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巴西〕保罗·弗莱雷《十封信──写给胆敢教书的人》(1993)

  “学习是需要耐性的活动,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将会体验到痛苦、乐趣、胜利、失败、怀疑和快乐。因此,学习需要确立严格的纪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加以遵守。”



Letter 2

别让畏难吓倒



  我相信这封信最好由困难问题写起,包括什么是困难,以及引起恐惧的事物。
  据说,当某事看起来或者处理起来比较棘手时,它就是困难的;换言之,当它表现为某种程度的障碍时,它就是困难的。按照Aurélio辞典的定义,“恐惧”是指“面临实际的或想象的危险概念时所产生的不安”。我们害怕风暴。我们害怕孤独。我们害怕自己无法克服理解文本过程中遇到的困难。
  在恐惧与困难间往往存在着联系。但在这种联系中,主体明显指向害怕困难的人、害怕风暴的人、害怕孤独的人、害怕无法克服理解文本困难或者无法写出佳作的人。
  在恐惧的主体恐惧的环境或客体间的联系中,还有一种成分,那就是恐惧的主体在遇到阻碍时的不安。这种不安可能来源于主体在体力、情绪平衡(emotional balance)科学能力方面的欠缺,无论这种欠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
  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当危险产生于假想之时,我们否认恐惧的存在。恐惧本身是真实的。问题是别让恐惧吓倒,别因为恐惧而止步,从而放弃努力和抗争。
  无论面对何种类型的恐惧,我们都首先应该确定该种恐惧是否真的有理由存在。其次,如果恐惧有存在的理由,我们必须将这些理由和战胜恐惧的可能性进行对比。第三,如果某种困难无法马上克服,将来更有把握克服这一困难,我们必须决定要采取某种步骤循序渐进地克服它。
  需要强调的是,困难往往与个人应对它的能力直接相关,因个人对自身应对能力的评价而异。每个人都可能或多或少地体验过恐惧或没来由的恐惧;人意识到挑战超出恐惧的极限时,甚至有可能陷入恐慌。恐慌是指个人在面对很容易被其定义为不可能应对的挑战时,被这类挑战击垮的精神状态。我会害怕孤独,但我在遭遇地震时就会体验到恐慌
  在这里,我要特别讨论个人对于不能理解文本的恐惧,其理解力对于作为教育一部分的发现过程而言,是非常必要的。我将重点论述这种甚至在尝试理解文本之前就已经击垮了我们的恐惧。
  假如我们面对的是要求我们费些力气去理解的文本,那么我们应该知道:
  ● 个人的应对能力与挑战——即理解文本的任务——的水平是否相当;
  ● 个人的应对能力是否不足以完成任务;
  ● 个人的应对能力对于任务而言是否绰绰有余。
  即使个人的应对能力不足以完成任务,也不能让无法理解文本、任务不可能完成的恐惧支配我们,以致轻易放弃努力。如果我对文本的反应能力低于理解文本所必需的水平,我必须寻求他人——不仅仅是布置阅读任务的教师——的帮助,这样至少可以突破一部分增加此任务难度的局限。有的时候,对某个文本的阅读,需要以此前为读者进一步阅读做准备的其他文本的阅读体验为基础。
  当我们学习时,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教师,可能犯下的最可怕的错误之一,就是在遇到第一个障碍时打退堂鼓。这种退缩使我们拒绝承担因学习任务和其他因素而产生的、归于必须完成任务者的责任。
  学习是需要耐性的活动,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将会体验到痛苦、乐趣、胜利、失败、怀疑和快乐。因此,学习需要确立严格的纪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加以遵守。没人能将这种纪律强加给他人,试图把纪律强加给他人的人,对教员在纪律形成中的作用完全无知。无论如何,我们要么是纪律的代理人,要么让纪律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要么是我们快乐地坚持学习或把学习当做必需与乐趣,要么让学习成为纯粹的包袱,一遇困难,马上放弃。
  我们越是接受纪律,我们克服对其威胁的能力及有效学习的能力就越强。
  学习的威胁之一是,不允许使用字典、百科全书之类的辅助工具。我们必须时常将运用这些工具的习惯融入我们的知性纪律中,认识到,如果没有这些工具,学习会困难重重。
  对无法完成理解文本过程的恐惧,是我们回避学习的第一役。我们会因此而指责作者的文字无法理解。
  对于认真学习的另一个威胁,也即避免直面文本自身的困难,而代之以逃避困难的最易被忽略的威胁是,声称我们理解了它,而没有武断地对待测试。
  我们没有理由为我们不理解所读的东西而感到羞耻。然而,如果我无法理解的文本是阅读对象的关键部分,会影响到我对整体是否重要作出判断,那么我必须克服困难,理解这个文本。
  再次指出以下事实并不为过:阅读和学习一样,不是简单地随意浏览文本的语句、词组和单词,而不去思考它们将把我们引向何处。
  完成困难而愉快的学习的另一个威胁来自缺乏我所说的纪律:在阅读铅字时半途而废,让想象的野马到处驰骋。很快,尽管我们阅读的书还摊在眼前,我们的阅读已成为机械行为了。身在此处,思想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热带小岛上游荡,以这种方式是根本无法学习任何东西的。
