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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海米潮(温州通讯)

作者:沈念〔周仁生〕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6年第6期



  录入者按:第一次录入这类文章,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过去所读的“官样文章”中固然也有反映民众反抗的内容,但该类文章大多突出描写其中的“领导中心”(通常是某一政党及其外围组织的一二名成员),以及对抗中敌方的暴行详加痛斥,最终描绘出得出民众团结于××旗下一致对敌的宏伟壮观,却也空洞无物的画面。但对于民众具体如何行动,参加者的职业、社会阶层往往不着一墨,省略这些具体过程。而本文摒弃了口号——,原文中没有一处生硬的“分析”;也没有沉溺于夸张煽情(如鲜血横流,如何如何惨不忍睹),只是平静的陈述了军警在某地开枪,多少人遇难,民众对此反应如何等等。窃以为这正是这类通讯的价值所在——总结经验,启发读者,为有意者提供指导,而不是充当精神鸦片。
  群体性事件往往会发生附带伤害,即愤怒的民众不能完全保持理智,伤及“路人”。官样文章对此类事情都是加以回避,力图塑造一个纪律严明如一人的反抗者圣象,偶尔提及也是为了体现领导者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但本文如实却通过记述民众从失望到绝望,运动中群众愤怒与暴力不断升级的整个过程,并没有回避民众在愤怒之下对暴力的使用。同时,也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暴力的外溢加以反对,只是如实陈述的同时表达一种理解和同情的情绪。真实是这类文章的价值所在。)


