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克雷普先生和领事



  大铁门上的便门猛地打开了,狱吏喊道:“达赖特!”
  “什么事?”乔埃一面听一面问,便把话翻译了出来:“美国领事在这里。他要接见两个能够代表我们团体的人。谁去?”
  有六七个声音回答说:“你和史迪夫去。”
  “还有人提出别的人吗?”
  “没有了——没有了——就是你们两个人行了——去吧。”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和柏平云监狱的其他部分大致一样——笨重,古老,腐朽。我们是在登岸的港口的一个拥挤不堪的看守所里过了一天以后,在昨天晚上被带到柏平云监狱来的;那一天,由于我们拒绝回答问题,想不起姓名、地址、旅馆、日期——想不起任何事情,因而把当地的警官们气得口吐白沫、面孔通红。我们是坐在公共汽车上,每两个人被链子扣在一起来到柏平云监狱的。在公共汽车上,比尔·迪默解开了把他和罗伊·洛克特栓在一起的手铐,把手铐递给了大吃一惊的警卫。
  这一件事情吓坏了柏平云监狱的狱卒们。他们觉得这些美国人真是危险的家伙!看吧,报纸不是把我们被捕的消息登在头号标题上,甚至巴黎的报纸也是如此吗?我们不是曾经煽动文徳勒港的码头工人起来暴动吗?而接着就是公然藐视警察,甚至藐视那一区域的行政长官——par bleu(天啊,),当面骂他是法西斯特务,并且不让警察对所有进入看守所的囚犯们照老规矩注射疫苗。“不,”那些疯狂的美国人说,“不准你们把你们希特勒的细菌注射在我们的身上。”
  领事在典狱长的私人办公室内等候着。他是一个身材魁伟的年轻人,衣饰整洁,一张红脸刮得非常干净。乔埃和我两个人有三天没有修面了,我们吃的也只是发霉的面包和黑色的半冷不热的水——那就是咖啡。领事向我们亲切地问好。乔埃向领事自我介绍,并且介绍了我,我们两人和领事握了一握手。
  “这一位,”领事很斯文地说,“是克雷普先生,监狱的典狱长。”
  乔埃和我对那个典狱长瞅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领事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些,急忙说:“坐下,坐下,朋友们。喂,抽一根烟吧。”他递过火来把我们的香烟燃着,就往后一仰,靠在他的椅背上,很世故地微笑着说:“喂,朋友们,你们也许想不到,可是你们这些人昨天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已经上了头号标题了。”
  乔埃说,“好啊,那么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在法国政府、弗朗哥以及不干涉委员会之间已经有了充分的合作啦。”
  领事看去像是很苦恼的样子,他不服气似地举起他的手,可是在他还没有说话以前我就抢先说了,我说:“25个美国人要到共和西班牙去,被民主的法国政府逮捕了。这时,整团整团的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公开到西班牙去帮助弗朗哥——然而把这25个人上了头条标题的报纸对于那整团整团的人竟然一字不提!”
  “我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晓得,”领事说。“你们晓得,这终归不在我的职分以内,”他说,泰然自若地笑着。“我只是来这里看一看我能够替你们大伙儿尽点什么力。”
  “当然喽,”乔埃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们希望根据法律我们有权利得到充分的保护。”
  “哦,一定的。不用说……你们当然晓得你们已经违犯法国的法律了。这自然是法国法院的事情。”领事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他从他的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事实上,”他说,“我已经收到赫尔国务卿的一封无线电报,他叫我撤销这个名单上的人们的护照。名单上的所有这些人都在这里吗?”他飞快地读者名单,眼镜盯牢在名单上:“布莱尔,布拉凯利斯,卡朋特,达赖特……”
  乔埃听下去。他竖起眉毛来对领事讽刺地瞅了一眼。领事读完名单以后,抬起头来用一副期待的神色望着乔埃。乔埃说:“那么这就是你们要给我们的帮主啦。”
  领事摆起架子说:“我很抱歉。我倒乐意私人替你们做我任何能做的事情,可是那都是我奉到的命令。”
  “看一看这种中立是怎样实施的,倒也不错呀,”乔埃说。“拥护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反对共和西班牙。”
  “政策不是我定的,”领事恶狠狠地说。“凡是涉及法律的地方,我就没有办法。”他站了起来。“你们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还有一件事。请叫典狱长允许我们寄一封信出去。”
  “给谁?”
