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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的小船

作者:谢少翁〔籍云龙〕 来源:《求真杂志》1946年第2期



  录入者按故事的背景发生在1937年的国统区,抗战爆发的年份,这也是故事中动荡的大时代的寓意。鸭子妈妈一家三口人,一位母亲和两位强健的青年,被国民党的军队掳走了两个儿子。抗战初期国民党的壮丁政策是三丁抽一,可故事中的军官把两个儿子都带走了,上面的政策在最艰难的抗战时刻尚且给人民留下了一点希望,可国民党军官不管上峰的政策,带走了鸭子妈妈一家仅有的两个壮劳力!还不是为了多拉壮丁来赚取政府更多的补贴,给自己更多中饱私囊的机会吗?上峰对此想必也是睁一只闭只眼,在他们这些握有刺刀和印钞厂的“大人物”眼里,人民的哀嚎,骨肉分离的痛苦又哪里值得一提?
  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写的《新安吏》也写了同样的军队拉丁和骨肉分离的场面,不过他也说“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就是说那时的长官对待新丁如同父亲和兄长一样,对他们照料周到,所以人民对拉丁不要太难过,可是国民党的军队,对待新丁可曾有过这种人道?抗战期间,死在赶赴战场途中的新兵大约有140万人,几乎和正面战场的阵亡人数相等,新兵赶赴路上缺衣少食,没有医药,饿兵和病兵到处都是,更可怕的是,新兵一旦变成病兵就会被国民党军队大规模地活埋!
  诚然,抗战有保家卫国的正义性,可这样暴虐人民的国民党军队,在人民眼里比之残虐的日军,能好得了多少呢?
  李星按:本文是一篇短篇小说,文笔细腻,对30年代江南劳动生活的描写,继承了五四以来逐渐发扬起来的现实主义角度。本文刊载于彭述之的《求真杂志》,作者“谢少翁”,不知是哪位?)


大时代的小船



  初秋的骤雨,从乌云中向大地倾泻,雨水带着泥土,由河的两岸注入。河面上,几千万雨滴所激起的小小的水圈,把原有的波浪遮盖了。
  两岸,河面,空中,飘荡着雨烟,十丈以外的景物,完全隐在雨烟的幕帐里。
  一叶小船,在雨烟中急驶向前。船头上,小鸭子蹲着,留神探望前面有什么东西,不时用全身的力量提高嗓子叫着:“嗳!......”如果前面有船,就会得到一下相同的回声,如果前面有座石桥,那么经验告诉他,自己的喊声不会完全向四野散开,总有一些留在前面,他们已经航到一座石桥附近了。“嗳!......”他一声接着一声喊着,忘记这是第几十声,也忘了已经穿过几座桥,更不知道在骤雨中航了几里。
  雨太大了,风太猛了,小船在顺流顺风中急驶。大鸭子在把着舵,听着弟弟的喊声逐渐低弱,就用雄壮的声调叫一声:“喂!后面来!”
  弟弟先把身子往船肚里一缩,然后把蓑衣笠帽放在船头上,爬过船舱,接换哥哥的职司。
  “嗳!......”大鸭子的叫喊,又宽宏又嘹亮,他的经验比弟弟丰富得多,听觉视觉也十分优越,所以,小鸭子坐在后艄上把舵,不费一些注意力,连后面的叫喊声也不用留心了,因为哥哥的听觉强过他几倍。并且,哥哥还知道在什么地方要转弯,某处到某处一共几里,过了几座大石桥有一座小木桥......。
  鸭子妈妈在舱里闷睡着,睡不着,也只得躺着,紧闭上眼,倾听着单调的风雨声,船头上的喊声,艄上的转舵声,船底的流水声。鸭子妈妈有这么两个儿子,她十分心满意足。她守寡十五年,吃苦十五年,现在,大儿子二十五岁,小儿子十九岁,他们都能做工,肯听话,不倔强,她真的以为自己在“享福”了,因为庄家桥头镇那个有名的王瞎子,总是这样说:“喔,鸭子妈妈,你放心,你放心,你有二十年老来福好享!二十年!二十年老运!你真是个老甘蔗头子......”
