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不投降,就消灭它!



  在后方的巴塞罗那,无政府党报纸已经宣布无政府党大队占领贝尔其特了。
  不幸贝尔其特根本没有被任何大队占领,无论如何,还没有被占领。
  拿破仑一度打算占领贝尔其特,他失败了。几位政府军的指挥员也尝试过,也被纳粹工兵以传统的德国彻底性所建筑的坚强的防御工事阻止住了。他们前进了一点点,前进,死亡,再前进;他们突破了好多道防线,可是仍然有很多道防线。敌人顽强地守住这一座城市。这一座城市是坚固的。
  贝尔其特不能够攻下,可是又必须攻下。这里有几个原因。巴塞罗那的人相信这一座城市已经攻下了;现在要告诉巴塞罗那方面没有占领这一座城市,对巴塞罗那方面的士气就会产生不好的后果;巴塞罗那是西班牙的工业中心,士气一波动,供军队用的枪炮、卡车、军需品、鞋和衣服等的生产也随着变动。这是在政治方面的原因。
  军事方面的考虑当然也是同样要紧的。大部分攻击部队已经深入法西斯军队的境内。贝尔其特在这些攻击部队的后面,只要它还在法西斯军队的手里,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威胁。就积极方面来说,贝尔其特座落在直通萨拉哥萨的一条路上。把这座城市占领以后,就会打开一条进攻的新路线。
  狙击兵查理,鲁比·里昂特,躺在贝尔其特城墙下浅浅的战壕内的所有的乔埃们和比尔们,艾德们和狄克们,都决不会清楚这些问题。他们只知道,一个人如果高出地面六寸,法西斯军队的枪弹就会穿过他的身上。他们知道,战壕是直的,而不是锯齿形的,所以在左边房屋里面的狙击兵就能够对战壕笔直地射击过来。他们知道太阳甚至在一大早就非常炎热,在他们前面的又是一个悠长的、不幸的日子,而他们却贴紧在地面上,连肌肉也不敢动一动。
  他们是夜间开进战壕的,这不是一道预备好的战壕,而是在和城脚构成角度的一道浅沟。头一天晚上,俯瞰这道壕沟的房屋是空的,但是法西斯军队又在黑暗中走回来,安置了机关枪,在俯瞰着壕沟的窗户里面布下了狙击兵。
  第一道亮光引来了密集的炮火。希克斯正在指挥着林肯——华盛顿大队。他向纵队部报告新的局势,队部设在后面一里路远的一个俯瞰着这座城市的高地上。
  那时我正在值班。我听了报告,做了记录,便走到反坦克炮队去。
  小小的炮又有光泽又好看。可以像步枪一样地瞄准,射出的炮弹速度很快,所以炮弹成直线向上飞行两里路而不会掉下,炮手们把它叫做“平射弹道”。炮身很轻,三辆卡车就会把包括三尊炮的整整一个炮队连人带配备都运走了。
  “这些反坦克炮是在苏联制造的,在西班牙双方使用的武器中,这些炮要算是顶好的了,”炮队的指挥员、一个叫做史赖特的英国人得意洋洋地说。“落几颗炮弹到左边那儿一些房屋的窗户里,好不好?”我问他。我画了一幅草图,指点着哪些房子跟哪些窗户。
  炮队指挥员说:“好的。”他看见我盯着一尊炮。“想试一下吗?”
  我从一块毛玻璃板上望过去,这一块毛玻璃板像是照相机上的检像镜一样,上面画着标线。我把曲柄一转,玻璃板便移动,突然间房屋便近在眼前了。标线落在一扇窗户上。我看见屋里边有人在走动,并且看见了一挺机关枪的光滑的枪筒。
  大炮轰的一声巨响,窗户内便弥漫了火焰和白烟,接着就听到爆炸的声音。
  在炮口下面的地上铺上一块湿帆布,所以炮口发炮时就不会搅起一阵灰尘,免得敌方的观测员发现出来。我记得狙击兵查理也使用过同样的方法。
  我走回司令部去。大炮在我的背后不断地轰着,有条不紊地扫荡着安置机关枪阵地的那一排房屋。
  波布正在对着电话机叫喊。“你一定得这样!”波布吼着。“我说你一定得这样,听见了没有?”
  他砰的一声把耳机摔到吊钩上去,一面呆望着我。“希克斯说他不能往前面去。史迪夫,我们俩中间得有一个人前去,把事情安排一下。”我对波布望了一望,因为在雅拉玛时受的伤,他的右胳膊依然挂在吊腕带里面。我说:“我去。”
  大队的指挥所是在一面干涸的河床上临时匆匆掘成的一个堑壕里。希克斯的脾气跟波布一样坏。“你们这些家伙究竟是怎么搞的?”他对我喊叫说。“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往前面去——我们怎么能够往前面去呀?那一个市镇上竖起密密层层的机关枪,像狗背上的毛一样的密,而你们却要派步兵去攻打他们!你们要叫整个一大队人都去送死吗?炮队在哪儿?”
