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槇村浩


· 寄异邦的中国诗人
· 活着的枪架——寄满洲驻军士兵
· 间岛游击队之歌


  槇村浩(1902—1938)是日本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诗人。他生于日本高知市,原名吉田千道。他幼年丧父,母亲做过产婆,也做过纺织工。槇村浩少年时代就熟读中国唐宋诗人的作品,阅读东西方古典文学和哲学,后来又接触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很快地投身到革命斗争中去。
  槇村浩于1931年10月参加无产阶级作家同盟高知市支部。1932年初担任共产主义同盟高知地区委员会书记局委员,并兼任宣传鼓动部部长。1932年3月,他和当时共产主义青年同盟高知地区委员会书记滨田勇领导了反对高知朝仓步兵第四十四联队出兵上海的斗争。他在这年4月2日被捕入狱,被羁押一年之久。由于拒绝背叛而被判三年徒刑,他在狱中受尽酷刑拷问,因而罹“躁郁症”和“拘禁性食道狭窄症”。
  1935年6月6日,刑满出狱。1936年初,他再次被捕,后逃脱。因为參加当地进步文学运动及“人民战线事件”,又于同年12月5日第三次被捕,后因病重而获释,入土佐脑科病院。1938年9月3日病逝。终年27岁。
  槇村浩的许多遗稿,全由他的朋友贵司山治历经艰险才得以保存下来;他的诗歌作品,现在发现的有二十几首,其中由贵司山治保存下来的十九首是他生前没有发表过的。

      




 寄异邦的中国诗人



我们听说,
在你们国家,
正直的诗人会被割掉舌头。
我们还听说,
诗人的舌头
象我们家乡大海中的珊瑚珠一样,
被穿成串串,
曝晒在铁路上面。
这铁路,
属于军部和军阀,
帮助他们积累着资本。
遭到践踏的明珠,
燃烧在湛蓝的海底,
闪映着殷红的光波,
一粒粒,一颗颗,
在风浪中
交相簇拥,互相依偎,
彻底地保持了自己的本色。
当我们遭到迫害的时候,
你们曾奋起为我们反抗,
我们虽然不如你们,
也要竭尽全副力量
抗拒对你们的掠夺。
我们在狱中听说,
暴风雨袭击了大陆的城镇和乡村,
曝晒着的舌头在风雨呼啸声中
都暗自翻过身来奏起红旗歌。
无数个日日夜夜,
酷寒和洪水,
都未能把他们拆散,
却高度地保持了不朽的红色光泽。
在你们和我们的国家里,
一首诗就可以进一次监狱;
而且,没有写作时间和自由的诗人,
竟是那么多,
我们要献给异邦的诗刊上,
永远同你们一起合唱下去,
直到这样的一天:
你们国家一个角落的那壮丽的晨曦,
能够把你们嘹亮的歌声
真切地送到我们的耳底!


1934年4月

(林犀 译)



 活着的枪架


    ——寄满洲驻军士兵


拨开漫地高粱,
枪架的影子正络绎不绝,项背相望。
枪架啊,你顶着血红的夕阳默默前进,
你那异样的战栗冲击着我的心脏。
你的影子失去了人形,
你的身躯隐没于背囊。
你只是一个枪架,
没有思想。
从昨天到今日,
枪架都在我眼前晃荡。
太阳旗走在队伍前头,
高跨肥马的将军得意洋洋,
士兵们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神色颓废……
啊,凡是这个集团出现的地方,
中日两国的压迫者都握手言欢,
牺牲的热血浸染了二十二省的土壤。
(然而经验却教育了中国的民众!)
看吧,面对那丑恶的军旗,
儿童们把拳头摇晃,
妇女们背过脸去唾骂,
男人们眼冒怒火,心怀反抗。
现在,
  部队正穿过奉天城门①,
——听吧,资本家和特权者发出欢呼,
部队正在吹奏胜利的乐章。
这帮家伙——资本家和将军确是胜利了,
然而,对于我们挣扎在深渊的工农,
这胜利又算是什么勾当?!
要发出欢呼,
  干渴涩滞了我们的口腔;
要高唱凯歌,
  痛苦郁结在我们的胸膛。
不管这帮家伙胜利还是失败,
对于中日两国的兄弟,
残暴的锁链都将勒得更紧,
镇压的皮鞭也将抽得更响。
我想起,一个工人张贴反战传单,
战斗在刺刀闪光的夜路上。
他隐蔽在招牌背后,
闪进屋檐下,攀登垣墙;
他勇敢地掠过敌人的视线,
不停地到处奔忙。
当他开始张贴最后一张,
哨兵的尖叫声突然掠过耳旁。
他飞快地贴完,
纵身冲到身边的小路上。
这时,
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他看到面前的刺刀闪起寒光。
他倒下来,
刺刀扎在身上;
他感到血潮流逝,
全身失去力量。
失神的眼睛
  把哨兵的灯光怒视,
  把被扯碎踏进泥水的传单凝望。
他嘴唇轻颤,
 手臂微扬,
 竭力战胜昏厥,
 断续地呼喊:
 “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至死捍卫了党!

