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 《没有太阳的街》(1928-1929)

剥去假面具



1 市参议会议员


  困了,困极了的萩村一面想推理地整理一下思路——困得连这样做都不可能了,一面把头埋在有如寒带犬须上蓬松的软毛般的枯草里,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不成。”他使劲地摇着头,思考着和中井争论过的问题——
  “这个调解集团,一句话,本质上同是布尔乔亚势力。无论是大和讲谈社社长、井下、石川……任何人都一样,结局在决定性的对垒关头,都绝不是中立的。”中井这么说。
  “‘但是,可以这么简单对待吗?讲谈社社长国尾先生,作为顾客来说,几乎把持了全部绝对性的权利;就是其他的印刷业资本家、出版业者,也都有他们各自的牵制力量。大正十三年[1]的罢工获胜的原因之一,就是利用了这个大的特殊性。’高木等人这样解释。
  “‘但是,特殊性就只是特殊性,而不是什么原则。见鬼去吧!看今天的客观形势,已经是应该下决心的时候了。’中井更进一步地说。”
  萩村继续思考着.
  “从大正八年以后,是高木和我们的头脑发了霉呢,还是中井犯了错误?……”
  “喂,起来!”
  有人用穿着鞋的脚摇撼他那小狗般蜷缩着的脊背。
   “别捣乱啦!”
  萩村仍旧蜷缩着不肯起来,因为他呆得正舒服,但是,思路已经模糊,推理的步骤也紊乱了。
  “啊,真困哪——混账,是谁踢了我一脚?" .
  他说着,但不想起来。他自弃地打着呵欠,同时大大地伸了伸懒腰。但这时,在他那为了避过耀眼的阳光而微睁着的眼界里,却出现了一个宫女模样的美女,从下边的古色古香的罗锅儿桥走过来。
  他们正躺在上面的这片假山上的枯草也被上午的太阳晒得暖烘供的。山上的灌木和有着良好的天然地形的山腰,好象是凸镜片的底边,把阳光聚在一起。
  在市内的中心区,这又是一处珍奇的仙境。有山,有树,有谷,有桥。几个园艺师和园丁经常在这二万几千平方米的庭园里消除无数棵树木上的虫子,扫除庭园中的灰尘,只有这样,在这自由平等的圣世里,才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电车的噪音和汽车的叫声都离得这个仙境很远。
  “喂,萩村,起来!”
  被搓成团的枯草埋住了他的脸庞。萩村不高兴地吐着弄到嘴里的草屑,爬起来一瞧,山浦和龟井正笑着站在那里。
  “啧,这家伙!”
  萩村抓起抛在一旁的山浦的泥鞋,把他猛力一拉就朝山下跑去。山浦象破布团一般边往下滚,边忍住笑直向萩村道歉。
  在假山顶巅的一个亭子里,大家都摆起一张张枯萎的蜜柑似的面孔。这里有高木、中井、石冢、山本、寺石、安藤、鹤见、上野山等人,正在谈论人几天不睡觉就可能变成疯子的问题,想用来驱除大家的困倦。他们又谈论到利用困倦逼使罪人招供的问题,还有一篇俄国小说,描写由于同样的作用,一个看孩子的姑娘使主人的婴孩在摇篮中窒息而死,最后又扯到一篇西欧的小说,描写的是由于极端困倦而引起神经错乱的几百个工人,猛兽般咆哮着挥起铁棍扑向数二十台轮转机。
  “咱们也可能发生神经错乱吧?”
  高木用低沉沙哑的声音笑了。这时候,先前那个宫女模样的女人端着咖啡走来。郑重、谦逊、唇不露齿的女侍,被训练得十分温顺。
  萩村等人从灌木林里走出来。
  “喂,萩村,喝杯咖啡。”高木喊道。
  女侍走过来,用银质水壶似的东西给每一个人倒了一杯。“够了,从昨天白天起,光喝咖啡,恐怕就有五十杯了。”萩村直率地说着,把人挤开坐在板凳上,睨视着这位好似透明玻璃而又看不到底的态度谨慎的女侍。
  “萩村君,不要看得太过火呀,——人家该把大刀带来了。”
  高木揶揄地说着,就连这位女侍也不禁失笑了。这里的女侍和男仆都被训练成大和讲谈社式的人物了。
  中井在这种场合也不发笑。他那“春日长’的脸上浮起一层阴云,默不做声。他的劲敌是技术印刷社社长皆山。
  “真是很好的场面(马面)[2]哪!”
  山本想起昨晚的“打趣”来,说着发出了女人似的笑声。大家也一起笑起来。这是由于昨晚皆山来到罢工团交涉委员的会客室,说明公司方面的回答延迟的原因,中井也用同样庄重的态度来对付他,那时,鹤见“打趣”地说:“真是很好的场面(马面)哪。”现在,连中井也苦笑着吹散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了。
  “嗳,怎么办哪?”
  高木一本正经地说。调解人以郑重的绅士态度邀请他来,但尚未透露公司方面的回答,一夜过去,又说要他们再等到上午十点。
  “现在是九点。”是接受调解人第三次要求等到十点呢,还是现在就走,就先决定这一点吧。
  龟井站起来向屋外张望。问题很简单,但是里面包含着对付资产阶级调解人的策略。这一点使职工们很伤脑筋,他们这些性急的职工是不擅长这种“心术”的,若是回到纯粹的理论上去,又必须重新做起。
  “停一下!”
  龟井喊道。他发现眼前的灌木林不自然地摇动起来。当大家转过身去的当儿,一个身穿整齐的学生服的少年,忽然跑了出来。
  “电报。”
  少年把一张纸片递给高木。他是总部的情报员。高木马上打开封筒。

