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美〕裴宜理《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

第一部分 地缘政治,1839—1919



  资本主义城市会产生团结的无产阶级吗?他们会为了集体利益而斗争吗?这些问题吸引了不少社会理论家的注意,其中许多人将产业罢工视为可能的无产阶级政治的指示器。马克思土义观点将资本主义剥削视为推动无产阶级化的力量,此种力量导致工人形成强有力的新型团结。当阶级觉悟产生时,以产业罢工为形式的工人斗争也开始了。相反,现代化理论家认为,资本主义城市产生的不是悲惨的无产者,而是造就了一群新型中产阶级成员,其趋向不是斗争,而是静止。
  尽管这些观点互相对立,但它们却有某些共同之处:两者都强调资本主义的改造功能;有鉴于前资本主义时期的农村被认为是“传统的”和“封建的”,资本主义城市——无论其构成者是无产者还是中产阶级——均被明确视为“现代的”。而且,两种分析都将工业化进程视为消饵工人阶级差异的进程;封建特征在机器的匀速运转中消失。

  *此处标题的原文为The Politics of Place,直译为中文应为“地方政治”,但作者主要谈的是上海工人的原籍问题,即native place 同时,严格说来,英语的“地缘政治”为geopolitics。两相比较,我还是选用了“地缘”一词,其中含有“相籍源流”的意思。——译者往

  然而,近来,学术界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和现代化埋论家的上述观点产生怀疑。我们越来越多地发现,“传统”仍在延续,不仅是作为古风遗韵,而且是作为工业生活的主要组织功能。所以,工人阶级及其行动步调一致的能量,不单是资本主义改造的结果,也是前资本主义遗留的产物。毛泽东在描述中国革命时提到了这种反向关系,即“农村包围城市”。这一比喻非常贴切,不仅适用于毛的社会主义革命,同时也(近乎讽刺地)适用于资本主义革命。与其说一个统一的工人阶级在形成时失失了其乡村遗产,还不如说资本主义是在农村包围中形成的。
  农村习俗之遗留在渗入工业化城市后,使得来自不同地区的工人四分五裂,各行其是。但是分裂并不等于被动。就像农村居民——不仅是中国的,也包括其他地方的——能够为了追求其利益而发动大规模反抗一样,工人也是如此。他们的罢工是工人阶级政治的表现,但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反抗的是某些典型的、傲慢的资本主义发展范例。

  上海!正是这个名字蕴涵了世界资本主义的意味。20世纪伊始,上海被称为东方的巴黎,来自全球各个角落的人聚集此地,创造出一个世界仅见、五方杂处、充满活力的资本主义商业中心。各种肤色的洋人在数量上与操着各种方言的中国居民几乎相等。这些国内移民,来自帝国各地乡村,在来到这座大城市后,发现自己比起那些洋人同类来,更感陌生与不安。
  与绝大多数洋人不同,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涌人上海后,进入了工人阶级底层。*上海早期的产业工人,与其世界各地的同类一样,都是农村的产物。移民们生长于农村环境,原本与城市少有联系,乍然来到,人生地不熟,便求助同乡,逐渐消释对城市生活的陌生感。结果便形成了一个个以同乡关系为特征的国中之国:来自该国特定地区的雇主与雇工均居住、工作在相近的地方。来白同一地区的人们将其原来的社会移人城市,工人们以同乡关系加入其中。正如罗威廉(William Rowe)所看到的那样;“地理背景决定了亚人种差异……这是中华帝国晚期识别中国人的最重要的特征。”(2)在上海以及其他中心城市,工人很容易就陷人‘地缘政治”。来自何处,有助于决定一个工人对该城市种种挑战的反应。
  当然,上海的人种文化并非一成不变,或是人们原有乡土习俗的简单复制;城市生活要求用新手段解决新问题。因此,工人阶级的文化不仅仅是消极被动的产物,也包含了积极主动的因素。然而,产生这些新文化的原材料很大部分产自人们原来的文化。正如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谈到近代初期的欧洲时所说:“民间文化被视为地方文化……主导忠诚的是地区,或是城镇,甚至是村庄。(3)中国的情况也不例外。
  在强调乡土忠诚与城市需求之间的互动关系时,我要感谢在工人之民间文化方面做出杰出研究的欧美学者。(4)像纽约或芝加哥一样,上海是个移民城市,尽管上海的工人阶级移民主要来自国内而非国外。无论如何,工人们将其故乡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带到了新环境中。正如赫尔伯特·古特曼(Herbert Gut-man)在其研究美国劳工的经典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样:
  由于国内和国外新鲜血液的注入,包括农民、农场主、熟练手工业工人以及临时工等,美国工人阶级的成分不断改变……出卖劳动力的男人和女人,比起其自身存在而言,给新的、变化中的工作环境带来了更多东西。他们给工厂带来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原来的文化;他们的行为方式,则受到了原有文化与他们所进入的社会之间相互作用的影响。(4)
  要了解工人是如何以及为什么从事某种形式的政治,我们首先必须知道他们来自什么地方。本书第一章题为“移民城市”,将上海工人阶级的地理源流与其早期反抗方式联系起来。来自不同地区的工人往往从事不同的职业,他们原有的地方文化,势必对工人阶级的行为造成影响。第二章“来自南方的工匠”,探讨了技术性手工业工匠——大多来自广东和江南地区——的组织及其罢工行动。第三章“来自北方的无产者”,将眼光转到非技术性工人中的抗议方式上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来自北方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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