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马克思主义与人性(1998)

第二部分 价值和发展


第六章 现实的与合乎理性的


一、科学的态度
二、神秘的外壳
三、批判的方法
四、几个例子
五、马克思的方法


  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每一个天真意识都像哲学一样怀着这种信念。哲学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来考察不论是精神世界或是自然世界的。(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序言第11页)

  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中的这些话,是他最臭名昭彰和最令人争议的语言。这些话自第一次公开发表以来,就因为暗含过度的唯心主义和一种对现状不加鉴别的神圣化而一直遭到攻击、讥笑和驱逐。黑格尔本人对这种他所称作的“这些简单的陈述”(黑格尔,1830:9)的暴力反应感到非常惊奇,而他正是利用这些简单表述来陈述与“普通人”和“哲学家”共享的观点。黑格尔认为,反对多半是基于简单的混淆和对他意思的误解,并且对此有共鸣的评论家基本上也这样认为。因此,黑格尔费尽苦心强调:他是把纯粹的“存在”与“现实的东西”区别开来,他并没有证明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是合理的。他的哲学一点儿也不等同于任何简单的主观唯心主义。许多评论家也接受了这些观点(Avineri,1972:115-31;Kaufman,1964:ch.6)。

  那么,对黑格尔学说反应的趋势就是:不是不加理解的反对,就是不加批判的赞同。我要表明的是,没有一种反应是妥当的。厌恶的反应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黑格尔的话中诚然含有传统的意义,但那是他乐意接受和着重强调的;并且这些话也表达了黑格尔哲学中极端的唯心主义思想。然而,同样地,这些主张中也包含有深刻而重要的观点,这些观点仍然有很大的相关性。这些观点正是我将要关注的。我感兴趣的首先不是黑格尔的学识,而是他的哲学中所提出的问题。对所有准备“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的那些人来说,我将以一种必要的批判方式来接近这个问题,并且尝试着辨认并区别黑格尔思想中“合理内核”与“神秘外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22页)。

一、科学的态度


  当黑格尔讨论现实的合理性时,他首要的和最一般的目的在于,以科学的态度对其所探讨的东西进行具体说明,并且这种科学态度是其思想理论核心的一个基本的和重要的因素。黑格尔说,现实性——在这里,我用来指涉世界的各个方面——在形式上是有序的,在行为上是有规律性的。从规律性、内在性、可理解性——即用合理的和科学的方式可解释的——的意义上讲,这种现实性也是合理的。

  黑格尔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辩护者,并且是以科学方法来进行辩护的。他反对康德主义的思想,即反对秩序和必然性只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法”,只是我们通过运用“范畴”而施加影响于世界的主观形式。与此相反,黑格尔认为,属与种、规律与必然性都是科学试图发现和把握的现实的客观属性。(Sayers1985:chs2-3)。

  黑格尔哲学被广泛视为先验的——甚至是神秘的——形而上学推测的一种极端形式,以至于我们对这样的事实的发现也会表示惊讶,即对黑格尔哲学科学性和现实性的称赞表示惊讶。当然,黑格尔思想中,具有很强的推测和非科学性方面,但是也有科学和现实的内容,尽管它们经常不被理解和欣赏。黑格尔尤其强调,哲学家应该研究现实性。相对于一个现代哲学家而言,黑格尔著作的内容,在一种显著的和独特的程度上,是完全现实的。他涉及的主题真正是百科全书式的,并以完全具体的和详细经验描述的方式来展开这些主题。

  此外,黑格尔还把这种现实的和科学的方法扩展到社会研究之中,而且他的著作也明显为社会科学思想辩护。他完全反对康德主义的观点,即反对社会领域不能用科学术语,即反对必须用道德的和“批评”的方式加以把握。他认为,哲学

  必须绝对避免把国家依其所应然来构成它。……不可能把国家从其应该的角度来教,而是在于说明对国家这一伦理世界应该怎样来认识。……哲学的任务在于理解存在的东西。(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序言第12页)