    下午一时抵东京站,小田。

  纸片在大家手中迅速地传阅着,他们萎靡的脸上现出笑容。
  “回去吧。”
  电报是大阪的总部拍来的,上面说的是中央委员长小田今天来这里。
  “对调解人集团的态度问题,等小田君来了之后再讨论一次,今天就先回去吧。”
  中井默默地点着头。这个人是不多讲话的,他对调解人的意见,就是明确的推理的堆积,在他没有把握时是决不开口的。而且,这位长脸的人是“金丝雀餐厅”的二楼密室与罢工团公开的组织之间的桥梁,担负着重要的任务。
  他们从仙境里被解放出来,孩子似地从假山上跑下,消逝在茂密的灌木林里,不久又在大门前的停车处和故作笑脸的井下、皆山等人简单地寒暄之后,就回去了。

  “罢工团的各位回去了?”
  等井下和皆山回到客厅里,国尾先生间道。
  这间纯日本式的客厅,足有三十铺席那么宽敞。隔扇上端,格子窗的结构和天花板的木纹,使得室内有一种特别安定的感觉。在一扇把手系着朱缨的拉门上贴着的色纸,说明这所房子直到明治维新以前,曾是诸侯的官邸,色纸的花纹在说明着统治阶级的变迁。躯体肥大的国尾先生端然直坐在紫绢面的褥垫上。
  室内共有六七个人,井下一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面愉快地微笑着说:
  “各位职工太性急了。——暖,您睡了一会吗?”
  室内的人们都在想由于睡眠不足,自己的舌头吃什么也不香了。
  “不,谢谢你,——睡是睡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感冒还没有好……”
  国尾先生发出低音大提琴似的声音,而且每在停顿的地方都要咳嗽一声,于是他那足有二十吋粗的脖颈就象青蛙鸣叫似地膨胀起来。
  “那可不成啊,看起来您可是很健康呀!是的,是的,这次罢工可也真叫您劳心啦。”
  市参议会议员唠唠叨叨地说。
  凹版印刷社社长虽在尽力争取大顾主国尾先生的欢心,但是,他却用胖得象酒壶[3]似的手掌把银质的火筷子插在古雅的青铜火盆里,在那张活象篮球似的脸上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色。这群绅士,从昨天晚上起已经换了五个房间。这所官邸里一共有五十来个房间——有西式的、中国式的和纯粹日本式的……他们每换一个房间,就换上新的饮料和新的食物。绅士们懂得各式各样的游戏,每当室内的装饰改变样式,他们也就提出新的话题。但是,就是这群多才多艺的绅士,也同样觉得罢工团的干部们是奇怪的,不可理解的。这些好象是从连檐房的垃圾箱里钻出来的职工们,从昨晚到今晨,光喝咖啡坐了一个通宵。他们并未故弄玄虚,但是就连井下也看不出罢工团的本意。真是很明确而又摸不着头脑。每逢和职工们谈话,真好象是面对着快车的烧得翻滚沸腾的汽罐一样,不知何时就会爆炸。
  “那些职工们,很爱用‘当然’这个词,但我们的‘当然’和他们的‘当然’好象是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呀。”
  妇女界杂志社社长松本先生提出了这个新发现的问题。他曾经赠给一个著名的叫作O的社会活动家前往法国的旅费,从那以后就有了日本的社会运动是由赞助分子进行的这样一种看法。
  他们都象蛤蟆一样,长着大嘴。其中,“篮球”又是个大蛤蟆。金线蛙、青蛙、赤蛙、斑蛙、雨蛙,还有这大蛤蟆,都对于有关这“当然”的意义的新提倡,不感兴趣。他们鼓起腮帮子,为了还未得到被派往公司里去联系的常陆印刷社社长和经济新闻金刚石社社长的报告,而在焦灼不安。对于出版业者——特别是国尾先生说来,确实是迟一日解决就会造成数万圆的损失。
  在“篮球”背后,挂着一块用泥金写着“是信是义”的大横匾额。他的几十辆卡车拖着“杂志报国”的字样,增加了东京市百分之几的交通危险率—— 讲谈社占全国出版物总数百分之二十的各种杂志、单行本和课本之类,全都是大同印刷公司承印的,而大同印刷公司一千万圆的资本,甚至会由于这个大顾主的缘故,使股票的价格暴涨。美国的加德士和日本的国尾——全国各大报纸曾报道说—— 由于这位“篮球”完全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出版王国的君主,而不久将把它的肖像充作全国小学儿童课本的材料。这恐怕绝不是夸张吧。
