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飞机小鬼




  太作是十五岁时的秋季入神奈川县鹤见镇的小山田电机制造厂当学徒的,已经有四年了。工厂坐落在野地的中央,背后土堤的缓坡下面是开掘运河的沟渠,里面满是黄色的泥水。周遭一望无边,工厂连着工厂,天空弥漫着煤烟,汽笛、风笛和各种机器不分昼夜地响着。太作初来的时候竟给这样的环境弄得惊魂不定。

  从岩手县气仙沼的乡下进京的时候,半路上父亲跟太作说:

  “你已经不是孩子,该懂事啦,爸爸把租种的田给了你哥哥①,就没有分给你的份儿。一样的儿子,没有厚薄,都是因为没办法呀。身子骨啥时候都是本钱,要拿出劲头来干下去,不学好手艺就千万别想还有老家和爹娘呀!”①日本家庭中,产业大部分由长子继承,其他儿子另立门户,或给人家入赘。

  太作生性沉默寡言,那时候他也没开腔,只是深深地点着头。他身穿短短的小仓布的小学生制服,脚脖处露着绒裤,腋下紧挟着用包袱皮包着的小学课本一类的书籍,心里发誓说:“一定要出息个样儿给你看!”他想成为一个制造飞机引擎和火车的鞲鞴等的高明的技师,很快地就叫家乡的人们感到惊异。

  那时候刚刚发生满洲事变①,现在这个中流的公司,尤其是作为制造航空机用的远心唧筒等精密机器,有着独自门市的小山田制作厂,当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地方小工厂,老板是吴港②的工厂出身的车工,因而有些特色,但大都是承做些如齿轮、瓦斯螺丝和管子接头等转包的零活。父子二人找不着工厂的门,只好站在机油和铁屑的气味熏人的厂房土间等了一会儿,老板才用破布擦着脏手从车床那边走过来。①满洲事变指日本法西斯军队侵略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

②吴是地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是军港。

  “那儿不能谈话,请到这边来吧。”

  穿着条纹外褂和长筒胶鞋的父亲已经坐在地板上,盘腿坐在账房里的老板举起手来叫着。这是乡下的老爷们所没有的一种比较随便的态度。太作感到老板很快地就在注意他,对他投过来一种似乎在挑选物品的视线,不禁一阵气馁,呆板地站在拙笨的父亲身后。

  “哎呀,十五岁可是长得大呀!”

  老板娘端过茶来,粗鲁地翻着眼睛审视他,从脸相和声音看来,这无疑是个尖刻的女人。说起来她还是同乡,而且沾点亲戚哩。因此,父亲递过大包的山芋和干鱼等土产礼物,又跟她寒暄了一阵子。

  “太作?……啊,叫太作。这个名字不大顺口哩!不过,您瞧咱们很快就会叫熟的。”

  老板娘象买青菜一样,征求丈夫的同意。晚饭吃的是盖交饭,老板和父亲喝着酒。几个孩子刚才就一忽儿躲在老板娘身后,一忽儿从格子后面窃视着太作,此刻已逐渐公然地站出来,一个八岁上下的男孩竟然拉着刚会走路的弟弟妹妹站到太作的面前来。

  “这小子叫太作呀,怪名字!太……作……!”

  说完,一哄而散地跑开去。

  太作抚摸着快要磨穿的小仓布学生裤的膝头,默默地坐着,不知怎地感到一阵胆怯。回头望去,透过破裂的玻璃窗,只见车间里漆黑的机器在轰隆隆地转动着,时而有个和自己一般大、连鼻孔都熏黑的小鬼,向他望着,大概是在低声说:

  “喂,新来的呀。”

  “瞧这个……”

  太作忽然被人用手触了一下,回头一瞧,跟前的饭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白纸,用墨笔写着字据一类的东西,父亲正递过印泥盒来,用手比划着教他按拇指指纹。于是,他就用左手拇指沾了红色,在“本人佐藤太作”的名字下面用力地按了一下。但他不知是什么东西,用眼睛扫了一下,看到上面有这样的字句:

  今有犬子太作,拜在台端名下学徒,从今年某月某日起,至本人服兵役之年止为学徒期限。在此期间内除应遵守宝号之规章外,本人之一切均委托台端全权处理,惟遇本人逃亡生病等情,则由敝人负责,并无异议。恐口无凭,立此字据为证。

  老板拿过字据,瞧了一眼就胡乱地塞给身后的老板娘。老板娘把字据放在五屉柜里,取出十张绿色纸币,一张张认真地数着,摆在饭桌的一边。

  “您也好歹住上一夜再回去吧?”

  老板娘望着父亲谨慎地把钱塞进腰带里的手,作着虚假的寒暄,父亲“不,不”地坚决地摇着头:

  “住不住一夜,总归是一个样啊。”

  父亲好象下定决心的样子,重新向太作的侧脸望过去,老板和老板娘也自然地把视线移过来,这时候,三条视线同时贯注在一个地方了。

  “六年没啥了不起。象我们出去当学徒的时候,才十二岁哩。”老板说完,拿起酒杯来递给父亲。

  “苦是要在小的时候多吃些的。”父亲接过杯子来放下,自言自语似地说。

  当工厂里机器停止转动的时候,太作将乘夜车回乡的父亲一直送到临港铁路的车站。父亲给了他两个五角的银币,以备不时之需,还反复地告诫说:“记着,一直到学徒期满,要把老板当作自己的父亲,不要想还有家乡和爹娘呀!”最后,他一个人冒着寒风从长满苇草的野地里走回来。

  “记着,若是尿床,就叫你背着被子把你赶出去!”

  老板娘从堆房里给他取出发霉的被子来,父亲走后,她的言语就更粗暴了。工厂的亭子问,屋顶低矮的二楼是学徒们的寝室。太作虽把被子铺在屋角上了,但因为这里的十来个师兄有的到正房去吃饭,有的刚刚洗完澡回来,他也不敢马上睡下。

  他觉得好象是打错了算盘,这完全和在乡下的时候想象的不同。墙壁上挂满了油气熏人的劳动服,到处是敞开放着的零乱的箱子和布袋,乱丢在报纸上的发蜡和梳子,……浑浊粗暴的空气似乎在紧紧地压抑着一切。为了把悲怆的感情抑制下去,太作取出《国语课本》和《四则应用问题集》等书来,默默地坐在被子上读着



  太作整天没有空闲时间。除了钻进被窝里去的时间以外,始终被人们使唤着做些什么活,而且做的活也要跟着每天的风向变来变去。

  “太……左……!”

  老板娘在厨房里喊他的时候,总是把尾音挑得高高的,叫他“太左”。他正在洗碗,或是劈木头,忽然听见孩子们喊道:

  “撒尿,撤尿呀!”

  这些跑到外间屋子里来的孩子,跺着脚直喊,好象他们要尿裤子,也该怪太作似的。

  “做什么哪?把这个送到某某工厂去!”

  但是,老板却没有把“厨房的活”和“撒尿”打在算盘里。此外,他还得把成品往自行车的拖车上装,多的时候就用大车搬运。但是,太作另外还有别的“主人”。

  工厂里的活逐渐忙起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得加班加点,因此,每天来上班的工人也多起来。一到晌午,什么买就饭的小菜啦,到邮局送信啦,搬运材料啦……就都来了。

  “混蛋,这是怎么擦的!”

  擦车床的方法不对,工人们话还没说完早就打了他一巴掌,厉害的时候甚至用螺丝扳子敲脊骨,敲得人蹲在车间里半晌站不起来。

  “你真笨哪!”

