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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九龙城

(香港通讯)

作者:招志坚 来源:《新声》1948年第11期



  李星按:这是一个香港动作片式的标题,这是一起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关于解放战争时期九龙居民反英抗暴的历史,今天的中国社会可以说毫不知情。本文把国民党的丑态说的清清楚楚,也揭露了当时在香港的一部分左派舆论的表现。值得一说的是,作者认为解放战争时期,香港地下党对英殖民当局的微妙态度是权宜之计,但恐怕更深的原因在于,苏联当时希望联英抗美……)


  为“九龙城血案而激动的港穗居民的情绪,在“沙面事件”发生的晚上达到了紧张的饱和点。各大报出了两次或三次号外。居民谈论到深宵。香港居民,尤其是工人们,期待着更进一步行动,或者更正确地说,期待着国内政府的倡导,以使他们的积愤能够不受处罚地于明天发泄。他们认为,有了政府做自己后盾,行动是没有危险的。但电讯一个比一个使人失望。广州当局,在“沙面事件”之后,立即向英领事方面表示歉意。激昂的情绪下降了。十七日晚上,一种焦虑的心情又支配了每个人。原来在血案发生之后一天,香港警察当局曾口头通知九龙城居民,限他们在一星期内迁出,违令者将强迫押上火车驱逐出境。十八日是期满日子。十七日晚上每个人都在问:鉴于沙面事件,港府会进一步强令迫迁吗?九龙城居民预先分配了全部救济品,代表警告他们澈夜准备应变。但紧张的十八日毕竟安然渡过了。现在整个问题还悬在半空。群众既然趋于退潮,则最后线索无疑握在伦敦与南京的官邸之中。九龙事件与沙面事件,也许分别予以解决吧。在前一事件中,英国必能获得九龙城治权(虽然会在一种掩饰之下获得),还一点面子给中国(如安置九龙城居民等);而在后一问题中,中国政府少不免要“代表”学生向英国道歉了。假如不幸如此解决,则居民当初为什么要流血呢?
  九龙城,这一仅有三千居民的弹丸之地,一面靠近启德飞机场,另一面则邻近全港最华丽的住宅区:九龙塘。围绕着它的是整个九龙租借地。为什么仅仅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发生一个什么主权问题来呢?
  据说,九龙城过去是古迹之地,满清某皇帝曾经驾临该地。为了保持“尊严”,虽然把整个九龙半岛都“租借”给英国了,但满清政府仍要保留着这一块小土地。一八九八年的北京条约规定:“所有现在九龙城内驻扎之中国官员,仍可在城内各司其事。”就在这一条文之下,九龙城居民得以把九龙城看作中国领土,得以自视为中国公民,而非大英帝国侨民。
  话虽如此,但满清政府和以后的民国政府,从没有在九龙城行使过治权,从没有一件行政措施。土地呈报,民产登记,在国内都举办了,只有九龙城一地例外。九龙城居民三番四次到宝安县政府(按九龙半岛原属宝安)去纳粮印契均被拒绝。九龙城没被视作领土,其居民没被看为公民。
  就在这种被遗弃的状况下,五十年来,九龙城居民遂被香港政府不断压迫。英帝国主义企图以武力迫迁他们,已经数十次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在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九龙之前十五日,香港政府还派武装军警驱逐城内的居民。但过去每一次都因后者之坚决反抗而不成功。