  她现在已经相信自己确实是在“享福”了。她不再摇撸,把舵,拉牵,只管些家常事,省力不少。她享福了,全镇上的熟人,每一只大船小船上的熟人,都知道她不像从前那样苦了。
  “大鸭子!过马家桥没有?”她在计算应该到哪一个镇上哪家店铺里去买些晚饭来。
  “过了三里多啦!”
  “妈妈,今天在哪儿靠岸过夜?”小的问。
  “还是在庄家桥熟识些。”
  庄家桥离马头桥七里半,顺流顺风的小船,不上半个钟头就到了。
  靠岸不久,雨停了,傍晚的虹彩,照得浑浊的河水有些红红的。大鸭子兄弟俩,脱下淋湿的上衣,绞了几下,晾在芦蓬上,用水桶汲上些水,擦一擦身上的汗。紫黑色的脸,脖子,膀,背,胸膛,在虹彩的照耀下,回射出他们值得骄傲的壮健的光彩。
  鸭子妈妈上岸买米,顺便买些菜,一路跟熟人打着招呼。大家都知道,她在庄家桥镇上已经五年多不欠任何店帐了。
  今天他们刚从城里回来,所以拉住她说闲话的人比往常多些。
  “鸭子妈妈,今天城里的杉木价钱怎么啦?”她刚走过小木行,那木行老板赶出来问她。庄家桥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每次上城,总得问一问木价,这是她九年以来的习惯,尤其是近来,木价涨起一成多,急得她几夜没有好睡,因为木料一涨价,她离开造大船的日子又远了。
  “又涨了一成!”她在欺骗他,装出一副鬼脸。
  “不会的吧?到底跌了没有呢?”
  “哈哈!还是跟前十天一样。”她见到小木行老板哭中带笑的脸,在哀求她,于是给他一个正确的回答。
  九年了,她在小船中做了九年的大船梦。有了大船,她就得讨媳妇,抱孙儿女,雇用个把两个伙计,每天从城里到庄家桥来往一趟,载运些客人和货物,......现在,她的积蓄一天天地增加,离这个梦境的实现日期也一天天地近了。
  城里那家大木行,在九年内,只见她问价钱,不见她买木头,也习以为常。大老板对她,因此生出一种同情心,一种钦佩她毅力的尊敬心,他答应她,如果将来她要买木料造船,一定照市价打个八折。
  九年的苦心积虑,换得一个八折优待的权利,睡大船舱的日子又近了十分之二。
  可是,前几个月,城里谣传着一个惊天动地的谣言,各种货价因此涨价一成多。大家都说银洋钱要给官府收去了,以后只许用钞票;这一个谣言,如晴空的响雷,震撼她整个的生命。她的积蓄,都是钞票,一旦钞票不能换得银洋钱,钞票还算是钞票吗?还能买木料造大船吗?还能讨媳妇吗?从那时起,她把全部钞票陆续换了现洋钱,一场虚惊像已逝的东北风,它没有带来什么灾祸。只是木价还没有回跌。不过,木行老板曾经给她吃了第二颗定心丸,他说:“老婆婆,你以后不必来问价钱,我总是照前两个月没有涨价的价钱卖给你好了,另外再打个八折!”木行老板真是个好心肠老板,她逢人便申述她九年“苦功”的收获,和大老板的仁厚。
  其实,今天的木价,确实涨了一成多,她走过大木行时,是如此问价钱的:“今天跌价没有?”