  必须事先指出,文本很少能轻易地满足读者的求知欲。同样,并非所有求知欲都能深入文本去探究其真相、秘密与弱点。只有认知的好奇(epistemological curiosity)即通过与客体保持一定距离,带着揭示它的意图与乐趣去“走近”它——才能拉开揭示文本的序幕,而这种基本的好奇仍是不充分的。以这种好奇去走近文本、检视文本,我们依然得向文本投降。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同样必须避免唯科学论灌输给我们的其他恐惧。例如,我们担心,我们的感情、欲望会使我们丧失客观性。无论我认识了什么,都完全地打上了自我的烙印:我的认识里有我的严肃思考,但也有感觉、直觉和感情。我必须将我直觉的对象置于严肃、严格的研究之下,我永远都不能漠视它们。
  简言之,对文本的阅读是读者与作者间的交流,是读者与作者相遇的媒介。它是介于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写作,读者有意识地尝试在不背离作者精神的前提下“重写”文本。不认真理解文本,就不可能完成上述工作,理解文本又必须克服对阅读的恐惧心理,这种恐惧心理产生于我所说的纪律形成过程中。让我们坚持那种纪律吧。它与阅读有关,且正因如此,也与书写有关。脱离了书写的阅读是不存在的,反之亦然。
  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也是对作为阅读文本的“再创造者”——读者,其更大的挑战在于:文本的意义不是静止和一成不变地存在于字里行间,简单地等待读者去揭示。如果意义是静止的,那么我们便不能说阅读是对已读文本的“重写”。我把阅读说成是介于读者和作者间的写作,文本最深刻的意义也正是读者的创造,原因即在于此。这就使我们有必要将阅读看成是对话练习,不同读者对文本的讨论澄清、启发并形成了群体对所读文本的理解。实际上,集体阅读导致了不同观点的出现,当这些观点互相碰撞时,对文本的理解更丰富了。
  在巴西内外,在我所有与阅读有关的经历中,我要举出一种最好的方式,那就是围绕相同文本进行阅读的合作群体。
  我观察到,阅读前的忧虑或者恐惧本身会被克服,人们除了发现文本意义之外,还会尝试解释文本的意义
  显然,在为集体阅读做准备时,每个参与者都会分别阅读,求助于这样那样的辅助工具,为文本的特定部分建立各种各样的解释。理解阅读对象的过程建立在对疑问(challenge)不同观点间的对话之上,而这正是作者的中心意义之所在。
  作为作者,如果我发现本文使读者去从事我在本书中自始至终强调的那种强制性阅读(committed reading),我不仅是满意,而且会狂喜。实际上,这应该是所有作者梦寐以求的结果——读者对其作品阅读、讨论、批评、改进和彻底改造。
  让我们暂时回到批判性阅读上,读者在批判性阅读中,逐步地成为文本意义的制造者。就其理解由读者创造的知识而非借由阅读灌输给读者的知识而言,读者越是使自己向作者意义的领悟者靠拢,就越接近于成为文本意义的创造者。
  当我理解某个事物时,并不是记住它的大致概念,而是认识它,制造关于它的知识。当读者认真地理解作者谈论的事物时,他领会了文本的意义,并成为文本意义的合作作者。读者不会像道听途说者那样简单地谈论文本的意义。读者对文本的意义进行了研究和再研究,因此那个意义不是一成不变地等在那里。在这种阅读行为中,存在着困难魅力
  不幸的是,总体而言,当今的学校所做的是让学生被动地面对文本。阅读理解练习几乎成了对课文词汇的复制。孩子们早早地学习那些不需要想象力的东西:运用想象力几乎完全被禁,成了罪过。不仅如此,他们的认知能力以扭曲的方式受到质疑。他们既不能对课文中的故事进行生动的想象,也不能逐步地理解课文的意义。
  毫无疑问,只有通过叙述故事,自由地运用想象力、感觉和渴望去创造,孩子们才能有机会对课文产生更复杂的理解。
  在唤醒和维持孩子们的求知欲、好奇而严肃的思考方面,我们几乎什么也没做,而这与对已阅读文本重写的创造性阅读是不可分的。
  教师必须鼓励学生的求知欲,它必将有助于学生领会课文内容,领会内容则是形成课文意义的基础。
  如果阅读的内容与社会历史现实或生物等具体事实有关,毫无疑问,没有任何解释能够否认这些具体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读者要逐字地记忆阅读的内容,机械地重复作者的论述。它应该类似于某种“储蓄式”阅读,在“营养学家教师”的帮助下,读者能将作者的文本内容“吃透”。
  我坚持认为,教育工作者将学习阅读与学习书写结合起来,是非常重要的,学习者也应该钻研此道。学习阅读必须按照主题安排课文,这不仅应为教员所熟知,而且也应为学习者所知。学习者必须揭示出作者论述的各主体间的相互关系,他们的注意力应集中在课文中的引语和它们的作用上。同样需要强调的是作者语言的审美意义、其对语言和词汇的组织,这有助于克服对特定单词不必要的重复。
  我不止一次听到的重要练习——尽管学校里并没有实行过——是让两三个虚构或非虚构作品的作者,向学生介绍他们是如何写作作品的。他们告诉学生自己是如何安排主题或者与主题有关的情节的,如何使用他们的语言,如何追求叙述、描写的美感,如何留下特定的悬疑信息,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他们还谈论自已如何处理故事中的过渡,以及他们对自己和其他作者的解读。
  最后,当学习者越来越严肃地对待其读写任务时,他们必须掌握语言、通信和知识生产赖以建立与重建的社会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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