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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采诗集《你在那儿》(1947.2-1948.2)



自 序




  我不是诗人,更不敢像那些住在洋楼上喝牛奶的“庸俗”文艺家们一样标榜自己是人民诗人。我仅仅是一个时代的平凡的受难者,好像任何一个失去生活基础的饥民似的,在难以忍耐的饥饿,迫害,羞辱,和人们残酷的眼睛下面,默默的走着被历史所肯定的(也是自己所肯定的)文艺创作的道路。

  我总觉到一篇“诗”的完成,就应该是一个“人”的完成,有怎样的完整的人,才会有怎样的完整的诗。所以,诗的本身,就应该是一个人对人生热烈追求的精种状态的高度升华。当我们的行动和意识观念还没有真正和在人民中间发生的事件起得对流和凝结的联系的时候,(这个,应该是我们向前突进的唯一的目标。)也就是说,在我们还没有完成产生代表人民生活作品的许多条件的时候,只是在“形式主义”或背述教条的“公式主义”里面钻牛角,除了浮光掠影的描写人民一些表面的生活情景以外,绝不会产生出代表人民的好作品,因为形式主义或公式主义,只是产生“伪造”文艺作品的唯一的温床。

  实实在在的说,作为一个知识份子的作家,或多或少的都还保留着旧社会遗传给我们的毒素或尾巴,如果还没有把这种毒素铲除,和把尾巴剪掉,不管用怎样美好的贴着“进步”商标的脂粉,来装饰自己丑恶的嘴脸,也不会变成天仙一样美丽。莫非一只猴子带上人的面具,就会变成人了吗?——只有真正的“人”,才有真正的“文艺作品”。

  在今天整个文坛上,无疑的是一个大混乱时期,有一些人正大声疾呼的提倡猴子似的“面具主义”。他们根本不理解一个“战略”指示的本质,地域情势的不同,和“对象”的区别。其实细细的研究起来,他们骨头里面,并不是为了什么文艺不文艺,而只是为了向强大力量献媚和投机,那幅丑态,真叫人呕吐三瓮。这个,对形式与内容统一的,与整个历史动向有着密切联系的新现实主义,不但没有给予丝毫推动和发展,却执行了某种“取消政策”。

  我这本小小的诗集,严格的说起来,并不能算作是“诗”。由于自己的认识和意识观念,还不能像钢一样的健康,所以没有敢用“公式主义”者的手法,以自己的政治概念,去污蔑人民流泪的生活;也没有敢用“形式主义”的技巧,以什么“方言”或“大鼓词”一类的文笔,很滑稽的描绘人民生活的草屋或田野。我只是把作为一个人的,或散兵的向前突击或追求,痛苦与反省,不断的克服过程,一点一滴的很真实的写了出来。那么,这到底算不算诗呢,我不愿意多说什么,让读者去批评吧!

  我想了又想,这个诗集和我所说的这些话,也许会被某些,专以“指示”为业的文艺家们,认为这不是应景的宣传文章,吃力的用土制的“哭丧棒”敲一家伙。可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棒子是吓不倒人的!
 

王采 一九四八,四,卅一日


 



你在哪儿?



在这广大的,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里面,
我记不起我是谁,
我不能对自己的姓名和籍贯说出一个明确的含义,
我也忘记了这个社会所给予我的寒微的身份,
我仅仅感觉到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和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铁一样直立——
哦,血激荡着我的胸脯,
焦急的,渴念的火烧炸我的心脏!

这是一个湿润润的冬天的早晨,
有羞怯的阳光染红屋顶,
有黑色的鹰在透明的天空吹响口哨,
有乳浆似的雾气,
淹没了土地边沿上的林子和村落。……

我穿着褴褛的服饰,
蓬松着蒙满尘垢的长发,
像石器时代出现在林莽中的原人一样,
傲然的,孤独的走在这城池里面!

在悬崖峭壁似的建筑物下面,我走过,
在那比洞穴还阴暗的狭巷,我走过,
在五颜六色的商店的橱窗前面,我走过,
在喧嚣的人群的肩与臂之间,我走过,
我像一粒小小的细沙(而也是一个冒险的精灵),
在这浩翰的大海,
随着涌动的浪花浮起和沉落!

啊,
你在哪儿?