  黑格尔写这些话的时候,科学态度已经在自然界的研究中广泛中流行。但是他也看到,用科学方式研究社会,面临着巨大的障碍。尽管从那时起,社会科学就已获得了巨大的发展,但这种障碍今天都还存在。人们认为,社会领域和自然领域有着根本的区别。自然规律是客观的,它们独立于我们而发生作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按其本性来接受它们,必须以一种客观科学的态度来看待它们。相反,社会规律有着主观性的方面:它们是我们的产物,是人类意识、意志和理性的创造物。因此,人们认为,用纯客观的方式去考察人的世界,是不合适的、错误的:当需要一种主动的、批判的方法时,它却是被动的、默从的。因为,关于人的世界,理性所起的不仅是理论的作用还有实践的作用,理性可以指导我们的行动,可以向我们指明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黑格尔直接讨论了康德主义的这些观点。当然,人的世界的确不同于自然界。在人的世界中,意识、意志和理性起着建设性的作用。黑格尔不否认这种观点(马克思对此也未否认)。然而,黑格尔却反对这样的观点,即反对理性是区别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一个先验的绝对的品格,他也反对在这两个领域之间存在一种绝对分歧和绝对分界的观点。

  当黑格尔讨论现实的和合理的统一性时,不管怎样,同样重要的是应该注意,他既不是将现实的降低为合理的,也不是将合理的降低为现实的。现实的和合理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具体的辩证的,并且至少在黑格尔著作更合理的部分之中,他认识到现实的和合理的这两者之间既有矛盾冲突又有协调和谐之处。黑格尔的伟大成就是看到了人类意识、意志和理性是具体的、辩证的、社会的、历史的和发展的。他强调说,实际的——伦理和政治的——理想,不是先验理性优先作用的产物,也不是纯粹主观的。相反,它们是历史的产物,而且是从“伦理世界”(即:社会惯例和社会关系)并反思“伦理世界”而产生出来的。他否定以康德主义哲学为前提的二元论。黑格尔讲:“理性存在于世界之中”,它是社会的产物,不需要通过哲学家的“批判”来产生。

  这并不是说科学方法必然是“不批判的”,但是,一个非常明确的观念是,科学态度默认事实,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与之“调和”。因为,是科学的就意味着,我们就得接受客观条件和调整我们的想法与之相适应,这样,我们的思想就能准确地反映这些情况,而不是把我们的想法和理想强加于世界。这是理论态度和科学态度的内在本质。尽管如此,当它用于实践时,根本不是指被动的世界观,也不是指默认的世界观。而与此相反,对世界及其必然性的真正科学的理解,是在其之上进行有效活动的根本基础。可以确信,意志和行为同样是必然的行为,但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足以确保活动的成功。就这个而论,意志必须以思想、理性为指导,我们必须了解我们行为所处的状态,我们也必须了解它是否真的可能存在于其中。而相反,无知是那些无价值的梦想和毫无意义的乌托邦空想构建的处方。一个人知道的愈少,正如黑格尔所说,“他就愈趋向于开始从事各种空虚的可能性”(Hegel 1830:203-4)。

  黑格尔并不否认,空想主义和批判理念在社会政治思想中担当了一个重要而有价值的角色。但是,他的确强调,如果这种思想比有希望的梦想更多,那么它们必须由现实所反映和控制。例如:黑格尔认为,柏拉图的《国家篇》(《理想国》)——最伟大的乌托邦著作——如果仅仅是将其看作是一个关于社会应该怎样去组织的虚构想法,那么它就被误解了。《国家篇》已经超出了柏拉图对于他所处时代的社会条件、社会发展和社会问题的尝试性理解,这种尝试是用理性话语去把握现实,因为