  去年一年之间,香港政府曾三次发出了迁出令。前两次都失败了。最后一次命令的发出日期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这时中港协定早已缔订了,而宋子文亦曾以“微恙”及渡圣诞节为理由在其浅水湾别墅住了几天。以后一切“纠纷”,“事件”与“血案”,都是从这次命令及其执行之下发生的。不一定需要锐敏的新闻记者,才懂得香港政府态度之坚决是谁给予的。
  对香港政府十一月二十七日发出的迫迁令,居民绝无妥协表示。他们组织了居民代表会准备反抗。十二月廿九日发出了第二次迁出令。居民坚决如故。一月五日,港府的铁拳伸出来了。动员三十六辆冲锋车,装载着全副武装及防毒面具的军警二百五十名,向纵横不及二公里的九龙城居民进攻。手无寸铁的贫民,以石头砖瓦作武器,反抗魔手。他们终于被迫后退了。在英籍警官的指挥之下,二百多个工务局工人不需数小时就拆毁了大半数茅屋,同时又逮捕了两个居民代表。当时的情境,使人想起了一九四一年英国兵士对日本军队的进攻底懦怯无能,又使人想起一九四二年被日帝强拆房舍后九龙城的一片凄凉景象。
  九龙城居民仍不让步。在大轰炸过后,他们立即从山坡上冲下来,利用被拆除的木器在废墟上重建他们的临时居址以御风雨。中华民国的国旗每天早上仍惨然地被竖起在残屋底上空。“九龙城问题”自此为全国上下所注目了。慰问队,救济品相继而来。一月十二日晨十一时三十分,在距九龙城不远的红磡差馆(警局),停有十辆冲锋车,数辆附有无线电之警车,三辆十字车,(显然准备流血的了!)另有携带藤牌(显然是用以抵御砖石的)、警棍、催泪弹及长短枪之武装警察百余人,候命待发。八时左右,武装人员即在九龙城东门口出现,直向居民会临时办事处进发,由港九代警务处长施巴路等同大批武装警察,拟将残存的木屋拆除。轰动全国的所谓“九龙城血案”揭幕了。
  居民群起反抗,仍以石头作武器,齐向警察掷去。一时秩序大乱,警察一度以东门口之三角小木屋做掩蔽,继则手持藤牌警棍直冲。居民并不后退,继续抵抗,相持数十分钟。警官某下令开枪,卜卜之声响澈了整个九龙城。受重伤的居民倒下了,受轻伤的不知名的孩子(非居民)被群众拖开去了,但尚存者仍继续抵抗。以刘子良张忠武等数十人构成的第一线任前锋,其余妇女小孩约三百人则在后方搬运石块。在英勇的群众之前,手枪失了效用。催泪弹发放了。全城被毒烟弥盖。居民被迫后退,扶老携幼,挟着衣服棉被,向城南道退却。他们过去受敌人日帝屠杀不够,现在命该被“盟邦”扫射以补不足。“上帝一定为他们祝福,因为他们赎多了一次罪,死后就可登上天堂了”。当时受伤者五人,三男两女。接着警察就进行“卫生”工作:将九龙城毁为平地。
  十二月十七日,当九龙裁判司判定九龙城居民占用公地的罪名成立并下令迫迁的一天,两广外交特派员郭德华自南京返港,宣布道:九龙城只是弹丸之地,中国政府不愿因此而引起中英帮交发生不愉快之事。二十七日,他答复居民代表的请求时说:“依循外交途径向港府交涉,”你们应“冷静从事,稍安勿躁。”而他的秘书区樵则劝告居民:“先行自己拆除,免于究治。”一月五日,屋拆了,郭特派员没有告诉人家“交涉”结果如何。相反,当各报记者去访问他时,他的秘书说:特派员病了,不能见客。
  十二月廿五日,郭德华说:“现在建筑木屋地带之业权,正由广东省政府饬属核查中,倘乏业权根据,即无法律立场,不能邀得中国政府之合法保障”。这是我们国家的外交官关于九龙城问题的纲领!郭德华先生没有举出任何根据去怀疑九龙城居民的业(权)。就算居民霸占公地吧,也是霸占中国的公地,应受中国司法当局(对九龙城言应是宝安县地方法院)的处置,为什么当他们被英国的殖民地政府处置时,反而不能“邀得中国政府之合法保障”呢?为什么在中国领土之内,中国公民之民事纠纷,要香港政府干涉呢?但想深一层,这并不奇怪。因为如果不是在幕后承认九龙城是英国领土之一部,绝不会称其居民做“侨民”的。无怪要“先行拆除”,“免于”殖民地政府的“究治”了。
  就是这位郭特派员,在血溅九龙城之后数天,得到我们政府的“景星勋章。”某些幽默的人问:放催泪弹的警察哪时才接到青天白日奖章呢?
