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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工场特写)

作者:史轮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6年第4期



  鼠头何领班是工场里最基层的管理人员——不似组长或者职员有着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他只是在车间里有自己的小桌。他大概曾经是从老工人晋升而来,但终究同工人没有共同的语言——就像他的小桌靠窗,总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风景,他可以无所事事地吹口哨,吹嘘自己被厂长重视,享受着丰厚得多的报酬而不用投入车间内紧张的生产。
  作为填充车间统治秩序最基层的零件,何领班是卑微驯服的:组长,工务课长,厂长,层层对上逢迎谄媚,装出忙碌的样子。市场暂时繁荣时,他有借助生产规模的扩大而升职的希望;而市场萧条时,不仅希望破灭,他的工作也有不保之虞。但他又是监视、控制、压迫普通工人最直接的爪牙——他炫耀自己的地位,记仇而提议开除反抗的工友,为老板的裁员行动尽可能消除影响,也学着组长的样子,工伤事故发生时,幸灾乐祸之余冷漠地命令工友保持生产节奏。当工人抗争之时,他权衡自己力量不足以平息,又会摆出旁观的姿态——资方的让步于他有利,也更加需要他来控制工人。
  鼠头何领班作为个人,性格势利贪婪又阴险冷酷,囊括了作为从资本主义诞生起直到今天,工头群体的各种典型特质,这似乎足够令人生厌了。但谁都知道,出路并不是指望一个“勤劳善良”的工长来管理自己——对工人层层控制压榨的有产阶级统治,才是源源不断制造苦难,制造出卑鄙个体的机器。

(李星)



  一个长方形的零件工场。一进门就是一个方形的管理室,几个职员在里面忙着写领料单,造报表,打电话。三十五部美式车床和两部自动车床在右边排成两条行列,左边是六部冲床,龙门刨床,牛头刨床,铣床,剪床,钻床和锯床等。马达嗡嗡的哼个不停,衡床地飞轮喳渣喧叫。车床和钻床上的工作物冒着烟。工人留着豆大的汗滴,全神注意着工作物,两只手敏捷的转动这个又那个摇柄,把切削的速度和深度提高到顶点。
  鼠头何领班坐在靠窗的红漆小桌前,轻轻地吹着口哨,悠然望着窗外的花坛和远远的绿野。几个蜂儿老在花里钻,花蝴蝶逐着白蝴蝶飞,一只麻雀在白杨树上张着嘴巴乱叫。远一些是苍绿的树点缀着点点的粉红花。远山上的白屋被橙光渲染得像朝霞那么美丽。鼠头何领班望了一会又转回头注意这叫嚣的工场。
  “小李!”鼠头何领班叫车床的学徒:“这个月你们这么忙,一定多拿奖金了。”
  “大概可以拿到多少呢?”
  “大概小工五六百块,学徒帮工七百至一千五,技工三四千,五六千,我可以拿到一万左右。”
  “我想你回宿舍去睡一觉醒来就可以拿最高的奖金呢。”
  “自然,自然。厂长一天最少都叫我名字两次,这样的生活……”
  组长倪先生从管理室溜出来。鼠头领班立刻走去跟着组长。组长到车床,他跟到车床;组长到铣床,他跟到铣床;老是跟着。组长走了,鼠头何领班轻轻地吹着口哨,回到小红桌前。
  “小李!告诉你。”鼠头何领班又轻地打开话匣:“组长告诉你甚么消息?”小李一边问一边卡着工作物。他一向只车一次毛坯,卡一卡,再车一次光坯,卡一卡,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可以通过检验的。可是他每月只拿到一千元津贴,三四百元奖金。买两只草鞋,一条毛巾,一块肥皂,就完蛋了。
  “的确的,厂长每天最少叫我两次。”
  “我听你吹过两次了。”
  鼠头何领班眯着眼睛,好像一直准备偷食的老鼠探头探出洞口。他觉得小李的话使他扫兴。可是话匣已经打开,就很难关上的。
  “厂长昨天才送小女一只洋囡囡。”他似乎不要别人听或随便谁听都可以。
  “小李!厂长说我不久可以升职员呢!”
  “我吃金鸡纳霜太多了,耳朵聋。”小李斜瞥他一眼。
  “金鸡纳霜好吃吗?”
  小李又斜瞥他一眼。
  工务课长含着烟斗踱进工场。组长倪立刻从管理室跑出来,跟在课长的身边,像一头猫依偎着生人。鼠头何领班一看见,马上拿起一只模子,这边量量,那边量量,似乎忙个不了。
  工务课长走了。组长倪回到管理室。鼠头何领班放下模子,轻轻吹着口哨,向窗外远眺。工友们忙得满头大汗。马达喧叫不休。
  胖子厂长带着一头狗走进工场。组长倪立刻从管理室跑出来,和狗一样跟着厂长。鼠头何领班看见,马上拿起那只模子,这边量量,那边量量,似乎忙个不了。
  厂长带着那头狗走了。组长倪回到管理室。鼠头何领班放下模子,轻轻地吹着口哨,远眺。工友们注意着工作的速度,为的是奖金。
  工场里又增加了五个工友。鼠头何领班心里烦闷。他走进管理室,向组长点点头,一阵笨笑说:“倪先生!这新进来的五个工友之中有三个是这里开除出去的。”
  “唔……”
  “我以为不要他们。以前一个是打你的,有两个打过我。”他把嘴一扁,好像小女孩发脾气似的。
  “没有关系,现在加紧生产,这批货送出去,〔工〕厂就可以建两座大工场,准备大大扩充”组长加重说:“那时候你就可以升工务员了。没有关系。”
  何领班就是一阵笨笑。他好像还没听懂组长的话,但是不敢多问。总之,他已知道将来可以升职员了。于是他就很满意了。他又回到小红桌前轻轻地吹口哨。

