:“还有我的弟弟呢?”

  护士一怔,只好继续哄她说:“也出去了。”

  琴真不敢相信,他们两个的伤势一定比自己的重,怎能好得这样快呢?而且,要是好了,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呢?

  印度护士似乎看出她的心事,说:“医生不让他们来。”

  阿明身体被烧伤的面积不超过百分之四十,农历年初二,病情还有好转,到了年初五,突然就停止了呼吸。素琴出院后,听说阿明和广弟都去世了,顿时捶胸痛哭!辜妈妈劝着,自己也伤心地哭着。

  阿明被烧伤至死的噩耗,在公开报登出来了。雄飞等同志大为震惊。虽然这是意外事件,但他因此对老黎也有几分不满,要是早联系上,也许可以避免或减少危险 性。显然,一个被敌人追缉的同志,在中央医院治疗,安全上是没有任何保障的,而老黎竟干了些什么?他说他要直接联系……他想到这里,眼眶里噙着泪。

  雄飞设法找到老廖叔,安慰了他一番,并把群众捐来的款项交给他老人家办理丧事。他建议把阿明安葬在客家芭义山,在林亚亮同志的墓旁。老廖叔点头承诺着,拭 去泪水,说:“我的孩子做的事是对的,现在意外身亡,我没有理由埋怨任何人。谢谢你们的关怀,……只是,我平日倒是对不住他。唉!……”

  自从阿明和广弟逝世后,素琴的精神恍惚,几天不食不眠,常常幻见阿明微笑着向她走来,幻见和他在华灯之下的散步,幻见他在街头与警察对打,幻见他高高兴兴地对自己说:组织上批准啦,准备结婚吧!

  年轻的素琴姑娘出院以后,身体日益消瘦,脸色显得苍白、可怕。这样痛苦的煎熬,何异于撕心裂肺?

  雄飞派女同志去关怀素琴,安慰她、鼓励她出外走走,尽量充实她的生活,争取她早日恢复身心健康,重新投入到群众斗争中去。

  由于老黎蜕化变质,受到组织上的审查处理,雄飞的组织关系改由辜建宁负责。这位新领导,正是素琴日夜思念的哥哥。有一天,她接到了他的来信:

  “亲爱的琴妹,我的同志:
  你好!
  我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化悲痛为力量,和我们一起战斗。
  党向你呼唤,祖国向你呼唤。
  你是我的好妹妹,你是马来亚人民的好儿女!
  黑夜终将过去,让我们迎向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再见!
  请代向妈妈问好!
  你的哥哥

  宁
    X月X日



  素琴念着信,热泪扑簌扑簌地滴到信笺上,她的手哆嗦着……

  呵,这信要是能早两个月到来多好啊!

  “哥哥!”她把信贴在怀里,情不自禁地低声叫着。

  窗外,椰树婆娑,仿佛传来哥哥昔日的一串歌声笑语:

  “快快起来,
  努力奋斗,
  英勇战士们!”

  下地,她站起来,扑向窗口,她要寻找失去的亲人!


(完)


  初稿于15/11/85
  修改于25/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