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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的《圣热内》

苏珊·桑塔格

1963年


  〔来源〕《苏珊·桑塔格文集》


  《圣热内》是一本书的赘生物,它冗长得有些出奇,以一种庄重严肃得黏稠滞重、翻来覆去得令人不快的语调,高高在上地道出大量精彩的思想。人们知道,这本书一开始本来是作为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热内[1]作品选集的导论性文章——也许只有五十页左右——但它渐渐地变成了如今这等篇幅,于是只好作为热内作品选集的第一卷,独立成书,于一九五二年出版。[2]要阅读这本书,肯定起码要熟悉热内的散体作品,而这些作品大多还没有翻译过来。甚至,更重要的是,读者必须有所准备,以适应萨特阐释文本的方式。萨特打破了为批评家所设立的每一项规范规则;这是一种一头扎进去的批评,没有标线可寻。这本书一头扎进了热内;根本找不到清晰可辨的条理,来抓住萨特的论点;没有一处被表述得易于理解或者清晰明了。对萨特没有在六百二十五页后继续往下写,人们或许会感激不尽。或许,由着萨特笔耕不辍的性子对热内进行文学上和哲学上的条分缕析,那他没准儿会写上千把页。不过,萨特这本令人恼火的书还是值得我们全神关注。《圣热内》并不属于那种真正伟大的、疯狂的书;它太长,在词汇上也太学究气,不适合这类著作。但它充满了使人目瞪口呆而又入木三分的思想。
  使这本书变得越来越长的原因,是哲学家萨特情不自禁地(不管他如何恭敬)想显得比诗人热内更高明。本来一开始是想写一篇对热内表示敬意的批评文字并为资产阶级文学公众认识“热内的益处”提供诀窍,但这一打算转而变得更为雄心勃勃。萨特写的是一个特定的人物,但他雄心勃勃的计划其实是想展示他自己的哲学风格——其构成物是自笛卡儿到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传统,再加上对弗洛伊德和修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随意混合。在这种情形下,热内反倒成了使萨特的哲学语汇产生价值的人。在萨特先前就“存在的精神分析”撰写并于一九四八年发表的篇幅尚可消受的文章中,起同样作用的人是波德莱尔。在这篇更早的文章中,萨特更关注特殊心理的问题,诸如波德莱尔与其母亲的关系,与其情妇们的关系。而眼下这篇研究热内的论著则更有哲学色彩,这是因为,直言不讳地说,在某一点上,萨特赏识热内,而不赏识波德莱尔。对萨特来说,看起来热内似乎配得上比感知心理分析更多的东西。他值得进行哲学诊断。
  此外,哲学的困境也能说明该书何以如此冗长——以及何以如此沉闷。萨特明白,一切思想都倾向于普遍化。而萨特想做得具体。他阐发热内,并不只是想活动活动自己不知疲倦的智能而已。但他做不到具体。他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从根本上说就不可能。他抓不住真实的热内;他老是溜回到“弃婴”、“小偷”、“同性恋者”、“自由而明智的个人”、“作家”这些范畴。萨特大概看到了这一点,而这使他烦恼不已。《圣热内》冗长的篇幅、无情的语调,其实是智力痛苦的产物。
  这痛苦来自这位哲学家执意赋予行为以意义。自由,这个存在主义的核心观念,在《圣热内》里,甚至比在《存在与虚无》里,更清晰地显示为一种指派意义的强迫行为,一种对世界的自在状态的拒绝。根据萨特的行动现象学,去行动就是去改变世界。人,为世界所困扰,他行动。他行动,是为了根据某个目标、某个理想来改造世界。因此,行动是意向性的,不是意外性的,意外不能算作是行动。无论是个性的表示,还是艺术家的作品,都不是光体验体验就行的。它们必须被理解,它们必须被当作世界的改造来加以阐释。因而,萨特在《圣热内》中自始至终都在不间断地进行道德评判。他对热内的行为加以道德评判。由于萨特写作这本书时,热内还主要是一个散体叙事故事作家(他的剧本中,只有《女仆》和《死囚看守》两部写于此前),又由于热内的这些叙事性故事全都是自传性的,而且是用第一人称写的,萨特感到不必把作者本人的行为与文学的行为区分开来。尽管萨特有时也参照一些由于与热内的个人友谊而了解到的事,但他差不多全是在谈论热内著作中所描写的那个人。这是一个恶魔般的人物,真实,同时又不真实,其全部行为都被萨特看作是有意义的,有意向性的。这赋予了《圣热内》一种黏滞、怪异的特征。“热内”这个名字在全书中被重复了成千上万次,但从来都不像是一个真人的名字。这个名字被给予了一个无限复杂的哲学转化过程。
  考虑到有这些隐蔽的智力动机,那萨特雄心勃勃的计划居然还能如此有利于热内,倒是令人吃惊。这是因为热内自己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显而易见地执着于自我转化的雄心勃勃的计划。犯罪,在性方面和社会方面的堕落,以及最重要的,谋杀,这些全都被热内理解为荣耀的契机。就萨特这边而言,无需大动脑筋就能指出,热内的作品是关于落魄(被构想为一种精神方式)的长篇论文。热内对自身的堕落和世界虚幻的寂灭的自我陶醉般的沉思所创造的“神圣性”,是他的散体作品的显而易见的主题。留给萨特去做的事,只是从热内显而易见的东西中抽取意义。热内大概从来就没有读过笛卡儿、黑格尔或者胡塞尔。但萨特有资格、完全有资格从热内那里找出热内与笛卡儿、黑格尔和胡塞尔的思想的联系。正如萨特出色地评说的:“落魄是一种方法上的转换,像笛卡儿的怀疑和胡塞尔的纪元:它把世界确立为一个封闭的体系,一个意识以那种超凡的理解方式从外面加以审视的体系。这种方式之所以优越于别的方式,在于它是在痛苦和骄傲中体验自己的。因而,它并不导向胡塞尔的超验的和普遍的意识,导向斯多葛派的形式的和抽象的思考,或导向笛卡儿的基础之本的我思,而是导向处于最高程度的紧张状态和清醒状态的个人体验。”
