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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的农民

儒勒·米什莱


  [本篇描写十九世纪初法国农民的情况。他们热爱土地,因为这是他们奋力从山岩之间开发出来的,农民们往往受到高利贷的剥削,劳动所得甚至无法还债。]


  倘若我们想了解法国农民内心的想法和激情,这很容易做到,我们星期天到田野里去散步,老跟着他,就行。你跟随在你前面走的那个农民走好了。现在是两点钟,他妻子正在晚祷,他穿着一身星期天才穿的漂亮衣裳,我对你说他是去会情人的。
  谁是他的情人呢?——他的土地。
  他并不径直到那儿去。不,这一天他是自由自在的,去不去都由他自作主张。一星期整整六天他每天都过去看望,难道这还不够?……你瞧,他改变了方向,他到别处去了,好像有什么事情似的……不过,他还是到那儿去了。
  是的,他走得很近了,这倒好。他看看那块地,要是以前他将进入其中,那么现在他在那儿干什么呢?……终于他还是走进了地里。
  至少,今天他总不致于还在地里干活,他穿着一身只有星期天才穿的漂亮衣裳,一套雪白的衬衫、长裤呢。——不过什么也挡不住他动手拔掉一些野草,捡掉几块石头。这儿还留着个绊脚的树桩,可惜他没带十字镐,那可是明天的事喽。
  这时,他抱着双臂停下,凝重地望着,那样子仿佛不胜思虑。他望了好久,好久,简直像忘记了时间。最后,若是他自以为被人注意到了,或者他看见一个行人,他就缓缓走开。大概走了三十步,他停步,转过身来,向他的土地投过最后一瞥,多么深沉而忧郁的一瞥啊,但是善于藻鉴的人准看得出,这目光里饱含着热情,整个内心都充满了虔诚的感觉。
  要说这不是爱,那么在这世界上你还能从什么迹象里看到爱呢?这正是爱,不要笑他吔……为了生产土地是这样需要爱呢;如果没有爱,土地将寸草不生,没有牲畜,没有肥料,这可怜的法兰西土地啊。这儿物产丰饶,就是因为她为人所热爱啊。
  法国有许多地方,农民对土地的第一要务就是耕种。我随便谈谈。你看这些焚烧过的岩石,这南方的光秃秃的山头;那边,你瞧,哪一块土地上没有人?这里的土地完全掌握在业主手中。土地在不知疲倦的劳动者手臂里,他们击碎土壤,并在泥中渗进一些腐殖土。土地在种葡萄的农民的硬脊梁骨里,他们从山坡下面把老是下坍的土块翻上去。土地在妇女、儿童的温存、耐心的热忱之中,他们赶着驴子,拖着犁耕耘……看了真令人难过……大自然对此是寄予同情的。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悬挂着幼嫩的葡萄藤。胡桃树,这朴实而勇敢的植物,根部不沾泥土,昂然矗立在无数光光的砾石上面,它仿佛就靠吸点空气过活,而且,也像它的主人一样,饿着肚子生产出丰盛的果实。 1844年5月,当我穿过阿尔代什[1],从尼姆到比邑,我感到这块十分贫瘠的地区,完全依靠人的双手创造了一切。大自然赋予它的环境恶劣得可怕,由于有了人,而今才显得如此妩媚可观,一到五月更加妍丽,当然总还是带着几分质朴味儿,不过这种风韵却格外令人感动。在这里我们没有听说过什么庄园主把土地交给农民的事,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土地。因此,当我看到山区里这些可怕的黑色城堡如此长久地向这些贫穷而善良的老百姓(他们完全不靠他生活)征收捐税时,我的内心多么悲伤。我心中的丰碑——它们使我双目得到宁静——就是涧谷中这些干巴巴的石头和碎石砌成的农家陋屋。这些房屋,有的还附带着一个贫乏、荒芜、无人浇灌的小园子,十分寒碜,凄凉,但是那些支撑屋宇的长廊,阔大的楼梯,以及拱廊下面宽广的石级,却给这些房屋增添了无限恢宏的气派。眼下正是秋收季节,每年一到这美好的辰光,人们就开始缫丝,这可怜的地区似乎也变得富起来了;每户人家,在那阴暗的拱廊下面,都有几个少女,踩着缫丝机架的脚踏,露出一排雪白明丽的牙齿,微笑。
  对,正是人创造了土地,可以这样说,甚至在那些不太贫穷的地区也是如此。永远不要忘记,若是我们想懂得人们多么热爱这片土地。想想吧,在许多世纪里一代一代的人在这儿流过多少汗水,葬过多少死者,还有他们的积蓄,他们的粮食……在这块土地上人们长时期以来贡献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他的精华,他的物资,他的努力,他的德行,我们感觉得到这是人的土地,人们爱它,就像爱一个人那样爱着它。
  人们爱土地,为了得到它,什么都舍得,甚至连不再看它都行,若是必需,他可以流亡他乡,远远离开,但只要牢牢拴住这点思念,这份记忆。这个萨伏瓦商贩坐在你门口的那块界石上幻想,你猜他幻想些什么呢?他幻想着回家之后准备买下他山里的那一小块燕麦地,还有瘦瘠的农场。需要十年啊!管它呢……阿尔萨斯人,为了七年之后获得一块土地,就卖命漂流到非洲,并在那边死去。[2]勃艮第的妇女,为了想得到几株葡萄苗,不惜把奶头从自己孩子的嘴里拔出来,——这么幼小就给他断奶——出去给外地人喂养孩子。留在家里的父亲对孩子说:“你活下去,要不你就死吧;若是你活下去,将来准能得到土地!”
