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 《没有太阳的街》(1928-1929)

旗影黯淡了



1 死


  萩村跟在高枝后面跑过连檐宿舍阴暗的小巷。
  当他们跑到家门口时,一股强烈的石炭酸气味冲进鼻孔。加代的呻吟声穿过嘈杂的人声断续地传了出来。
  身穿白色手术服的医生,看来好似被扑落的灯蛾布满了这个六铺席的房间。四邻的主妇和孩子们也都直挺挺地挤满土间谛听着加代那从胸中涌出的呻吟声,都哭丧着脸,和加代一同感受着苦痛。
  “姐姐……”
  加代在一阵阵痛楚的间隙,喊着要握姐姐的手。她由于流血过多,几乎完全失去了视觉。
  高枝拨开挤在土间里的人们,赶到加代枕边来,她所期待的、大概已经死去的婴儿还没有出生。
  “加代,姐姐在这儿,来,拉住我的手,要坚强些。”妹妹疯人般地吊起两只眼角,正在迷惘地伸出双手来摸索,高枝把手伸过去叫她握住。“要坚强些啊,不能这么懦弱!”
  一阵阵的苦痛,折磨着病人的脆弱的身休,犹如烤在火焰上面的一张纸,在软蹋蹋地深深地弯曲着,收缩着,跃动着,翻滚着。姐姐非常焦灼,她想紧紧地抱住妹妹,不使这脆弱的生命被激流冲去。
  萩村在这窄小的房间里,被医生和护士拨来拨去,忽而站起来,忽而坐下去。他想要帮着做点事情,但同时又象站在一个迅速转动着的齿轮面前一样,无法插手。
  同时,男人必须回避的场面,也使他感到困惑。
  病父用沙哑的声音对萩村说:
  “她要死啦,救救她吧!”
  腹内的胎儿因为加代长期患脚气病,不到六个月就死了。现在是由于生不下这个死在腹内的胎儿而苦痛着。
  “喂,你去再叫一个医生来,谁都成,现在就去,不然她若发生心脏麻痹就完了。……去,谁都成,找一个来!”
  医生是很粗疏的,根本没考虑病人的情绪。萩村立刻跑出门外去了。
  连续不断的苦痛,越来越急促了。在厨房里慌慌张张烧着热水的隔壁的妇人,每当加代的呻吟声加剧的时候,就朝着病人伸过头来喊道:
  “再憋一口气……再鼓一把力呀!……哎呀呀,身子太虚了!”
  胎儿只生出一个头来。护士一面给产妇盖上身体,一面回过头去向冷漠的医生报告说:
  “先生,从第一次见水到现在,已经一小时零七分了。”
  苦痛的高潮退下去以后,病人就意识模糊起来,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眼看着就萎缩下去。这比被激烈的痛苦折磨着的时候还危险。高枝用力拉着加代的头发说:“一定要生出来,就是死孩子,也一定要生出来!” ——看样子加代就要这样死去了。
  “姐姐……”
  加代苏醒过来,马上又痛苦的伸出双手呼唤着高枝。站在土间里的对过宿舍的女孩子们看到这般光景,都哭了起来。
  “割开肚子也要把孩子取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去!……”高枝气势汹汹地盯住医生吼叫着,因为他动辄就露出冷淡的职业性的狡狯神情、表示要放弃病人。“畜生!她若是死了,记着,富坂警察署这群混蛋,我非咬死他们不可!”
  肥胖的护士按着病人的双脚,望着高枝的可怕的面孔,只顾张着口发呆了。
  萩村急促地气喘着跑了回来。
  “马上就来,内科医生也成吗?”
  医生冷漠地点点头。
  “一疏忽他就可能跑掉,所以,我先替他把皮包带来了。”
  萩村说着悄悄地走到加代枕旁。她已经差不多是死人,只是从那更尖锐的呻吟声和蛇一般蠕动着的身体,才能看得出她还活着。
  “加代,是我,认得吗?是萩村呀!”
  话虽是在耳边说的,但她那空虚的眼睛却没转动。她的魂灵已经脱了壳,不知飞向何处了。在那完全变了样的枯黄萎皱的前额和深陷的大眼睛里,她往日的容颜犹如被风吹散的花蕊,已经不容易认得出了。
  “加代,要坚强些!”
  姐姐每当感到妹妹的乎失去力量的时候,就疯狂地呼唤起来。新来的医生沉默地走进来,和原来的医生用完全与房间里的气氛不调和的语气寒暄了一阵以后,就一面商量处理方法,一面取出各种闪闪发光的医疗器具,准备剖腹。
  这时候,病人的嘴巴动了起来。
  高枝急忙把耳朵送到加代嘴边去,问道:
  “怎么样?啊,你说什么?”
  加代神经错乱,昏迷不醒,过了一会儿,又躺在萩村的右胳膊上,好象健康人说梦话似地说:“三郎啊!(宫池的名字)我已经不行啦,不行,不行啦,孩子也不行……”
  转瞬间,加代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用安静的口吻说:“罢工也不行啦,什么都完啦……”
  加代的脸好象一张白纸,苦痛的影子逐渐消逝了。高枝的充血的眼睛发射出绝望和惶惑的光,加代最后的言语,象一根木棍梗塞在她的喉咙里,她伫立着默默地低下头去。
  病人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她的双臂从萩村的胳膊上好象两条带子一样滑落下去。