——秋天,
在奉天街上,
枪架夺去了一个同志的生命。
但是,次日傍晚,
我看到那张传单
  在每一个工人的拳头里紧紧握住,
  在电线杆上、在库房墙上扇动翅膀。
同志啊,安息吧!
你用生命张贴的传单
  还在闪闪发光。
剩下来的同志
  将在它上面把新的传单贴上。
在那白桦和红柳郁勃丛生的森林里,
枪架的影子今天也在向前晃荡。
你的历史以嗜血增色,
在龟户②的森林中,
在隅田③的河岸傍,
在朝鲜,
在台湾,
在满洲,
你刺破我们同志的咽喉,
你击碎我们同志的胸膛。
你狂饮鲜血醉得踉踉跄跄,
踏着尸体向前冲撞。
活着的枪架,
当你远离家乡,
在原野上入睡,
东风可曾把家乡的音讯吹到身旁?
你亲爱的父母妻子和众多的兄弟姐妹
  正在被剥夺田地,禁止再进工厂;
  饿得身孱体弱,
  狠咬牙关,紧握拳头,
  向遥远的北方天空投射憎恨的目光。
——难道这一切丝毫没有走进你的梦乡?!
那被打碎抛掉的禁止入厂的木牌,
那抵制裁减工人的群众性反抗,
那震撼整个城市的总罢工的吼声,
那雪崩般挺进的反战队伍的巨浪,
那顶着镇压的风暴在拚死战斗的先锋,
——啊,我们大家的日本共产党,
这一切也未冲进你的眼眶?!
活着的枪架,
你不问理由,不明方向:
别国士兵,本来同你一样,
你却用子弹击碎他们的心脏;
革命先锋,本应用生命去保卫,
  你却把刺刀扎进他们的胸膛。
此时此刻,难道你没有听到
  背后那万国资本家的哄笑和喧嚷?
突然,铅色的地平线
  爆炸出钝重的轰响。
砂土迸飞,
影子摇晃,
枪架喷血,
扑倒在地上。
而今,一个“忠良的臣民”
 在这里葬送了蠢恶的一生。
但我期待:
你众多的伙伴
  不久就会把步枪瞄准后方,
  把刺刀指向后方。
他们将选择自我解放的正确道路,
不再干这种活着的枪架的勾当。
起来,满洲的工农,
你们的愤怒要迎击蒙古的暴风经受锻炼,
从鞍山的高炉迸发出耀眼的火光。
啊,奔腾而起的革命怒涛,
冲破遥远的黑龙江岸,发出轰响,
越过兴安岭,
渡过松花江,
震撼哈尔滨的寺院.
冲到间岛④的村庄,
横扫辽宁省境的洋行,
逼近日本驻军的营房。
啊,跨过国境,
互相挽起臂膀,
筑成国际无产阶级⑤的壁垒。
这样的一天何时飞降?!



① 奉天:沈阳旧称。

②③龟户是日本东京都地名,隅田是东京都河名。
龟户位于隅田河滨,曾经是日本反动政府警察机关
和监狱所在地,当时以镇压和拘捕革命战士臭名远扬。

④ 即我国延边一带。

⑤ 此句“筑成”以下六字原为X号,表示发表时
被删除,至今尚无法复原,此系根据推测译出。





 间岛游击队之歌



回忆把我带回故乡——
攀越白头山的脊粱,
穿过落叶松的林莽,
在芦根结了黑色冰层的湖沼对岸,
在褐色土地上排列着黑色小屋的地方,
那野鸡在山谷里鸣唱的咸镜①村庄!

踏着化雪的小径,
去拾落叶,背架上放了笼筐。
跟姐姐一起,
攀登过的那长满柞树林的村后山岗啊。
遭到看山人的驱赶,
从碎石路上跑下来,
背绳深深地勒进了肩膀。
寒风吹得我们双脚皴裂。
受到严重的冻伤。

碎云片片,飞向南方。
热风在田畔飘扬。
村里的人们翻山越岭前去祈雨,
我同姐姐饿得头晕也紧紧跟上。
手拉手在人群中
 凝视着爸爸肩头上的镐齿,
跋涉过去的山岭多么漫长!