  难道说这是一桩难于启口、几乎是渎神的事吗?在决定之前,先让我们想想。“你将来准能得到土地,”这就是说:“你将不会做一个被人吆来喝去的佣工,你将不会做一个成天为衣食劳碌的奴隶,你将是自由的!”自由!多么伟大的字眼,它实际上包含了人类的一切尊严,没有自由就没有德行。诱惑不谨慎的渔夫。可是更危险的也许还是土地的魅力吧。无论大小,土地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吸引人,它永远不完整;永远要求人们扩大它,以自成方圓。只缺一点点,只是这个区域,要不更小,只是一隅之地而已。这是个诱惑:要扩大,要购买,要借钱。“你尽量自己积累好了,不要借钱,”理智说。但是这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情感说。“借就借吧!”——财东可是胆怯怯的,不愿给别人贷款,尽管农民把一块平平整整的地指给他看,还申明他至今不欠任何人的钱,可财东呢,他害怕泥土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妇女、一个幼儿来,他们的至上权利会冲掉抵押品的价值。因此,他不敢贷款给人。那么谁贷款呢?那当然是本地的高利贷者,或是握有农民的所有票据的律师,他比农民更了解他们的经济情况,也晓得这件事并不冒险,那么他愿讲个交情贷给农民钱吗?不,要他贷款,得七分、八分、十分利!
  农民借不借这份倒霉的钱呢?他老婆很少替他拿主意。若是他问祖父,老人总不吭声。他的祖先,我们法国的那些老农民,肯定没教过他这些花招儿。这一朴实、忍耐的种族,他们从来不依靠别的,就指望自己的一点微薄的个人积蓄,从每天伙食里省下来的每一个“苏”,从市场回家有时撙节下的个把铜子儿,这钱币当夜就要会放进埋在地窖里的那只罐子底下,跟它的姐妹们躺在一起。
  今天的农民不再是这样的人了,他心高气傲还当过兵。他在这个时代做过的伟大事业毫不困难地使他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对他来说,获得土地,这是一场战斗,他冲上去,像打冲锋一样,决不退却。这是他的奧斯特利兹战役[3],必将打赢这一仗。他知道会有痛苦,他曾经在老头子[4]带领下经历过多少痛苦。
  如果他曾满怀豪情地在枪林弹雨里战斗过,你想他会没精打采地到这儿来跟大地开战吗?现在天还没亮,请跟着他,你准可以看到这人在劳动,他本人和他一家子,他的才做过月子的老婆在潮湿的土地上来回蹀躞。中午时分,当岩石已经碎裂,种植园主叫他的黑奴休息的时候,这自甘情愿的黑奴却仍不休息……你瞧他吃的那些东西,拿它们跟工人吃的比比吧,工人每天的食物比农民星期天吃的还要好得多。
  这位英雄人物总认为,以他伟大的意志,可以无所不能,甚至取消时间。但是这里可不像在战争中那样,时间无法取消;他考虑,时间积累下的重利和衰退下去的人的气力之间的斗争必将持续下去。土地给他带来的只是二,而高利贷却要求八,这就是说高利贷对付他就像四个人对一个人一样。这样,每年所付的利息就掠夺了他四年的劳动。
  若是这位乐天派的法国人从前总是不停地歌唱,今天就不再欢笑了。你觉得这奇怪!倘若你在这块掠夺他的土地上遇见他,你会发现他竟如此忧郁,你觉得奇怪吗……你走过去十分友好地跟他招呼,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可不愿看你。不要向他问路吧,倘若他答复你,那准是叫你掉转头去,回家。
  农民这样离群索居,脾气渐渐变得越来越坏。他的心老是绷得紧紧的,对谁都不肯敞开,也不再善意待人了。他恨富人,恨他的邻居和整个世界。一个人呆在这可怜的土地上,就像生活在荒岛上一样,他成了一个足不出户的人。他这种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性格,来自他感情的贫困,使他不可救药,这种性格阻止他跟别的农民,那些本来可以成为他的天然助手和朋友的人融洽相处,他宁可死也不愿朝他们靠近一步。另一方面,城市居民也绝对不会接近这个山野粗汉,他们简直害怕:“农民凶得很,什么都干得出……跟他们做邻居一点也不安全。”这样一来,那些生活富裕的人渐渐地都离开了,他们在乡村里只住一阵子,但决不愿在乡下定居,家总还是安在城里。他们把这个空白留给了村子里的财东,法律界人士,神秘的乡民所虔信的、爬在众人头上捞钱的人。“我不想再跟这些人打交道,”业主说,“公证人会安排一切的,我去把这些事告诉他,他会替我计算,然后随他的便付钱,分摊,土地租佃。”在许多地方,公证人就这样成了唯一的农场所有者,财主和劳工之间唯一的中间人。这正是农民的巨大灾难。为了逃避业主的奴役,他总以法界,财界人士为师,只晓得到期收钱。




[1] 法国的阿尔代什省位于塞文山脉与罗讷河之间,全是山地。

[2] 诗人常常谈到水的魅力,谈到这种危险的魅力老是要当时服兵役期为七年,但也只是部分抽上了签的青年平民才服役,一般出二千法郎,即可雇人代替。

[3] [4] 1805年拿破仑率法军于此大败奥、俄联军,历史上称为“奥斯特利兹战役”,后来法军士兵私下称拿破仑为“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