  “给柏平云人民阵线委员会。”
  “你们不需要写信给他们啦。他们刚才打过电话来。他们已经动身往这里来了。”
  “呀,好极了!”我叫了出来。乔埃说:“他们的工作做得总算不错。”领事好像把这句话当做对他的谴责一样,他怒气冲冲地对乔埃望了一眼,说:“现在,关于那些护照——”
  “我们要保留那些护照,”乔埃说。“它们是我们的财产,我们不愿抛弃它们。到我们必须回国的时候,我们就要用到它啦。”
  “听着,朋友们,在这种事情上找麻烦是没有益处的。你们要晓得,我们只需通知各地领事馆,就把你们的护照作废了。那些护照横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用处。”
  “那是你的事情,”乔埃简单地说。“现在,在你没有走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来这儿看一看我们住的牢房。”
  领事好像误会了乔埃的意思。他伶俐地说:“哦,那没有必要啦,”说着戴上了他的帽子,一顶灰色的,刷得很干净、顶上凹痕很漂亮的帽子。“我不需要去看别的孩子们啦。你可以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们。”
  “不是去看那些孩子们,而是去看孩子们住的奇臭的洞穴。来,只花你一分钟的功夫。”
  “现在我恐怕没时间啦。好,再会吧,朋友们。”
  “怎么啦?害怕你受不住恶臭吧?这个地方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垃圾堆。就连猪住在里面都不合适,且别说人了。”
  “哦,可是,我——真的,朋友们,我怕无能为力。”说着他就从外面的一扇门溜走了,典狱长也跟着他一道儿出去。典狱长似乎急欲巴结美国领事馆的那位绅士。
  我们回到牢房里,这种牢房现在在美国监狱里叫做牛栏。这是六十尺间方的一个房间,在这房间里,现在连美国人在内一共住了80人。地板是用砖块砌成的,墙壁是用厚厚的灰色石块砌成的,在靠近拱形屋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窗子插进墙壁高处的石头里面。这个建筑物在它变成一所监狱以前分明是被当做宗教上的用途的——也许是一所寺院。
  屋内的一边有一个小小的木头台,看上去像是一个讲台,然而不是当做讲台用的。乔埃却把它当做演说者的讲台了。美国人都聚拢来听他的报告,很多为了政治原因入狱的法国囚犯们也来听他的报告。一个比利时人把乔埃的报告翻译出来给法国囚犯们听,这个人穿了一身咔叽布制服,一条笨重的大裤子像滑雪的裤子一样束紧了裤脚。
  乔埃把我们对领事说的中立法和不干涉委员会的话告诉了大伙儿,他们都大声喝彩,笑着说:“那样说的对!”当他报告说人民阵线委员会正在前来援助他们的时候,大家都快乐地叫喊起来。
  在这牛栏里,显然已经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集团:一面是政治犯们——美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不论哪一国的人;一边是刑事犯和小偷们。这两派人并没有不友好的表现,他们在监狱的日常事务上是合作的;可是他们经常倾向于分裂。这时那一派“非政治犯们”都聚拢在这件大屋子一边一只生了锈的小煤炉附近。三个美国人向他们身边走去。
  一个人蹲在炉子旁边。这人有四十来岁,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瘦得叫人害怕。他正在用他的右手去挠他的左胳膊,手里拿着一件设计出来的东西——一把扎在一起的针,他用他的手在整个胳膊上慢慢地一上一下地滑动着。胳膊上被针刺得肉破血流。一个囚犯用法国话对乔埃说:“跟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他每天都是这样做的。”
  那个蹲在地上的人听了这句话后便把慢慢移动的一只手停了下来,他把他黯淡的、悲戚的眼睛转过去望着三个美国人。他解开了他衬衫上的扣子,把他的胸膛露出来对着他们。且不管他们看见了什么,乔埃早已吓得倒退了一步,低声地说出很不敬的厌恶的话来。
  “法国同志们说他在这儿已经有两个月了,”弗里德曼说。“他的病况一天天坏下去。他们曾经请求典狱长把他搬出去,可是没有结果。”
  乔埃皱着眉头,他又生气又厌恶,脸涨得通红。他叉开两腿走回到一言不发的美国人身边去,他们正在呆呆地望着那三个人。“蹲在煤炉旁边的家伙,”乔埃突然说,“他是——是这样——听着,要是我们染上那正在腐蚀他的那种病,那么我们都要完蛋啦。也不要再谈去西班牙,什么都完了。”
  “那个比利时人认为这是梅毒,”“教授”说。“可我认为这应该是一种麻风病。我曾经看到——”
  “不管是什么病,”乔埃忿忿地喊着说,“我们必须得把他搬出去!那人正在垮下去,他快要死啦!”
  蒂尼说,“我提议由我们推出代表,马上去和典狱长商量这件事情。”
  大家都同意了。于是乔埃转过脸去向那个比利时人说:“你们别的同志也都同意吗?”
  “当然。一定同意。我们也曾经抗议过。我们已经试过好多次了。我们愿意支持你们采取的任何行动,不过——”比利时人富于表情地耸了一耸肩膀。
  乔埃说,“同志们,我们怎样着手呢?”
  “我们首先把门咚咚地敲响。一面进行,一面再想别的办法。现在我们就来敲门吧。”
  于是我们敲门。铁门反应出巨烈的声响。便打开了。狱卒气得满脸通红;他用法国话咒骂乔埃,要求停止这种骚扰。可是乔埃的脸更红,气得更凶,他用三种语言痛骂起来,喊得声音比狱卒的还要高。狱卒吓得退了回去。三分钟以后,代表们又到典狱长的办公室去了。
  半小时后,我们和典狱长一道回来。那位典狱长穿上他的官职的衣服,大礼服,戴着表有银色条子的制帽。狱卒向囚犯们高喊立正,脱帽,做出一切可看见的尊敬的样子,因为柏平云监狱的典狱长亲身走进监狱的一部分来了。乔埃领着典狱长走到蹲在煤炉旁边的那个不幸的人的面前。“打开你的衬衫!”乔埃命令说。他转过身来对典狱长说:“瞧吧!还需要我多说吗?”
  典狱长望了一会儿。于是他拼命招呼那个病人站起来跟着他走。这时铁门砰的一声在典狱长、狱卒和那个病人的后面关上了。牛栏马上陷入了一片混乱的状态。各级的和各国的囚犯们都联合起来庆祝这一胜利:对于回过头来望着他们的那个典狱长的一副苍白的面孔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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