  这样的时候,伙伴安雄就教给他“办法”了。太作来了以后,安雄才从厨房和看孩子的差事熬了出来,安雄也是东北地方生人,比太作大两岁,但个儿很小。

  “喏,记着,你感到危险的时候,就不管啥都认错,这样还不行,就哭,不要紧,你只管大声哭。”

  但是,就连这个安雄也惯会摆师兄的面孔。由于他早来一年,偶尔会操纵一下钻孔机,就显然有点摆架子了。

  “喂,洗澡去呀,把毛巾和肥皂都一起带着!”

  不论在工厂、正房,还是亭子间的寝室里,大家都站在太作头上,都是“主人”。

  本来老板跟父亲约定“下工以后可以叫他上夜校”,但过了半年,直到一年,还不见有这种意思。太作用父亲给的五角银币和攒下的零钱,订了《工业讲义录》,买了关于航空机的书籍来读。

  “……飞机的性质就是空气的性质。”

  太作喜欢飞机,特别喜欢这句话。每逢老板娘把孩子绑在他背上,他就把这类书籍揣在怀里,跑到工厂后面的野地里去。——螺旋桨的牵引力,机翼的升扬力,一切都从空气里产生。——为了不叫工厂的人们发现,太作拖着木底的草履踏着枯苇,顺着土堤的斜坡走得远远的。

  从海里劈面吹来寒风,婴孩不时地哭号起来,可是太作一点儿也不在乎。在苇草和焦炭堆中间有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近来常常有送来修理的坦克和装甲汽车从这里疾驶过去。以鹤见码头为中心点,沿着海岸排成一长队的褐色石油库,厂内不断有机车嘶鸣着的日本铁板厂,好似在空中架了一座桥似的川崎造船厂的大起重机,突进海面的F·I电机制造厂的摩登的厂房,……越过这些,从远远的港湾那边,黑色海水的水平线和灰色云层之间,今天也出现了装有银色油箱的双翼海军飞机,随着风向断续地传来嗡嗡的鸣声。

  “是14式,侦察机。”

  太作仰起头来叫道。近来,一般的飞机大体上他都能鉴别了。海军飞机他喜欢92式和阿普洛式,特别喜欢陆军飞机91式战斗机。这是一种直线单翼的飞机,好象蜻蜒王那么潇洒,而且因为它有惊人的速度和很大的螺旋桨,无论飞得多么高,也都一眼就认得出。

  太作想驾驶飞机,但是现在已经断了这个念头,而想学会制造飞机的发动机。飞机就是发动机。书里说,世界上最轻的发动机,每0.3公斤对一马力。要作到又轻,又坚牢,效率又高。一切的飞机都必须飞得高。一千米和一万米比起来,空气的抵抗和气象的安全率就完全不同。但是,要飞机飞得高,制造能够适应于空气稀薄的高空的发动机,乃是绝对条件。书上还说,苏联盛行着成层圈飞行,但没有更详细的说明。太作很想知道这种飞机的情况,发动机是怎样的,也许一定要比川崎造船厂制造的“BMW”好得多吧?他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兴致勃勃地眺望着在忽隐忽现地穿行在片片碎云之间的侦察机。

  太作是由于没考上少年航空兵,才打消了驾驶飞机的念头的。不,考是考上了,但没有录取。这还是在高等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M市的一个小学校里举行了东北军管区向岩手县地方征募航空兵的考试。跟同年龄的人比起来,对学力和身体都要有相当把握才成。太作从一年级起就一直考第一名,级任老师I对他比谁都关心,给他买了火车票,陪他一起到M市去,临进考场的时候,还从衣袋里掏出两个生鸡蛋给他喝,并嘱咐说:

  “记着,学校的名誉和家乡的名誉都落在你的肩上啦!”

  主考官是海军大校,军医是中校。当听到身旁的人低声说,桌旁那位戴大礼帽、穿黑色西服的绅士是皇室派来的督学官的时候,太作兴奋得连嗓子都哑了。

  投考的有一百几十个人,都是些看上去很有信心的少年。学科考试各种科目的试题都是高等小学二年级毕业程度的,这一关比较容易地过去了。在检查体力的时候,一只手握住绳索吊起身子来,还有握力试验什么的,有些吃力,但也并不觉得会不如别人。适合性检查有测验一分钟写多少字,有根据电机的声音纠正连续音的误差等听力检查,还有在一张平面地图上面填进五张部分地图等等。部分地图还有斜的和旋转的,太作想象这是测验从飞机上面转瞬间俯视地面的时候能够记住多少地形的。

  最后,挨个儿被唤去,由海军大校问话:

  “你为什么志愿当航空兵?”

  “想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材,而且因为我喜欢飞机。”

  “帝国宪法是几时发布的?”

  “明治二十二年二月十一日。”

  “唱一遍《军舰进行曲》。”

  太作以立正的姿势高声唱了一遍。

  考完跑到陪送人休息室去,I老师正用双手拄着洋伞不安地站在门口,这时候抱住太作的肩头问:

  “怎么样?——累啦,好的,好的。”

  他本想回答“没问题”的,但没说出口就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几天后,村公所送来了“及格”的通知。及格的只有十八人。但是“录取”的通知,等上一星期,甚至等上十天也都没有来。

  “真可惜,死了心吧!”这些天来,父亲也没心好好下地干活了,一天他从村公所回来,劈头就说。“说是我没有财产不成啊!”

  太作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据说,父亲遇见了村公所管兵事的人,向他一打听,才知道从十八个及格的人里只录取了七人。而且七个人里还包括邻村烧锅的三儿子。于是父亲就急躁地问道:“我家的小子哪一点不成啊?还是因为我家没有财产吗?”管兵事的人有些同情地笑着说:因为及格的人太多,抽签决定的。但是,坚决相信儿子的父亲,脸上浮起对不住儿子似的神情说:“说实在的呀!我第一次去送志愿书的时候,在财产栏里填了个‘无’字,管兵事的老爷提醒我说要注意,于是我就把咱这个破家胡乱写上一千圆,不过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说谎啦。”

  接着,父亲又说:

  “不怪你,终归还是因为咱们没有财产,原谅爸爸吧!”

  “说谎,没这么回事儿。”听着,听着,太作觉得非常难受,不忍再呆在父亲身旁。“这是爸爸乱猜,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好。”

  他跳到土间里去,刚好老师从门口走进来;他就从后门跑出去,跳过篱笆,蹲在竹丛里。

  “喂,佐藤,佐藤!”

  太作不愿再受到老师的安慰,就从竹丛中跑进后山里藏了一天。

  “这是爸爸乱猜,是我运气不好。”

  太作不断地用木屐踢着杉树根,这么想着;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再一次去投考的勇气了。



  徒弟们只在半月算账的日子(一日,十五日)领到一些零用饯。第二年接受征兵检查、学徒期满的阿福和水岛两人各领五圆,是最多的。别的人就按年头领二圆或三圆,安雄是一圆,太作总是领到一个五角银币。

  “等到会用钻孔机的时候,你也可以领一块钱。”

  安雄对于自己偶尔摆弄一下钻孔机的把手,很是自负;“那算什么活呀,叫我干我也会干呀!”太作觉得很不甘心。

  师兄们常常逛酒馆,看电影,等到算账的前几天就连洗澡的钱都没有了。听说,阿福是个色鬼,逛过妓院,水岛也在城里的咖啡馆里有个情人。每逢到大家钻进被窝的时候,阿福或是水岛就开始讲猥亵话,只有太作一个人读着讲义录。这时候,时常被人抢过书去,或是用拳头捅一下:

  “这小子真狂!”