  哲学是……了解现在的东西和现实的东西的,而不是提供某种彼岸的东西…….甚至柏拉图的《理想国》(已成为一个成语,指空虚理想而言)在本质上也无非是对希腊伦理的生活本性的解释。(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序言第10页)

二、神秘的外壳


  黑格尔,那么,像马克思一样,主张现实而科学的态度,而且他对社会的探讨就是历史的、具体的和辩证的。作为黑格尔政治思想和行为的基础,他否定乌托邦主义和仅仅是“批判性”的态度。这些是他臭名昭著原理的合理内核的重要内容。然而,作为一个整体的黑格尔哲学却完全远离科学和现实。它的详细内容体现在其哲学体系之中,这个体系的目的,不仅仅是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去理解或解释世界,而是要去证明它并使其变为现实。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其神秘的外壳,并且产生了对神秘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指控。

  这些指控完全是合理的。黑格尔哲学的保守和理想化含义是十分清楚的——有时这样总是残酷的(例如,他对弗里斯(Fries)的激烈的攻击(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序言第56页)。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认知理性“是一种合理的洞察力,它使得我们与现实相结合,而这种和谐正是哲学所提供的(同上书:第10页)。哲学给予的不是“非难”而是“安慰”(Hegel 1830:209),它教会我们放弃谴责和否定现存秩序的无望。

  因此,当黑格尔谈到哲学使我们调和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不仅意味着,我们应当科学地探讨这个世界,而且应当使我们的观念与现实一致。他的意思同样是,我们应认为,这个世界在“理想”的意义上是合乎理性的。黑格尔坚持认为,这个世界是按它应当存在的方式存在。那种批判它和改变它的愿望是“青年时期”的错误,他们设想“这个世界已经在邪恶中彻底衰退,因而首要的事情就是彻底变革”(Hegel 1830:291)。成熟的明智的见解——这些见解,毫无疑问,都体现在黑格尔的哲学之中——是指,“现实并不像那些迟钝的或执迷不悟的和糊涂的改革者幻想的那样糟糕和不合理”(ibid:201)。“善行的实现是彻底和真实的”(ibid:291)。我们的不满是无根据的:“当我们意识到世界的最终目的已经达到,且达到的并不比其自身少时,所有不满足的努力就会终止”(ibid:291)。

  此外,对于黑格尔而言,不仅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而且合理的就是现实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它自己在这个世界中自我实现。

  现实世界是按它应当存在的方式存在的……真正的善,普遍神圣的理性为它的自我实现提供了动力……上帝掌控着这个世界,他对现实的支配,他的计划的展开就是这个世界的历史。(Hegel,1953:47)

  世界历史是由神圣的上帝控制的,它是上帝意志在地球上的实现。研究历史和政治一定要采取为上帝、为“自然神学”辩护的方式(ibid:18),这里没有批判的余地——而且也没有必要。因为,从这种观点来看,邪恶只是一个从属性的,并且瞬间就会消失,我们和它的调和

  是通过认识积极的因素来达到的,在这些积极的因素中,消极的因素就像从属性的和征服的东西一样消失掉。……真正最终的〔理性和神圣的〕目的就会在全世界实现,……而且邪恶不能最终与它同行。(ibd:18)

  这就是黑格尔哲学神秘外壳的全部含义: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它所追求的就是“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22页)。这就导致黑格尔在其政治哲学中,给出了对于社会生活几乎不可理解的描述和过分理想化。这种状态被描述成“内在的合理性”和“自由的实现”,犹如在爱情基础上结合而成的和睦婚姻,等等。在黑格尔的著作中,他试图忽视这些论题而以自由的夸张和华丽的文体使它显得充满诱惑(Kaufman 1964:ch6)。不幸的是,这是不可能的。与此相反,这些观点都是他哲学和理想主义必不可少的成分,并且作为他思想中最终和最深刻的意义被反复强调。正因为如此,他们被“传统的”思想保守的黑格尔主义者们所利用并不断重复,这些黑格尔主义者们想要把现状合理化和合法化(Bradley 1927:ch5;Scruton1980)。