在书房前烟雾迷离的柳荫下,
患了肺病从都城回来的青年在絮语,
我们一伙少年听了心花怒放。
那青年激动起来就要咳嗽.
激烈地咳嗽着叙述了
 沙皇俄国黑暗无光。——
 成群结队的犯人
 在冰天雪地里往西伯利亚流放。
炸弹的硝烟弥漫克里姆林,
血花飞溅,涅瓦河上烟雾茫茫。
十月的一天清晨,
群众吼声雷动,山崩海啸般涌向街头广场。
沙皇的黑鹰②被砸碎,
镰刀和斧头的红旗
 在莫斯科上空迎风飘扬!
他说完就吹起口哨,
黯淡的红晕浮泛在脸上,
咯出的鲜血
 染红洁白的衣裳。
这位被叫作崔老师的青年,
竟未看到春天惊心动魄的风暴
 把朝鲜震荡,
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风雪长空,
 死在故乡的书房!
但是,那自由国家俄罗斯的事迹,
 却引起我殷切的向往,
 深深地沁入我的心房!
每逢听到北方的天空
 传来宏伟建设的铁路的轰响,
就想起我们这殖民地生活的惨象!

啊,这被污辱、被戕害的民族尊严,
这承受着偌大无声痛苦的祖国大地!
当你那饥饿的孩子们
 含着痛苦的屈辱和愤怒,
 把你的泥土咽下胸腔,
当从你温暖的怀抱中
 被拉走的孩子们低下头来,
 默默无言地越过祖国的边疆,
应该认为
这就是鼓动两千万群众,
从你的底层喷射出的愤怒岩浆!

啊,三月一日,③
民族的血潮奔腾在心腔,
无限的憎恶猛烈地迸出胸膛。
我们谁能忘记
 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啊!
这一天,
“大韩独立万岁”的吼声震撼全国城乡。
太阳旗被砸烂,
祖国的国旗到处飘扬。

想起这一天,
热血就激荡着我的胸膛。
反抗的怒吼传到故里,
自由之歌在咸镜的群山中回荡。
啊,从山峰到山峰,
 从峡谷到峡谷,
无数被奴役着的队伍浩浩荡荡
青年人高举旗帜走在前面,
老年人同站在屋顶的人们,
 遥相呼应,万岁同唱,
妇女含着热泪歌唱古代民谣,
少年们嚼着草根,
一个劲地大声欢呼,欣喜异常。
我决不能忘记——
我们的父母姐弟,
站在赭土绽裂的山崖上,
纵声高呼,
胸膛里一阵灼热,
热泪涌出眼眶!

啊,我们自由的欢欣竟然这么短暂!
黄昏时分,我就远望
 漆黑一团飞奔而来,
 地平线上尘土飞扬。
我看到
 日本马队恶魔般抛出火把,
 把无数村庄变成火海焰波,
 狂号着扑向四方。
然而,那烧毁的村里的房屋,
  那爆炸在山岗的炸弹的轰响,
对于我们来说
 又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灾殃!
我们是咸镜的男男女女,
我们故乡的历史
 就是对剥削者的反抗。
在全国燃起烽火的多次起义中,
流过鲜血的也是我们的故乡——
就凭我们这故乡的英名,
就凭我们这故乡的血土,
难道我们能无耻地向敌人低头,
把阵地拱手相让?!
是谁,偃旗息鼓,俯首听命,
是谁,离开岗位,让敌人的铁蹄践踏我们的故乡?
来吧,任凭烈火把我团团围住,
来吧,任凭敌人的刺刀扎向胸膛,
我们也要昂首挺胸高呼万岁,
声震群山,犹如惊涛骇浪。
只要不放弃阵地,
我们的号召就会听到回响。
在这朝鲜的一角,
任凭它“暴力压迫遮云光”,
我们的故乡依然会得到永生,
我们民族的鲜血依然在激荡。

我们是咸镜的男男女女,
啊,血的三月——正是在这一天,
我同父母姐姐永别了。
我曾不分昼夜
躲避着军队和刀枪,
跨过野地里乡亲们白衣上血迹斑斑的尸堆,
穿过倒悬在红松树上的尸体,
到处去探寻他们三人的去向。

灾难深重的祖国哟!
尸体的臭气飘散在天空,
激起我们深切的悲伤。
男人们被刺刀扎得蜂窝般遍体鳞伤,
没有断气就被投进火场!
妇女们被强奸,
被挖掉肌肉,掏出五脏!
老年人攥着石头被绞死!
孩子的小手紧握着国旗趴在地上!
啊,最先牺牲在解放战斗中的
 一万五千个同志,
尸首没有棺木,变成兀鹰的食粮;
耕种火田④的农民,
潜居在茫茫的密林,
还有那无数荒凉的村庄——