  加代死去了!
  最后,她宛如浪花间的一片落叶,被涌上来的心脏麻痹的激流冲没了。
  “请住手吧!”
  高枝向两个正张皇失措地要给死尸开刀的医生吼叫着。
  她没有哭。
  她化石般坐在枕边凝视着加代的逐渐凉却的面孔。
  从土间、从厨房都传来了人们的啜泣声。病父只是呆呆地用眼睛盯住一个地方。
  连檐宿舍的人们赶来了,有的打水,有的看米箱子空着,就从自己家里把米拿来烧饭。
  把尸体移到病父的睡觉的地方,对过宿舍的彦老头坐在佛龛前面敲起小钟,连檐宿舍的人们挤满了六铺席的内室和土间,通宵念经守夜。
  黎明时分,罢工团的人们纷纷前来凭吊。
  不久,又把团旗放在加代的枕畔。
  萩村和病父商量之后就进行葬礼的准备工作,他到处奔走着从罢工团募集葬礼的费用。
  第二天份晚,渡过千川沟的木桥,走上白山坡道,加代的遗体被运往杂司谷的公共墓地。
  荒凉的公共墓地吹着初冬的寒风,原野边缘上的杂木林已是葬色苍茫了。
  高枝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僵直地伫立在小小的坟前。送葬的人站在周围,也都象木栓似地默默无声。
  高木代表罢工团,面向土坟宣读吊词。宫池的朋友守家举起的团旗,黑沉沉地在坟头飘荡。
  “……我们今天又和一位无辜的牺牲者,在此幽明相隔,洒泪告别。啊!我们将如何安慰你的英灵!……”
  在人群中香烟从粗糙的土香炉里袅袅上升。大宅女士、阿房、阿君和阿银等人哭得两眼通红,轮流抓起香末抛到香烟里去,然后又啜泣起来。
  “……安息吧,不幸的同志!你那善良的面影将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心版,永志不忘!……”
  阿君号咷大哭起来。
  哭声四起,高枝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阵,又僵硬下去。
  “……愿你的英灵保护我们,保护我们在团旗前面宣过誓的斗争!”
  女人们背向坟墓,凝神不动。男人们唱起歌来,歌声马上扩展开来,最后,全体送葬的人齐声合唱。这是只允许他们唱的歌,是在悲哀、喜悦、愤怒……所有的场合,能把他们的感情表现为旋律的唯一的歌。
  团旗在歌声中飞舞,他们向英灵的唯一的奠礼,就是宣誓坚持斗争。

  暮霭从辽阔的杂司谷墓地的尽头扩展开来,歌声被寒风吹散,飘向杂木林一带。
  不久,团旗离开了坟墓。
  人们无精打采地走开了。
  夕阳完全落下去,坟墓被孤零零地留在暮霭中。高枝蹲下身去,轻轻抚摸着坟头上的松软的土,冰凉的土的感触,尖锐地刺痛了她那紧张的感情。
  “加代啊!……”
  呼声被风吹散,坟墓在远处伫立着,没有回声。
  “加代,你怎么不说话呀!……”
  突然,她剧烈地呜咽起来,她的背在频频地痉挛着。
  “孩子,不幸的孩子!这就是你的父亲呀!”
  她从袖筒取出宫池的照片,插在坟头,又啜泣起来。
  萩村背向着她,石头般伫立不动。
  墓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夜色浓重了,坟墓已消失在黑暗的底层。
  “加代!加代!”
  高枝扑倒在坟头,疯狂地号咷大哭起来。
  杂木林的姿影已消失在黑暗中,从荒凉的墓地底层吹起的狂风打着旋,围绕着凄凉的坟头飞舞,加代怀抱着死去的婴儿永眠了。

