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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制厂工人绝食记

作者:克文 来源:《青年与妇女》1946年第8期



  录入者按:这篇文章记录了民国末期国营印钞厂工人一次失败的绝食斗争,起初工人只是对工厂待遇不满,推举代表上社会局(职能相当于现在的工商局和民政局叠加)请愿。但请愿前夜工人代表被逮捕,工人积极分子被开除,第二天工人去到社会局遭到局长敷衍和镇压。工人在重重打压下怨恨不断增加,矛盾不断加深,最后积攒的能量爆发,工人发动绝食斗争,并在斗争中表现出坚强的意志和高度的组织纪律性,在策略采用上工人考虑到法律禁止国营工厂工人罢工,因而采取了绝食这一斗争方法,表现了一种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姿态。而绝食斗争与资方僵持不下,运动能量逐渐消耗,并最后在暴力机关的威胁下以失败告终。本文以作者的第一人称视角写成,作者和ta的同事作为左翼知识分子以一种同情的姿态参与到这次斗争中,展现了当时左翼知识分子介入工人斗争的一种情境。


  电车到了福开森路,随着人的潮流,我离开了车厢。
  刚越过马路,迎面就走来两个厂里的工人,他们都好意的把我拉在一旁,低声的说:“先生,请把挂着的徽章暂时除下来,厂门口有许多警察守着,凡是见有悬挂厂章的人都将强行捉去复工。”
  “今天不是准备向社会局请愿吗?怎么厂方突然来这么一下?难道是谁走漏了消息?”我惊异的问。
  “是啊!昨晚深夜两点钟的时候,警察局突然派出大批警察往侯家宅搜捕代表,听说已有十多人被捉去了。今天厂门口又贴出了黑单,一、二、四厂共被开除了一百多人,那些都是他们所认为嫌疑的鼓动工潮的活动分子。”
  为了想多明了点真相起见,我和他们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可是不多远,老黄和小章都来了,他们都挂上了紧张的脸色,老远就嚷:“馥,不要去了,不要去了,他们都已上社会局集合,我们马上就得去,九时以前一定要到齐的!”
  社会局里,今天显得特别热闹,空场上都站满了人,全是我们厂里的。在纠察们维持下,都静静地恭候着局长的驾临。
  九点半、十点、十点一刻了,还不见局长出来说话。只陆续的来了几十名手执皮鞭的警察和准备冲散队伍的马队。——据说是保护我们来的——接着一辆红色的救火车驶了进来,消防员把皮带接好了水龙。是恐怕社会局失火吗?抑或是别的?这我们可弄不懂了。
  十点半光景,局长总算驾到,允许接见我们的临时代表。他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后,便皱皱眉头说:“XX印制厂是财政部管理的,我们区区社会局不能命令贵厂接受你们的要求。”天哪!我们只要求释放无理被捕的代表,要求能吃饱肚子,难道连这最低的要求都办不到吗?似乎局长过意不去了,总算来了一个“答复”:“对于你们的要求我们可以代你们设法。”
  每个人都明明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我们照昨日散会时的议决:“照常复工,静待答复。”去上去,可是一进大门,就见全副武装的警察林立,每个工场的门口架有机关枪,只许进,不许出,还强迫无条件复工者签字盖章,以便核查,今日不复工者即作开除论云云。
  谁都装满了一肚子怨气,然而谁都不敢发泄。幸而今天没有工作,只静静的坐在机器旁边,让满怀的愤怒往肚里吞。
  午饭前突然得到了消息:被开除工人中又有数人被捕了。第四厂曾再度往社会局请愿,结果给水龙撵了出来,工人们愤恨已极,准备开始绝食了。为响应他们的绝食起见,我们厂里的工人也一致起来,采取这消极的抵抗,并且出了一张通告:
  为反抗厂方无理逮捕工人,为反对社会局不合理的处置,各同人应援助被捕工人,响应四厂绝食,自即日起,被捕工人一日不释放,开除工人一日不复工,则全体工人一日不进食!
  这张通告像电一般的贯通了每个人的心,无言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为了同情援助无理被捕被开除的工人起见,他们愿将自己宝贵的身体让资本家压迫下的饥饿去摧残!
  我们虽不是工人,可是我们朝夕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一起谈笑。他们那种直爽不羁的态度给予我们一种良好的印象。我们为了同情他们的行动起见,也跟着饿了一餐。
  午饭铃响了,这庞大的工厂却没有一个人进出,主任老爷奇怪了,带了巡官警卫走进来探询究竟。他们站在通告前看了看,对静静的坐在工场内的众人作了一声冷笑!“好啊!看你们的肚子能挨上多少时候?”
  这是厂方的一种“表示”,也是一支有力的强心针!众人的眼给怒火和泪水充满了,只咬紧了牙齿,迸出了沉痛的一声:“好!”
  晚上,我们再也挨受不了饥饿的痛苦,只得向工人代表们道一声歉出来,赶紧上馆子装饱肚皮,可是人已经够累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赶来,满以为工人们都已出来。可是一到厂门口,两扇大门只静静的紧闭着,不像往日工人络绎厂大门的情景。我知道有变故,他们一定是坚持着不出来了。我相信现在还早,想多等几个同事一起关照他们买点食物进去接济。于是便在路口等着。