  因此,太作就养成了看到大家入睡以后,再悄悄地伏在被窝里读书的习惯。但到了快要算账的日子,安雄和太作必然要受到到师兄们的支使。把车下的铁屑装在空机油桶里,从后门悄悄带出去,送到一公里外的破烂商那里。

  “保守秘密,若是露了,你就要被打死啦!”

  第一次帮着干这样事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安雄这样威胁太作。安雄把手插在衣袋里玩弄着五角银币和一角白铜币,抓出一个来要塞给太作。

  “别跟师兄们说呀,就说是卖了这么多钱,他们不会知道。嘿嘿嘿嘿。”

  但是,太作没有拿钱。左思右想他都觉得这是坏事,因此,一天,他下定宁肯受到大家殴打的决心,向老板坦白了这件事。

  “……”

  工人增多了,近来光坐在账房里的老板,听完太作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真糊涂,要受到大家欺侮的呀!”他看到太作茫然张着口,就挥手赶他走。“好啦,去吧!”

  这使太作不能理解,看来老板好象是把这话装在自己心里,从那以后大家继续干着偷卖铁屑的事。太作百般思索也都觉得这件事违反了学校里老师的教诲。

  一天晚上,等大家都入睡以后,太作打开自己的箱子去取讲义录来读的时候,却不见了,连钢笔、墨水、《国语课本》和《四则应用问题集》也都失踪了。太作着慌了,当他把箱子翻转来,搜到箱底的时候,一个该是已经入睡的什么人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接着,阿福和水岛也都得意地笑起来。太作看出了门路,坐到大家枕旁问:

  “是谁藏起来啦,拿出来吧!”

  阿福假装不知道,漫不经心地说:

  “乱讲什么,谁知道你的东西呀!”

  水岛也烦躁地翻转了一下涂着发蜡的头喊道:

  “这小子要赖人,可揍死你!”

  周遭又发出了笑声。

  太作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来坐了很久,然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穿上劳动服下楼去,从车间里拿了铁锤,又上来喊道;

  “胆小鬼!谁藏了我的书就到野地里去,比个高低!”

  正说着,水岛第一个跳了起来,别的人也跟着卷起了被窝。

  “真胆大哪,新来的就这样!”

  大家一窝蜂似地冲出去,只见野地里一片月光,除了苇丛以外连一棵树也没有。太作在土堤上被团团围住。

  “就是被打死也豁出去了。”

  太作心里想着,换了换拿铁锤的手,就是死也要先打倒一两个。安雄离得远远的浑身直哆嗦,大家也都好象被他这种气势压了下去,但大个子的水岛那涂着发蜡的头却伸到大家前边去,喊叫起来:

  “混蛋!连车床都不会使唤,……把他‘淬淬火’吧!”

  周围的人随着哄叫起来。太作怒火冲天地抡起铁锤,朝着那涂着发蜡的头打去,只听得嘎噔一声,却是别的人发出了哀鸣。一眨眼的工夫,太作从土堤上滚了下去,等到把头插到渠水里去的时候,他才神智清醒过来,只觉得足有磨盘那么重的阿福跨在自已背上吼叫着:

  “畜生!叫你知道知道手艺人的本性!”

  “太狂啦,你这小子不知自量!”

  脑袋、腿脚和脊背都被木屐和拳头连踢带打。他内心很是焦灼,但手脚早已不听使唤了。

  不知过了几小时。似乎是正赶上涨潮时期流出渠岸的带着油臭的水,冲涮着芦根,浸湿了伏在岸旁的太作的手脚,在月光下闪着青光。他吃力地抬起头来,四周望不见人影,忽然一股悲怆的感情涌上心头,月光引起了他对故乡的怀恋。

  “爸爸,爸爸!”

  大粒的泪珠随着哭声滚滚落下来,平日压在心底的想念故乡的感情,这时候就象冲破堤堰的洪水一样冲荡在脑际,狠不得一阵风似地跑到父亲身旁去。

  “爸爸,痛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有谁在抓住自己的衣领往上提着。

  “还不起来,喂!”

  是老板的声音。大概是安雄跑回去报告老板的,此刻他跟在老板身后哗哗地踏进水里,抱起太作的身子。

  “真是笨家伙!”用土堤上的草擦着脏了的手,老板扭过头来不耐烦地说。“安雄,背他回去!”

  当天夜里叫太作一个人睡在堆房的一个角落里,天亮以后老板又走到太作身旁来,查看他头上的疙疸和血迹斑斑的手脚。太作以为老板一定要问“为什么要打架”,他心里做好准备等待着。

  “你真糊涂!”老板只是胡乱地给他盖好被子,嘴里叨咕着回到账房去了。太作躺了一天,心里不断地思忖着:老板一定向安雄问过打架的原因,因此,师兄们也一定受到申斥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爬起来跛着脚走到车间,刚好老板正站在阿福们的车床后面,高兴地说着笑话,任何人也没理睬他。

  “喂,太作!”发现太作走进来的老板,伸出手来按着他的头说。“向大家道歉!”

  太作生气地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老板用力地按着他的头:

  “真是个拗种,要道歉!不会干活,还逞什么强!”

  他的头被勉强地按了下去,周围发出了哄笑声。



  有一次,安雄和太作逃出了工厂。

  “在这么小的工厂里呆着,不会有出息!富士电机制造厂招好多人哪,人家说住进去可以给八贯①钱哩!”

①贯是日本旧时的货币名。

  洗澡回来到点心铺去的时候,安雄公开了重大计划。安雄个儿虽小,但年龄比太作大些,而且知道不少别的工厂的情况,又说是富士电机制造厂有他的朋友,总会有办法,而怂恿太作和他一起逃跑。但是,太作却在怀恋故乡。

  “你怎么办?我可要逃跑啦!”

  安雄向他表示决心。他向太作说了关于老板赚了不少钱,向师兄们讨好,给他们增加零用钱,但是,咱们却仍旧是那么多,要到别的工厂去马上就可以赚到回家的火车费等等问题,进行煽动,直到太作同意和他一起跑,才住了口。决定以后,他们就把小手指勾在一起发誓。安雄还嘱咐说:“老板和特务是好朋友,咱们要跑得漂亮些;在你来以前不久,一个师兄刚跑出去一个星期就被那个时常来调查‘赤色分子’的、鼻子旁边长块黑痣的特务带回来了。”最后,他又耸耸肩膀说:“没关系,一跑进大工厂他就没法找到啦,没啥可怕的。”

  每次出去洗澡都偷着把箱子里的东西带出一些去藏在野地的苇丛里,一天下午,两人出去送货的时候,把车子丢在土堤下,急忙脱下劳动服,换上便服,安雄找不到腰带,匆匆地系上皮带就逃走了。

  富士电机制造厂是一所突进海中的漂亮工厂。本来,乘临港电车去很快就会到的,但为了躲避工厂里的人们,绕道走,就要一个多小时。四下的工厂纷纷鸣起五点的汽笛和风笛,他们内心十分焦灼,只觉得走了半晌,芝浦煤气工厂的银色煤气库还是站在一个地点,永远一般大。

  “要见第七工厂的大岛武雄……”

  太作他们钻过富士电机制造厂的森严的大门走到巡逻室去,一个正在吃饭的、肩膀上镶着金线的巡逻员抬起头来,狡诡地望望他们,冷冷地顶回来说:

  “第七工厂按时收工了。”

  但是,安雄的重大计划却只订到这里!