  “我不晓得,”我说。“但是我确实晓得伙伴们不能留在原来的地方。反坦克炮不能整天呆在那儿替我们轰击窗户里面的狙击兵。他们马上就要开回去,而且——”
  “我不晓得你们要我们做什么。派小伙子们去挡机关枪弹,这简直是谋杀的行为,我倒想知道谁想出的这个惨剧,全部的事情都是拙劣透顶,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
  他是个勇敢、诚实、而又仁慈的人。想让他指挥下的战士们死在一场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对掩护得很好的机关枪阵地的进攻中,这是他所痛恨的。他知道大队不能开到前面去。他正在思量着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
  但是,除了什么事可以做的问题以外,总是有什么事必须做的问题。大伙儿决不能留在那个战壕里,像池塘里面的鸭子一样给人一个个地打死。已经占领的地方必须守住,而且,即使不必守,在没有遮盖的土地上后退时总此在进攻时所丧失的生命还要多些。在退却中是没有安全的。
  所以大队必须向前推进。
  我跟希克斯的谈话并没有什么结果。我离开了堑壕,从河床上走了一段路程,小心地窥视着那一座市镇。在镇内的右边是一所教堂,这儿也和其它各处一样,法西斯军队已经把这教堂当做抵抗的中心。他们在教堂里建筑了工事,把机关枪设在钟楼里,然后把政府军称为不信神的布尔什维克和无神论者们,因为他们在进攻教堂。
  这一所教堂看去非常坚固,是石头建筑的。教堂离市镇的北边并不很远,可是在它周围的建筑物却替它挡住了正面的炮火。反坦克炮不断地轰击那些机关枪阵地,可是机关枪总是越来越多。
  要占领这座市镇,就得先占领那一所教堂,每一个人一开头就了解到这一点。
  我想我倒不妨到教堂的周围去看一看。于是我带了两三个伙伴跟我一道,我们便向市镇的那一边走去。
  我们发现了通往市镇的一条干涸的沟。这一条沟靠近一所砖瓦建造的工厂——橄榄油制造厂。这一所工厂隔街正对着那一所教堂。
  我们不知道工厂里面是什么,可是看去里面很静寂。我们派人回去多找些人,多拿些手榴弹来。于是来了十二个人,把亚拉冈战役开始以前发下的轻机关枪也带来了两挺。
  我们把一切安排好了,一声信号,便把手榴弹从工厂的窗户里丢了进去,等了一会儿爆炸以后,从手榴弹炸开的小裂口中冲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使我们觉得诧异。我们立刻把机关枪架起,控制着通往城边工厂各个大门的进路。
  我们在市镇上有了一个立脚点。我们站稳了下来。
  我走出去看见市镇的别的地方也开起火来了。布拉德莱上尉和二十九位战士在猛烈的炮火下从东面进攻一条街道。他们占领了堵塞着街道的一个防御物,并且加以据守。这儿是狙击兵查理受伤的地方。另一路从西面发动的进攻也在准备中,这一路进攻的部队也是预定要进入市镇的。贝尔其特正在崩溃中,但是离占领这一座市镇还很遥远哩。教堂是一个主要的关键。街道像车轮的幅条一样从教堂后面的空地上分布出去,法西斯军队只要守住教堂,他们就控制了街道。
  林肯——华盛顿大队的大部分都转移到壕沟去,又转移到教堂旁边的工厂里去。工厂变成了大队队部和进攻的基地。
  因为我们不能从街道上通过,我们就开始从房屋内穿过去。像西班牙所有的市镇一样,这儿的房屋都是建筑得墙挨着墙靠在一起的。战士们开始捣通了墙,从这一所房屋穿到那一所房屋。他们已经在昆托学会了巷战,他们现在都是巷战的老手了。他都晓得怎样做。
  贝尔其特已经被围了几天,时间紧迫得很。进攻的一方越来越感到疲倦,伤亡人数不断增加,而萨拉哥萨的法西斯军队派出一支解围的援兵,正在用全力向前推进。我们已经在城外布上了哨岗,不断提防法西斯援兵来到把政府军堵在城墙脚下。
  这一座市镇是投降或是解围,只是几个钟头的事情。
  达夫·多兰一直到那时都是我的助手,他弄到了一辆宣传车,里面装有留声机、扩音器和扩声器。且不管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吧,他就把它开到作为法西斯军队抵抗中心的教堂的附近。他匆匆地起草了一篇演说,交给一个西班牙伙伴放到扩音器面前去读它;演辞响彻了法西斯阵地的那一边。“法西斯兵士们,你们中间的西班牙人,听着!”扩声器大声地喊着说。“你们的长官们对你们说谎。昆托落在共和国的手里,你们不会有援兵了。从萨拉哥萨派来的援兵已经在美迪纳被击溃了。在贝尔其特,你们不会有援兵,有的只是死亡!