三、批判的方法


  一般的观点认为,黑格尔思想中保守和理想化的方面,是他将现实的和合理性的东西视为同一的必然结果。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黑格尔自己所强调的,以及正如青年黑格尔主义者很快就能指出的,现实和理性的结合是辩证的,这其中包含着冲突与和谐。虽然黑格尔在他后期的著作中倾向于保守主义和中庸主义,但他哲学的现实意义比其呈现出来的要更加复杂、更令人费解和矛盾,且更加深奥,也更令人感兴趣。事实上,在黑格尔的《逻辑全书》(《Encyclopedia Logic》)中,他批判了那些认为他只是为了证明现存的秩序以及排除一切批评的谴责,他问道:“难道有谁不足以敏锐地察觉到,他自己周围环境中大量现存的事实并非是真正按其应该存在的方式存在的?”(Hegel 1830:10)

  黑格尔认为,“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的”话语并非意味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在他的逻辑体系中,“现实的”和“存在”都是技术性用语。在这两者之中,存在是较低层次的。在黑格尔看来,有些东西存在着但缺乏“现实性”,因为现实性是“本质和存在的内外统一”(Hegel1830:200)。一个存在的事物只有当它的存在与它的本质和谐一致时,它才是现实的,此时它的存在对应于正确的概念、功能或观念。也就是说,“如果这种统一不存在,那种东西就不是现实的,即使它达到实存也好。一个坏的国家是一个仅仅实存着的国家,一个病躯也是实存着的东西,但它没有真实的实在性”(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80页)。

  黑格尔关于现实性的思想与他对真理的解释紧密相关,对其理解非常有用。人们普遍认为,真理是命题或思想的特性,当它们与其对象相符合时就拥有了真理。然而对于黑格尔来说,这只是“正确性”的概念,他从更深层次上对其进行了区别,哲学意义上的真理是指一个对象和它的“观念”、“概念”或“思想”相一致[1]

  真理,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是指客观性和概念的一致。正是从真理这个更深层意义上,我们探讨一个真正的国家或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如果这些对象像它们应该存在的方式存在,那么它们就是真的,也就是说,如果它们的现实性与其概念相一致,它们就是真的。这样看来,不真和坏完全相同。一个坏人是一个不真的人。(Hegel 1830:276)

  这点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和陌生,但是,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这一点在日常语言中就有应有的例子:“因此,我们这样谈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们认为,朋友是指他的行为方式和友谊的概念相一致”(ibid:41)。

  因此,合乎理性的、现实的和真的,就是一个事物的客观性必须符合它的概念,存在符合其本质:它必须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不受其对立面的影响。不真、不完全现实,不完全合乎理性,另一方面,就意味着是“坏的、自相矛盾的”(ibid:41)。但是,为了重复关键的观念,坏的,尽管它缺少现实性,可能仍然存在。

  现实性和存在之间的区别,表明黑格尔关于“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的”这一观点是全新的见解。确实,如果仅仅把“现实性”理解为完全合理的存在,那么,黑格尔的原理从定义上看就是正确的。毫无疑问,这是黑格尔和他的追随者们对此原理的反对意见保持不屑一顾态度的部分原因。我们一旦把握了黑格尔关于“现实性”的意思,我们就不得不同意“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因为这只是一个同义反复。

  然而,这个问题只是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尽管现实的可能是合乎理性的,但决不可能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和现实的。这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合理的现实性这一同义反复的概念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应用于我们周围存在的世界,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黑格尔显得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和非常不清楚。

  正像我们所了解的,在他的政治和历史著作当中,黑格尔趋向于认为,国家和社会是合乎理性的和现实的,正如它们的发展就像它们事实上存在一样。这是黑格尔保守主义的基础,他正是在这些术语之上攻击社会应有的批判家。