  但是,难办的是,偏偏有在全世界流行的罢工使得这位“篮球”大伤脑筋。“是信是义”的他,曾向五百万读者宣称自己是从“五十圆的旧书铺”起家的,在他艰苦奋斗的历史中,单凭自己的“浑身是胆”战胜了种种困难;但是,目前这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流行性大罢工,却使他束手无策了。他想,就是从“杂志报国”的精神来看,也必须消灭这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流行性大罢工。他用每月刊行的五百万册杂志宣传四条畷楠木正行[4]的忠义,和君子二宫尊德[5]的勤勉,但是,这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流行性大罢工,却只有加强着愈加蔓延的征兆。同时,此次罢工的时间之长又正是打破历来的纪录的,而且又是大规模的,因此,他现在比起他两个爱子患伤寒病时还要优虑得多。
  各种刊物,都不得不延期出版或停刊了。即使交别的公司承印一小部分,但这些公司的生产能力总是不如大同印刷公司的。
  “自己办一个印刷工厂,您看怎样?”松本《妇女界》杂志社社长摆着关心的面孔劝说着。“您和我们不同,出版那么多的刊物,还是自己办一个好处多吧。”
  事实正是这样。他掌握着相当多的其他印刷公司的股票,当然是会有这样打算的。但是,他也不是低能的。他觉得雇用工人不可能象他的公司雇用的编辑人员和记者们那么驯顺,这种具有世界意义的流行性大罢工不管在别人的工厂或自己的工厂里,都丝毫没有区别——即使他有着在同业间早有定评的操纵从业员的手腕,但对付工人也终是没有信心的。
  “不,我们的资本不充裕。”
  “篮球”那张险些被剥落的“忠臣孝子”的假面具,用这种女性式的谦让态度,好容易才保持住了。这时,男仆拉开纸隔扇,把手按在门限上说:
  “井下先生,您的电话。”
  “噢,来了。”井下高兴地站了起来。别的人在猜测将要得到的回答,他们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猜想。
  这次罢工对出版业者说来,不管怎样,都是越早解决越好,但是对印刷业者说来却是谈判破裂,拖得越久越有好处。这个利害相克的矛盾,又与印刷业者争夺顾主的野心密切相关。而且,这背后又有着印刷同业工会的纠葛——换句话说,也就是激烈地反对大川即所谓财阀们暗斗的阴谋诡计。
  井下旋即回来了,他满脸狐疑的神色,没等大家发问就说:
  “涩阪男爵来的电话,叫我马上去,实在是奇怪呀!”他向“篮球”点点头立刻就准备前去。“我要失陪一小时左右,有事情请向京桥第一相互大楼八十五号房间挂电话。”
  涩阪是这位市参议会议员的主子,因此他马上神色慌张地跳上了自备的派克牌小汽车。
  他在摇晃着的车厢里,想着涩阪的秘书在电话里说的话:“少爷在大发雷霆呢!他说: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简直是不象井下啦!总之,得空你还是赶快来请个安吧!”秘书是他的朋友,所以才这样提醒他,但他觉得并没做什么糊涂事呀。
  汽车从江户川桥驶过九段,沿着宫城的护城河从马场先门向左转,再从中央邮局右侧向右转,驶到耸立在星制药公司七层大楼对面的第一相互大楼前面停下来。
  正在这时候,一辆摩托车不迟不早,在这里迅速地转弯向东京车站方面驶去,消逝在车水马龙之中。但是,井下丝毫没有觉察。
  当然,他做梦也没想到,已处在“严密监视的罗网中”的罢工团,却成立了一个组织,无论他的5 一713 号汽车,在多么迟的深夜,或是用超过规定的速度疾驶着的时候,也都在监视着它的行踪。

