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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两位女工友的谈话

作者:小记者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6年第7期



  录入者按:这篇文章的内容大致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集中体现了旧社会的苦难,而后一部分则是对斗争的反思。两位女工友互为补充地完成了行文。就个人观点来看,后一部分要比前一部分更为重要。两位女工友通过一个基层提供的视角,对工会的问题提出了批判,说明工会作为一个代表工人的机构必须要体现代表性,必须要民主的结构和普遍的监督。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工会反过来是要危害工人运动的。
  李星按:本文是对两位上海女工的访谈,可能经过了编者的后期加工。篇幅不是太长,但谈了不少事。工资和物价,在今天也是工人最关心的。抗战初期的“劳资合作”,疑似暗指中共当时推动的阶级合作/“民族救亡”路线。也谈到了抗战中期,上海工人为了生存的罢工。抗战胜利的喜悦,被工厂停工的生存恐慌取代,通货膨胀引发的罢工,工会领导对工人行动的把持。都谈了一点,但也都很浅。
  值得说的一点,就是工会的民主问题。工人在工会里,常常是消极的,几个头目说了算。工人对会务的消极,由工人在资本主义市场下社会生产里的被动地位所决定,而工会本身,是劳动力市场的议价机关,既然是议价,工人的精神状态也就会跟平时保持一致,也就是消极。只有集体行动的震荡,生活的艰难,生产的打破,比如裁人、关厂,可能迫使工人积极起来。也就是说,工会会员的消极,是他们的阶级身份决定的,一般不会被投票的民主形式所改变。本文旁敲侧击的“工会需要民主”,恐怕还是配合前面指出的,彭述之一方在解放战争期间的“真民主派”姿态,对工人本身的斗争,包括在工会内推动积极行动的斗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和两位女工友的谈话



  早上,送爽的秋风,把晴空吹得比平常更高,一面又把Y君和我吹送到一间狭小的女工家庭。经过Y君的介绍,我认识了这房子的主人,李少英和她的妹妹。她姊妹俩是在一间绸厂里做工的,昨天晚上开夜工,今早回家刚睡了三个钟头,就给我们的敲门声喊醒了。
  “真不该这样来打扰人家的甜梦!”我带着不安的心情跟着Y君坐了下来。寒暄之后,略谈了片刻;开始时的不安很快便给她们的爽直和热情赶走,特别是她的妹妹的谈锋,更比我们来得爽利。于是我们道明了来意,请她们从老远的过去开始,把生活的话匣子打开。
  “我和她”,少英用手指指比她少一岁的妹妹,开始说:“两人都做了十年左右的绸厂工了。起初,在抗战没有发生以前,我们的工资是计件的,每天总有一元多,遇到小夜班工作十四五小时,而且生活又容易做,我们就时常可以得到二元,但那时东西很便宜,一个人总可以维持两三人的生活,过得还算好……”
  “可是,”妹妹打断了她的话,“这情形并不长久呀!‘八一三’以后,很多厂都停了。大约过了两个多月重新开工的时候,物价已经涨了一倍,而工资却没有加,不但生活不易维持,而且找工做也不易了。工友们要费很大气力才得到增加一点工资,一成也不到。那时工会虽然已经有,但加的工资只是连交会费也不够哩!何况工会不顾我们同意与否便答应对厂方让步了。有些平素好像代表工人说话的人也替他们辩护说:‘现在抗战期间,应该劳资合作,谁要求改善待遇,谁就是汉奸!’不错,合作是很好的,但资方根本没有诚意和我们穷工人合作,他们为了发国难财,才需要我们的合作,等到不需要时便把我们一脚踢开了。所以,我们厂里的工友都不满意工会的让步,因为大家都被生活所迫的没有办法,便自己团结起来,罢工了。结果工资增加到二成,我们得到了第一次的大胜利!”