  华、鹏、赵、魏——他们一个个都已陆续来齐,一共是十六人,我们差不多把附近的面包摊、大饼馒头摊的食物收购一空(因为近徐家汇,食物店是很少的),每人的口袋都已装满,腋下还挟有一大纸包,赶紧进厂。
  为了不想使工务间知道,我们抄小路走。到了里面,看见每一个工友都神色昏暗,有几位年龄较长的脸已惨白,倒在地上不断的在低声呻吟。工房内充满了污浊空气,窗子紧闭着,窒息得使人难受。墙壁上又多了一张通告,意思是无论任何人,一概不准进任何饮食。他们大概连水也不会饮了。
  我偷偷的和他们的代表接洽,说带来了点东西分给各位吃,可是他们谢绝了,说:“被捕代表为我们受累而不会放出,难道我们不应该挨饿吗?”我们听了,感动得落下泪来。但还想向他们婉言解释,告诉他们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吃了东西再说,可是始终不能动摇他们坚定的意志。
  我们不能破坏他们的行动,但也不忍让他们饿下去。我们暗地里找年老的、年幼的、病弱的,偷偷的塞给他们食物,这样,果然很顺利的分去了三分之二。可是当我碰到了一位年青的弱者时,他带着悒郁的声调说:“谢谢你,先生,我不能破坏团体一致的行动,倘若接受了你们的食物,我就对不起受难的各位。”他们虽是粗浅的工人,可是他们的意志却较自以为“有智识”的高级职员的坚强!
  时间在苦涩和窒息中渐渐的过去,最后厂方贴出了一张布告:即刻开工!
  时间是四月末梢,天气闷热异常,夹衫将穿不下了。喔!在这里要说明的是:这一家国营的印钞工厂,也许在外人想来这里的待遇不会差的(因为这里是印钞机啊)!可是错了,在这里工作的人,除了供给自己生活外,恐怕连狗也养不起一条!而工作却较任何工厂苟重!这里印钞全用十八世纪的手工,每机两只电炉,三四十架机器就有七八十只电炉,冷天赤膊工作还得出汗,热天就可想而知了。极度的饥饿下还得被迫在火热的工场里工作,这种痛苦的滋味是人难以忍受的。
  为了表明他们的代表并没有鼓励工潮,和他们也没有罢工起见,他们立刻绝对服从的开始工作,虽然疲倦饥饿在不断的啃噬他们!
  “老王倒下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工房角落里发出来,可是得不到回声,众人只淡然的望望,眼眶里的泪水点点落下,他们知道,工潮在这样僵持下去,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像老王般倒下呢?
  老王刚给抬了出去,可是马上达子和大扣子跟着倒下来;隔不了三两分钟,我刚才送食物给他吃而不肯吃的那个病弱青年也倒了下来,脸色惨白得怕人。我和几位同事立刻跑过去将他抬往外面草地上躺下,厂医来了,给他水喝,他始终紧闭双唇,摇摇软弱的头不肯接受,虽然不会说话,——其实连想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却明显地表白了他坚强的态度:代表一天不释放,开除工友一天不复工,则一天不进食!
  白色的救护车一次又一次地开进来,主任才渐渐的感到事情会弄僵,一边命令停工,一边急急打电话去厂长处请示,那儿的回答是:把大小各门关起,不准任何人进出,我自会处置!
  现在,连我们都不准出入了。厂里特别地替我们烧饭弄菜,好使我们吃饭时不必出去。可是厂门外却一阵阵地送来了哭声,间杂着诅咒。是工友家眷们得着消息赶来送食物的,可是两扇大门阻隔了千百颗焦急的心!里面的卫队也只有摇摇头,摊开两手说:“我们是奉了命令的啊!”
  一点半的时候,厂门突然大开了,驶进了三辆大卡车,一辆是警备司令部的,一辆是宪兵队,另一辆是警察局里的黑色卡车。车子上跳下的人全副武装实弹,如临大敌一样,带队的是一位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和一位上尉阶级的官长,他们立刻下令各警察士兵至各工场将工人赶出集中听训。一时哭声大作,赤手空拳的工人在武力威胁下只得啼啼哭哭的离开工场,蹲坐在烈日暴晒的空场上。
  首先是警备司令部长官训话,他劈头就说:“你们这些没智识的人,受了捣乱分子的利用就起来罢工,要知政府机关是不准罢工的!……”没有等他说完,下面早已不约而同的说:“我们不会罢工,我们今天还在工作!”他给这些话怔住了,一会,他又说:“没有罢工最好,但是你们已受捣乱分子的利用和鼓励!要知你们的待遇并不差,每人至少有六七万元一月,比之我们可强得多了,我当这一个连长,每月军饷只两万元,还要养妻子儿女。……”那时两万元连买三斗米都不够,望着他那套笔挺的草绿色的哔叽军装,我不禁想:他的妻儿恐怕不见得是他养活罢?!
  轮到副局长训话了,他引用了一段背得烂熟冠冕堂皇的演词后,接着便从袋里摸出一张抄有名单的纸来扬了一扬,大声警告的说:“这里还有四五十名不曾下令逮捕的捣乱分子,倘然你们听我的话马上去进食复工,我就不再继续逮捕。已逮捕的待调查无嫌疑后即可释放。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你们这次的工潮是错误的,既然在国营工厂内工作,那就不准闹工潮!”
  这次的工潮,工人们明知自己是对的,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境下,工人们只有屈膝了,含着莫大的无可伸诉底冤屈,在强暴武力的威胁下,作了一次当有教训意义的“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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