  两人用了两个小时的工夫,眺望川崎造船厂的熔铁炉里冒出的红色火焰,或是走到系在沟渠里的石油运输船的桥板上去休息,然后穿过满是芦苇的野地,走到潮田的市街上来了。他们本想在那里找个小店住下来,但是,几次站到旅店门前都觉得有些害怕,终于在天大黑了以后又回到野地上来,跳过曾经来过的日本铁板厂的栅栏,钻进倒着放在草丛中的旧锅炉里去。

  “不要紧,天亮了就到富士电机去见大岛,他会给咱们想办法的。”

  安雄这么说。虽然不冷,但苇叶被风吹得沙沙直响,两人拥抱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被川崎造船厂的汽笛叫醒,在沟渠里洗了脸,直奔富士电机制造厂去了。第七工厂的大岛武雄上班来了,但是要见他,必须饿着肚子等到中午的休息时间。

  “嗯,是逃出来的!”

  穿着褐色劳动服走出来的安雄的这位朋友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冷漠的钳工。他板着脸说了一句,忽然又斜着眼睛扫视了太作一眼问道:

  “那小子能干啥?”

  太作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悸动,不管安雄怎样替他糊弄,他也还是缺乏信心。

  “不要紧,试试看嘛!”

  在被领到考工作业场去的途中安雄鼓励着太作,但他自己兴奋得连声音都哑了。富士电机制造厂的厂房都是钢骨铁筋造的,里面挤满了在天井里移动着的起重机、几百台直接和摩托连结在一起的车床、扩孔机和怪物似的大研磨机等,每逢从这样的厂房里穿过去,太作都感到一阵眩晕。

  “你就在这里干干看吧!”一个身穿立领黑制服的、好象是手艺人出身的老头把太作领到另一台钻孔机前来。太作浑身直抖,总觉得岩石般伫立在眼前的老人那肥大的手掌,似乎看穿了一切,而在讥笑着他。同是钻孔机而这里的却太大,又是新式的,所以他就抓瞎了,他忙乱得懵头转向,把柄究竟是怎样握的,钻头扎在材料上还是扎在手上了,也都搞不清楚了。当老人不忍再看下去,用手忽然止住钻头的旋转的时候,太作差一点就大声哭了出来。

  走到门口,已经考完的安雄正和大岛武雄谈话,看到太作走来,就说:

  “人家说你不成啊!”

  太作用帽子擦着汗低下头去,心想安雄一定考上了,但没有勇气问他。

  走到外面来,安雄用手扶着太作的肩膀安慰他说:

  “我一个人不干,不是跟你勾着手指发过誓吗!”

  安雄一望着他的面孔,他心里就更难过了。在沟渠的堤坝上,安雄往水中投着石子,太作落在后面五六尺远,慢腾腾地走着。

  “别总想着这件事啦,工厂有好几百个呢。哎,对啦,到浅草去吧?浅草,啊!”

  尽管工厂有好几百个,不能做活也是枉然哪,心里想着这些,消沉地乘电车到上野去,换乘了地下电车。当他们从观音寺走到水池旁边去,在排列着的饭铺里吃完两角钱一碗的炸虾饭和一角五分钱的醋鱼饭卷子,又各买了三个都变成紫色的煮鸡蛋的时候,太作的钱袋已是空空的了。

  “看看电影吧,哪家好呢?”

  在拥挤的人群中,安雄在前面一边左顾右盼地望着宣传画,一边兴致勃勃地走着。太作心想第一次来浅草丢掉了可糟糕,就紧紧跟在身穿碎白点花纹和服、系着皮带的安雄身后走着。吃饱了肚子,头不象方才那么痛了。但当他发觉安雄这种兴高采烈的神情,是因为安雄第一次跑到别的工厂来考工,对自己的手艺有了信心的缘故的时候,就越发觉得自己可怜。

  但是,一进电影院,这些事也就暂时忘下了。第一次看到有声的西洋影片,所有的人物都会说话,使他惊叹不置。从银幕的一端发出发动机的声音,出现了近似87式轻轰炸机的双翼飞机,太作咽了一口唾沫。

  “喂,那是法国飞机……”

  说着,想捅一捅站在身后的安雄的肩膀,但不知怎的,站在那里的却是完全不认识的别人,太作惶恐起来。找遍厕所,又向吸烟室探了探头,但哪里也找不到安雄那身穿碎白点花纹和服、系着皮带的姿影。

  电影演完了,太作不由自主地被挤出影院,在人迹逐渐稀少起来的影院门前足足站了一小时,还在池边绕了三周,到底也没有找到安雄。

  “安雄把我骗了!”

  太作刚刚觉察到这一点。一定是因为安雄想入富士电机制造厂,嫌太作碍事,才有意抛弃了他的。现在,当他觉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与其说对安雄憎恨,倒不如说首先感到的是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又带着沉重的心情回想起自己遭到阿福和水岛等人的毒打,和被老板按住脑袋的事情。

  这些回忆,对他来说,比人世间任何事情都残酷,但是他没有哭,也不想再回到老板那里去,只是凭着仁丹的广告灯和电车站的名称茫然在依稀记得的路上彷徨着。——这不过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走动,不能自己一个人伫立不动而采取的行动罢了。现在,他觉得奇怪的是,无论轰隆隆响个不停的电车、霓虹灯和行人的动作都有着各自的目的。

  几小时以后,太作又钻进昨天过夜的旧锅炉里去,他甚至连将会怎样和怎么办好等等问题也都无力考虑了,只觉得自己的腿疲劳不堪,肚子受到饥饿的威胁。

  “谁?到这边来!”

  太作还不知是梦是真哪,就被抓住腿拉了出来,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站在眼前。

  “为什么钻到这里面去啊?从哪儿来的?”

  太作的神智还没清醒,还以为这一定是家乡田地里的一棵巨大的桑树,被风吹得直呼啸哩。

  “你这小子,哑巴吗!”

  腮帮子感到一阵麻木,两眼直冒金花,这时候他才醒转来。

  太作被带到警察局,在拘留所里呆了两天,第三天被带到一个肩膀上镶着金线的警察面前。

  “饿急啦,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啊!”

  在查问他原籍和做工的工厂等情况的警察看来,他竟象一个小偷,这使太作感到诧异。

  “哎,就是这小子,是这小子!”忽然,常到工厂里去的那个鼻子旁边有黑痣的刑事警察,叫嚷着走进来了。“老板对你提出了搜索申请书啦。”

  一听这个,太作本能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准备逃走,但左右站满了可怕的人们,一动都动不得,只得耸着肩膀紧紧地抱住椅背。不到半小时,长黑痣的刑事警察就带着身穿外褂的老板又走了进来。

  “怎么搞的,另外一个伙伴哪儿去啦?”

  特务杵着太作的肩膀问,太作答不出,只好不吱声。老板只是刚进来的时候瞪了他一眼,然后脸上就浮起一种“丢掉的东西当然要找回来”的神情。

  “这回不好好干活,下次可就要押起你来。”

  带金线的警察在背后笑着说。太作跟在老板身后六尺来远的地方走出警察局,身上好象带着枷锁似地那么沉重难挨。路上,老板也一句话没说。回到工厂,从后门被领进账房去,没想到父亲正拘谨地坐在屋角上,看来似乎是刚从故乡赶来,风尘仆仆,憔悴不堪。

  “爸爸……”

  太作不禁飞也似地跑过去,用含泪的声音叫了一句,但是不知怎的,父亲那严峻的目光,却不让他说下去。老板默默地坐下来,老板娘也一言不发地沏着茶。

  “太作,到这儿来一下!”

