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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作家和生产

В.什克洛夫斯基


  编者按:本文选自《纪实文学》一书,联盟出版社,1929年版,第189-194页。作者В.Б.什克洛夫斯基(1893年生)是诗语研究会成员,文艺理论家。


  在瓦普组织里有三千名作家,这个数字是很可观的。

  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五十六岁时,他给妻子写了下面的一封信:“我折伤了手,当我躺着时,感到自己是一名职业作家。”这时他已经写完了《战争与和平》。

  有一个现代作家,从十八岁起就竭力想使自己成为职业作家,除文学之外,竭力不再从事其它职业。这很不妥当,因为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无以为生;在莫斯科,他住在熟人家里,或者住在赫尔岑纪念馆里,住在楼梯上;而有些人住在厕所里,有那么六个人是这样;然而连厕所也容纳不下所有愿意住的人,因为如上所述,他们有三千人。

  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本来可以为作家们建筑一些专门的营房。

  我们总能找到个地方安置应征入伍前受军训的人。可是问题在于,作家们在这些营房里没有什么可写的。

  为了写作,除文学之外还需要有另一种职业,因为职业家(有职业的人)同事物有什么样的关系,他就怎样去描写它们。在果戈理的作品里,铁匠瓦库拉从铁匠和油漆匠的观点来观察叶卡捷琳娜的宫殿,也许他就这样描写它。蒲宁在描写罗马的集会场时,是从一个来自农村的俄国人的观点来描写的。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是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炮兵,并作为一个职业的土地所有者而写作的,他沿着自己的职业的和阶级的利益这条路线来创作文艺作品。例如,《财主和雇工》就是当时的产业主写的,并且可以在当时的贵族生产会议上朗读,假如当时有这样的会议的话。

  如果把托尔斯泰和费特的通讯拿来研究一下,就可以确定,托尔斯泰是一个关心自己小家业的小地主,虽然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地主,他的那些猪老是在死亡,然而这块领地却迫使他改变自己的艺术形式。

  假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十八岁时也跑到赫尔岑纪念馆来住,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成为托尔斯泰,因为他没有什么东西可写。

  普希金是一个更为职业化的作家的例子,他靠文学收入生活,但他逐渐离开文学,而向历史方面发展。

  只搞文学,这甚至不是三区轮作,而只不过是耗尽地力。文学作品不能直接从其它的文学作品中产生,它还需要外界压力。这种时代的压力是一个进步因素,没有它就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艺术形式。

  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是根据订货写成的,象运动员失败动作图片解说一样。狄更斯这部作品每章的篇幅是根据分段出版的需要决定的。这种善于利用材料压力的本领,在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中也能见到,他喜欢取一块大理石废料来进行雕刻,因为他要使他的小雕像具有出人意料的姿态,大卫雕像就是这样做的。舞台技术给剧作家施加压力,如果不知道莎士比亚的舞台结构,也就不能理解莎士比亚的技巧。

  作家应当有第二个职业,不是为了免于饿死,而是为了写文学作品。而且不应当忘记,应当靠这个第二职业来工作;他应当成为铁匠、医生或天文学家。当你走进文学之门时,不应当忘记这个职业,就象在前室里不要忘记套鞋一样。

  我认识一个铁匠,他给我送来诗稿。在这首诗里他用软锤敲打着铁轨的生铁。对此我给他下了如下的评语,第一,铁轨不是锻造的,而是轧制的;第二,铁轨不是生铁的,而是钢的;第三,在锻铁时不是敲打,而是锻造;第四,他本人是铁匠,自己应当比我更清楚。对此他回答道:“好极了,可是这是诗呀。”

  要想成为诗人,就必须把自己的职业灌注到诗里去,因为艺术作品起始于对事物的独特态度,而不是起始于旧文学对事物的态度。在创作文学作品时,应当尽量不回避自己时代的压力,而应当象船使帆那样来利用它.在现代作家争取尽快地进入作家行列之前,在他脱离他的生产之前,我们还得从事羔羊养殖工作,而这种养羊业就是:打羊,使它流产,并剥下死羊羔的皮来。

  对于刚刚开始写作的作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对事物要有自己的态度,把事物看成没有描述过的东西,并把它们当作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来处理。在文学作品中时常谈到,一个外国人或天真的人来到一座城市,他对城里的事什么都不明白。作家不应当成为这种天真的人,但他应当成为重新看待事物的人。

  实际上时常发生另一种情况:人们不善于观察周围的事物,所以初学写作的平凡的现代人不能给报纸写出一份寻常的报导;结果是通讯员从报纸上得到有关自己村子的消息。他读着报纸,象表格一样地使用报纸,然后把自己村子的事情填进去;表格里没有提到的事,他也就不填,结果,我们不知道村里的富农阶级是加强了,还是减弱了。自然,现在来自锯木厂、缝纫厂的报导,来自顿巴斯的报导都千篇一律:“必须加油,该安装通风机了,以及房顶在漏水”等等。

