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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果·泪珠·微笑

作者:海龙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6年第7期



  录入者按:这篇感想实在是不好写,因为我完全没有爱情经验(悲),很难有共情式的想法。但这让我想到另一篇文章——《娜拉走后怎样》。《玩偶之家》中娜拉在毅然离家之后戏剧即告闭幕,在此鲁迅问了个问题:娜拉走后怎样?他的意见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里当然不是说女性不应与自己的傀儡命运相抗争,而是指出对此要应当有所准备:“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而为这种经济权的斗争恰恰更为紧迫与激烈:“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反观这篇《苦果·泪珠·微笑》,光珊与梅华的区别不仅在于年龄与经历的差距,而且梅华靠自己的工作生存,把握经济权,而作为学生的光珊“只晓得女人嫁个好丈夫就是出路,旁的什么也不管”。于是光珊虽然确为某种意义上的“自由恋爱”,好似走出了一步自由的道路,但最后与新婚丈夫(也是位靠富绅爹吃饭的学生)同为家中“囚犯”,仍然是“回来”了。
  鲁迅在后面提到了“平和的方法”的可贵,但我觉得他自己都不会完全相信真的能够以此成事:“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但这鞭子不会是“现代性父亲”的斥责,也不是“后现代父亲”的谆谆教诲,而是女性面向父权制的切实的斗争活动。
  李星按:这个故事写的很真实,很动人。民国资本主义社会之下,青年的苦闷和希望…… 21世纪的中国,有了高铁、电梯和互联网,孕妇也不至于动辄难产而死,但青年的苦闷,依旧在滋长着……