春风啊,吹吧!
在这一切上面,
留下你从北朝鲜旷野吹来的野草的芬芳。
深夜,群山燃起熊熊烈火,
处女地周围的村庄上空,
成群的鸟儿飞向四面八方。
清晨,
我在黎明的长空,
望见仙鹤低徊盘旋着向北方飞翔。
掠过茂密的林梢,
越过苍郁的树海,
穿过火红的云波飞向边疆。
仰望这飞返故国的白色行列,
我十一岁的少年泛起遐想。
仙鹤啊,在高空中发出欢欣的啼鸣,
完成着旅程的惬意翱翔。
正迎风展翅,
飞向崔老师说过的自由之邦!
我双颊火一般灼热,
扬起手来向群鹤表述衷肠。
直到今天,我还能真切地想起
 十三年前那殷切的向往。

自从我早春时分渡过解冻的图们江,⑤
攀越国境已是十三度春光。
这长白山的斜坡
就是我经受艰苦斗争和考验的地方。
动荡的时势把我同俄罗斯隔开,
严酷生活的铁链把我锁在间岛身旁。
然而,我有生以来未见过俄罗斯,
未踏过俄罗斯的上地,
我决不懊丧。
如今,我就战斗在第二个俄罗斯,
这里就是苏维埃——拆去民族壁障的地方。
听吧,这血的苦难和建设的事迹:
手里握着枪,
深夜渡过海兰河⑥结冰的浅滩,
脚底嘎嘎作响。
汪清⑦的每一棵树木都沾着鲜血,
夜袭的枪声在密林中回荡。

风啊,发出怒吼,
在白头山顶刮起雪崩,
浪啊,掀起怒潮,
在图们江中奔腾激荡!
啊,手持太阳旗的强盗,
劫掠的日本武装,
杀死了我的父母、姐姐和同志,
把我逐出祖国,
如今又进攻间岛地方。
啊,是又来叫我们在你面前屈服吗?
是说我们不晓得怎样对待凶恶的强盗吗?
微风吹来了木樨的芳香,
春天的声音流荡在浅滩。
我们团团围坐凝露的草地上,
朗诵激动人心的传单:
《“在满日本革命士兵委员会”的檄文》,
这是越过国境,为解放而斗争的同志的呼声,
这是无产阶级战士在手枪面前从容高举红旗的呐喊!

衣袋里藏起传单,
我们再拿起枪来悄悄地前进吧!
解冻的潺潺流水
 将为我们演奏进军的乐曲,
似曾相识的合欢树林
 也将为我们朗诵欢迎的诗篇。
恶棍们,在惊惶失措的统治者的保护下,
要纠集人发出欢呼,就发去吧!
要让卖号外的报贩
声嘶力竭地叫喊虚假的胜利,就喊去吧!
我们决不会被杀完!
我们也曾几度遭到失败,
刺刀和马蹄曾把我们的队伍冲散。
但是,
潜伏在密林中的十个人,
 不是变成了一百个吗?
我们后退了十里,
不正是为了前进二十里吗?
“只要我们活着,就要献身于解放事业,
 欣然牺牲在红旗下面!”
我怎么会忘记,
 吻着“东方解放军”的军旗发过的誓言!
我们是间岛游击队,
用生命保卫苏维埃的铜墙铁壁,
同红旗共生死的敢死队员!
如今,我们攀过长白山,
向全世界唱起革命的进军歌:
——远隔重洋的兄弟,携起手来并肩向前!
——喂,战斗吧,喂,站起来吧!
——啊,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著者简介:植村浩(1912~1938),原名吉田丰道。
1931年中学毕业时,适值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
便写了《活着的枪架》一诗,1932年又发表《间岛游击
队之歌》。这两首诗的共同特点是以高度的国际主义精
神歌颂中朝日三国工农团结一致的抗日斗争,它们是植
村浩的代表作。植村浩曾担任“日本共产主义青年同盟
高知地区委员舍”书记局委员。从1932年到1936年四年
之间三次被捕并判处三年徒刑。他被捕后,受到严刑拷
打和残酷迫害,直至得了不治之症,才保释出狱,只活
了26岁。


① 朝鲜邻近我国延边地区的咸镜山脉。

② 沙皇俄国的国徽。

③ 1919年3月1日朝鲜人民掀起一次全国性的反日示威运动,
因受到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镇压而告失败。

④ 指在解放前的朝鲜,烧掉树林和野草,开荒垦地种田。

⑤ 位于中朝两国东北部边境地带。

⑥⑦ 都位于我国东北地区靠东部边境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