  我并不是说在报导中必须讲一些趣闻。但记者和作家也不应该描述那些相同的事物,只是在失言中才吐露出一些真实情况。此外,有时他既不是记者,也不是作家,却坐在桌旁开始写七八印张的小说,然后把它寄来,并附一短简说:“也许写成功了。”当然这不可能成功,因为一下子写八印张的小说,就象不看望远镜而要绘出星空图一样是不可能的。

  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多年担任报社的诉讼记者。契诃夫做过报社的诉讼记者。高尔基用笔名从事过报社工作。狄更斯在报社工作多年。

  现代作家当中有许多人曾在报社、印刷厂里当过师傅,在小杂志社里工作过,等等,等等。

  真正的文学锻炼在于学会描写事物、过程。例如,没有图画,单靠语言来描写,就象结绳记事一样困难。描写事物要确切地表现它们,而且描写事物要完全达到这样的程度z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描写它们所使用的那个方法,才能表现它们。不要向大文学里钻,因为只有在我们泰然处之的地方,在我们坚信这个地方是最重要的地方,才可能有大文学。[1]

  您瞧,布琼尼本想在沙皇军队里得到赏识,那样他会升到准尉;可是他同别人一起参加了革命,改变了战术,于是他终于成了布琼尼。

  时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作家在看来似乎是文学的最低下的领域工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创作巨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薄伽丘写了《十日谈》这部短篇小说集,他为这个作品感到羞愧,甚至对自己的朋友彼特拉克连谈都没有谈过这个作品,而且在登记表上也没有出现《十日谈》。薄伽丘从事拉丁诗的写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瞧不起自己写的长篇小说,想写别的东西,他认为他的小说是报纸小说。他在一些书信里写道:“给我的稿酬象屠格涅夫那样多,我写得将不比他差。”然而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稿酬,而他写得更好。

  大文学并不是那种发表在厚本杂志上的文学,而是那种正确地利用自己的时代,利用自己时代的材料的文学。

  现代作家的境况比过去时代作家的境况要困难些,因为老作家们实际上是在互相学习的.高尔基向柯罗连科学习,并且很用心地向契诃夫学习。莫泊桑向福楼拜学习。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却没有什么人可以学习,因为他们来到一座摆着许多被遗弃的机床的工厂,他们并不知道哪台机床能刨,哪台机床能钻,所以他们时常不是学习,而是模仿,而且想写过去写过的东西,只是内容是关于自己罢了。这种做法是不正确的。

  每部作品只能写一次,而且所有象《死魂灵》、《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大作品,都不是按规矩写的,不象过去写过的那样。这些作品的任务不同于老作家过去碰到的那些任务。那些任务早已成为过去,完成这些任务的人也已经死去,而作品却保存下来了。那些曾经是对同时代人的抱怨、谴责,象但丁的《神曲》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的那种东西,己成为文学作品,对创造作品的关系并不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去读它。

  文学作品不能象低级动物那样用出芽生殖的方法来创作,不是把一部小说分成两部,而是象高级动物那样,由异种杂交而产生。

  许多作家竭力把旧作品拿过来,把其中的人名和事件抖出去,换上自己的;他们在诗中利用别人的句子结构,利用别人的押韵手法,这样做是毫无结果的,这是一条死胡同。

  如果您想学写作,首先就得熟悉自己的职业。学会用行家的眼光观察别人的职业,并了解事物是怎样形成的。不要相信通常的对事物的态度,不要相信习惯的事物合理性——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学会读,慢慢地读作者的作品,并学会理解,是什么,为了什么,句子与句子是怎样联系的,以及为什么要添加个别的段落。然后试验一下,从作者的某一页里删去某一段落。

  例如,托尔斯泰描写的公爵小姐玛丽同她的老父亲那个场面,有车轮的轧轧声。如果勾掉这个车轮,看会怎么样。看用什么能够代替这个车轮,在这里加上窗外在下雨或者“有人在走廊里走动”的情景好不好。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有心的读者。

  当普希金写作时,他周围的贵族一般都会写诗,也就是说,普希金在皇村学校的每一个同学都在写诗,并且在录诗簿里以及其它地方同他竞争。就是说,他们写诗的本领同我们现在读书的本领一样。但这并不是职业诗人。在这一群懂得写作技巧的人们当中才能产生普希金。

  文学工作者既不应当逃避一般性专业工作和从事某种行业,也不应当逃避报纸通讯工作,其中生产技术到处都一样。必须学会写通讯、新闻,然后写论文、小品文、戏剧评论、生活特写以及那些代替小说的东西。也就是说,必须学习为将来而工作——为您自己应该创造的那种形式而工作。只教人们文学形式,即只教解题的本领,而不教数学,——这意味着误人前程和制造庸人。

郭奇格 译




  
[1] 本文本文中关于作家和生产的关系所谈的一切,是针对初出茅庐的工人通讯员离开“犁仗”或“机床”(不论他是医生、农民、工程师、工人,都一样),而又热衷于“大文学”的那个作家的职业阶段而言的。关于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探讨,请参阅本文集的最后一篇文章《待续》。——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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