  理性不像理想、责任那么虚弱无力,后者大概只存在于现实之外的某些未知领域(或者,正如一个非常特别的思想更可能在少数个人的头脑中一样)。(Hegel 1953,11;cf. Hegel 1975,27)

  但是,在更形而上学和更有逻辑的背景中,据说任何有限的东西都不是完全合理也都不是完全现实的。确实,黑格尔说:

  只有上帝才是概念和现实完全彻底的一致。所有有限的事物都包含着不真的内容:他们具有概念,它们存在着,但他们的存在没有达到概念的要求,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必定会消失。(Hegel1830:41)

  所以,所有“有限的”事物都是矛盾的,而且它们在哪种程度上都是不合理的。他们可能会因其虚假而被批判。确实,因为他们的矛盾性——他们的不合理性和虚假性——所有有限的事物注定要以一种现实的方式来“批判”它们自己。他们最终注定要发生变化、注定要消逝。“有限的事物是可变的和短暂的…….存在仅仅因为理性与他们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不可分离的”(ibid:259)。

  这就是黑格尔思想的辩证方面。它们被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们抓住了,这些人从中看出了激进哲学和批判哲学的萌芽。因为,如果只有上帝是完全现实的和完全合理的——如果每一有限的事物因其矛盾并且在变化的过程中都是栩栩如生的——那么实际存在的就决不是理想的。我们必须同样地说“凡现实的都是不合理的”。这样的话,对于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们来说,理性的现实化就不是一个确定的事实,而是一种目标和一项任务。世界的存在,事物现存的状态,都必须被批判和改变:理性一定会现实化、一定会成为现实。

  恩格斯,在他对这些问题值得称赞的探讨中,首先将赞同黑格尔哲学批判的和革命的意义归功于海涅(Heine)(Engels 1886:ch.1)。海涅在他自己和黑格尔(被称为“哲学王”)一场想象的对话中令人高兴地表达了这种观点。

  有一次,当我说到名言“凡是存在的就是合乎理性的”让我感到疑惑时,他用一种罕见的方式微笑着并且述评说“它的意思也是指:凡是合乎理性的必定存在。”他急忙向周围看了看,但很快平静了下来,因为只有Heinrich Beer听到了他所说的话。(quoted in Plekhanov 1905:104)

  我不知道Heinrich Beer是谁,但是很明显,海涅的意思是,黑格尔本人知道他的哲学的歧义性和可能的革命性意义,并且他害怕说出来。这是否是对黑格尔意图的一种正确表达,在这里并不重要[2]。毫无疑问的是,黑格尔哲学的线索和主题,不管他是否让其这样或那样,它们都具有批判和革命性的意义。正是这些批判和革命性意义的地方被青年黑格尔主义者们和青年马克思所强调和发展。

  确实,对黑格尔哲学这种“批判的”解释的最清楚的陈述之一,是马克思1843年9月给Ruge的一封信上所说的:

  理性向来就存在,只不过它不是永远以理性的形式出现而已。因此,批评家可以把任何一种形式的理论意识和实践意识作为出发点,并且从现存的现实本身的形式中引出作为它的应有的和最终目的的真正现实。至于谈到现实的生活,那么即使政治国家还没有自觉地充满社会主义的要求,在它的各种现代形式中也包含着理性的要求。而国家还不止于此。它到处意味着理性已经实现。但同时它又到处陷入理想的使命和各种现实的前提的矛盾中。(《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卷,第417页)

  这完全是青年黑格尔主义者的观点。在现存的政治国家中,马克思说,我们能够在其“理想的使命”和其实际存在的形式之间识别出矛盾冲突:矛盾就存在于概念和现存的对象之间。在那种程度上说,国家不是合乎理性的也不是真的,并且可能会遭到这样的批判。