2 崖下之家


  涩阪一门的贵公子是年轻的国会议员,归国不久就以急进的新思想家闻名了。他那民主式的外型,和剑桥大学所教养的灵活的手腕,在父亲男爵打下的基础之上使新时代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开放了异花奇卉。假如没有他直接照料的“东洋纺织公司”、“名古屋机车公司”、“东京计量器制造厂”等三个模范工厂,我们内务省社会局“工厂劳动调查”的内容,就该更贫乏,国际劳动联盟在督促我们日本在执行劳动时间国际协定方面,取消特殊例外的措施,也许会更加严格。
  但是,这位代表这个“新兴日本”的青年国会议员,昨晚作为一位士绅名流驱车远游的归途,在一个最“艺术的音乐厅”里用反民主的行动畅泄了平素的郁愤,因此,今晨才疲劳不堪,闷闷不乐。
  “请叫井下君。”
  处理了三四个来访者之后,望了望从一小时以前就在客厅里等待的井下的名片,他吩咐用人说。
  “请坐,—— 久等啦。”
  他瞥了一下比领路的仆人还胆怯的井下,稍微抬起屁股来,指着相隔两张大桌子的转椅说。(读者也许知道,这些士绅名流所以用大桌子,不光是由于艺术的修养和事务上的需要,而且是为了表现他们宽宏大量,为了与工人极端危险分子对坐时,防止发生危险。)不过,对于井下,这种顾虑当然是不必要的。比起那种把昨夜脂粉的臭气一古脑儿喷向客人的东洋风气来,井下可是非常洗练的贵公子,身穿整齐的英国式的服装,是那么匀称合体,找不出半点毛病。
  “接到您的电话,我马上就前来拜访了。”
  井下直到现在还是想不出自己“糊涂”的真相来。年轻的国会议员不高兴地从沙发上欠了欠身子说:
  “听说你现在还在援助大同印刷公司的罢工团,是这样吗?”
  “哦。”井下不觉抬了抬屁股,脸上浮起诧异的神色。“援助?您是说……?”
  “我的意思是这祥的:你们身为调解人,在公司方面和罢工团之间,相当积极地支持罢工团的要求,使公司陷于困难的处境—— 即使这不是有意的,但从效果上看来确是这样吧?”
  井下非常狼狈。
  “当然是这样的。”市参议会议员若不是在电话里受到威吓,恐怕会脱口说出这些话的吧。当然,他是丝毫没有援助职工们的想法的。不,不只是没有这种想法,而且一直在印刷同业工会内的财阀式的关系方面大费心机,在此次事件上,虽然是间接地,但不也在仰伺着这位国会议员的父亲男爵的鼻息吗?况且,他内心对这位少爷也抱有轻蔑的感情,因为这位少爷自称为劳动问题的研究者,民主的本家等等,动辄就抬出古怪的学说来吓人。
  “井下君,你也出人意料,还有些陈旧的思想啊。”国会议员用娇贵的手指轻巧地抚弄着眼镜框,狠毒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糊涂人。
  “那么说,你连家父前天在自己的公馆里会见过大川先生这件事,也不晓得吗?”