2 怪火之一


  加代死后三四天,高枝都跟病父一起默默地坐在家里,她好象患病的雌猫,瘦弱不堪。又象是从悬崖上被推下来负了伤,直到今天还有些神魂不定,头晕目眩。阿君和阿房每天晚上参加部的会议回来,都来看望她。隔壁亲切的妇女也来安慰她。但是,即使听到她们关于加代生前的回忆,和惋惜的言语,都丝毫没有落泪,因为她连自身惨痛的苦恼和所负的伤痍,还都无可奈何哩!
  一天晚上,她正孤零零地坐在已经不太热的火盆旁边发呆,阿房忽然在门外用她所独有的尖嗓子喊了起来:
  “阿高,听说那个黄色的卷毛丫头进了工厂,背叛了我们,嘴里还竟讲大道理呢!”
  阿房用黑色围巾包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从稍微打开的屋门望着里面,报告了这个骇人的坏消息。黄毛阿松不是大宅最信任的女战士吗?……
  “是吗!……”
  高枝只机械地回答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阿房茫然若失地把脖子夹在门缝儿里,缩了缩梳着短发的头。
  “罢工团一交歹运,那些阔小姐们就该大批地叛变啦!畜生,真叫人痛心!”
  阿房独自一个人气愤地关上门,踏响沟板,走回家去了。但是,高枝仍然在呆呆地默不做声。
  罢工团的力量一天比一天衰减下去,这消息,即使是坐在家中,也好象被风吹来的汽油烟一般,飘在她的身边。
  但是她对于这样的臭气,几乎是没有什么感应的。她一天比一天更多地从苦恼的眩晕中被引到神智清醒的境地——充满斗争的现实里来,却是更加沉着了。毫不隐讳地说,目前她的心情是并未把罢工团的胜负当作问题的。不管是胜是负,——至少对于她明天以后的生活,都是带不来什么光明的。
  “不是杀死敌人,就是被敌人杀死!”
  就是她不回过头去望那悬崖的上面,也都非常清楚地知道是谁把自己人推下来的。她痛楚地感到敌人的眼睛——含着敌意的凶恶的眼睛,从背后盯着自己。
  负伤的雌猫并没有舐拭自己的骇人的伤口,她只是在目光炯炯地磨着利爪。
  干巴巴的风掀起了连檐房屋顶上的洋铁板,吹掉了护壁的木板,敲击着护窗板。病父终日缠在枕头上呻吟不息,整个宿舍在岁暮的寒风中,都是死一般地沉寂。
  加代死后过了一星期,高枝才到外面走动,但并没到罢工团去。她把脸伏在围巾里,好象是被风吹着走上坡路,仿徨在住宅区。董事长的住宅,她是非常熟悉的。
  傍晚时分,她忽然走四家来。第二天,她又这样走出家门。萩村开完最高干部会议回来,走到春日街和龟井、寺石两人分手,然后沿着电车路一直往白山顶上的方向走去。
  路旁的商店还关着门,似乎疲惫了的电灯在黎明的寒气的底层,发着淡淡的白光。
  萩村竖起大衣领子,急促地迈着步子,抵御从失掉知觉的脚尖袭上来的寒气,沉思地走在首次电车尚未驶过的街道上。从昨天晚上一直开到今天早晨的最高干部会议,明显地存在着两个分歧的集团。但从前的最高干部会议无论提出多么严重的分歧意见,大都是可以统一起来的。
  模糊的经济方面的胜利仍然作为一个没有揭穿的谜,在前面引诱着他们;在过去数次的罢工斗争中被称扬为“常胜将军”的那种矜持,正在使得大多数最高干部有些感到骄傲,产生轻敌思想。象马一般猛烈地进行斗争,象狮子一般发动群众,以此来赢得经济方面的胜利,这种过去曾经做过的“美梦”还深深地蕴藏在心底。
  在这种情况下,这次的斗争,对于这样的“美梦”说来可是太残酷了。不可改变的,令人心寒的后果,犹如瓦斯计算器的红点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眼前。
  “我们在第一阶段开始接触时,本来是应该再多考虑一下的!”
  龟井发出带有理怨情绪的悲鸣。
  “而且,那第二次的估计错误又该怎么说呢?”
  山浦也责问起中井来。
  永田、安藤、大岛、松泽——这些工厂职员出身的绝大部分人,异口同声地责问中井。
  “还要说那是因为有客观的必然性吗?”
  中井只是咬着嘴唇,低头不语。这时,山本和寺石等人愤怒地喊道:“什么叫估计错误?你们是说谁做了错误的估计了!”
  更糟糕的是,在这样的争论之外,又一起爆发了职员出身的干部和专职干部之间的感情上的冲突。
  高木保持着苦痛的沉默。中井好象肩负着千斤重担,感情上受到沉重的压抑。
  所谓估计错误,说的是在王子造纸厂暴动事件以前进行的第二次谈判的决裂。原来,谈判达成协议的内容,事实上很明显地是罢工团方面的胜利。除了承认有条件地开除二百余名职工以外,全部按照罢工团的要求达成了协议。公司方面以古谷经理为代表,罢工团则由小田、高木、中井和公司方面谈妥,六小时以后在中人(郑注,原书是中人,我怀疑是“众人”才对)列席之下举行签字仪式。
  但是,三小时以后,古谷经理突然提出要求签字仪式延期举行,紧接着又宣布废除口头协议,而且,古谷经理被撤销了公司代表的资格。
  令人难过的是,谈判代表都忘记了工厂里已有三百名叛徒。
  他们这三百名穷鬼,除了公司的经理以外,和所有的势力结合起来迫使古谷经理遭到失败!
  可怕的估计错误——罢工团必须第三次以悲壮的决心继续进行艰苦的斗争。
  公司方面,在混乱和一切脱出常轨的关头,依照大川的决定,从账目中抹去了大同印刷公司今后五年间的利润,因而更加强硬起来。
  撕去面纱露出妖妇真面目的大资本家,由于大川与涩阪的会见而联合起来,在更换内阁的同时,一齐展开了攻势。残酷激烈的斗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爆发了三次。动员起来的全日本的左翼斗争力量,已全部集中在“没有太阳的街”。超过两万圆的捐赠和五千个支援战士,从九州、四国、青森和扎幌等地象砂砾似地飞向前来。
  但是,罢工团已经疲惫不堪了。看来,他们已耗尽了精力,几乎要被袭向前来的镇压打垮了。
  中井扬起头来说:“不是估计错误。”一开始,语调象是在读电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资本攻势。正因为这是新的攻势,而必然要形成这种局势。”
  “为什么?”山浦等人不同意。
  “这并不等于我们失败了。——即使是第二次谈判达成协议,那也只不过是偶然的现象。”
  中井的面孔也泛起了怒火。山浦等人又厉声批评他“不认输”。激烈的争论又产生了更激烈的争论,公司的最后通碟,完全把最高干部会议分裂成两派。
  ——由公司以自由选择的方式任用罢工团的三分之一人员,其余的三分之二则根据另纸规定的计算方法发给津贴,予以解雇,同时解散罢工团。
  “混蛋东西们,这么捉弄人,我们能忍受吗!”石冢气得满面通红,怒吼起来。“若全体解雇,咱们就干到底!”
  但是,高木一派没有附和,因为他们要考虑到怎样安置三千个失业人员。
  “失业人员越多,革命就越能尽快地到来呀!”
  寺石嘲笑他们懦弱,这使萩村也都不能再沉默下去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气愤。此刻他们对于拒绝公司的最后通服是不成问题的,但同志间却发生了感情上的冲突。“因为你没做过工,所以才不以为然,但是,失业的的确确是要挨饿的!”
  萩村心不由衷地竟向寺石狠狠地说了这么粗暴的话。一股寒气袭来,萩村腹内空空,不禁发起抖来,他立刻跑步向前走去。
  ……他对于自己还保留着穷人这种卑屈和懦弱的根性,感到无聊;但是,寺石那种似乎在嘲笑劳动人民的苦痛的言语,仍然使他非常气愤。
  “当然,决心是大家都有的吧,但是三千名失业人员又要他们钻到哪里去呢!”
  抄近道从指谷街十字路口前面不远的地方——“吾妻汽车行”的小巷走到白山坡道上面的聋哑学校前面来,他的宿舍就在眼前。
  但是,在理论上中井是正确的,萩村也不能不肯定这一点。
  “先睡一觉,然后再继续干下去。”
  他摇了摇头,象把忧愁都甩掉了似的快步向前走去。周围天色已经大亮,路上小小的砂砾被箱冻在地面上,看来好似撒着盐粒。
  这时候——
  起初他还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警钟在响啊!
  而且是节奏混乱的急促的钟声!
  “哎呀!起火啦!”
  他突然叫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来向脚下——山谷里冻结了的街道中央望去,正从大同印刷公司工厂的一幢厂房屋顶冒着黑烟,烈风吹过,黑烟中窜出了通红的火柱!
  他僵立不动。
  等钟的声音转瞬间引起两三处警钟的共鸣,冲破清晨的空气迅速地传遍了周围。黑烟流入“高师”的树林,这座君临在“没有太阳的街”上的“魔城”好似沉溺在黑色的烟潮里。
  “喂,起火啦!”
  他眼前顿时感到恰象刚从隧道冲出时那样明亮,他忘记了饥饿、困倦和忧愁,一面从坡道顶上急驰而下,一面孩子似地用天真的声音喊叫起来。