  尽管如此,这种批判,青年黑格尔主义者坚持说,既没有陷入康德的先念论,也没有陷入脱离外部现实的主观理想和主观价值论。与此相反,在黑格尔的方式中,这种根据受到批判的现存王国的理想,假设就是一个概念的王国:概念王国所固有的东西——即它的本质(Marcuse 1955)。马克思又值得纪念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是以空论家的姿态,手中拿了一套现成的新原理向世界喝道:真理在这里,向它跪拜吧!我们是从世界本身的原理中为世界阐发新原理。我们并不向世界说:“停止斗争吧,你的全部斗争都是无畏之举”,而是给它一个真正的斗争口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卷,第417页)

四、几个例子


  这是青年黑格尔主义者批判的方法。就像老黑格尔保守主义一样,它源于黑格尔哲学的主题,并且是关键和本质的主题。它至少最初似乎提供了一种有吸引力的选择。但是,最后,它也与黑格尔思想的合理性方面相冲突——与科学的和现实的合理性相冲突——并且不能为研究政治也不能为研究社会提供一个令人满意的基础。的确,这种批判的方法正代表了一种乌托邦和主观向往的思想,这种思想与黑格尔指向的辩证法相对。人们认为这种现存的秩序是不完美的,是概念或理想的部分体现,而这种概念或理想就是其真正的本质、真理和最终目的。确立的秩序被用来考验这种理想,被用来寻找不足。什么是科学态度的研究被人们抛弃了,人们以世界应该怎样存在来判断和评论它。

  我将用最近的一些例子来证明这些观点。因为19世纪40年代,青年黑格尔主义的方法没有被黑格尔的追随者们所限制,因而有过一段持久的影响,并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之中,甚至在最不妥协者之中,他们非常害怕早期马克思中普遍的思想,更不用说是黑格尔的思想!在过去习惯地称做“事实上存在的社会主义社会”(像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的讨论中就特别明显(Bahro 1978)。人们常说,这种社会主义并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国家。当然,它们事实上存在着,但是,在真正黑格尔的话语中,所说的是它们并不是像它们应该存在的那样存在,它们没有体现社会主义的概念、观念——理想:它们缺乏“现实性”和“合理性”。现在,有的人说,既然这些社会主义与“真正的”社会主义无关,它们的灭亡就与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关系(Collier1994:9)。

  这种明显“没有理想”特征的“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国家过去是,并且现在仍然是,当代社会主义思想的主要问题之一。在左翼所描述的方式中,非常普遍的回答都试图通过忽视这些社会(把它们作为“例外”)来逃避这种问题,但是,这显然并不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回答。它涉及抛弃科学的历史方法,而采用一种纯粹道德的方式。当然,历史中也可能有例外,但是,当历史开始完全由它们组成时,它们就不再是例外,而成为历史的素材和事实。那么,这种理想所表明的就是不真实的、乌托邦的和主观的东西。

  这类思想就不再是任何左翼的垄断,美国极右派(极端保守主义)的奇特产物之一就是叫安·兰德(Ayn Rand)的一个作家,她为放任自由的个人主义加上了一个极端简洁的标志。在她的著作中,《资本主义:未知的理想》这本书的标题非常引人瞩目。但是,这个标题的设计并不只是为了引人注意,它也完全反映了这本书的主题。她认为,资本主义的理想是“未知的”,因为这种理想还没有实验过!资本主义的本质和理想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由于它这几个世纪一直存在着——“实际存在的”资本主义——从来没有实现过这种理想。她认为,在人道主义和软弱的不实际的社会改良家等的影响下,放任自由政策和自由市场,由于过度的政府干预,一直受限制并受到影响和危害。资本主义的破坏性特征——与其相伴的剥削、停滞、异化、压迫和痛苦——是混合经济中完全异常的畸形产品,纯粹的资本主义,那种“未知”的理想,将不会是这样的。