  “没有!”一位账房先生回答的。
  她今天有一件更大的“乐事”。城里人说,从明天起,市面上只准用钞票了,银洋钱要交给官府去换钞票。嚇!他们真以为乡下人是木头做的,连雪白的洋钱比花纸头值钱都不懂吗?蠢猪才白白把洋钱送上去换花纸头呢!她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为自己的命运欣喜:同时,在骄傲之中,包含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
  在薄暮中,在天空与河面已经变成灰黄色的当儿,母子三人吃饱了晚饭,聚在船声的前半部,指东划西地闲谈着。
  水波上的天伦之乐,与陆地上的人们是一样的。今天上城,把昨晚在芦苇丛中捕得的黄雀,全部卖了,换到二块半钱,她们都很高兴。别的船上点灯的时候,他们已经入睡了。
  他们从来没有固定的职业,他们什么事情都干:捉鱼,捕雀儿,赶农忙打短工,当大船的伙计,在码头上做搬夫,到榨油厂里做扛夫,......。
  他们的生活,可算是水陆两栖的。他们倚赖水波的负托,自由自在地到处漂泊,他们的家在水波上,但他们的生活却大部分在陆地上。他们不懂诗意的生活或生活的诗意,但他们确实生活在富有诗意的大自然之一角。
  他们是“船上人”。自由的人,水波上的鸭子。
  那只小船是二十年前造的,大鸭子的祖父拆产时,小鸭子还没有出世,父子三人从大船上移居到小船上。从那时起,夫妻俩就克勤克俭,一心一意要建造一只大船,一则争一口气,一则准备将来生儿育女,讨媳妇养孙子。十五年前,老鸭子去世了,鸭子妈妈抚养十岁及四岁两个儿子,每天在饥饿线上挣扎,每天在债堆里爬行,常常母子三人对着空锅子发怔。泪的洗礼,饿神的作难,命运之神的嘲弄,债主的迫榨,培养出母子三人善良的生活习惯与朴实耐苦奋发的性格。他们是真正的好人,自由的好人,水波上的好鸭子。
  五年来,他们钻出了债堆,那些狼狗似的债主,不再用吃人的眼光向他们抛掷,不再像恶狗追逐乞丐一般每天在她们的后面追迫。现在,他们是真正的自由人了,昔日的狼狗,在取得最后一文利息以后,就变成怪客气怪惹人爱的哈叭狗了。
  现在,他们是真正自由的水波上的鸭子。
  他兄弟俩不但名字叫鸭子,在河里游泳,也像只鸭子。夏天和初秋的当儿,如果他俩白天休息,总得到河里玩上一二次,看见有漂亮的娘儿在航船的艄上把舵,说不定跟她们开开玩笑,拉着舵,随着航船向前浮游,抬头从舵柱的空隙中瞅住她们,说说俏皮话,阻碍舵的转动。有时,他们获得善意的一笑;有时,她们把头抬向天,脸颊通红,不敢朝下看;有时,她们逃进船舱;有时,她们也作弄他们,倒一桶污水之类的东西下来,于是他们立刻钻入水底,再浮上水面时,那娘儿在远处得意地笑了;有时,船上的男人或老年人,发觉他们在调戏自己的妻女,用橹尾及篙头去打他们,鸭子们从没有给打到,但总免不了给他们毒骂几句,这可不算什么,讨些娘儿们的便宜,给人家骂几句,总是合算的。可是,有时冤家狭路相逢,他们在航行的当儿给他们再发现了,艒艒船少不了吃上几篙。
  兄弟俩和别的“船上人”一样,会骂人,会吵架,会摆狠架子,可是,他俩很难得跟别人打架。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老婆,可是,没有大船,就没法讨老婆,他们焦急着,到底什么时候可以造大船了呢?尤其是大鸭子,他时常问妈妈:“妈!还差多少可以造大船了呢?”
  “差得远呢!还差三百块!”她也很焦急。“造得小一点好啦!”大鸭子想早些结婚。“不能!你爸爸说,我们一定要争口气,造一只大船,同伯伯他们比个高低!我们的船要造得比他们的高大,要多一支橹,船头要包铁板的,桅杆要高过他们的五尺,我们的船舱要隔成三个房间,......”她又在喃喃地描画着未来的大船。
  这样的谈话,不知道谈过多少次,她的主张,丝毫没有更改。两个儿子,除了更努力地工作及节约以外,没有旁的方法。