3 怪火之二


  寺石在春日街和萩村分手,在萩村走上白山坡道十分钟之前,正从相反方向的极乐寺坡道的中途往下走着。
  他的宿舍是在清水谷街的工会第二支部的二楼上,正和萩村的宿舍隔着“山谷里的街”遥遥相望。
  他那身穿旧学生斗篷,眼戴深度近视镜的矮矮的身姿,时时受到这条坡道中途岗哨上的警察盘问。这次,当寺石担心地走近岗哨时,却发现岗楼里没有警察。
  他的心情稍微轻松起来,急步走下坡道,但忽然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他惊惶地回头一望,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两个警察站在空空的岗楼前面,向这边张望。
  他继续快步走开,但是因为他光注意身后的警察,而竟撞着了站在右面高地上的一个人影。
  “哎呀!”
  就在眼前五六尺远的地方,突然落下来一个身穿西服的人,把他吓了一跳。这个人是从右面的铁栅栏上跳下来的,落地之后先是慌慌张张地站直身子,然后拾起黑色的礼帽就向坡道顶上跑去。
  这个人的神情非常慌张,寺石直感地认为这个蓄着小胡的西服男子是密探。
  “这是做什么呢?”
  警察跳下来的铁栅栏.里面是一小块空地,上面新建好五六所二层楼的宿舍。从前,没有这道铁栅栏的时候,这里是通工厂的近道,他自己也曾从这里走过两三次。
  “这家伙,是从工厂里出来的?”
  虽然他很关心后面,但不敢回头,惟恐被发现了遭到逮捕。当他快要走到坡道下面的地方,就绕过极乐寺简陋的山门向左面转弯,从这里直下“没有太阳的街”。
  天亮了,在稍微离开的地方也都能清楚地认出人的面庞了。路旁小商人的店铺,还都贪懒地伏在地上沉睡着。
  “喂,等等!”
  忽然,身后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他吃惊地向后一望,原来是方才站在岗楼前面的两个警察和从铁栅栏中跳出来的那个蓄着小胡的人一起赶上前来。
  “糟啦!”
  这么想着,他没加思索就本能地逃开了,因为罢工团的干部几乎完全被无故逮捕了。
  他在坡道上被往下坡跑的冲力推动着拚命跑开,但忽然踏断了木屐的布带,便象一根木桩子似地摔在地上。
  “这小子,是你放的火吧?”
  两个警察左推右搡地把他架起来,方才那个穿西服的家伙突然伸过头来睨视着他。
  “放火?”被捕以后,反倒觉得刚才逃跑有些无聊,因此寺石镇静下来,针对这奇怪的问话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放火呀?”
  “别装糊涂啦,这个混蛋!”
  穿西服的人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眼镜都被打飞了。但是,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说的是往哪里放火呀?他环顾了一遍平安无事的四周。
  “别磨磨蹭蹭地了,走!”
  警察从左右将他两只胳膊拧过去,拉着他向坡道上面走去。当他们正要从极乐寺的山门前转弯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节奏混乱的警钟声。果然从方才张望过的铁栅栏里,猛烈地冒着漆黑的浓烟,团团地打着转冲向天空。
  寺石吃力地眯缝着被打掉眼镜的两眼,隔着警察的肩膀,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脸上浮起了恐怖的神色。
  “他妈的,是要陷害我呀!”
  可憎的强大的敌人采取了使他想起书本上记载过的那么残酷的手段。于是他转过镇静的脸孔睨视那个穿西服的人。
  “大胆的混蛋,快走!”
  他又被推搡着,咬紧了牙关。什么“大胆的馄蛋”?他的头脑正象翻滚升腾着的黑烟一样,受到了强烈的愤怒的压抑。奇怪的火焰逐渐蔓延开来,隔着一道墙的工厂后面,火星凶猛地乱飞起来。
  激烈混乱的钟声和疾驶过来的消防车的警笛声,把死寂的‘没有太阳的街”唤醒了。
  起火啦!工厂起火啦!
  四周响起了打开护窗板的声音、往外跑的脚步声和相互呼唤声——在黎明时分寒冷的连檐房的小巷深处,婴儿发出了好似被火烫伤时的嚎叫声。
  “是工厂!”
  “是公司!”
  连檐房里的人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只穿一件睡衣,就吵嚷着拥到千川桥上来。
  “他妈的,把它烧成灰!”
  火焰烧红了砖瓦建筑物,一面发出燃烧的爆音随风飞向“高师”的树林方面去,一面直上云霄,烧红了半边天。
  “瞧吧,这是天罚!”
  “叛徒们也该发抖了吧!”
  但是,他们自己却不能不先发抖了,因为他们又被比起火更严重的情况吓呆了。
  好几辆大卡车载着警察,从红色的消防汽车之间穿过去,把“没有太阳的街”的前后门都团团围住,从一端开始大批地把放火嫌疑分子——不只是五人或十人——捉到卡车上去。
  有一个罢工团员想把揣在怀里的婴儿也带了去。
  “混蛋! 把孩子交给娘们儿!”
  怒火冲天的警察朝这个呆里呆气的四十上下岁的男人喝骂着。
  “是的,老婆出去做工,不在家呀!”
  他很畏俱地用手掌捂着婴儿的头。
  “那你就托邻家看看!”
  一位早起出去卖豆豉的老头,正在准备出门,也都和豆豉一起被带走了。
  这奇怪的火,后来真象演戏似的,马上就被扑灭了。工厂只是烧焦了水泥墙,烧掉了一点点仓库的屋顶,仍旧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发生怪火的地方——工厂后面的小空房,烧掉了五六间,还在冒着好象浑浊的蒸汽的残烟,不时被风吹散。