  越说越糊涂了,井下完全失去了威严和体面。
  “在你的工厂里,有多少罢工团所隶属的左翼工会的会员,你晓得吗?”
  市参议会议员现在又感到惶恐不安了。
  “我想大概有二三十人吧,不过,算不了什么……”
  他险些把手按在仆人端来的红茶上面。
  “哈哈哈哈,你这个想法就是要不得!”贵公子说。
  “正因为如此,才说你糊涂呀!”贵公子没说出口来,只用眼睛这样表示着,从旁边的一个银质小盒里取出雪茄烟来点上火。然后用悠闲的态度郑重地说:“对不起,你也点着吧。”接着就深深地坐在靠垫上。这种态度在指摘井下的“糊涂”这一点上,收到了百分之百的效果。
  “家父与大川先生的会见,毋宁说是由我促成的。事业上的问题暂且不谈,在对付这次罢工的问题方面——是的,这次会见是我先说服了家父,同时又和大川先生预先取得谅解的。”
  透过缭绕的紫烟,连壁毯上的银丝刺绣的大朵蔷薇花都好似伸出头来嘲笑这个“糊涂”人。
  “是的。”
  市参议会议员仍旧摸不着这些言语的脉络。
  “对于工会的性质和它的任务等等,我也研究过。现在你所援助或是调解的罢工团,是俄国系统的劳动团体呀。——说是劳动团体,毋宁说是思想团休更确切些!”
  井下这才泛起了一种好似自己所寻找的人倏地从眼前走过去的感觉。
  “您说的这个俄国系统的工会是……?”
  青年国会议员不耐烦地说:“就是说,这是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指挥之下的。”
  市参议会议员大吃一惊。
  “那么说,是和共产党……”
  “也许不是吧——或许是近似共产党的组织吧!”青年国会议员很得意,即使他的推断错了,也没有留下被追究责任的把柄。总之,据这位新思想家的见解,从英国教给他的社会学知识的范畴看来,工会正是“属于红色的”、完全超出他“研究和指导”范围的、应该断然铲除的“毒草”。
  “你也知道,我所隶属的政友会,也许就在今天接奉组阁的圣旨。这样看来,大川与涩阪的会见,或将成为决定政友会新内阁政策的一个基础,也未可知呀!”
  市参议会议员活象一个小学生,天真、儒弱地唯唯称是。“据说家父已经和大川先生谈妥:将来缔结事业上的协定。关于这一点,将由家父或者由我和你谈谈。总而言之,你们这些与印刷同业工会有关系的人们,最好马上退出调解。”
  “是,知道了。”
  市参议会议员简直是不知所措了。
  “再就是,尽快调查一下你的工厂,和属于印刷同业工会的各印刷厂,共有多少这个工会的会员,明天上午向我报告。我已经安排好了,要根据这些材料会见一位政治家。”
  青年国会议员以处理事务的口吻提出了一连串的任务。
  “实在是各方面都承您多加指教了,我马齿徒增,真是抱歉!”
  “糊涂”之处受到了彻底的指摘,市参议会议员十分沮丧。