  当然,以这种方式撰写历史是荒谬的。但是,当社会主义者们拒绝把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社会作为“例外”,并坚持认为社会主义是一种“未知的理想”时,他们就完全处于与此类似的荒谬危险之中。

  按照理想的标准来批判或谴责社会,并不是历史的工作也不是社会科学的工作:与此相反,人们应该努力按照世界实际上的发展变化来理解和解释真正的世界。也就是说,社会科学必须使它们自己与世界一致,并且避免卡尔(Carr)所说的“是也许的思想流派”(Carr1964:96)。特别是社会主义者,必须面对社会主义的真实世界并且接受它,而不是作为一种畸变来摒弃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必须强调,我并不认为他们应该抛弃所有的批评,而简单认可社会主义名义下的一切东西。现在,我要设法表明的是,马克思在黑格尔的原理中如何将什么是合乎理性与什么是神秘的区别开来,并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既科学又批判的方法。

五、马克思的方法


  传统的黑格尔主义者旨在使现存秩序合法化,而青年黑格尔主义者旨在对现存的秩序进行批判。初看起来,它们似乎完全是对立的,但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两者也有共同之处,即他们事实上都以一种道德而非科学的方法来探讨世界。此外,这种道德方法的基础都是理想主义,并且他们都具有黑格尔形而上学的主要特征。

  正如我们所了解的,黑格尔的哲学蕴涵了过多的理想主义色彩。他认为,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的,因为理性、观念、理想是一种可以在世界中表达和自我实现的积极原则。黑格尔宣称:“理性是其所处世界的灵魂,是世界的内在原则、最合适的内在本质和其普遍性。”(Hegel1830:37)此外,黑格尔赋予这一理论的神学阐释,以使客观世界成为上帝的创造,历史成为“自然神学”。正是这种理想主义形成了黑格尔哲学中矛盾的、颠倒的次序。他认为先有理性、观念、理想,然后这些理性、观念、理想本身具体化并得到实现。如塞思(Seth)所言:“黑格尔的语言使我们有理由相信,范畴具有了血肉之躯,并且走向了现实……那种逻辑抽象概念可以变成所谓的真正的存在”(Seth 1887:125)。

  黑格尔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理论,经常被视为其理想主义的渊源,并且正因为这样,而拒绝赞同二元论的选择(例如,这正是塞思将要做的)。黑格尔运用这种理论原则来表达他的理想主义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如果要弄清什么是科学的、理性的与什么是神秘的、理想的,我们还必须小心谨慎。

  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是要理解唯物主义也是现实性和理性的统一体的思想。人类的理性并不是先验的——它是自然与社会进化的产物。因此,马克思并未全盘否定黑格尔的理论,与此相反,正如他(马克思)所说,他是将其头脚进行了倒置。

  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甚至被他在观念这一名称下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22页)

  也就是说,马克思认为,自然和社会并不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是理性的产物,相反,理性——观念和理想——是自然与历史发展的结果,是创造之物。“在人们头脑中的模糊幻想也是……他们物质生活过程的升华物……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观念、理想都不能脱离社会生活,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社会关系的主观反映,它们完全是社会的产物。

  那么,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并不否认现实和理性的统一性,但正如马克思所说,它的确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解释“颠倒了过来”。马克思不是从观念和理想出发,也不是根据它们来批判现实或为现实辩护,马克思是在社会现实的基础上来解释观念和理想。

  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这个结论,作为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很有吸引力也是富有成效的。但是,这种直接的唯物主义,似乎有充分的理由成为一种粗糙还原的哲学,这种哲学给我提出的理性与现实的关系留下了许多未解的问题。尤其是,人们常常争论说,这种哲学不能公平对待思想的批判性质。如果理性只是所确立秩序的产物和反映,那么,它似乎既不反对现存的情况也不批判它。为了承认理性的批判力,人们认为理性必须作为一种与世界分离和相区别的力量而在二元的方式中仔细考察。