  但是,逮捕放火嫌疑分子这件事,却更加变本加厉起来,好象是事前已准备停当,除了女人,只要是能认出的罢工团员就都象粮袋似地被扔到卡车上去。
  “这家伙要带到警察厅去!”
  一个警察一面用粉笔在一个人的背上划着记号,一面大声指挥着。他们这些所谓放火嫌疑分子这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个的行李。萩村的后背也被划上记号,他是一个比较受到重视的行李。
  同时,今天的晨报,却报道了这样的消息:大川家的孙女、今年七岁的悦子小姐,于昨晚十一时因患急病逝世。
  这位伶俐可爱的孙女,是大川最心爱的,这颗唯一的掌上明珠,给他这种比较不幸的私生活带来了最大的光明。尽管他雄视天下,态度傲慢,秉性刚愎,但在这颗掌上明珠面前却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好老头而已。
  医师诊断的结果,认为这位孙女急病死去的原因,是烈性中毒。乳母和男仆都大为惊慌,但是,女仆头却十分肯定地说,绝没有把能够引起烈性中毒的食物给这位“小姐”吃过。“小姐”说身上难受是下午七时前后,已吃过晚饭,经过痛苦的折磨咽了气,是夜里十一时。
  但是,年轻的医学博士却坚持说,从科学的立场看来,已无可疑的余地。
  大川在瞬息之间被夺走了掌上明珠,即使他那种著名的刚愎的性格,也都吃不消了。他躲在书房里不和家人见面。医师好象他自己的儿子死去了一样,悲悼一番,然后就一一讯问家里的人。他在病人吐泻的东西中发现了一点点亚砒酸,于是他盘问家人说,假如家里没有类似这种烈性毒品的东西,是否有外人来劝用过。
  不过,这种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是决不会发生这样漏洞的。
  医师对哭肿眼睛的父母说:
  “假如万一这是外来的含有某种目的而造成的中毒症,即使从法医学上着眼,也都不能置之不理。因此,假如你们答应的话,我想解剖尸体……”
  忠实的医师对于死因还抱有很大的疑问。
  “混蛋!解剖了就能把孩子救活吗!”大川扭过头来,朝着前来商量的儿子和儿媳怒吼着。“是得病死的——没有办法!”
  坚决地说完之后,又扭过头去不再做声。
  听到儿子和儿媳退了出去关上纸隔扇的声音,他才站起身来向二楼的温室走去。
  在这南面朝阳镶着玻璃的温室里,有几百种鲜花开放,只有这里是阳春四月的景致。他悠然坐在藤椅上盘起胳膊凝望天空。他胜利了,的确是取得了胜利。
  他虽然已是老年人,但是年龄却未给他的精神带来衰老。从明治初期,即帮助前一辈人在新兴资本主义时代的潮流中航行过来,那时候锻炼的手腕,至今,他觉得尚未失灵。他虽未象近些时候的年轻事业家们那样用嘴呼喊,但是作为统治阶级,他却有着自己的明确的意识。他不仅扎扎实实地肩负着他个人的、而且肩负着整个统治阶级的重担。
  他不象其他资本家那样轻视工人的力量,他用有远见的头脑,清醒地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为超出这种力量的疑阵所迷惑。
  他昂起那蓄着半白的短发的头,和可憎的全国的左翼无赖汉们进行了斗争。最初,他认为可以容许公司内的工会在不影响公司营业的条件下进行活功,但是,他马上就断定这是个绝大的错误。这是因为职工们充分地露出了愈发锐利的锋芒。他们毫无惧色地想逾越职工这个身分的界限,他们不是鳝鱼而是蛇。
  在罢工刚刚开始时,曾有一面之识的劳工运动的绅士、总同盟[1]的续文治前来造访。这位绅士是想以罢工团中的右翼分子为主,另组织一个工会,以达到劳资协调的目的,而前来征求同意的。大川只对这位著名的搞劳工运动的胖绅士说了一句话:
  “我们工厂的职工不是鳝鱼,恐怕你对付不了吧!”
  于是,他自己就和这些不是鳝鱼的蛇进行了斗争,而且不单是从自己个人的立场出发。其实,这不过是他四十个公司当中的一个,不管它怎样遭殃,在经济上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至少还用不着他来拚命!他所以能够在社会各个方面的攻击与非难之下,昂首挺胸,勇往直前,其实是为了要扑灭这些想把统治阶级的基础咬坏的迅速增加着的群蛇!
  他盯视着群蛇,一步也未退缩,因为即或退缩一步,也都是他们全体人员的毁灭。但是,他把罢工团所有的力量汇合一起,一下子就扑灭了。按说,群蛇已被打烂、撕碎,丧失了魂魄,只不过剩下了丑恶的残骸,尚在痉挛颇抖而已。
  在这种有利的情况下,这件事是多么粗疏愚蠢啊!突然从身后扑上来的一条女蛇,从他身上一口咬去了一块肉。伤口在他的情神领域里作痛,可爱的悦子现在已不在他的掌中。
  即使是没有这位迟钝而正直的医学博士诊断,他也早就知道悦子的死因了。
  “解剖了就能把孩子救活吗?”
  混蛋!他将再次张开那一字形的大嘴吼叫起来,就是知道死因可又能有什么用呢。混蛋!
  “哈哈哈哈!”
  他将张开大嘴嘲笑吧。知道死因,比如说,即使为此打死一条蛇,可是这就能够认为他们会害怕吗?混蛋!
  “消灭群蛇的办法,另外有!”
  不能示弱,猛虎不会因为负伤就往后退……
  他把视线移开空间,透过玻璃窗向住宅的大门前面望去。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昨天下午五时前后在大门前拍球的孙女的姿影,浮现在眼帘。
  这是他作为经常的日课,昨天用水浇过温室里的花草之后,无意间看到的情景:一个装扮并不华丽的二十多岁的姑娘逗引悦子发笑,当时他想那可能是近邻的姑娘……
  “就是她!”
  他抱着胳膊凝神闭着两眼。——“爷爷!”悦子的声音,犹如唱片发出来的一般,反复飘荡在他的耳底。
  幽静、温暖的温室用明亮的光线抚慰着他,他感到眼里涌出了颓丧的热泪。“混蛋,还能救活吗!”
  他猛然抬起白发苍苍的头站起身来。