※     ※     ※

  胜利炮一响,只带给工人一刹那的欢乐。
  人们都说李师傅很想家,常在晚上哭。
  一天,李师傅正在剪铜皮,忽然尖叫一声,一手血粼粼跑出去了。鼠头何领班跑过来,组长倪跑过来,大家都跑过来。鼠头何领班向组长一阵笨笑,说:“我在那边看他三个指头被剪下来的。”
  “把剪床揩干净,大家返原位工作。”组长这样说,对受伤者并没有说甚么。
  “唉!想家!想家!”有个工友说,摇摇头。
  两个工友硬要向管理室要出门证,追踪血迹寻找伤者。
  一天,又是这么倒霉的一天。冲床的老技工单师傅向年青技工郝喃喃倾诉。
  “我的女人常常哭……以前我比你还要强壮呢!你看我现在……”他用手揉揉深陷的干眼,面是惨白带有青黑色,很脏,灰暗的双眸呆呆地凝望好一会,好像一具尸首那么吓人。他又重复说:“现在我是半条命,我的女人常常哭……”
  “你的太太怎么不跟你洗面?常常哭干甚么呢”
  “她……哎哟——”单尖叫一声,半截大拇指留在模子上。他握紧受伤的手,滴着血。郝挽着他离开工场了。大家都跑过来。鼠头何领班学着组长说:“把机器揩干净,大家返原位工作。”
  鼠头何领班在小红桌前轻轻地吹口哨。胖子厂长忽然走进工场来。
  “何师傅!”胖子厂长真的叫鼠头何领班了,可是不够味。“你回去乡下牧牛好了,这里不需要这种人,整天吹口哨,吹!吹!吹!”
  鼠头何领班又是一阵笨笑。他觉得厂长对他不大客气。他的希望又变成泡影了。他的憧憬破碎了。组长倪说他要升值的诺言最少已打了五折。
  有两个工友被厂长一顿骂。组长倪也挨了一阵官腔。厂长走出门又转回来,瞪着两只眼睛望望,走了。
  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工务课长含着烟斗轻轻踱进工场。组长倪看见了就从管理室跑出来跟着课长。课长教训组长一阵,组长点点头。后来课长望望鼠头何领班,组长也望了,可是都不够味,因为他们都是沉着面看的。课长又走到工友的背后,在探寻一些甚么,在想。课长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一双视线向工场搜索一番。
  两个星期来,有不少工作效率低的工友被解雇了。解雇通知书起初贴在布告栏上,后来因为贴得太多了不雅观,而交给鼠头何领班转交被解雇工友。自然,这些事情好像不是无缘无故的。而这些被解雇的工友都犯了一些小错。这些小错在厂方获得了很多利润的时候可以原恕的。工作效率很高的工友犯了这些小错,也可以原恕的。
  出人意料之外的,被剪床剪断手指的李师傅和被冲床冲断拇指的单师傅,也被解雇了。
  解雇,像一条瀑布那样倾泻下来。每个工友愁苦着脸等待命运的支配。解雇,抛出街头,失业,饥饿,就是他们的命运!
  一天,毕竟还有这么一天,这个零件工场的工友全部把工作停下来了。各个工场的工友也迅速地把工作停下来了。车床,钻床……电风扇,飞轮还在旋转。可是工友像铁石一般坐着。
  鼠头何领班一跃起来,准备干涉,但是不敢。他的面惨白了,回到小红桌前坐下,眯着眼望望,好像一只被惊吓的老鼠跑进洞口又回头望望。
  工务课长走进来,面色惨白,走了一转,和组长一道走出去了。厂长没有来。
  几个小职员走进来,好像看新奇的事情那样,两眼望望,微微地笑。
  鼠头何领班近来听到很多横的消息:说是厂方没有业务,现在只是食材料。所以要解雇三分之一的工友。材料食完就关门大吉。现在大家怠工来对付这件事,对他也有利的。于是一丝微笑挂上他的嘴角,又轻轻地吹起口哨了。似乎说,这样才够味,厂长也不敢叫他回去牧牛了。

一九四六,六,一六,渝小龙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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