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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战友之死(广东通信)

作者:孙桂华 来源:《新旗》1947年第13期



  李星按:本文是广东革命工人陈仲禧的一篇悼文,大概也是唯一对他的奋斗经历有所总结的文字。像陈同志这样的革命工人,在20年代的广东和全中国,曾经成千上万。在21世纪的今天,这样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关于他和他的同类,可说的实在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
  值得指出的两点:
  1.在抗战中的军事斗争时期,陈常常“单独行动”,最后被有产者的暗杀团伏击。这种单独行动,其实是乡村游击活动的常见做法。八路军的指挥员在反围剿时,需要分散突围的时候,经常也是指挥员自己或一两个人走出包围圈,到了外线再与队伍汇合。
  陈同志之死的真正问题,是他的活动威胁了本地有产者的利益,从而面临后者的“清扫”。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
  2.在二十多年前,我读郑超麟回忆录里,看到他关于“五个香港工人来开了会就回香港”的只言片语,对比他对瞿秋白如何作诗、苏兆征如何拼酒的描写,当时感到作者对革命工人有着天然的隔膜。这种隔膜来自对社会分工的自然接受,在郑同志的时代,思想上很难打破。


××兄:
  战争隔离了我们这么久,最近才转辗从友人处得到你的消息,早两天又看到了你们所办的「新旗」,使我快活极了。过去几年真是艰难的!战争以及它带来的一切苦难,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精神的,……把人压得死去活来,喘不过气。我个人,几年来的生活自然是想像以外的艰苦;不过你知道,物质的苦难对我从来不算一回事,最难熬的倒还是那精神上的隔绝与孤单,——这在漫长的岁月中,确实害得我够苦。虽然我深信:在全国,乃至世界,都有我的朋友存在,而且在继续奋斗;虽然我又深信:战争总会过去,光明总要来,革命总要到。可是一种离群的寂寞总给了我无可比拟的烦恼,这烦恼一直延续到知道了你们的消息,读到了你们办的「新旗」。
  「新旗」证实了我的所信:不但你们存在,而且全世界我们的朋友都存在;不但你们和他们都存在,而且你们和他们都生长与发展了。这是多么开心的事呢?世界是有希望的,人类的苦不是白吃的,——我当时就如此自言自语。
  不过我想,在艰苦的几年中,我们这些为现制度所最不欢喜的「叛徒」,这些个对现制度及其罪恶反抗得最激烈的战士,纵然渡过来了,一定是大有损失的。我约略听到了陈××同志在日敌手中的壮烈死难,也听到了别的一些朋友的英勇牺牲……。我想知道他们的详情,我要把他们的榜样告诉我所团聚的一些青年朋友,使他们的名字与事业永远活在他们心中。
  这里,我要先告诉你一位朋友的消息:
  你也和他相熟的,这位陈仲禧同志。那年你到香港来,一位黑瘦个子,面皮略麻的造船厂工人,招待你在他家里住了一个时期的,便是他。
  过去几年我就是和他在一起,在广东的中山县里组织了农民武装队,始终打击着日敌的力量!
  不过还是先让我告诉你仲禧的生平吧。他原名陈子,是广东中山县濠冲乡人,死年三十八岁。他是一个贫农之子,没有受过教育,早年在乡耕地为活,但由于他自己的努力,也居然能读书写字。一九二五到二七年的大革命唤醒了广东的农民,仲禧成了他们的领袖之一,他和自己的兄长都加入了共产党,领导了当地的农民运动,他积极组织农民协会,没收土豪劣绅的土地,因此他们兄弟俩成了地主恶霸的死敌,贫苦农民的救星。在斗争中,仲禧一度受人狙击,后虽治愈,他身上却始终留着一颗子弹;但他的兄长,则不幸在那时候牺牲了。
  一九二七年革命失败,在乡不能立足,仲禧亡命南洋吧城,入机器厂学习,一九三〇年回香港入太古厂作工。此时他受了当时共产党左派(即托派)的影响,参加反对派活动;以后六年,他始终留在香港,传播托派思想,并从事于中国共产主义同盟华南支部的组织工作,一九三六年,他在港编印「火星」报,在香港工人中发生了相当影响。