我睁着浸满分泌液体的酸涩的眼睛,
从每一个打开或关闭的门口寻觅你,
从蜂巢一样密集的窗洞寻觅你,
从街道上永远走不完的行人里面寻觅你,
从这城市的每一个神秘的角落寻觅你,
我的缭乱的意念企图把每一个人雕成你的形象,
而人们的眼睛充满凶悍和狡怍,
我徒然的默默的俯下首来!

你的正直而严肃的容貌,
在我的焦急的渴念的心情里面,
闪现出少女一样洁净的柔美,
闪现出绿林豪杰在百步以外取下敌人首级的姿式,
闪现出第一个敢说地球是圆的人的声音,
闪现出一片光,
一片火!

你,就是理想的高度的升华,
你,就是“美”与“善”的整体,
你,就是弱者倒下去而又爬起来的唯一的力的支点,
你,教育了饥饿的亚细亚的子民,
以罪恶者的血作为饮料!

我的愚昧的眼睛虽然不能像X光一样,
透视每一个钢骨石门汀的建筑,
和每一所破旧的房屋,
而在朋友们和市民们的喋喋私语里面,
我确实知道你已经来到这里,
伴随着所向无敌的,
像夏伯阳一样领导的军队!

你住在哪儿?
这无边的城池,
真像一片浩翰的海呀!

在这凄凉的冬天的早晨,
我带着满怀渴念的心情,
傲然的,孤独的走在街上,
仅仅为了再一次倾听你的召唤。
你知不知道啊!…………


一九四七,十一月下旬。


开花的土地



踩着羊毛一样卷曲和柔软的小草,
呼吸着含满花香味的气息,
和在乌鹊们礼赞春天的音乐里面,
我,来在旷野!……
春天的旷野是美丽的,
美丽得好像婴儿的
洁静而又智慧的眼睛!

这里,
每种物体都有自已特殊的完整的形态,
每种物体都涂染着变幻无穷的彩色,
每种物体都有生命辐射出的明亮的光辉,
每种物体都有极大的快乐隐藏在自己的心底,
每种物体都含有一种
强烈的新生的意志!

啊!
你这透明的浅蓝色的天空,
你这才松散的等待种植的紫红色的土壤,
你这升腾着绿色雾气的丛密的林子,
你这远方的灰色玻璃一样的山峦,
你这闪射着阳光的湍流的小河,
你这装饰着大地的细腻而明亮的小花,
不知道什么样的画家的彩笔,
才会画出你们真挚的容貌!

啊!
你这在春风里波动的麦叶,
你这在花林里旅行的蜜蜂,
你这藏在林叶里面宣传播种的布谷鸟,
就是最伟大的音乐家,
也不能弹奏出你们神秘的透明的声音!

——可是,
就是在这美丽的画图围绕里面,
就在这美丽的音乐围绕里面,
那些破碎的寒伧的农舍,
正有旷古未有的大灾难在进行!

在这小屋里面,
和我们在城皇庙里看到的可怕的壁画一样,
那些善良的老人,女人和小孩,
被奇形怪状的鬼卒们放在油锅里熬煎,
放在铁板上剁成肉泥,
和挖眼,割舌,抽筋,
或活活的千刀万刮!……

酸辣的眼泪,
沉重的叹息,
再不能说明他们的痛苦,
和表达他们悲伤失望的感情。

你看:
那小屋的倾斜和裂成隙缝的墙壁,
那屋顶上乌黑的腐朽的稻草,
那挂满蛛网和尘土的窗洞,
那在门外晒在竹竿上的褴褛,
那在破席片上晾晒的潮湿而生霉的谷类的种子,
在刻画着一个怎样悲惨的景况?

你看:
那在乡间的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的警察,
那在茅屋四周徘徊的带白色手套的公务人员,
和那穿着灰色军衣的保安队,
是在作些什么呀?……

——哦,这就是春天,
这就是明媚而闪亮的春天,
万物都辐射出彩色和开满花朵,
而人民的生活仍然冻结在
冰雪里面!