  问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当京沪学生准备游行示威时,政府发言人洪兰友说:“希望各方对此事勿过分刺激,以免影响到另一问题。”什么问题呢?大概是中港协定吧。强行拆屋那天,一个香港官方译员对居民大呼:“我们是得到外交部的协议来拆的。”这种宣传的是与非,当然无法证实,但也足为观察问题的资料之一。
  居留香港的“民主派”,包括共产党员,民盟盟员以及新近在港城里的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人员——他们的态度也许为国内人士所急欲知道吧?华商报,就是这些人的机关报;他为参加民盟的共产党知识分子所主持。如在别的问题上一样,华商报的态度足以代表整个“民主派”。
  过去,华商报是宣传政协路线的福音的。但近一年来,它改变了。假如国内发生一个反美的运动,即令是微少的,华商报也加以大书特书。北平沈崇案,不仅发生时著论抨击,甚至其“一周年纪念”华商报也为之写社评。但对这次九龙城事件,华商报每天都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来报道,正如它对去年的机工大罢工的态度一样。连那黄色小报也以特号字标题报道九龙城血案了,但华商报没有一句话是表同情于被迫迁的居民的。无怪在事情紧张的那几天,连平时五分一份也没人买的国民日报(我国政府机关报)也不断起纸,而只有华商报在这几天大跌特跌了。说句公道话:华商报这个自号爱国的民主派报纸,是全港华文报纸中最同情于香港政府的。
  华商报仅有的论九龙城事件的社评,写道:“无论如何,原非绝对不可以避免的不合理和不幸事件,竟在九龙城发生,以至扩大,总是极可遗憾的事。”他连国民、华侨、星岛、新生诸报也不如,绝没有论述过九龙城究竟应是谁的领土。他只乞求英国要珍惜中英两大盟邦的“亲睦的友谊”。他们认为居民之态度坚决,是“有别具肺腑的顽固分子从中播弄”所使然。血案发生了,民主派仍沉默不言。沙面事件发生了,华商报以大字作标题,说“CC派”发动反英示威。对沙面“英国朋友”的被损害,他们认为是“独裁政府应该负责的荒谬举动。”马叔伦说:“这次九龙事件(按即被迫迁居民的反抗及因而惹起的血案——记者),是南京政权对于香港政府有政治意味的企图,而广州事件,又是政府里的某派制造出来,企图栽赃,企图打击在港的民主派,企图打击他的政敌”的“丧心病狂的行动”。华商报的《广州通讯》说:广州的游行示威,“所有参加的所谓学生和工人,差不多全是正统的特务分子——尤其是CC的血缘分子。”
  对于香港政府,因为群众对华商报的言论底不满太明显了,才迫得于事后的一个星期,补了一个社评,在大骂“独裁政府”“无能卖国”和制造反英运动之外,第一次公开对居民“表示同情。”而郭沫若则深惜“香港政府底操切。”
  十九日美联社来了两个电讯,一个自南京,一个自广州。南京的电讯,说反美和反英同是共产党的口号。广州的电讯,说共产党只反美,不反英,因此不相信反英示威是共产党所号召的。华商报根本不登载第一个电讯,却以大字标题登载第二个。这是一个对香港政府的最好暗示:你们不要听信谣言,我们是不会反英的呀!无怪马叙伦代表民主派对香港政府说:“我们希望你们认清你们的盟友(指中国政府)是怎样的一个无赖,同时也希望美国的明智人士也了解这个盟友是惯于卖友的。”好一幕难看煞人的争宠剧!
  香港的工人组织,多份在“民主派”的控制之下。在平时,如有什么反美运动发生,他们一定开大会和募捐的。但对九龙城事件竟噤若寒蝉。工人自动要求工会办事人发动募捐,组织后援会,但均遭拒绝。结果,这次对九龙城居民的同情与援助,完全为政府派所独握领导权了。仅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十三、十四两天,在香港和广州分别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团体所发的传单,号召民众独立行动起来反对英帝国主义。同时从字里行间,他们也是反对中国政府的。
  为什么以爱国自命的民主派会取这一态度呢?理由很简单。除了中共占领区之外,香港是他们唯一的避难地了。他们一贯就认为:香港是民主的“厨窗”,如果香港交还给中国,华南的民主运动就会消灭;如果香港政府对“民主派”加以压迫,民主运动就会遭逢打击。他们一方面厌弃中共占领地享受不好,另方面又没有勇气在中国内地做反政府的工作。他们一定要讨好英国,以换取它给予“民主派”的“民主”。这就是他们从来不敢反对英国的原因。这就是他们从来不援助对香港政府不利的任何运动的原因。这就是他们领导香港工人流入香港政府的法律河床的原因。这就是他们去年破坏机工大罢工与压止四电一煤的罢工潮的原因。这也是他们在这次九龙城血案中站在英国立场上说话,而在沙面事件中同情他们的英国“朋友”的原因。“既然我们为了民主运动,要保持香港于英国之手,那末,今天香港政府进攻九龙城,当然是扩展“民主厨窗”的行动了,为什么不应该拥护呢?什么“遗憾”只是官腔吧了。——让我们替害羞的人们明白说出来呀!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日寄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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