  中日战争爆发后,仲禧潜回故乡,组织自卫队。凭了他往日的信仰,很顺利地团集了农民中的年青分子,组成了一支坚强的抗日游击队。这支队伍在中山县麻子及横门一带,与日敌作战多次。仲禧每战总是身先战友,每退总是亲自断后。在一次战役中,仲禧于全部队伍匆忙退过桥梁后,冒着敌人的枪弹,亲自炸毁了渡桥,几致受伤……。此种英勇善战精神,博得了当地民众与全体战友的敬仰。
  不过,我必须马上指出,我们的仲禧同志绝对不是一勇之夫,不是张飞型的好汉,而且不是单纯的民族主义者,甚至不是「抗日第一」的信徒。他始终是一个彻底的国际主义者。他如此英勇地领导农民抗日,却丝毫不缓和了他对国内敌人与阶级敌人的对立,他顾到贫农的利益,而且首先为了他们的利益。在他的「解放区」里,虽然力量还不足以进行土地革命,但不断在扶助阶级斗争的。
  这一点,不但引起了土豪劣绅的不满,不但引起了国民党的军政人员的不满,甚至也引起了史大林主义者的不满。在这些人看来,阶级合作乃是抗日的前提。
  后来中山失陷,接着香港也失陷了,日敌的势焰更张,跟着汉奸的力量也大起来。过去,高叫「抗日第一」,认为主张阶级斗争便是汉奸的那些先生们,现在却先后做「识时务的俊杰」,竞向「大事已成」的日帝献媚了。仲禧的一点力量于是受到了多方面的迫害,他本人隐蔽起来了,躲在邻近中由县的珊洲坑,秘密指挥着农民们的抗敌肃奸工作;他极其正确地执行着一个路线,就是以阶级斗争来完成这些工作。
  这样,他更引起了全体敌人们的仇恨,他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
  一个阴谋与暗杀的网撒布出来了:当地的地主们,党棍们,会同了日帝汉奸,组织了一个暗杀团,他们散布在珊洲坑附近,三三两两地伏埋着,想一有机会就除去这个共同敌人。仲禧很精灵,你知道,他料得到他们的把戏。敌人的诡计简直无法实行。不过他太大胆,太自信,也可以说太大意,他还是那样轻易出去,而且时常是只身独行的。一九四四年夏天,有一次,他为了一件工作到蒲山乡去,步行到半路上,冷不防有人对他开了一枪,不幸竟射中了要害。着了枪,他立即拔枪回击,但因受了重伤,不准,两个凶手一起冲上来,对他放了六枪,我们的仲禧同志便这样地完结了。
  中山那几乡抗日的贫农们抬回了他的尸体,替他厚葬,还举行了盛大追悼。这些贫苦斗士们立誓要复仇,发愿要继承死去领袖的思想与事业。
  多少年来我就是跟他在一起,参加了他的斗争,共尝了他的艰苦,最后,我看见了这位亲爱的同志的死,也看见了他的事功如何深深感动了一些青年战士们的心灵。我不沮丧,虽然我悲哀;我相信着我们共同事业的胜利,虽然我眼见了我们队伍中一员大将的损折!
  仲禧身后,除了他一生的光荣事迹之外,没有留下什么,他没有妻,自然没有小孩。那年,当你在港的时候,我记得你跟他开玩笑,问他为什么不讨老婆,他开始笑着回答:「我不要」;你再问,他就比较严肃地说:「何必叫人作寡妇」。这话虽然带着几分儿戏,但又多么清楚地透露着他献身于革命的真诚与坚定!
  仲禧死了,你读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想一定会十分难过的;怎么能不呢?我们这里的朋友全都刻骨镂心地悲痛过了。这是个多么大的损失呀!一个贫农与工人的结合,一位有经验有勇气的战斗员,一个最忠诚的国际主义的社会革命家,多么难于寻找呀!同时,我们这事业,社会主义的革命事业,又是何等迫切地需要着这样的同志呢?我们损失不起,但是竟损失了。……但愿仲禧的事迹能替我们感召更多的工农斗士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为了死了的朋友,也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希望你能把我这封写得拙劣的信,登载在「新旗」上。

孙桂华上 十二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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