在这土地开花的日子:
什么时候才会有农人自己组合的农场?
什么时候才会有耕田机来耕犁这紫红色的土地?
什么时候才会有农妇们迎着阳光,唱着歌,
来收获自己耕种的谷粒?……

我傲然的站在这开花的
被旷古未有的大灾难袭击的土地上,
含着激动的眼泪,
默默的想。


一九四七,四月,上旬。


画家的梦



读了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弥克朗琪罗的传记以后,
由于一种对人生强烈的追求的激发和启示,
我梦想作一个真正的伟大的画家:

那时我将
以渴念新世界的比花朵还美丽的幻念作彩笔,
以铁一样坚硬的要求生存的意志
和随时准备染红敌人子弹的血液作颜料,
(这颜料洁净得好象闪亮的水银)
来描绘这充满哭泣声音的荒芜的
被矿山和河流围绕的1160万平方里的土地!

这土地,
曾以新生物的产生回答了冰河纪的封冻和毁灭,
曾以智慧的光支持蒙昧的原人
在洪水洗刷的河床上昂然立起!

今天,这土地,
又经历着产妇躺在产床上生育婴儿的过程,
经历着矿砂熔炼成钢铁的过程,
经历着宇宙毁灭和新星球出现的过程,
经历着由地狱到达天堂的过程,
经历着由奴隶变成新人的过程!

哦,
在这座腐烂和发臭的城池前面,
在雾气朦胧着的灰色的村落,
在那回旋的鸟儿俯视着的没有一颗禾苗的旷野,
就是一幅眼泪渗合着希望的庄严的
画图!

那里,
有火光织成的半圆形的透明的金扇,
有黑烟象浪花一样升起和飘散,
有矿山突然燃烧和爆炸,
有犯罪的火车出轨和铿然跌倒,
有地雷在泥土里开起残酷而美丽的花朵,
有脱落了牙齿的老人挥舞着生锈的腰刀,
有背着孩子的女人爬在田埂上射击,
有千军万马沸腾和前进!…………

向着这土地——
举起涂满鲜血的画笔来吧!

把人们迎着敌人的子弹冷笑的面容,画进我宽阔的画面,
把赤臂肉搏的勇猛的姿势,画进我宽阔的画面,
把喷着雪沫的嘶叫的战马,画进我宽阔的画面,
把迎着风卷折的旗,画进我宽阔的画面,
把蚂蚁一样黑小的集聚或分散的人群的巨涛,
画进我宽阔的画面!

也把那英雄般的
带着微笑
象天崩地裂一样倒塌的死者
画进我的再真实也没有的画面!

并且那画面的远景,
应该画出飞着白云朵的浅蓝色的天空,
应该画出大地紫红色的健康的胸脯,
和那在小河边上正要发芽的
丛密的林子!

看呀!
这画,不仅是记载了这时代的苦斗,
让生活在“伊甸园”一样快乐的孩子们顶礼和膜拜,
也是一把
指向希特勒信徒们鼻尖的枪刺,
叫他们象生热病一样颤抖
和毁灭!


一九四八,二,十六日。


火,在黑夜燃烧!



夜里,我被惊醒!

惊醒我的:
是人们海浪一样喧嚣的声音,
是只有世界末日才有的倾倒和爆炸的声音,
是尖利的口笛的声音,
是众多的脚步
给予土地的痛苦的声音!

于是,在极度的惊慌和激动里面,
我推开了那个久久关闭的
落满了尘土的窗子!

隔着暗黑的深沟样的街道,
隔着分不出轮廓的多角形的密集的屋顶,
我看见一片明亮的耀眼的火光!

这火是美丽的,
它带着甜蜜的蔷薇花的颜色,
带着变幻无穷的晚霞的颜色,
带着彩色玻璃闪动的颜色,
带着春天早晨的阳光的颜色,
也带着雷电冷笑时候的
白热化的颜色!

这火,
以人们腐朽的生活作燃料,
以破旧的脱了油漆的用具作燃料,
以狭小的鸽子笼似的房屋作燃料,
以躺在火堆里被烧死的尸体作燃料
以崩溃的瓦解的暗夜作燃料——

一切的一切,都变成发光体,
都变成铁的溶液般的流动体,
一切的一切,
都在澎涨,
都在爆炸,
都在用不能抑止的力量,
向上扩张,
向上飞动!

在这火的前面,
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类感情的最大激动,
我第一次看到人类的生命从虚无还原到真实,
我第一次看到人类长期被压抑的快乐或痛苦,
得到了极度的解放!

围在火的四周的黑鸦鸦的人群,
在集聚,在分散,在跳跃,在奔跑,
在用原始的野性的声音呼喊,
在用原始的野性的声音哭泣,
在用原始的野性的声音大笑,
在用原始的野性的声音
吹响尖利的口笛!