4 保护团旗


  接近悲剧的结局了。
  怪火完全扼住了罢工团的咽喉。
  有组织的、公开的罢工团的制度,犹如一架发生故障的机器人,出现了几处不能转动的部分。
  各班失去了可以集合的会场,在街上盘桓,警察即会以室外集合的法律勒令解散。
  即使萩村不被关进拘留所里,也不必再对最高干部会议的两派的争论表示态度了。事实上,除了采取前一派的主张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一向回避班的基干组织的耳目的右翼分子,忽然抬起头来,对最高干部会议和班长会议表示不信任,更进一步攻击工会总部,助长了反动气焰。公司方面的密探公然劝告罢工团员叛变,关于罢工团的弱点和活动什划的告密费的价格急剧下降。包装后用卡车运入工厂的“行李”,现在已经公然戴上帽子,穿上鞋子,被耀武扬威的叛徒们带进工厂。
  警戒队逐渐失去机能,有的人派出去就不见归队。粮食班没有下锅米,跑单帮的卖不出商品,他们的消费合作社荡尽全部财产,如今在铺面上已找不到能够充饥的东西了。
  协议会总部也为扩展开来的战线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再给以比目前更多的支援,从团长高木起,中井、萩村以及其余的最高干部几乎是全部被关在拘留所里。班长会议也如同最高干部会议,中坚势力已大为削弱,只剩下一部分右翼分子,整个罢工团差不多已完全垮台!
  班长会议公开对最高干部会议表明了不信任的态度。班长们在汹涌奔腾的班内罢工团员们不平不满的洪流冲击之下,已感到无法支持了。
  在罢工团总部楼上,罢工团的团旗沐浴着寂寞的冬日的阳光,把许多悲壮的斗争的记忆织在那鲜红的布纹里,严肃地展开胸襟。
  在团旗下面,班长会议正在进行。
  班长的数目不满十人。除了右翼的、只是在工厂工作多年而孚众望、但自开始罢工以来一次也未遭逮捕的三四个班长以外,其余的都是第三个、甚至是第四个补缺班长。前任班长全部负伤倒下了。
  这些以不属于左翼阵营的三四名右冀班长为中心的人们,就是能够对这个划时代的大罢工作出光荣的最后决定的唯一机构了!
  他们这次光荣的议程,是先从诽谤性的言论开始的。他们从过去的斗争中,抽象地挖出最高干部个人的错误,进行个人攻击。