  小小的房间,在暮秋的傍晚,活像一个牢笼,光线从小窗的外面懒洋洋地射进来,消失在这窒息人的房间里。天空一片灰暗,房里一团灰暗,两个躺在床上的人,默默地等着进晚餐,谁也不想把电灯扭亮了。天色由灰暗而乌黑,房子里的沉寂,给低低的泣声刺破了。流泪饮泣,就像小小的楚痛加于麻木的发热病的人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而难受之中又夹着微微的苏醒的刺激素。
  光珊的长发,从矮铁床的边缘直垂到地板上,她的身子斜躺着,脸搁在床边,泪水暗暗地流下,泣声时断时续。十九岁的女孩子,一旦尝到爱人远走高飞别的离苦味,忍受不住了,从轮船码头回家以后,一直矜持着,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哭了。
  梅华给她的哭声挑起了旧情,凄然地沉默着,为光珊的现状悲哀,也为自己的身世惆怅。二十七岁了,梅华还没有结婚!一阵空虚的茫茫的悲感的电流,通过她的全身,许久,她沉浸在半麻木的状态中,好像连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小房子里充满了黑暗与悲痛的饮泣。黑暗与悲痛融化了一切。
  “笃笃笃!”二房东徐太太打门叫她们吃晚饭了。谁也不高兴应一声,让她焦燥地敲着门:“笃笃笃!……”
  “梅小姐!梅小姐!醒一醒吧!吃晚饭了!”徐太太叫了几声,又打了几下,蹒跚着用劲跑下楼去,楼梯发出过分的咚咚声,像一种必须起身的最后警告。
  光珊无可奈何地扭亮电灯,拭拭眼,抹抹脸,猝然用劲坐起来,铁床发出吱吱声;梅华还躺着不动,心里在想:“她还有一股青春的活力!唉!我什么也完了……”
  晚餐在面面相觑的沉闷情况中匆匆用完,悲哀的气氛散满全幢房子。房东的小弟弟看看光珊红肿的眼,和梅华的凄冷的脸色,没有敢像平日一样地要求她们讲故事,以惊骇的目光送她们上楼。
  “徐太太!明天见!”梅华懒懒地说。
  “明天见。不在下面多坐一忽儿吗?”
  光珊已经走上半楼,梅华在楼梯脚上回头苦笑一下,摇摇头,便懒洋洋地上去了。那一夜,是她俩交友以来最难忍受的一夜;绝顶的悲痛,僵化了似的沉默,思忆的浪潮此起彼伏,以往的生命消失在烟雾之中,未来的生活又不知如何应付,四周的黑夜,像魔鬼一样想吞噬她们。她们不知道何时走入梦境,而何时又是醒着的;模模糊糊地,她们在这一夜遇见了一切死去了的或离别了的人。
  光珊最先看见她的妈,那个终年温和的微笑着的担负了全家重任的女人,她三年多前虽已死了,但常常活在光珊的心头。妈安慰她,说了无数慈祥的话,用温柔的身子拥着她,以手掌摸她的流泪的脸,……。她又看见一别五载毫无音信的珠姊,她还是那样骄健,活泼,背后跟着那个男人,她看见光珊,只简单地说一句:“喔!你又哭了!”笑一笑就走开了。光珊肚子里在想:“她一定跟着那男人走了!”她急于想叫妈看一看珠姊的样子,冷不防爸爸扮着铁青的脸从身后擦过来,对光珊用白眼瞪一瞪,一声不响地向旁边走开去,不断地摇头。她心里一慌,知道爸爸看见了她身旁的爱人——金耀天,但一只右手仍旧拉着他的左手,不顾一切地向另一面走。但是走了不久,他头也不回的撒下她上轮船了。她挥手帕,她喊他的名字:“耀天!耀天!”他只苦苦地回过头看过她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哭喊声惊动了全船的人,只有金耀天冷冷地保持着一贯苍白的脸色,不知他到底是怕看她呢?还是不愿看她?为此,她又想到和他恋爱的过程:初次偶然地在同学家里认识,他率直地高谈阔论,引动了她的心;以后,他豪爽地化钱,常常约光珊出来,他们看话剧,看电影,很久很久地踱马路,或者在公园里一坐就是半天,天东地西无所不谈,只在谈论到自己的时候才谨慎些。在一次平淡的散步中,他们互相承认友情已经进一步了。可是,顽固的爸爸反对自由恋爱,她始终不敢带他到自己的家里去。她想学珠姊的样,跟他一走了事,但他从不表示要结婚的样子,她怀疑他的爱情是假的,但也想到他实在没有钱办理自己的婚事。最后,他的职业调动了,她想:这一次我该跟他走了。但他却拒绝光珊的要求,口口声声说“我就回来的”,径自走了。留下无限怆痛的回忆给她。
  梅华最先看见光珠,她本是自己的情敌,她把自己的爱人抢了去,走得远远地,把学校里的教员职位留给妹妹,还托梅华时常照顾光珊。她们是同学,同事,本来是好朋友,自从遇见了小丁以后,三个人常在一起。小丁爱梅华的温文美丽,光珠爱小丁的男性特有的健美和豪气,梅华始终似爱非爱的样子。她爱小丁,但也怕小丁,因为他是贫穷人家出身的人,有些寒酸相。她常常陷在矛盾中,苦闷包围着她,她不知道怎样对小丁表白自己的心地才好。而光珠却不顾一切地爱着小丁,她费尽心机争夺,最后,她胜利了,悄悄地留下一封告别信,离开了相交多年的知友,离开了家,在天涯海角创造她的新天地新生活。告别信上她说:“华姊:临别时我想批评你几句,我觉得你虽然是个不满现社会的新女性,但缺少挣扎的勇气和奋斗的毅力,这是矛盾,是悲剧的原素。或者我出走以后流落异乡而死了,但我为了一个目的死去,我不后悔。你呀!常常想到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安逸,结果,你从来找不到幸福和快乐,而安逸不过是变相的死亡!一种精神与思想的死亡!想一想:你是不是同小丁交朋友的时期觉得最幸福最愉快的?……”她看见光珠用惯常的手势在指谪自己,又看见小丁那种依你不舍的样子,差一点想哭了。……然后,她看见呶呶不休的好心肠的妈,妈一见面总是“女大当嫁”说了一番,又说弟弟娶了娘子,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你二十七岁还不嫁!”……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梅华的心,她哭了!是的,她老了,青春的影子已经从她身上闪过,留下的已是中年人的姿态,和老年人的悲哀迷惘。
  她俩差不多同时哭醒的。
  ……
  半年之后,她俩的生活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光珊显得懒于写情书而勤于化装了。梅华还是听天由命地活着,既不向家庭的旧式婚姻屈服,也不积极找什么对象。为了爱护光珊,梅华曾经向她暗示:很快地忘了远地正在热爱她的爱人,这在常人看来是一种可耻的事。但是,光珊有她自己的念头,她只晓得女人嫁个好丈夫就是出路,旁的什么也不管。她的新爱人是个大乡绅的儿子,家乡在安徽一个古老的县城里面,他将读完大学,急于从上海带一个年轻美貌又有知识的姑娘回去,他和光珊差不多一见倾心,不满三个月已经谈到婚姻等事,她带他到家里去见爸爸,爸爸看他的样子确实是“书家子弟”,文雅多礼,衣着很考究,虽则反对自由恋爱,却不能放弃这个可爱的女婿。他们像中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切“才子佳人”一样,一方面有短短的莫名其妙的恋爱史,另方面仍旧在“父母之命”的局面中欢乐地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并不像都市浪漫小姐的想像那样美满,她看到翁姑的无上权威,感受过分的窘迫与窒息;丈夫原来是那样懦弱的可怜虫,光珊本来以为他是乡下年少有为的英雄,见他回家以后就像个囚犯,自己变成了陪牢罪人,终日闷闷不乐。无聊时,写一封信给梅华,只有她是诉苦的对象。
  梅华一方面收到金耀天寄给光珊的一封封厚厚的信,一方面又收到光珊婚后不满两月的诉怨的信,她不知怎么做才好。她懂得,远地失恋,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可能安慰他的;而婚后不乐的光珊,更不是一张纸能使她快乐的。想了一个多月,她就把光珊的信寄给他,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华姊:
  婚后的生活,把一切希望都赶跑了,我将看见自己老死在这古老的乡间,不!或者我会很快地闷死在这里。唉!我对不起耀天,他太爱我了,我忍心离开他,却受了金钱与财产的欺骗,我今天知道有财有势的公公不过把我当做一件东西那样买回来,搁在家里,替他的死气沉沉的大家庭加多一件新的陈设。我懊悔了!但是,我来不及了!请你写信告诉他说,我已经死了。真的,我觉得我的心已经死了。再也写不出什么别的话了。祝你前途光明!