  趁人们都没开口的当儿,父亲离开座位,把太作拉到厨房阴暗的角落,怒目瞪着他,双眸发着光,泪水却沿着双颊流下来。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两年前我跟你说啥啦!”

  父亲的粗硬的手掌打在太作的腮上。老板娘的姿影在格子窗后面闪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走进来。虽说在阴暗的角落,也能看得清父亲那充血的眼睛,似乎在说:家乡生活艰难,你当然也很苦,但是预支的钱还不上,忍耐下去吧!

  “知道啦?没出息的东西,知道啦?”

  太作呜呜地哭着,点了点头,然后用双手捂着脸,跑步爬上亭子间徒工宿舍的扶梯。



  第三个春天来了。工厂后面的斜坡上,枯苇发了芽,展现着一片淡黄色。涨潮时的沟渠里驶来了石油运输船。天空中,海军的阿普罗式的教练机鹞鹰似地旋舞着。

  面对着柏油路盖起了乳色洋房的事务所,工厂也好象左右伸开了衣袖似的扩展开来,新装了几十架美式车床和德式钻孔机。老板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原先的正房全变成了徒工宿舍。从今年起,徒工都是集体招收的,比如,从新潟招来五个人,从青森招来三个人等等,大家象当初太作跟着父亲前来的时候一样,都穿着小学生制服,扛着布口袋和行李卷。

  不住在厂里的工人也多起来,又有了叫作见习工的。这些人大都住在当地。此外,还有从职业辅导部介绍来的农民出身的在乡军人①,因而在厂里编成了在乡军人分会的班,十六周岁以上的徒工和见习工,都必须参加和附近的工厂合办的青年训练班。老板和从前一样,身穿劳动服,口袋里装着尺子和电车月票,比一般工人先来到工厂,监督生产。账房里,坐定了好几个身穿西装,比老板更有风采的男人,都在做着事情。①战前日本军人退伍后在其家乡编为在乡军人,意即预备役军人。

  作业的种类也增加了,除了各种泵类之外,还车发动机的唧筒和发电机的外壳。和美式车床一起入厂的手艺人们,可跟阿福和水岛他们这些乡下佬不同,来了新活也得抄着手抽上半点钟的烟,然后才胡乱地装在车床上,一边用鼻子哼着歌曲,一边把车刀伸出去。——他们有这么一手手艺和经验。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首先是对待老板的态度,可真是迥然不同。

  “什么,小山田先生说:‘不成?’混蛋!你跟他说:‘出了这么一点点废品就他妈大惊小怪的,可就成不了象样的资本家啦。’”

  太作骇住了。原来这些工人是不拿老板当“主人”的。——老板是“资本家”,而这些工人们是在跟他平等地说话。

  “太作,过来!”

  一天,太作正在扫集铁屑,老板匆忙地走进车间来捅了捅他的肩膀,引他到角落里落满尘埃的车床前面去。老板自己把动力皮带套在动轮上,检查了机器的灵敏程度,然后说:“这台车床给你用,听着啦!车根螺丝棒试试看。”说着回头望望正在旁边的车床上车着发电机外壳的柳田:“你照看一下这小子。”

  太作喜出望外,头脑都有点发晕了。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好象长到车床一般高了。他用破布经心地擦掉这台第十八号旧车床上的污迹,注上油,就把材料拿了来。

  “瞧,你是怎么拿扳子呀!”

  凭着看熟了的印象把钢材安在圆盘上拧紧了螺丝,装好柳田为他选定的车刀,好不容易才车了一根长螺丝棒。这当儿,共挨了两次拳头,但并不觉得象平素那么痛。

  “瞧,瞧着,车刀不在跳嘛!”

  太作是竭尽全力的,这里若是搞坏了,也许又要被赶着做杂活。手握着把柄,掌心流满汗水,滑溜溜的。吱,吱,吱……青色的铁屑好似女人的头发,卷缩着跳开去。一根长螺丝棒十二道棱,削到三吋长,他胆战心惊地拉开车刀,卸下动力皮带,就车完了一根。规格是不是错了?把螺丝棒插在螺丝口上一转,六角形的螺丝帽就滴溜溜地转动起来,等螺丝线完全转进口里就准确地停了下来。这时候,内心的不安变成了汹涌泛起的喜悦。

  “嘿嘿,这位大哥车得好呀!”第七号车床上的立川嘴里叼着纸烟走到太作身后来,啪的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谁都是一样,头一次摆弄车床心里就是高兴,是吧!”

  接着,又有谁冲破机器的嘈杂声喊道:

  “祝贺他,把他举起来吧!”

  兴奋着的太作只断续地听到一些大家的话。这时候,又听见第十五号车床上的阿源说:

  “如今的小鬼很快就摆弄车床,真叫人羡慕。”

  紧接着立川又说:

  “可是富士电机制造厂,见习工不到几天就摆弄车床哩!”

  “那不成,那不是工人,是看守机器的。要车管子接头,就光车管子接头,别的不会!”

  “所以才说,在学徒的时候,就要多摆弄车床,车各式各样的活呀!”

  “胡说,那咱们就完啦!”

  有人放声大笑了一阵子,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不是说在外国,上小学的时候就有技术劳动的课程吗?”

  “说啥呀,外国跟日本不一样嘛!”阿源不管是跟谁说话,一来就抬杠。

  “可是,太作领多少工钱哪?——啊,半个月一两二①!”有人从轮带那边大声喊着说。

  ①两是日本旧时的货币名。

  “老板这家伙真会找窍门呀!”

  “半个月一两二,要是这样干下去,咱们可受不了哇!”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哄笑,太作这时候就是受到奚落,心里也痛快。他频频地用手抹着汗,忘我地操纵着车床,拧紧圆盘上的螺丝,伸出车刀去,瞪着两眼不叫棱数弄错,同时用闲着的手涂抹着机油。然后,再把螺丝拧开。最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好容易才车了二十三根螺丝棒。

  他把螺丝棒摆在破布上请柳田检查,同时自己也用眩晕的眼光望着自己车的成品。啊,这青光闪闪的螺丝棒!这本来是一年级车工的活计,但是,现在由他车出来了,这种由自己车出来的喜悦,从内心深处直往上冲,全身都感到发痒。

  “好!”柳田胡乱地用手指翻弄着螺丝棒,嘴里说着,忽然发觉车床上的圆盘还在转动,立刻就向太作的头上飞去一拳。“当心,你这混蛋!忘啦,先拉开动力皮带,再卸车刀。把我的车床也一块儿擦干净!”