  一、公司在罢工团解散后,可随意选用若干名职工;
  二、罢工团领到公司规定的退职津贴以后,即承认已领到解雇津贴;
  三、公司在解雇津贴之外,赠给罢工团数万圆礼金。

  这种惨痛的败北恐怕是无人预期的吧。但是,班长会议已被抽出了中心力量,它对于正在发出呻吟声倒下去的大树来说,只不过是偶然拴在大树上的一根失去引力的脆弱的细绳而已。
  “开个大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吧。”一个穿白毛衣的光头提议说。“班长会议不作决定,征求大家意见,好吧!”
  在这没有积极的中心力量的空气中,电灯忽然发出了浑暗的光亮。九颗头颅象水银珠似地可以滚到任何方面去。
  “可是,由谁作报告呢?”
  他们逡巡不前,这是因为他们觉得大会是不能平和地开始的。在非难的骂声和怒吼的漩涡中,该怎样进行呢?他们将会被要求拿出“办法”、“方针”和“目标”来吧!——不成呀!班长会议不作决定,就如同没有指南针的船只呀。
  但是,他们的确不是优秀的舵手,在激流的冲击之中,只能抓紧船只顺流而下。
  这时候,楼下的人们在嘈杂声中,冲进二楼来了,五六张气昂昂的面孔从楼梯口伸出来,向班长们吼叫起来。
  “这群混、混蛋们!我们可要不干罢工啦!”
  “他妈的,骗人吗!最高干部没脸见人,才躲起来啦!”
  “什么干部,一群混蛋!”
  他们异口同声地骂着。有的充满了怒色的脸上还滚滚地流着热泪。班长们为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吓慌了。
  “那、那样的条件,叫我们接受,他妈的,那我们当初就闭着眼睛忍受着好啦,这群毛贼!”
  班长们惊惶起来,他们还在绝对保守秘密的解决条件,怎么会被群众知道了呢?
  “怎么?为什么发火?”
  身穿黑色劳动服的金东班长,摆着长者的面孔站起身来,刚要走出去,马上就有一个人气势汹汹地奔向前来,突然扭住他的胸口又推又搡地摇晃着。
  “别装不知道啦,你这个混蛋!”这个扭住他胸口的四十上下岁、面孔微脏的人,口齿非常结巴,边说边向他脸上吐着唾沫。“咦,公司提出的条件咱早就知道啦,你们寻思这样的条件我们能接受吗?啊!能吗?”
  接着,身穿劳动服和脏布褂子的人们也都拥了进来。班长会议没得出什么结果就乱成了一团。
  这时,失掉了会场的班里的人们也都拥到楼上来。他们眼望着年关在即,脸上都现出阴暗的愁容。大家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本来都是很倔强的人,现在却变得非常懦怯,哪管是一点轻微的声音,也会使他们的神经紧张起来。
  “喂,我可听到了荒唐事啦!”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跑进十四五人的人群中蹲下身子,他说的是协议条件的内容! “听说,方才的班长会议已经同意啦!”
  大家变了脸色。
  “哎,听着,”戴鸭舌帽的眼睛里闪着光,低声说,“听说最高干部们,到现在已经没脸见人,故意躲起来啦。”
  冬日的天空阴云低垂,好象雨雪将临的样子。群众的脸色苍白,有的意气消沉,有的大发雷霆。
  “喂,要当心,这件事有点怪呀!”一个穿水兵裤的人有所发现似地叫道。“也许是有人造谣呀!”
  这个猛然有所领悟地接着叫起来的是徒弟久下。他方才看到过一个可疑的人,那个人身穿和服短外褂,和平素完全变了样,但确是新闻班的高山。这家伙总是到了紧要关头就偷偷溜掉,从未听说高山被逮捕过。
  久下原想机警地穿过人群,捉住高山,揭发他当密探的真面目,但是,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的踪影。
  “从今天起在一星期以内提出申请,只要不是第一次被开除的,公司就可以重新采用理。”
  在牢骚满腹的动摇分子当中,也在传播着这样的谣言。大家没有人理会这个小鬼久下的言语。
  “拥进去,一看就知道啦!”
  “去质问班长会议!”
  他们没有时间去追究谣言的来源,不去质问班长会议,就只有自暴自弃,仰面朝天躺下来唱《红旗歌》了。
  班长会议在混乱之中,暴露了他们已无法医治的致命的创伤,他们不仅无法证明谣言的出处,而且也无法扭转搁浅的船只的舵轮了。
  “他妈的,骗了我们呀,什么干部?简直是一群毛贼!”
  “从明天起,我们就不干罢工啦!”
  群众在叫骂,表现了自暴自弃的感情。团旗黯淡无光,默默地低下头来。