  珊妹上”

  这封信上本来有几点泪痕,梅华读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加上几点,放在台上一个多月,已经很旧的样子。在邮寄途中,又耽搁了两个月,等它到达金耀天的手,更旧了,且字迹有些模糊,因为战争时期的邮包,常常遭雨淋的。
  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梅,托她无论如何交给光珊,说他仍旧等着有那一天,他的小鸟又飞回他的怀抱。这封信没有转交过去,因为梅华听光珊的爸爸说他女儿病重。
  不久以后,梅华又得到了她的因小产而死亡的消息。光家伯父怪乡下没有好医生。光珊的丈夫怨自己没有好福气,活活地看着心爱的妻子死去。他的父母一致说那小姑娘是薄福鬼,在大户人家不能长命。这些话传到梅华耳里,却引起另一种思想……
  梅华孤独地寄居在徐太太家里:白天仍旧照常去教书,晚上回来和徐家老小谈谈笑笑,一年又偷偷地溜走了。这一年的新年,她破例没有回家,因为她怕看见弟媳妇和姪儿,怕听妈的啰苏,二十九岁了!是的,再过一年就三十岁。她需要异性的安慰,但她彷徨着,既不愿当商品一样把自己卖给别人,又不愿跟庸俗的男子交往;而那些不庸俗的男子,又都那样的穷,她爱他们,又怕他们。
  小丁一去不返的了。留在学校里的男教员,七个之中有六个没有结婚:老沈三十岁,家里有一个母亲和弟弟,全靠他,薪水之外,他必得弄些贴补。他当家庭教员,和有钱的学生个别补习;有时也写些稿子,卖不起钱,所以不常写。他待人温和,有思想,不轻视女性;但是,他瘦弱,他忙得每天没有空闲想别的事,每天愁着家里的伙食和开支。他是近视眼,瞅人总露出一副怪相貌,不漂亮,脸上有几点出天花的痕迹。老田是有名的田老鼠,会钻会拍,手里有几个小钱,正在做“成家立业”的美梦,跟另一个女教员闹把戏,女的嫌他穷,他拼命的赚钱,做掮客,借债投机,买黄金,对校长报虚帐,不惜牺牲名誉和人格弄钱,他追了那女的两年,还没有订婚。小王其实年龄不小,二十九岁了,十八岁那年起教书就是“小王”,二十九岁仍是那样一个小王,他是校长的远亲,眼看着校长发了财,自己两手空空,嘴里常常发发牢骚,见了校长却卑恭曲膝,他本来早就该走了,因为校长有个女儿,还没有嫁人,校长主张她自由恋爱,小王就在学校里处献殷勤,从公务到私事,只要校长的女儿喊一声“小王先生”,扮一个娇腔,什么事都肯做;可是等了好几年,没有等着一个“肯”字,但他还耐心地等着,追求着。小陈是一个乐天知命的“老少年”,二十三岁,天天摇头摆尾,哼哼旧诗,喝喝酒,偶然也画一两幅不成体统的“国粹”画,自鸣得意,跟旁人连敷衍的兴致都不浓厚。小杨二十四岁,刚来的,大学毕业生,教书当作消遣,家里有钱,来了不久就跟校长小姐怪亲热的样子,引得小王妒火上升,两个人一有点小事就吵起来。小赵二十二岁,天真活泼,爱好文学,写得一手好诗,但总是一些微弱的抒情诗,看了叫人讨厌,对待梅华像大姊一样,他爱她,莫名其妙地爱她,有一次他送她一首诗——