  在离“没有太阳的街”二英里的地方,正在举行最高干部会议。他们不知道这里是东京市内还是市外,每夜都只是按照通信部门所指示的×、○或是△等记号找到指定的地点和房屋。因此,不足二十人的他们,每次会议都不可能全部出席,而且他们在白天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又会受到一切人为的阻碍。夜深了,狂风在黑暗中旋舞着,忽然轰隆一声凄怆的巨响从头顶传来,呆在六铺席的房间里的他们,惊疑地互相对望着。但是,当发觉这是最后一次西郊电车行驶过去,大家便都苦笑起来,他们想起这所好象蹲伏着的蛤蟆似的小平房是建筑在铁路旁边的山崖下面的。
  互相对望着的脸只有七张,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半。“再来三个人就能开会了。”高木已经坐了三小时,显出无聊的样子说。
  “那位稀客怎样,来吗?”会计松崎从黑色围巾里露出秃头说。高木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嗳,迟到啦。”石冢、中井、萩村、山本等四人一起走进来。
  “什么呀,这个样子!”大家扯着山本的棉袍袖子,不禁笑起来。他这么打扮,大概就算是化装了。
  “别逗啦,这个样子,人家本人可是认真的呀。”不知是在为他解释还是奚落他,石冢用含混的语气说。
  挤坐在一起的他们把笑声抑制住了。每当狂风吹过,破旧的遮雨板都发出叭叭的响声。
  “好吧,开会啦。”
  高木从帆布包里取出班长会议报告书,特务班指示单,新闻班、粮食班、警备队等各种报告书,交给书记,并提出今天夜里的议题。
  第一,是决定对调解团的态度。
  室内弥漫着纸烟的烟雾,只能模糊地看到大家的面孔。议题使得大家都紧张起来,低声提出各自的意见,但是,比起昨晚来,山浦和龟井等人也都改变了态度,开始同意中井的意见。很明显,高木和萩村一派的意见已经是少数了。
  中井默不做声。萩村也觉得再一次证实一下自己的疑问之后,也可以撤回自己的意见。
  “其实,我也不太主张踢开调解团。我更担心的是咱们(指最高干部会议)会不会由于过于拘泥于理论,而在声势浩大的反宣传中,促使罢工团处子不利的地位。”
  萩村说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时期,中井曾对他说过“你将成为工团主义者[6]”的话。
  “我们干部是否过高地估计了在过去一年半的时期里对工会会员们所进行的训练的作用,象寺石君等竞在大家面前说出‘失业者越多,革命也就越快地起来,就更好’的教条主义的理论,真是太蹂躏工人的感情啦。”
  说着,萩村也觉得自己“有些偏见”,但是,他不能不说,当他看到山本和石冢的面孔时,甚至感到有些兴奋。
  “我想坦率地说,错过了第一次好机会,真是严重的损失。虽然全体团员还在精神饱满地工作着,但是疲劳会使他们不能坚持过久。”
  他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着他继续说下去。大家都默不做声地凝视着萩村的脸,这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在会议上进行这么严格的自我批评吧。
  “愚蠢!”中井独语似地说。
  萩村一愣,因为在讨论问题时,中井还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越轨的言语。
  “象萩村君这种想法,不只萩村君一个人有,即使咱们想这样做,可敌人不也是不允许吗?”
  中井紧紧地盯着萩村的眼睛。萩村看到在中井的“马面”上闪炼着的小眼睛里,忽地流出来一粒泪珠似的东西,但这是在很短很短的一瞬间流出来的。
  “萩村君和高木君是被大正十三年罢工胜利时的英灵缠住了。”
  中井的眼睛在燃烧着,奇怪的是中井这句难听的话并没有引起萩村的反感。中井继续说下去:
  “咱们必须意识到,在五十天内的斗争中曾经受到资本的猛烈攻势的追击。—— 即使是第一次公司提出带有让步性质的谈判,也只不过是暂时地要求停战而已。刚刚开始罢工时,咱们曾同意退却一步,五十天来的实践证明,这实际上是错误的见解。”
  大家都在狂舞着的暴风的吼声中,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
  “在这五十天当中迫使咱们进行决定性的斗争的客观原因,第一,是国会议员总选举的结果是军阀派的政友会占了显著的多数,第二,是目前尚未摆脱困境的银行破产;由于这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内阁总辞职是第三个原因。”
  中井说到这里便沉默下去,因为有谁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提请大家注意了。
  “哟!”
  大家久等着的三个人忽然露了面。年纪最大的胖和尚头是总部的委员长小田,穿西服的青年是评议会唯一的辩论家锅川,另一个穿破旧和服的是大阪印刷工会的美田村。
  “辛苦了。”
  无言地和大家握过手之后,小田那张和善的脸上浮起微笑,走到大家中间来说:“我想在讲话之前,先报告一个消息……”
  会议主席高木点点头。
  “我从一个地方得到这样一个消息,印刷同业者退出了现在这个调解团。”
  “?”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一起了。
  “愚蠢的丑角!”
  萩村把无声的嘲笑咽下肚子。前天关于大川访问涩阪的报告和今天井下被涩阪的儿子叫去的报告等,这些都是令人疑惑的种子。
  “来啦。”
  高木用力地低语着。中井默默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接缝。
  “决定性的斗争。”
  大家都在空间描画着这几个字,并且定睛凝视着它们……




[1] 大正十三年是一九二四年。

[2] 在日语中场面和马面读音相同,此系双关语。

[3] 日本人通常使用的腹部凸起的酒壶。

[4] 楠木正行(l 326—1348) ,日本古代武将,遵从其父楠木正成的遗训,讨伐足利氏,与其弟正时同故将战于四条畷,战败身死,后人供奉于四条畷神庙。

[5] 二宫尊德(1787—1856 ) ,日本江户时代的一个热心于农业生产的人,他力行阴德、积善、节俭,提倡增产。

[6] 亦称工联主义或无政府工团主义。它是国际工会运动中把无政府主义思想带进工会,而敌视无产阶级利益的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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