  正如我说过的,萨特著作中,惟一堪与《圣热内》一书比较的,是那篇关于波德莱尔的令人头昏眼花的论文。波德莱尔是被当作一个反抗中的人加以分析的,他在坏的信仰中持续地体验自己的生命。他的自由不是创造性的和反叛性的,尽管它本该如此,这是因为,它从来不曾找到自己的一套价值。终其一生,行为不检的波德莱尔都需要用资产阶级的道德观来谴责资产阶级。热内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就热内而言,是为自由本身而获取自由。热内的胜利,他的“神圣性”,在于他突破了那种排斥不可思议的反常事物的社会框架,创立了自己的道德观。萨特给我们展示热内从恶中创造出了一种明晰的连贯的体系。热内不自我欺骗,像波德莱尔那样。
  《圣热内》是一本关于自由的辩证关系的著作,而且至少在形式上模仿了黑格尔。萨特想要展示的是,热内是如何通过行动与反思穷其一生地想获得那种清醒的自由行为。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分派了他者、弃儿的角色的热内,自己选择了这种角色。这种最初的选择通过三种不同的变形形式得以维持下去——罪犯、唯美主义者、作家。其中每一种形式都是必要的,用来满足自由的超越自我的要求。自由的每一个新层面都有其对自我的新见解。因而,这本探讨热内的著作,可以当作黑格尔对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的分析的色调阴沉的滑稽模仿来读。萨特谈到热内的著作时,把热内的著作、每一本著作都当作了《精神现象学》的小型版。萨特这样看是有道理的,尽管这听上去有点荒唐。但同样真实的是,萨特自己的全部著作也是黑格尔那部巨著的仿本、仿版、评论和讽刺。这正是萨特与热内之间奇特的联结点;很难想象还有比他们更不相同的两个人。
  在热内那里,萨特找到了他的理想的题材。实际上,他淹没在热内之中。不过,《圣热内》是一本出色的著作,充满了对道德语言和道德选择的真实表述(只举一例,如萨特对“罪恶是以具体性系统地取代抽象性”的洞见)。萨特对热内的叙事作品和剧本的分析常常显得眼光敏锐。对热内最大胆的那本书——《葬礼》,萨特的评论尤其引人注目。他当然不吝于赞美之辞,也不乏阐发之才,如他对热内《花之圣母》的全然公正的评论:“《花之圣母》这部梦幻之诗、无聊之诗,其风格稍稍沾染了一点自我满足的沾沾自喜。它没有后来的著作的那种活泼的语调。”萨特在《圣热内》中的确说了许多蠢话和废话。但就热内这个话题所能说出的一切真实和有趣的话,也都见于该书。
  这也是了解黄金时期的萨特的一本关键之作。在《存在与虚无》之后,萨特站在了十字路口。他或可从哲学和心理学转向某种伦理学,或可从哲学和心理学转向某种政治学,即一种有关群体行动和历史的理论。正如众所周知的,也令许多人痛惜的,萨特选择了第二条路;其成果是《辩证理性批判》这部发表于一九六〇年的著作。《圣热内》是萨特向他最终没有走去的那个方向做出的一个复杂姿态。
  在承袭黑格尔传统的所有哲学家(我把海德格尔也包括进去)中,以最有趣和最有用的方式理解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自我与他者之间辩证关系的人,是萨特。但萨特并不仅仅是一个对肉体了如指掌的黑格尔,也不该当作海德格尔的法国门徒而轻易打发掉。的确,萨特的巨著《存在与虚无》从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所使用的语言和所提出的问题那儿获益匪浅。但该书具有一个根本不同于他们的著作的意旨。萨特这本著作没有沉思默想的色彩,而是被一种强烈的心理方面的紧迫性所推动。他在战前创作的小说《恶心》其实为他所有的作品提供了一把钥匙。该书提出了处于可憎、黏稠、虚无或具有物质阻力的他在状态的世界的可同化性这一根本问题——这一问题推动了他全部的写作。《存在与虚无》是一个尝试,试图发展一种语言,来对付为厌恶感所折磨的意识,描述这种意识的种种表现姿态。这种厌恶之感,这种对事物和道德价值的冗余的体验,既是一场心理危机,同时又是一个形而上问题。
  萨特的解决之法只能说是荒谬的。对应于原始的食人仪式,是哲学的食世界仪式。萨特作为其传人的那种哲学传统的特征,是一开始就把意识当作一个单独的给定物。萨特为遭遇到物的野蛮现实而陷入沉痛中的意识提供的解决之法是食世界,即以意识来吞食世界。更确切地说,意识既被看作是构成世界的,又被看作是吞食世界的。一切关系——尤其是《存在与虚无》中以精彩的文字描述的色情关系——都被分析成意识的表现姿态,是自我在不断寻求自我的定义的过程中对他者的利用。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显示出自己是一个一流的心理学家——堪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弗洛伊德平起平坐。他就波德莱尔所写的那篇论文,旨在对波德莱尔的作品和传记进行分析,从症候的角度把它们当作文本的对应物,揭示根本的心理姿态。使《圣热内》比论波德莱尔的那篇论文更有趣(尽管同时也更难以把握的)的东西,是萨特通过对热内进行思考,超越了行动的观念,把它当作心理的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通过热内,萨特瞥见了某种类似美的自主性的东西。更确切地说,他重新展现了康德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提出的审美之维与自由之间的那种关系。作为《圣热内》一书研究对象的那个人并没有在心理解释中消失。热内的作品被从拯救的仪式、意识的仪式的角度加以阐释。这个仪式基本上是自我满足的——这奇特地恰如其分。根据自笛卡儿以来的欧洲哲学的看法,创造世界一直是意识的主要活动。如今,笛卡儿的一个门徒把创造世界解释成繁殖世界的一种形式,解释成手淫。
  萨特正确地把热内在精神上最雄心勃勃的那本书《葬礼》描绘成“变体的巨大努力”。热内叙述他如何把整个世界转化成他去世的情人让·德卡宁的尸体,又如何把这具尸体转化成他自己的阳具。“萨德侯爵梦想着以他的精液来浇灭埃特纳火山上的火,”萨特说,“热内颇有尊严感的疯狂比这走得更远:他替宇宙手淫。”替宇宙手淫,这或许是一切哲学、一切抽象思想关切的东西:此乃一种强烈的、不那么大众化的快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温。不管怎样,这是对萨特自己的意识现象学的一个相当恰当的描绘。这肯定是对热内是什么人的一个完全公正的描绘。