  经受了战争长期破坏以后的中国民众,曾把幻灭了的希望,从新寄托在战后,寄托给胜利。人们,总以为战争结束了,胜利获取了,政治可以清明,经济可以繁荣,因而也就可以久远的享受“民主”,“自由”,“和平”的“天国生活”了。然而自“日帝”投降刚刚十个月以后,虽然又临到了“满园石榴”的时节,人们的心头却永远掀不开那张古色而沉重的铅幕。战争的恐怖依旧严重地在威胁着;通货依旧在膨胀着;物价依旧在上涨着;所谓“胜利”,并没有带给人们以新生的希望,恰恰相反地,它却带来了更深的痛苦与更大的绝望。如果人们并不是朝着幻灭的方向走,人们便得为了他们自己的生存寻求新的出路。于是,他们奋起了,罢工了,愤怒与反抗的声音响遍了全国。就在这遍国反抗声中,在浙南的一角,一个已经十足都市化了的海城——温州,迸发出了一次战后空前的大米潮。这自然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但偶然的是:那些高据在政治宝座上的统治者,似乎灵感到了:把它与十八世纪法兰西大革命前夜的民众暴动相提并列起来。这显得事情并不十分简单,而是值得人们寻味的社会问题,不,是带有充分象征意义的民众运动了。
  在六月初头的那些日子里,太阳高高的悬挂在蔚蓝的长空。以沙哑的“知了”衬托着火红的石榴,这是初夏的一幅最恰切不过的自然水彩图画。今年气候并不热得很早,这几天,却不知怎的,气温突然增高起来,人们在呼吸机能上忽感到很迫促,正好配合着他们生活上的紧张。前几天,地方报上接二连三地登载着,军粮要加紧征购了。瓯江口外碇泊着好几条自敌伪接收过来的船只,它们准备着,自乐清到平阳一带,把积累着的军粮清理一次。这消息,像枪声般地,震惊了每一颗心房。米价即刻在转动,那个在二月间人民以战斗的姿态而获得的胜利品——民食调节委员会,也宣告“平粜”米源枯竭了。米价很快地从每千元八斤向上升,六斤,五斤,四斤。市上的米贩早已销声匿迹了。那些升斗小市民们,家里烧着火等米下锅的,紧握着一把把钞票,在街上乱跑。这是十分可信的,他们被决定了是绝望挨饿。妻在怨骂,孩子在啼号。但是,没有到最后一分钟。善良的民众,还是把一线的希望寄托给“忠实”的民食调节委员们:那些大亨、巨头、地主与绅士;凭借着他们自发的慈悲,无上的威望,来解救一个社会的危机。但是鬼会相信这个。大亨们等的能事是借用名义,借用那个民食调节委员会的名义专干些贱买贵卖,营私舞弊的勾当。愈加深了社会危机,迫使人民大众临近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而他们愈加丑恶地刁诈地运用他们的伎俩,企图使民众信赖那些糖衣裹的毒菜,使民众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米价依旧在转动,四斤,三斤,两斤……饿神依旧在翱翔,民众们菜色的脸庞上,写着内心油煎似地激动,只消稍具历史经验的人,便会从他们痛楚地颤动着的筋肉间,读出了这无声的预告:明天将会是反抗、控告、愤怒发泄的时候了。
  六月八日清早,街道上异常洁净,没有浓密的炊烟,没有卖油条孩子的声浪,也没有车夫苦力的影子。视线可以从巷头这一端穿到巷尾那一端,很少有行人阻碍。太阳慢慢从树梢头爬上去,岗警肩上的刺枪开始发亮。菜场上冷落着,主妇手里的空篮只呆望着屠宰老板出神。
  “人们到哪里去了?”敏感的人会提出这种问题来。答案并不需要诺言。那些——那些“要籴米吃饭”的人,午夜里便集中到有米的地方。米铺与食粮公司的门外,人头在蠕动着,枯瘦的手,交相的挥舞;有孩子尖悲的声音,有老人的咳嗽;年轻的使劲地挤在队伍的最前列,半病的妇人在隔缝里绝叫;纷乱与嘈杂。但是,米厂老板与公司经理,似乎有计划地与苦难的群众开玩笑,铁门在最惨痛的哀诉声中关上。一阵疯狂的绝望的嘶吼之后,民众擒着牙根走开了。于是,美丽的城市开始披上一件异乎寻常的恬静的外衣。太阳更慷慨地发送他的晶亮的光辉,“知了”更沙哑地唱,石榴尽管红着,早晨的全部时间便沉沦在这深刻的讽刺画里。