  但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不是一种还原的哲学,与此相反,它是一种辩证唯物主义,这种唯物主义不易受到以上观点的攻击,因为,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中继承的合理内核的关键部分就是辩证法。对这类问题:批判的观念从哪里来?——马克思的回答是清楚而又准确无误的,所有观念都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在这种意义上,所有观念也都是意识形态的。批判的观念——就像无批判力的观念一样——都来自社会现实并反映社会现实。在这样讲的时候,马克思并不否认理性可以与已经确立的秩序相对立,并批判它。但是,他的确坚持认为,当这样做的时候,那也是事实的反映,即现存的条件已与自身发生了矛盾。“如果这种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和现存的关系发生矛盾,那么,这仅仅是因为现存的社会关系和现存的生产力发生了矛盾。”(《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页)

  批判并不单独是思想的特权,反对、否定和矛盾就存在于世界之中:它们就是世界存在的特征。因为,具体的确定性的东西都不是单独存在的,简单而又只是肯定的东西是没有的,否定和反对本质上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这是黑格尔逻辑学的第一原理,也是其所有理论中最关键的辩证原理。纯粹的存在只是一种抽象的和空洞的范畴,所有具体的事物都是存在和非存在、肯定的方面和否定的方面的统一体,这些相互反对的方面在运动和发展变化的过程中组合在一起。所有具体的东西都充满矛盾(Norman and Sayers 1980)。“我们知道,所有有限的、不稳定的和非最终的事物都是暂时的、都是要改变的”(Hegel1830:150)。

  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辩证的哲学,正因为如此,它摒弃一切抽象的纯粹实证主义的现实观,而根据这种现实观,凡是存在的,仅仅只是存在而已。

  物化的概念存在物只是存在于肯定的特征之中,并且静静地在其自身的有限中持续着。……但是,事实是,易变性位于存在着的观念之中,并且发展变化只是所存在的事物的内在表现。(Hegel 1830:174)

  因此,否定、反对和批判不需要从外部通过思想主体引入这个世界,社会本身已经包含着否定、批判和矛盾的力量,这种批判并不只是存在于观念或理想之中,它首先存在于事实之中。后来,它才被意识所理解,并且反映在人们的思想中。因此,马克思坚持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态,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的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页)那么,马克思本质上同意黑格尔的如下观点

  辩证法不是主观思维的外部活动,而是内容固有的灵魂,它有机地长出它的枝叶和果实来。理念的这种发展是它的理性特有的活动,作为主观东西的思维只是袖手旁观,它不加上任何东西。合乎理性地考察事物,不是指给对象从外部带来理性,并对它进行加工制造,而是说对象就它本身说来是合乎理性的。(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38-39页)

  虽然黑格尔在这里所使用的是他自己的一种不同的形而上学式的语言,但他所描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一种科学的方法。就像我们所了解的一样,这种方法毫无疑问涉及与现实“和谐一致”的尺度,正如黑格尔所说,这种方法并不干涉世界,也并不想把其价值观和理想强加于它,而是要观察和理解它的本来面目。但是,至少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这种方法既不是一种保守的态度,也没有否定批判。因为马克思并没有指责资本主义违背任何预先建立起来的道德价值,也没有断定一种未来的理想社会主义国家。相反,他尝试着理解并用科学的语言来解释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转方式。正如恩格斯所说,马克思“从来不把他的共产主义要求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的我们眼见一天甚于一天的崩溃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1卷,第209页)。

  通过以这种方式揭示、阐述和分析已经在世界上起作用的批判的革命趋势和力量,马克思为我们提供了批判资本主义最强有力和最有效的方法:一种科学的批判方法。




[1] 黑格尔使用的德语词汇Begriff, Wallance翻译成“观念”(notion), Knox翻译成”概念”(concept)。

[2] 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演讲的早期草稿中,人们找到了支持海涅提议的证据(Hegel 1818:134;Sayer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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