  “你是——
  天真群羊的牧人,
  孤舟航行的明灯。
  你有天赋的慈爱,
  施舍给忧郁的灵魂,
  治疗他心坎的创痕。
  啊!
  谁说圣母不在人间?
  你是马利亚的化身!”

  她读了,笑笑,善意地警告他:“你的天才用在这方面就太可惜了!”说得小赵脸红耳赤地手足无措,以后不敢再送诗给她。可是他的灵魂终日环绕着她,死死地爱着她。
  她知道他爱自己,但他太年轻了,结合起来,不像样子,并且她怕自己衰老以后,有旁的悲剧发生。他没有思想,糊里糊涂,这一点她虽不喜欢,可是还能教导他的,但年龄的相差七岁,好像是个无可挽回的缺陷。小赵的求爱,乞怜,弄得梅华痛苦得很。她需要爱情的滋养,但小赵的爱情是畸形的,没有基础的,传奇式的,不可靠的。她第二次陷入爱情的矛盾思潮中,过了五六个月,最后拒绝了他的诱惑。
  梅华最厌恶小丑式的人物做媒,一概拒绝任何人介绍“男朋友”,可是,自己的周围又没有合意的对象,思想相同的只有老沈,但他好像从不想到世界上有恋爱这件事,满脸正经,家里又穷,不康健。她爱他的性格,爱他的思想和道德,但不喜欢他的穷家庭,更怕他的不康健。她和他是好同事,好朋友,但始终生不起爱情来。一年又很快地溜过了,她又没有回家过新年。妈急得在正月半赶上来,在房东太太那里打听又打听,把女儿盘问了又盘问,才放下半颗心惘然地回去。
  送去了妈,梅华回到小房间里,独自呆了好久好久,思想把她的脑汁绞尽了,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钟,徐太太们在楼下卧室里温和地谈着,徐先生今天的声音,好像格外地富有男子语调的雄伟的魔力,梅华静静地听着,听着那大提琴似的声音。不久,全屋子寂静了,别人都休息了,她反而精神抖擞地一骨落爬起来,从箱子里翻出好久不写的日记簿,写下这些话:“我三十岁了,如果人生大约六十年,那末我已经活了一半。外国人说:‘人生自四十始。’这话在中国或者不适用,不恰当,因为中国人一到二十五岁,就感觉自己‘老了’,何况三十岁呢!是的,我老了,但我并未真的老。我有勇气,有理智,有识别是非的能力,有果断的精神,就是缺少一些牺牲个人利益的决心。有时,还常常想找寻人民大众之外的个人幸福,我明知道不可能,但还幻想着。这社会展开一幅不合理的图画在每个自觉的女子面前,我不甘心屈服,想奋斗,却从未真正奋斗过,不过把青春蹉跎在矛盾的痛苦生活之中。
  睁着眼睛望了十年,所见的妇女生活,尽是一连串的悲剧,我想逃避这悲痛的命运,但又不可能,因为我不愿也不可能再抛弃谋取妇女解放的思想。恋爱好像是去采摘一枚红色的苦果,结婚就是吞下这果实,你不得不强颜欢笑,也不得不从心坎的深处挤出辛酸的泪珠。今年,我将勇敢地恋爱,毅然地吞下红色的果实,如果可能吞下去的话。以上是我的岁首誓言。”
  写完了,她重新看一遍,慎重地藏起日记簿。她想:“这是我的恋爱日记。”脸上流露出一阵微笑,好像在打趣自己,又像已经赢得了一个合意的男子在得意。
  这一夜她睡得很甜蜜。……



感谢 Dlrow Olleh 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