  她的红润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丝的微笑,旧时的欢乐使她的思潮呆滞了一会。
  “胜利后可好得多了,”Y君不愿让沉寂来支配我们这个狭小的空间。她的姊姊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们厂的代表却受了威胁,到‘一二•八’日本占领租界后,所有绸厂便在当天停了下来,老板不发工资,只是每人给二十元叫我们回乡下去。后来同业公会决定一律发给三十元路费,却用卖不掉的衣料来抵付。那时三十元也不过买两斗多米,教我们怎样回乡,回乡又怎样生活?我们有苦无处诉,而一向劝我们‘劳资合作’的人也不作声了。”
  “好在不久有些厂复工了,但从前当过代表的很多都给厂方排除了,工人也只能做临时工,还要写保单,不得要求加工资……这时物价天天都在涨,生活苦到顶点,一人做工几乎连自己也难维持,起初有钱也买不到米,每顿吃苞米粉,更谈不到缝件衣裳了。”
  “工人在这种困苦的生活底下,可有什么表示吗?”我插进了一个问题。
  “工人不能生活下去,当然要迫得起来要求。但当时的代表都采取妥协的态度,幻想汉奸当局来调解、来改善工人生活;所以叫大家捐出很多钱去‘运动’什么‘七十六号’以及社会局等机关。结果差不多每次罢工都失败了,即使偶然加了一点点工资,也万难赶上物价的速度;另方面在日本鬼子和他的走狗的高压下,一向敢替工人说话的代表却不敢露头角了。”妹妹静静地听,好像有点悲愤了。
  “那么,忍受不了痛苦的人都要找‘出路’去吧”!我稍为转换了视线。
  “是的,有些不耐烦的工友都以为内地是天堂,所以跑到内地去了,但也有些到苏北去的。”
  “有没有回来的呢?”Y君仿佛感到兴趣似的追问一句。
  “她们抱着这么大的希望去,当然碰了满鼻子的灰;内地也不见得没有苦吃。于是她们失望地回来了。更坏的,有些离开工厂流浪了几年之后,就变坏了,堕落了,她们不做工而做向导女去了,但也偶然有几个嫁给别人做姨太太的。”
  跟着,姊姊代她说下去了:
  “但变了的只是少数人。我们和大多数其他的工友一样,都在沦陷区工厂中捱过了最苦难的几年。唯一安慰我们的,是希望重庆政府早日反攻,把东洋人赶去,就有好日子过了。好容易等得有点疲倦时,日本投降的消息才传到我们的耳鼓里。”
  “这一天,你们该是空前的高兴了!”我仿佛要故意使她们跌入甜蜜的回忆里似的。
  “不消说,开始时我们欢喜得跳跳叫叫,生活也没有心绪去做了,晚上放了工大家都到马路上趁热闹,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彩牌楼。谁知‘乐极生悲’,胜利一来,反使大部分的工厂关门了。这次停的时间,比抗战发生时停的还要长久,有些厂停了整整一年,现在还不能复工。现在的法币,和汉奸政府倒台时的法币一样买不到什么东西。谁说我们胜利了呢?”妹妹的疑问表现出有点失望的样子。
  “东洋人赶走了,失业工人反而更多,那她们怎样过活?”我问。
  “那时,她们大都做女单帮去了,现在连这条路也不能走,于是有家乡的回家乡去了,走投无路的恐怕只好出卖肉体,当什么‘神女’了吧”!
  “这样说来,可知‘神女’也是失了业的女子被生活逼迫而成的。最近上海和各地方当局都在捕捉她们,而且说要剃光她们的头发才能使她们改行,好像她们愿意做‘神女’而不愿做其他职业一样!这些先生们多么的慈悲!”Y君显然是气得发抖了。
  “现在,你们有工做,待遇又怎样呢?”我把头转向了她的姊姊。
  “我们的底薪现在是一元六角,每月按生活指数计算。但大多数工友都做不到这么标准的工资,只有极少数偶然超过了,也要靠原料和机子的便利才能够。现在我们除厂方供膳外,每月大约可以拿到二十元左右。但拿它来开销,却比不上战前的工资哩!”
  “工作时间又怎样,休息和读书的机会多吗?”
  “我们每天工作十一小时半,中间只有半小时是吃饭和休息的。近两月来因为生意好转,我们每星期轮流开夜工了。但以前每逢星期日休息(纱厂现在还是这样),现在却只有每月一号和十六号两天;而且放假应该是工资照给的,现在却比平日减少一元一角,只照五角底薪来计算。你们想想,要休息就要减少工资,工友们自然要顾着家庭的重担而不顾自己的休息时间了。每月休息哪里谈得上读书,所以现在工友们健康一天天变坏,做上几年工,人便衰老了许多,但智识却没有增加,总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懂报纸。……”
  “不要说报纸,很多工友就是家里寄来的信,也要请别人来读哩!”妹妹忍不住插了一口。
  “那样的待遇,可不是违背了劳工法的规定吗?”Y君怪天真地发问了。
  “劳工法不过是白纸上写的黑字。在工人表现得没有力量时,资方当然会违背它。”
  “他们违背了,你们可服帖吗?”