  午后两点钟,三五个独身汉鹤立在“破衣碎”的孩子群中,首先在最市中心区的四顾桥出现,党旗插在油箱里,木棍当做指挥棒,即刻便聚集了大批群众。拖地的油箱亮起了“啷当”的声音,接着便是鞭炮,呐喊。同样的光景使人们记起了四个月以前恐怖的经验,店门飞速地架上了锁,人力车板车避向小巷。浪潮急剧地冲开去,各处街头都自动地结集了小孩、车夫、工友、店员、伙计、学生、保甲长。人潮愈来愈汹涌了,情绪愈来愈疯狂,报复的心理,电流般地,贯穿了全体群众,似乎有计划地即刻展开破坏运动。米厂米铺被捣毁,不服从群众意志的商号被袭击了。一支人潮流过了五马街,即刻流到了府前街,从打锣桥又转入了大街,一直向北门流去。瞬息间,柴片巷潘源茂行被包围着了,群众把沉积着的愤怒首先发泄在堆在门口不及闪避的面粉袋上,面粉像雪花样地飞。三两个汉子首先用铁条捣进了大门,孩子潮涌般地滚进,杂粮槐豆都给群众抄出来了,店主潘润卿子媳妇卧拥室内的大橱,玻璃家具都不能幸免破坏。群众发泄了一次,更失去了理智,半小时以后,又捣毁华隆行(水门头)。全城痉疠地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县府与专署召开紧急联席会议,民众〔食〕调节会的委员们也匆忙地出席了。
  一个实业界思想最灵敏的代表,严肃着态度起立发言:“我们即刻要积极地帮助他们解决食米,因为,这并不是单纯他们的问题,明天就会变成我们自己最严重的安全问题了。”
  专员直率地说:“他们的行动已越出了国家法令,危害到社会治安,我们必须立刻派兵,制止骚动。违者格杀勿论。”
  保安司令部在专员指训之下,成队卫兵出发了,值警在街上巡逻。但是,群众并没有关心这些。五马街口变成了细流的总汇,立刻宣布全部商店关闭。板车经过时,货物被推下在地,车胎内的气给放掉了。好些民众还暗藏着剪刀,灾难便降临到烫发女人的头上,以及那些最时髦太太们的艳丽衣服。
  太阳收住了足,蝉声打了寒噤,火红的石榴消融在暮色苍茫里,时候已经是晚风拂拂的了。忽然,琴声夹杂着锣鼓,从远处的咏霓舞台传到了还没有散开的群众队伍里,群众即刻被激怒了。不管戏院里事先已有周密的戒备,也不管加派的卫兵荷枪实弹,热烈的情绪驱使大家向戏院里冲。枪声响了,一阵骚动。两个温州中学生受伤倒地,群情更愤怒了,愤怒达到顶点。他们大声高呼着:
  “反对军队打死人!”
  “我们没有饭吃,把看戏的人拖出来打。”
  不久之后,七百个温中住宿生团团地围住了咏霓舞台,成千的罢市群众结成了外围。戏院门口军队早已密布着岗位,二部机关枪构成了战斗阵地,准备厮杀的样子。温中学生极力保持着平静,避免正面冲突。他们,搜索着从后门捣进,两个学生代表登台演说:一面责备戏院不顾情势,军队开枪射人,一面力说保卫观众退场。但是罢市的群众的愤怒却似乎正欲寻求新的对象发泄,瞥见了观众中一个兵士挟着女人,愤怒之下,连声喊打,兵士被殴受伤,女人裸体逃走了。此外,一切奇装艳服的观客,都成了群众攻击的目标。
  那天,一直到午夜,疯狂的城市才进入安眠。
  九日,专员公署与参议会安民的通告都出来了,但是广大的饥饿群众并不理会那些不能兑现的支票。他们最感到兴趣的是——米,是便宜的米。为了要满足他们最迫切的生活要求,他们冒着一切生命的危险,冲到了有重兵戒备的馒头巷,即刻包围了食粮公司,准备夺回补给给司令部的军粮——这,群众们最切齿痛恨的,但又是他们自己血汗的军粮。枪声又响了,七八颗子弹飞向天空,一个少年倒地,四人受轻伤,然而群众并没有被惊散,争生存的强烈欲望增添了他们的勇气。警察、特务、军队、监狱、决不能镇压民众的反抗情绪,如果民众自己真的起来了。
  温州米潮,已经使人们认识了自己,暴露了官僚制度的无能与腐化。在饥饿贫穷中,人民开始抬起头来斗争了。它的解决,只能靠人民的团结力量,孤立的斗争是没有前途的。

编后


  令人兴奋,亦值得兴奋的是我们在极困难的条件底下,已挣扎了半年,我们是一小群年轻的朋友,然而我们有追求真理的热情,发表自己意见的欲望,因此我们集聚了一点点人力和物力,我们大胆地创办这个刊物。半年来,证实我们的力量没有白费,我们结识了更多的朋友,我们自己亦进步了些,我们应该高兴,亦值得高兴!
  我们刻苦自励,我们都是“无名小卒”,半年来,在追求真理,反映现实的原则下,不管作者是否有名,是否认识,只要篇幅允许文字通顺,总是来稿必登的。我们确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使它成为真正的“公开园地”。这已有六期摆在读者面前,替我们作证。因此,我们不嫌厌烦地向读者要求来稿。
  这一期,收到的稿件特别多,好几篇只好留在下期发表,在这里应向下列诸公致歉:香港的樵子先生,及尼宁先生,小桥先生,维汉先生,罗夫先生,蓝天先生,华贝先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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