  “你们为什么要替法西斯匪徒打仗呢?法西斯匪徒夺去了你们的土地,胁迫你们,剥削你们,使你们穷困。……而共和国却把土地分给农民,带来了自由和民主。
  “法西斯匪徒是人民的敌人。你们站在他们的一边,就是对你们自己的兄弟们作战,对西班牙人民作战。我们这一边是为西班牙人民作战的。我们这一边是西班牙的人民。
  “跑到我们这边来,就会活着。要是你们不过来,我们一声攻击,你们就会统统被消灭掉。我们已经把你们包围得水泄不通,所以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漏网。此刻我们的炮正在瞄准你们,要把你们炸成灰烬。
  “把武器放下,跨过障碍物,一个一个地跑到这边来。
  “凡是跑过来的人都会保全性命。”
  扩声器里面的声音使法西斯军队的枪炮沉寂起来;声音停止了,接着是一段悠长的可怕的沉寂。没有什么动静。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没有什么动静。
  一个法西斯兵士从障碍物上爬过来。他的肩膀上受了伤,需要医治。人们赶紧把他送到思夫·多兰的跟前。“那边的士气怎么样?”多兰问道。
  “不好。扩声器里面的演说——大伙儿都在谈论。他们都愿意不顾一切,只是害怕军官,这种害怕的心理束缚了他们;只要有一丝儿不对劲,军官们就会把他们枪决。但是,已经死伤了很多人,教堂和地下室内差不多住满了伤兵。好多人的胳膊上和腿上都放了三四天的止血器,因此生了坏疽,开刀也不可能了。啊,那儿真是糟糕得要命!”
  “如果真是这样,你能够回去带一批人到我们阵地这边来吗?”
  那个俘虏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意见。回去吗?这是一桩冒险的事情。“如果你们的人不对我开枪,那边的人也会开枪的。要是军官们发现了——”
  “这一切我都晓得,可是这是我们给你的唯一的选择。从这所房子里回来,回来时把你的步枪从沙袋上偷偷地塞过来。”
  那个俘虏从防御物的一个裂口上爬了过去,在黑黝黝的街道上消失了。多兰把机关枪架起,控制着这一条街道。然后他流着汗等待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约莫到了半夜的时候,街上障碍物那边有一阵骚动、杂沓的声音。一枝步枪的枪托从障碍物上偷偷地塞过来。
  一个钟头以内,几百名法西斯兵士投降了。法西斯军队抵抗的主力已经崩溃,不需要第二天早晨以生命和鲜血的代价来一次全面进攻了。
  军官们发觉到他们被遗弃,便不顾死活地来一次最后的突围,企图乘机逃走。可是这一次突围的结果,有的人死去,有的人受了伤,有的人被俘。第二天,几个死守到底的人也被从房子里清除掉。
  贝尔其特是我们的了。
  我回到工厂里去。我觉得非常愉快。我已很久没有睡觉了,可是觉得精神很好。一切进行得都很不错。
  我在工厂里看到达夫·多兰。达夫不晓得在喊叫什么,我便朝他跟前走去。
  “史迪夫,当心,他妈的!”我一溜眼看见工厂墙壁上的高高的窗户,从窗户上面露出的教堂的钟楼,就在这时,突然一件东西猛烈地打在我的脸蛋上,同时一阵怕人的剧烈的痛苦穿进我的大腿,又钻到我的肚子里面,痛得我弯着身子倒在地板上;我不顾一切的痛苦滚到砖墙旁边去,以免再中枪弹。
  我的一部分脑子在忍受着痛苦,可是另一部分脑子在冷静地考虑这件事情。你已中弹了。
  你已中弹了,而且两次。这是从教堂的钟楼上射出的两颗子弹呢?还是只有一颗?
  我考虑了这个问题。我是中了两颗子弹呢?还是被一颗子弹射中了两次?我不能够断定。我永远也不能断定。这时,人们的手在我的身上迅速地移动着,把我的衣服撕破,按紧我的伤口不让它出血。这些一定是人们的手,但是当我睁开眼时,我只能看见在一间昏昏沉沉的屋子里人影憧憧地走来走去。我一定是一下子出了大量的血,才忽然间变得这样头昏眼花的。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抬到一个担架上,然后我又睁开了我的眼睛,看见达夫·多兰的脸浮在我的面前。我对那张脸笑了一笑。至少我是打算这样笑的。
  “你放心,史迪夫,我们会把他们都干掉的。”达夫果真实现了他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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