  太作抚摸着被打痛的地方,但并不觉得难过,就抱过破布擦起那两台车床来。每台车床都使他感到亲切,连一个齿轮,一根回转轴,都象是有了生命。这和昨天比起来是多么大的变化呀!这时候,太作就是被命令擦净全厂的车床,也都不会叫苦的。



  虽说是车螺丝棒,一站到车床前面来,同是一个工厂,但世界却好象是变了。首先是随便唤他“太作”和绰号“屁机”①的人少起来,挨打的次数也减少了。新来的代替太作打杂的徒工有事管他叫“佐藤先生”,乍听起来还以为不是叫自己,有点不知所措哩。

①日语飞机的“飞”字和“屁”字的发音相近。

  不过,这位柳田对太作说来却是个倔脾气的师父。一不如意,任你停下车床,去向他请教,他都死不吭声。说得烦了,就冷冰冰地走过来把太作车不好的活儿象擤鼻涕似地胡乱车完,连看都不看太作一眼就走回自己的车床旁边去。这对太作说来,真比挨顿打都难受。

  柳田只三十几岁,拉家带口,总是在脖子上系块白布,经常无力地咳嗽着。在工厂里手艺最好,每当来了新的订货和决定包活价格的时候,老板总是来找他商量。即使这样的时候,他一不高兴,那就从头到尾只听见老板一个人讲话,最后只好根据柳田的脸色定了价钱走开。

  “是个棒手艺人哪,要好好跟他学几手。”这也是那个立川背地里跟他说的。“那家伙没能发迹,所以对世道不满意呀!”

  柳田是个天才,自学考上了中学毕业的检定考试,一方面在工厂做工,同时从××高等工科学校的夜学部毕业,但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好歹找个做工的地方,当时所领的工资比现在的低得多,因此竟把毕业文凭撕碎,他的性格就是这么乖僻。他常常因病休息,但不饮酒也不嫖女人,唯一的嗜好是玩玩照相机。

  对太作来说,他简直是个不可理解的人。一天午休的时候,太作正躲在工厂后面的野地里读讲义,忽然发觉瘦削的柳田身穿蓝色劳动服站在身后。太作腼碘地慌忙把讲义合起来,这时候,柳田凝视着的眼光从讲义移到太作的脸上来。太作用眩晕的眼睛仰望着柳田,估计到他会说什么话。但他哼了一声,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好象踢开了一块路旁的石头,冷淡地走掉了。太作的脊背好似给浇了一盆凉水。

  “学习并不是坏事儿呀,学吧,学吧,不能发迹,并不是因为有了学问的关系呀!”

  只有立川这么说了一句。任何事情叫他说来都很简单明确,虽说比太作大六岁,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主动跟太作交朋友。他有一个特点,就是眨着烂眼边的两个眼睛,把嘴张得大大的,口吃着讲话。他这个动作很能吸引人,每逢他站在炉边讲起话来,马上大家就聚拢来。凡是刚刚流行的东西,比如流行歌啦,浪花节①啦,都是立川首先向大家介绍。他也是在新工厂建成后入厂的手艺人,至于在进厂以前曾在哪个工厂呆过,大家就都不知道了,不过从他谈话的口气可以了解到他是鹤见生人,一个地道的车工,几乎走遍了这一带所有的工厂。

①浪花节是日本一种通俗的民间歌曲,以唱故事为主要内容。

  “啊!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可是啊!……”当他叉开双腿站在炉边,摇着头唱起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的骨节都解开来似的那么可笑。

  “算了吧,唱这些玩艺儿!”

  但是也有人不高兴这种气氛,这人是秋田生人的姓福岛的钻孔机工。他是职业辅导部介绍来的上等兵;看样子还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唱有什么不好?可惜你还不会唱哩!”

  阿源撩起衣襟把屁股伸到火炉前面来,从旁吼叫着。他是个酒鬼,也是在乡军人,一身手艺人的特性。近来到了中年,半路出家当工人的逐渐多起来,却还要摆出一副手艺人的面孔,因而即使在这样闲聊的时候都会互相顶撞的。

  “这里不是兵营,比你年长的人很多呀,你不能摆架子!”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大家对阿源这种粗暴的举动都感到惊异,而福岛也用粗大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背朝着火炉不吭声。太作虽并不喜欢福岛,但这时候却觉得他令人同情。福岛,人很顽固,不会处人,那双农民的满是裂痕的手掌,无论怎样努力,到头来也只能摆弄钻孔机。太作在自己操纵车床以前,常常被福岛支使着到邮电局去。他在秋田县的故乡还有老婆孩子,要往回寄汇钱的挂号信;但他月薪一圆五角,而且从来没有包工活,他要从这样的收入里相当刻苦地节省下来才能把钱汇出去。

  “福岛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在工厂里锻炼,岁数稍微大了些,还没脱掉农民的习气!”立川对这个把自己恨得最厉害的福岛是这样看法的。“就是阿源,也不过是有些手艺人的特性,别扭一些罢了。手艺人的特性这玩艺儿当然是要不得的。”

  这话太作也觉得说得对。比如说,太作对于到青训班去受军事训练有兴趣,干了一天活再从事个人操练直到中队操练,当然并不轻松,但操练却是有趣的事情。关于利用地形冲击,操纵手枪和机枪,尤其是近代的科学战术和各种新式武器的讲解等,比起左近放映的电影来,内容丰富得多。

  太作有时候打开附在小学地理课本后面的世界地图仔细观察,茫然想象着这些涂了红蓝黄绿等颜色的世界各国,用飞机、坦克、军舰进行战争的情况,还试着把自己置身在战场上,并且也曾想过这么多的国家都是为了什么进行战争的。

  “喂,太作,你也是‘法西斯’的第二代吗?”

  “法西斯”是福岛的绰号。只要是福岛的事情就必然反对的阿源,这么揶揄着太作。

  “什么叫‘法西斯’?”

  经太作这么一问,阿源就故意纠缠地说:

  “就是象福岛那样的家伙!”

  但是,这当然回答不了太作的质问。太作很想知道“什么叫法西斯”,但工厂里的人们都不太了解这个问题。

  不过,福岛所以会有“法西斯”这个绰号,虽然不能用言语来表现,但在感情上太作是多少理解一些的。一天休息时间太作在工厂后面的土堤上坐着,躺在身边的福岛满脸不高兴的神情把一支烟伸过来叫太作去点火,太作说“不去”之后,他就厉声骂太作近来架子太大,并且忽然站起来喊道:

  “立正!”

  按照青训班的习惯,太作站是站起来了,但觉得好笑,就没有保持立正姿势。一来,心想这里是工厂,二来,使他生气的是自已已经当了车工而还受到这种污辱。忽然,那只农民的手掌打了他一记耳光。太作本来是挨惯了打的,但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感到无比的愤怒。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样跟福岛那粗大的身体纠扯在一起,滚下土堤去的。

  “屁机,棒啊,棒!”

  在土堤上歇着的人们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就鼓掌助兴。但板起面孔来的福岛那双眼睛却在发射着骇人的炯炯凶光。太作感到了恐怖,因为这已不是往常那种手艺人殴打学徒的样子,心想说不定会被打死的。被压在底下,他用出了全副力量,喉咙被紧紧勒住,他抓住了对方的睾丸。

  “你,你要抵抗吗!”

  福岛痛得直翻白眼,太作也觉得快要断气了。但当望到福岛的眼睛时,他意识到不把对手弄死,自己就要被弄死。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被大家用凉水浇着,苏醒过来以后,福岛正被立川等人拉住,气喘吁吁地挣扎着想再扑过来。太作也蹒珊地抓起身旁的锈螺丝棒准备迎敌。

  “太作棒起来啦!”阿源好象在庇护着他,拍着他的肩膀称赞说。“……这就算个大人啦!屁机,我带你去逛窑子!”



  从横须贺的海军部门派来技师,预先对工厂的设备进行了调查,向工厂要了大批订货,于是在作业方面也要求大大加快速度。这定货是几千个发动机的零件,太作等人的十几架车床都一齐开始车唧筒了。材料是每天从似乎是总厂的汽车制造厂用卡车运来的合金铸件,据说车的是航空机用的唧筒。太作他们并不知道这唧筒将成为什么样的引擎,安在什么式的飞机上,将成为有多大性能的发动机,所知道的只是指定的尺寸和一张蓝图。

  “你也要车,可不能车坏,一个唧筒的材料就要几十块钱哪!”