  最后一次大会开始了。
  这是一个雨雪纷飞,寒气袭人的上午。各个战线上负伤的团员们,聚集到会场——小石川传通院的正殿来。
  阴暗的正殿前面放着一张破旧桌子,中间插着团旗,两旁插着各个支部旗,发着浑暗的光。
  会场的周围已被放下帽带的警察团团围住,正殿前面好似一道狭窄的海峡,流着几道打漩的暗流,动辄互相冲击起来。五分钟、十分钟,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暗流的分歧就愈来愈大,情势也就愈发险恶。
  自从那次班长会议发生混乱情况以来,变得自暴自弃、懦怯而狡猾、并已精疲力尽的分子,早已表示不信任最高干部会议,同时一致提出了立即停战的要求。他们占据了会场的右侧前方,纷纷叫嚷着:
  “快点开会!”
  “最高干部,露出头来!”
  在会场的左侧后方,聚集着许多尚留在各个战线上的青年们,他们也同样怒气冲冲地嚷着,睨视着等待开会的讲台。他们对于这样的协议条件是坚决反对的,因此,很担心软弱无能的班长会议可能在要求停战的人们威吓之下,同意接受这个协议条件。
  他们是少数,精疲力尽的团员们也不可能战胜停战论者的诱惑。青年们挨次机警地传递着纸条,上面写的是:

  坚决反对停战!
  拿出勇气来!

  但是,瞧吧,这里的面孔……这群受到创伤的死气沉沉的面孔,不是已不足一千人了嘛!在两年当中训练的三千个同志,已经疲劳不堪;他们的三分之一不得已只得不参加这次最后的大会,可以信赖的同志们的面孔,也没有在这会场的角落里出现,他们被隔离起来了。
  “反对停战!”
  “发起争取释放最高干部的运动!”
  少数的青年们是知道白己的最后的任务的。目前,班长会议已不能指望了。聚集在右侧后面的妇女们,和青年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她们在这最后的关头表现了坚韧的力量。
  “万一我们的意见不被采纳,我们就退出大会会场!”
   阿房和阿银站起身来,摇着头呐喊,青年群中也有人站起身来喊道:“把这种耻辱的协议条件打回去!”
  会场上掀起一片骚嚷,士气大为振作。但是停战派发出了揶愉和嘲笑的叫声。妇女们愤怒地站起来予以反击,接着又唱起《红旗歌》来。警察跑进场来,但是歌声仍未停止,他们在怒吼和叫骂的喧嚣声中被拖出场外。
  开会时间已经过了!
  讲台上仍然毫无动静,班长会议在停故与不停战的两派的争论中,一时还无法做出决定。
  “快开会吧!”
  会场的喧嚣越来越厉害了。这时,一个把破旧的黑色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的青年人跳上讲台,从左侧发出了鼓掌声。
  “诸位!”
  青年人红着脸,放开喉咙大叫一声。
  “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艰苦地斗争了三个月!”
  他吼叫着,好象一条离水的鱼在喘息。
  “有的人在监狱里受苦,有的人得病死了,有的人变成了疯子!”
  这位把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的青年,并不懂讲演技术,但是,他贯注了全身的力量,每一句话,都象用铁锤打木桩似地打进了人们的心。
  “但是,我们付出了这样的栖牲,并不是为了换取这样的协议条件哪!”
  “说得对!”
  听众象吃丸药似地一口吞进他的言语,齐声回答说。这位青年在他们之中并不著名,但是他那匀称、结实的体格,正象是用他那双肩承担着他所说的、对于青年来说最重要的时代任务,看来使人信赖。这位青年用一只手抓起自己的帽子,用力地摇晃着说:
  “现在,敌人已刺来最后的一刀,不是把这一刀打回去,就是被刺死,是我们的生死关头!”
  在右侧,人们在敏感的警戒的气氛中,保持沉默。青年愈发有力地说:“我们要再一次把这个耻辱的条件打回去,继续坚持斗争!”
  左侧高声喝采,热烈欢迎走下讲台的青年。但是,右侧却起了低声的议论,接着,他们之间的一个人站起来叫道:
  “停战,还是要继续战斗,请付表决!”
  还是那个金东以班长会议代表的身分,摆着一副无动于衷的面孔,出现在主席的位置上。场内的气氛有点使他迷惑,看样子他是想要开门说话,但是左侧的人们已站起来逼近他喊道:“把班长会议的决议拿出来!”
  右侧,却在催促赶快付表决。这时,全场的人们都一齐拥向主席台,金东用沙哑的声音说:
  “班长会议的意见,已决定含泪接受这个协议条件,暂时宣告停战。”
  话犹未了,左侧的青年们就跳上讲台,把金东推倒,妇女队伍中也发出尖叫声,场内一片沸腾。
  “退场!退场!”
  “团旗是我们的!”
  青年们抓起团旗,停战派也愤怒地争夺起来,团旗被拉扯着,旗杆顶上的枪饰都被抢掉了。
  “保护团旗!”
  方才那位把相子戴在后脑勺上的青年,从台上跳下来直奔团旗,敏捷地推开对方,撑着团旗飞快地跑出会场。
  “退场!”
  妇女们也跟着青年们跑出场外。把帽子戴在后脑勺上的青年双手紧握着团旗喊道:
  “保护团旗!”
  “保护我们的旗!”




[1] 总同盟是日本劳动组合总同盟的略称,日本的右翼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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