[一九六三]





[1] 热内,即让·热内(一九一〇——一九八六),作为一个弃婴,自小在育婴堂长大,后又因偷窃而入少年犯教养所。从教养所逃出来后,浪迹欧洲各地,与小偷、同性恋者等为伍,并多次入狱。但他在狱中创作出了大量文思绮丽、风格讲究的文学作品,博得了萨特等文化名人的赏识。因而当热内于一九四八年再度触犯刑律,被判终身流放时,萨特等人以爱惜文学天才的名义奔走呼吁,使热内终于获得总统特赦。当热内作品结集出版时,萨特又为集子写了一篇长达数百页的“序言”,原题目是《喜剧演员与殉道者圣热内》。在“热内”前加上“圣”,令人联想到那些在罪恶中不失信仰并对信仰不断进行追问的人,由于一个回头的浪子要比一个从来如此的信徒更有戏剧性和复杂性,因而不仅能打动善感的女士们的想象力,而且能使那些偏爱道德复杂性的哲学家发现其中的哲学意义。萨特的意趣无疑是哲学的,而不是宗教的,但这种命名的方式还是具有诺斯替教的色彩。不知恶,焉知善?这一信条,创造了一大批顶着殉道者光晕的罪人。——译者

[2] 让保罗·萨特:《圣热内》,贝纳德·弗莱希特曼英译,纽约,乔治·布拉契勒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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