  老板到柳田这里来商定包工的单价的时候,这么说。太作得知自己的手艺已达到这样的水平,不禁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当人们把一把瑞士造的新车刀连同破布、机械油等消耗品一起送到太作的车床的时候,他真好象在学校里领到新课本一样高兴。

  “太作,你的计件工资是多少?”

  工人们揶揄着他。车八个唧筒十块多钱,因为是计件包工活,阿源们从早晨起就忙得不可开交。常用的工人里柳田的工资最高,一天二圆零四贯钱,别人的工资都很低,通常都是消极怠工的,但一遇到包工活时就都好象变成了疯人,拚命地忙碌。

  太作向柳田学习,合金的材料分量较轻,但是直径二十厘米,长五十厘米,恰象大炮的炮筒似的,把它安在车床的圆盘上是很吃力的。本来是照着柳田的样子做的,但不知哪里没有搞好,一开电门,材料就晃着头在车床上跳动。在排列着的车床里,柳田的车刀第一个开削,不到半小时,所有的车床也都跟着吼叫起来,但太作还没有到安车刀的阶段。将近晌午的时候柳田已削了两个唧筒,太作却还伏在车床上,油汗把脸弄得漆黑。

  “喂,别把车床吃掉啦!”

  有人喊了一声,大家都跟着哄笑起来。午间求柳田把材料装好,好不容易才开削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了。劳动时间延长到夜里十点钟,柳田一共削了七个,慢手也削了五个,但太作直到最后才只削了半个。

  工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大吃盖交饭或是西餐,太作他们只在加班加点的时候,才在厨房里吃面条。夜里钻进被窝里,骨头节儿都阵阵发痛,入睡以后常常被恶梦惊醒。这一天他梦见大炮精在车床上跳舞,狞笑着扑到他身上来。

  太作在第三天好不容易才削了两个,四五天头上长到三个,第七天削了四个。上材料也熟练了,车刀削着青色的铁块愉快地飞进着火花。

  “别紧着挑战!”

  阿源从动力皮带那面生气地吼叫着。太作心里反倒更加起劲:“妈的,一定赶上去!”从第十天起包活的价钱落低了,工人们都很生气,但对太作说来这并不关紧要。

  足有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加班加点到深夜,但是终于延误了第一批交货的日期。老板每天都在工厂里走动,一天,忽然贴出了这样的告示:

  当兹国家处于紧急状态之时,虽经全体职工诸君热诚奋斗,但M二十号零件的交货日期终被延误,深引为憾。本厂之损失,姑且勿论,单为国家着想,殷切希望诸君加倍努力,在第二批交货日期以前,全部完成!

  小山田电机制造厂总务部

  “大家加油干!不是为了工厂,而是为了国家,加油。!”

  立川走到火炉旁边来大声喊叫着,但他自己却连唱歌的精神也没有了,一面打着困倦的呵欠,一面走回自己的车床。

  太作近来并不落后于柳田了。当对手疲惫地蹲到车床旁边去的时候,太作就把被拉下的活儿补上,柳田超不过八个,太作却每天都有提高。但是,太作也疲惫不堪了。自从告示贴出来,改为隔夜干通宵,甚至蹲在厕所里都要睡着了。

  老板赚多了,要提高计件工资!

  你的老婆在家里“保险”吗?

  不准在厕所里睡觉!

  人们在厕所里肮脏的墙壁上写下的字迹,模模糊糊地映在眼帘,便池的遮板旁边放着一张压皱了的报纸,显然有人在这里睡过觉。

  但是,太作却打起精神来,在车床前面坚持劳动,心里不住地叨念着:一定要成一个象样的车工!一定要成一个象样的车工!

  有两三天提着药瓶子前来上工的柳田,忽然不来了。车床闲了四五天,只有动力皮带在白白地转动,不久又来了一个新工人补上他的缺。问过立川,说是吐血了。

  “这工人真可惜,再也上不了工啦。”

  立川不知为了什么,好象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太作的面孔。太作虽然不明白立川的眼色有什么含义,但失掉了师父,他不由得充满了寂寞的心情。

  太作用零用钱买了一盆红色的郁金香和一盒鸡蛋,去探望卧病的师父。走到潮田区市郊一带的二楼连檐房,一位背着婴儿的妇人把他领了进去。一进屋,先来到这里的立川回过头来“哦”了一声。柳田好象由放在额上的冰囊保持着身体的重心,大眼珠子瞪着天花板。从被窝里伸出的瘦削的手掌,看来是下工后没有洗净,还是那么脏。太作不晓得该说什么探病的话儿,就局促地坐在一边,动也不动。

  “您瞧,佐藤先生……”

  妇女看不过,就望着柳田说。但大眼珠子却连望都不望太作一眼,于是妇人就又拿起太作送来的郁金香,伸到柳田脸上去。这回,柳田却只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说了一声“讨厌”,就紧闭了嘴唇,抽搐着,看来好象在竭力抑制着内心的相当激烈的怒火。

  “说实话,刚才正在谈你来着!”

  妇人好象是挺担心的样子,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太作也给弄得摸不清头脑。于是,抱着膝盖坐在枕旁的立川就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忽然,病人的苍白的脸扭了过来,用凹陷的眼睛瞪着太作:

  “干吗来啦?回去!叫你回去嘛!”

  瘦削的手掌拚命地抓起枕边的玻璃杯,想抛过来,但已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光是把水撒在周遭。

  “您,干啥呀!”妇人慌忙按住病人的手,道歉说,“他烧得太厉害啦,竟这么胡来……”

  太作象在工厂里挨骂的时候一样惊恐,早已躲开去贴墙呆着。这时候,立川站起来推着太作的肩膀,把他领到外边来。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太作百般地想不通,于是就向立川这么问道。

  “不,这不怪你。”

  立川深思熟虑的样子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夜空中闪烁着几千条明亮的白光,川崎造船厂的巨大的起重机就在右手不停地移动着,黑暗的尽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

  “也许是因为有病的缘故,可是,这家伙很恨你哩!”立川坐在防波堤后面,说。“瞧,近来你不是跟柳田车一样多嘛,有时候还差点儿超过他哩!你劲头足,这家伙的劲儿也使到头啦,现在,他怕你怕得不得了呀!”