  这时,鸭子妈妈有二百五十多块银洋钱储蓄着,再有四五年的功夫,就能造大船了,娶媳妇了!欢愉的幻影,在三个人的脑袋里扎下了根,而旧的狭小的艒艒船,在不知不觉中老朽了,陈腐了。虽则离水修理过三四次,涂油,嵌油灰,换木料,重下水时也像一只新船,可是,他的骨子里老了,旧了,陈腐了,隔了不久,就又现出破旧的样子。月色由皎洁转变为暗淡的时候,鸭子兄弟俩轻轻地把小船摇撸到湖边。燃起一盏回光灯;穿起一件又大又厚的夹袄;拿着兜捕黄雀的网斗,那网斗,是装在一丈左右的竹竿上的;厚底草鞋扎得紧紧的,腰眼里还挂着一只草鞋,芦根往往直刺进厚厚的草鞋,伤了他们的脚底;头上戴着自己改造过的草帽,眼鼻前面有三个窟窿,其余别的部分都包在草帽里面,锋利的芦叶,有时还割破了眼皮和鼻尖;双手的衣袖扎得很紧,套着特制的只有大拇指是分开的布手套;裤脚也绑得很牢,布袜子很厚,这样就不怕毒蛇和吸血虫的侵害。两个全副“武装”的青年,抱着在生存线上决斗的雄心,冲入密集的芦丛。
  弯着腰,在芦叶丛中窝着,微弱的灯光,引来无数飞舞的小虫,他俩不管这些小生命的行动,只是一个人提着灯在芦叶中开路,一个人拿着网斗在后蹑行,有时,他们不得不爬,钻,有时又可以站起来伸伸腰。犹似两个偷雀贼,他们一声不响,在湖边的芦滩中找寻休眠的黄雀群。
  爬着,钻着,行着,踏过新生的芦芽,涉过高低不平的水潭,到处没有路,到处是新的等待开辟的路。
  拉长了听觉在探测,何处有啾啾声,长大了瞳孔在巡视,哪儿有黄雀的影子。
  爬着,走着,听着,巡视着。湖水没膝盖了,再不敢向前走,只好向左右两方面继续无穷的跋涉。
  “哗啦!”芦中突然发出一声种不平常的响声。他们立刻把灯光熄灭,恐怕有伤人的野猪等等从穴中刚出来找食粮,恐怕有“打闷棍”在芦丛中等候着劫夺别人的衣衫和捕雀儿的工具,于是他们从胸口拉出两柄匕首,等着,等着,等着。每一次,总是没有什么危险事情,但是,“船上人”的祖传习惯,已把他们的神经炼成富有防御性的了,他们每逢有什么特殊的声音,以及特别的气味,总十分小心,立刻准备抵抗。隔了很久很久,他们又点亮回光灯,再钻爬着。
  黄雀成群地睡在芦枝上,双脚紧扣住芦枝,不管风吹雨打,它们总是如此。
  他俩从不交谈,总是以手的动作传达本人的意义,有时也从鼻子里流出一声“唔”。
  今晚,他俩兜了好几十个圈子,找不到一只黄雀,心里焦急万分,大鸭子不时从鼻子里呼出愤气,像一匹烈马。
  “啾啾啾啾.......”一阵清风送来几声雀儿的梦中呻吟。直觉神经立刻叫他俩向东北方窜去。
  慢慢地爬,轻轻地钻,缓缓地站起身,依稀的月光下,他俩像大猫儿似的在偷雀儿。起先,他们伸手捉着雀儿往大夹袄的胸部塞进去,以后,雀儿的惨鸣,唤醒了睡着的同伴,于是它们在空中乱飞,但总是在回光灯的光线所达到的范围内飞旋着,兄弟俩立刻擎起网斗在空中兜捕。
  一只,二只,三只......。
  胸襟里塞得饱饱的了,两脚在水里浸得冰冷,腰背开始酸痛,膀子,脖子,再也不能强烈地动作,双眼发昏,东方的天色,也有些灰白了。兄弟俩像打了胜仗的疲卒,从战场上一跷一拐地走回去。鸭子妈妈站在船头上等候,看见他俩从芦丛中钻出来,带着笑容问道:“今天多么?”
  “差不多!”兄弟俩同时回答。
  “好了!你们睡一忽儿吧,我把船撑至老地方去。”她像老看护妇一样在安慰儿子。
  二小时以后,太阳还没有脱尽初生地红晕,小艒艒船又向城里航驶了,他们得把黄昏时捕得的黄雀,在上午卖完,下午在船上瞌睡一忽儿,再用力驶回去。
  这几天的黄雀不大肥嫩,卖不起钱,两毛钱买五六只,还说太贵。城里人真没有良心,别人拼了性命去捉来的黄雀,他们不过化一些小钱,就吃得满口香香的,还说乡下人狡猾,会讨虚价。
  这一天卖到三块一毛钱,都是钞票,再也换不到现洋钱了。鸭子妈妈四处打听一下,洋钱用给他们可以的,他们付出来却不肯。嚇!城里人真以为乡下土老儿不懂事!她肚子里在讥笑这些城里人:“你们太聪明了!只进不出,好手段!可惜骗不了我。”
  走去问问木价:“今天跌了没有?”
  “没有!”
  其实,昨天涨的一成,她不知道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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