  “当然不。在半年前,全上海的绸厂就为了争取改良待遇,发动了五十多天的大罢工。当时我们提出要求工资底薪为二元二角,按生活指数计算;每天工作十小时,逢星期日放假,工资照给;女工生产期内,按劳工法规给假八星期,工资照给;等等。结果,争持了将近两个月,经过了无数的压迫、困苦甚至流血,才得到资方小小的让步:底薪从二元二角减到一元六角;每月只放假两天,五角底薪计算;女工生产只给假四星期……。这种让步是很表面的,因为第一,工资按生活指数计算,但生活指数的编制,并没有让工会方面知道,每月公布的指数都与实际生活差得很远。东西一天天在涨,而且一涨就是五成或一倍(例如上月的米价),但政府公布的生活指数却只增加了些少。这种指数,无论谁都不相信的。其次,四星期的生产给假,很多厂到现在还没有实行。而且还要特别歧视女工,尤其是结了婚的女工更不肯招请,为的是怕她们生产。这样一来,迫得我们女工为了做工就不敢结婚,不敢生育了。”姊姊如数家珍地说了一大堆。
  “你们起初能够全市一致罢工,而且支持了五十多天,这种精神实在令人佩服,同时你们生活的痛苦也实在令人同情。但这样有力量的团结为什么不能争取到多点的胜利就结束呢?”我进一步问。
  “这事情说起来又是‘一言难尽’了。最初,全市的绸厂工友都被生活所迫,于是经过民主的方式,一致赞成用罢工来争取最低限度的要求,不得到胜利就不复工。正因为是全体一致愿意的,所以才能坚持了这么久。在罢工当中,工会负责人只顾和资方及当局谈判,而不去争取社会及其他工会的同情和援助,以致斗争变成孤立无力;他们又只顾把大权独揽在几个人手上,而不去征求大多数的意见,以致养成工友们依赖几个人独断独行的坏习惯,不能积极起来发挥每个工友的力量;以致当局把这罢工看作是工会几个人所领导和包办的,于是用压力迫他们几个人叫工友复工,他们也不得不‘遵命’。结果,工会几个负责人开会决定让步,劝工友复工了。照我看来,如果他们不把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一切都让全体工友自己决定,那当局也无法威迫他们,他们也没有权力决定工友复工的。”妹妹这意见当然也有她的独到之处。
  “这么团结的行动,换来那么可怜的结果,真可惜!最先由全体一致赞成,最后却由几个人来决定,真不民主!”Y君禁不住大摇其头起来了。
  “是的,我们随时地都听见人家在叫民主,争民主。尤其是工会里的人,更是民主前,民主后,几乎是三句不离民主哩!他们天天都在骂别人不民主,有几个甚至在大家面前表示愿为民主而死,因为他们说:‘不民主,毋宁死’!但正是这些民主先生,一向都不让我们工友过问和自己利益有关的事,不让我们发表意见,有时发表了他们也不接受。我们工友已经给人们养成服从的习惯了,什么都好像只能由别人来安排,不管安排得怎样。难道我们应该这样,愿意这样吗?……”
  我看见她的妹妹这种越谈越健,但又越想越气的样子,便中途截断了她的话:
  “工会这样干法,工友们有反感吗?”
  “大多数人都不满意工会这次的决定,而且渐渐产生了很明显的反感。他们甚至要打倒它,另外组织新的。这意见多少是受破坏工人组织的工贼煽动的。分裂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几个月完全拒绝交会费的人却有很多。这种不交会费的行动是消极的,而且可能给破坏工会的人利用来分裂工会。工会是我们工人的母亲,是我们工人团结和力量的表现。如果工会今天不能代表工人谋利益,那只是替工会办事的几个负责人做错或做得不够之故。我们工人可以在自己厂内开会提出意见,由厂代表带去和其他的厂交换意见,开各厂联合会议来改组工会,改正它的政策,推选勇敢和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的工友去负责,这样工会就可以真正替全体工友利益服务,接受大多数工友的一致意见去做了。”……
  少英说到这里,壁钟刚敲了十二声,我们已耽搁了她们两个半钟头,而且知道很多事情了。于是便像满载而归的渔翁一样,深深感激地向她们道了一声:“谢谢你们,再会吧!”

九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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