  太作起初以为立川是在逗他,但是,听了他详细说明,就慢慢地明白了。立川告诉他说:在决定计件工资的时候,柳田总是以代表人物的姿态出头露面的,这次账房宣布降价的时候,也是他一个人前去谈判的,当时老板好象是在暗地里牵制他,说:“连佐藤都能车六七个呀,你们工资拿得太多的话,对他似乎就有点不公平啦!”说完,还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柳田在活上自负,心眼又死,这对他真不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你也许没发现哪,这家伙是为了一定要比你多车一个,硬挺着软弱的腰板干,才弄得吐了血的。立川接着说:

  “就是这样,你们要是跟我们挣一样工钱,那也没什么。当然,柳田是有点特别的,不过,就是我们看到你们这些徒工受到三两五两的零花钱的鼓动,仗着年轻人的火气干起来,其实也觉得可怕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太作的头脑给弄乱了。自己本来是一心想成为一个象样的工人的,可是……

  “不,这不是你不好,不好的是叫我们这么干的老板。柳田是个好工人,但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立川在太作耳朵边谈着各种各样的话,但太作并没仔细听着。这不怪我,这不怪我——他心里这么喊着,眼睛凝视着黑暗的海面。



  工厂改为“股份有限公司”了。股东都是老板一家人,太作曾经把着撒尿的孩子也都成了股东。挂在办公室门前的木牌换成庄严的青铜牌,上面刻着“小山田电机制造股份有限公司”的字样,工厂周围立起了栅栏。新来的警卫人员看到职工们随便跑到野地去就大声申斥。这对从小就依靠东家的太作等徒工来说,当然会认为这家伙从半路上插进来大逞威风而感到愤怒,同时也会感到一种象是被出卖了似的寂寞。

  举行公司成立典礼的那天,在工厂后面的野地里扯起了红白条纹相间的幕布,身穿锦绣镶边的衣服的老板娘和她的穿西服的孩子们并排坐着,周围是神采奕奕的事务员们,他们的上座坐着总公司日立汽车制造厂的董事和公司的顾问——头戴大礼帽的绅士们。老板身穿大礼服,走到桌子前面来作了一席很漂亮的演说:当国家正处于非常时期,我们从事重要工业生产的人们,劳资双方必须同心合力投入生产。但是,据太作等看来,他已经不是什么“老板”,而变成中间隔着公司顾问和事务员等人的“经理”了。

  故乡的父亲说过,到学徒期满为止,“要把老板当作自己的亲爸爸”,但太作已经没有这种感情了。立川说过:你已经不是徒弟,是一个有资格的工人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名堂啊!太作好象有这样一种感觉:每逢在自己睡意蒙眬的时候,一擦眼睛,再睁开来,所见到的事情就跟从前不同了。

  “喂,屁机,到厕所去瞧瞧!”一天,阿源隔着动力轮带喊道。

  “什么呀?”

  “别管什么,你先到三号厕所去瞧瞧吧!”

  公司自从有了警卫,对厕所的管理也严格起来,已经没有人再在那里睡觉了,但在三号厕所的便池遮板后面用很大的铅笔字写着“把徒工提升为工人!”,旁边又用很小的清楚的字写着:“突破单价的是徒弟们,但徒弟们是无罪的,要把徒弟们提升为一般的工人!”太作蹲在厕所里,感到浑身突地热起来。

  “嘿嘿嘿,怎么样?”

  太作回到车床前面来,阿源用笑脸迎着,太作却一时答不出话来。

  “可不是我写的呀!”阿源有股蛮劲儿,但在这样的问题上,却是个非常老实的工人。

  “说什么呀,你怎么能写出那样的好字来呀!”

  有人从旁取笑地说,看来大家已经都读过,就大声哄笑起来,但再没有人答腔了。

  那天,太作竟上了五次厕所。但一到第二天就被警卫人员发现,用黑色油漆涂了厕所的板墙。可是到第三天又出现了字迹。这回是用白纸写了同样的词句,牢牢地贴在黑油漆上面的。好象给一种无形的东西搔着屁股,太作一面干活,一面感到不可抑制的激动。他偷偷想着:真能象一般的工人一样领那么多的工资,自己将会怎样呢?岂不是好象鼹鼠晒太阳,会感到眩晕嘛!

  但是,第四天早晨贴出公告,开始调查全体职工的笔迹。大家挨个儿被叫到办公室去,又都各自在苍白的面孔上浮着微笑走回自己的岗位上来,也许是被嘱咐过,都不跟身旁的人讲话。轮到太作,走进办公室,只见圆桌的正面坐着总务科的人,有两个警卫坐在左右两边。

  “写一下‘大日本帝国’瞧瞧!”

  太作把字写在白纸上。

  “再写‘把徒工提升为工人’!”另一个又吩咐说。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总务科的人用双手支着下巴低声说。‘给奖赏呀!”

  太作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走了回来,但心里忽然转了个念头:“也许是立川吧?”果然不出所料,轮到立川的时候,只有他直到正午鸣笛以后还没从办公室走出来。

  大家默默地望着装在立川那台车床上的螺丝棒滴溜溜地空转着,向食堂走去。太作落在别人后面,也来到走廊里,忽然看到立川一个人正在更衣箱前面脱着劳动服。

  “事情露啦!”太作跑过去,立川就四下里望了望,抽搐着苍白的面孔对他说,但他忽然又改口说:“……不是在厕所里写字的事,那我不知道。说事情露啦,指的是他们知道了我从前在总工会呆过。总务科的家伙说:‘乖乖地离开这里,就不通知工厂协会啦,怎么样?’这么一来,就可能把我当成转向分子,有点不甘心哩!可现在也只有离开这里呀!”他系着腰带的手打着颤,接着又用平常那种响亮的声音笑了起来。“反正我是个‘跑工厂的’,还会钻到哪里去的,别替我担心。”

  太作用报纸替立川包好劳动服和木底草鞋等。

  “等工厂定下来就来看你。”说着,立川用肮脏的手抓住太作的手,眨着眼睛笑了。“你说,厕所里的字到底是谁写的呀?可真的不是我呀!”

  立川甚至都不能和大家告别,好象在黑夜里被堵上嘴似的,从便门走出去。太作绕到工厂后面,站在野地里向他摆手,驼背的他,把身子转过来叫了一声:

  “再见!”

  立川望不见了,太作忽地感到眼睛里充满热泪。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感到了寂寞。脚下的芦苇发出一片嫩芽,原野升腾着地气。这对太作来说,已经是第五个春天了。

  “畜生!”

  他从野地里走回来,嘴里不住地不知是向谁这样咒骂着。——我已长成大人了。这是言语所不能充分表达的。立川和柳田的事情我还不大懂得,但感到不久的将来就会理解自己这种激动的心情、充满自信的心情。——太作抬头仰望着太空。

  空中传来发动机声,单翼的轻轰炸机从白云里出现了。尽管眯缝了眼睛,也望不清耀眼的银翼。辽阔的碧空在地平线上画了一道弧线,故乡的情景忽地浮现在脑际。但这跟三年前的“怀恋”却是相差得太远了。父亲的怀抱已不是那么令人向往,而现在浮现在眼帘的却是父亲那衰老不堪的可怜的面庞。这是为什么呢?“字据”和老板的姿影也浮动在碧空中,这也不象从前那么可怕了。“字据”,只不过是一张没什么用处的纸片罢了。这是为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当他发觉这是由于自己有了力量,有了手艺而产生的信心的时候,双颊就感到刺痒而不禁泛起一层微笑。

  老板,不,“经理”那家伙近来管我叫“佐藤君”,我若是想逃跑,……是的,绝不能再象上次那样被抓了回来。“一定要出息”的梦和焦灼的意念,现在也都完全变了样。柳田和立川的事情,还有世上那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是怎么产生和发展的呢?很想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但是,这并不急,我还年轻——

  天空一阵风似地飘过一团阴云,紧跟着又是万里晴空。单翼飞机擦过川崎造船厂的巨大的起重机,回旋着。是新型的!潇洒的机身,螺旋桨清脆的轰鸣……但是,太作已不象从前那样惊喜得跳起来了。

  “有什么稀奇!那漂亮的发动机的唧筒就是咱削的呀!”

  远近的工厂鸣起午休的汽笛,太作叉开两腿稳健地站在大地上,伸直腰身,用两只骨节突起、完全长成大人的手掌遮住眩目的阳光。


一九三七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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