看啊,我的窗子被火光照红了,
看啊,我的黑小的房屋的墙壁,
也映起了火光的明亮的闪动,
看啊,我的失眠的眼睛也光亮起来了
看啊,我的阴森的被痛苦封锁的心情,
也生出了一块明净的东西,
像没有一粒黑点的透明的水晶,
也像美丽的光芒四射的钻石!

我的干涩的梗塞的嗓子,
想用快乐的声音唱些什么,
我的充满血的手,
想向什么人击过去,
由于这火光的启示,
我懂得了什么叫“毁灭”,
和从毁灭里得到“新生”!

火,你燃得更大些吧,
给那些已经腐朽的物质,
来一个决定性的打击!


一九四七,四,四。


我第一次看到海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白胡子老头含满激动的泪水,
向我赞叹海,
向我讲说海的故事。

海,对我永远是一个诱惑,
我曾在无言的沉思里面,
梦见海上有鸡蛋大的珍珠,
梦见渔夫捕捉吃人的沙鱼,
梦见海盗残酷的戏弄他的仇敌,
梦见珊瑚结成的红得透明的岛屿!

现在!我像逃走的杀人犯一样,
从地主们噬食着的村落,
来在这铺着细沙的海岸,
我第一次看见了海!

海是美丽的:
她用翠绿的颜色作装饰,
她用闪亮的金钢钻似的浪花作装饰,
她用沙滩上美丽的蚌壳作装饰,
她用海边上青秀的生满林子的山峰作装饰,
她用轻纱一样的薄雾作装饰,
在月光似的阳光下面,
海的波浪
筛动着明亮的金块!

海,也是宽大和深澳的。
她俾视一粒尘土或一个细菌。
海的全部面容就是一种力量或骄傲,
她任情的唱出了粗野而旷达的歌。
海,以不可测度的容量,
欢迎了每条江河和溪流。
我模仿着她的姿式,
举起被感情激动的胳臂,
学习着她的热情的拥抱,
和愤怒的反击!

可是,在海的前面,
我的心情也充满了不安和骚扰啊!——
当轮船的马达开始了激烈的跳动,
当汽笛哭泣着告别这城市,
当刀样的船头犁开玻璃似的波浪,
当乘客们爬在栏杆上掉在深思里面,
当送别的友人停止了手帕的摇摆,
当风暴带着盐质的水滴吹打了上来,
当成群的鸥鸟围绕在船顶上
吹响了口笛!……

我站在颤抖的甲板上面,
在这无边的紫黑色的波浪的中心,
用一对无用的眼睛
默默的搜视着变成一条黑线的海岸,
而那是模糊的
也是朦胧的啊!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我的脑子好像打开了一面窗子,
清晰的浮起远别了的
故乡的贫困的画面:
有阳光照亮茅屋的土墙,
有微风吹过庄稼的叶子,——
大滴的眼泪
润湿我的眼眶!

这是我最后一次伤感,
最后一次软弱,
最后一次流泪,
迎着漫天的风暴。
我来啦!
无边的海呀!……


一九四七,四,十四。


自传



1

我虔诚的
站在溶铁的前面
等待跳入考验的铁的溶液……
同志
这是我的历史:

2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
以苦涩的树皮喂养我
以饱含泥土气息的草根喂养我
以没有一点营养素的红苕叶子和糠皮喂养我
以带满毒性的灾难的奶汁喂养我
于是
我觉醒!

3

我像一粒小小的游离物体电子
永远离开那使我厌恶的
而又使我怀念的凄凉的村落

是一个雷雨的交加
平息饥民叛乱的
密布军警的寒夜
那生育我的须发斑白的老人
伸出农民的善良的手
向我作最后的祝福
和告别
远远的
我听见生病的老母在哭号
和稀落的冷笑的枪声……

4

这被矿山和河流拥抱的广阔的中国
虽然不是鲁宾逊漂流的荒岛
但我有着鲁宾逊一样孤苦的漫游生活
和他所幻想的开辟或建设
这荒岛的迷梦

我默默的走遍这国土的每座城镇
用铁手
散布火的种子

那透明的火的颗粒
在饥民们贫血的胸膛燃烧……

5

我至死不变的迷信着:
在这腐烂的流脓的土地
总会有政治鼓励的劳动竞赛的热潮
和拖拉机纵队的骋驰
征服几千年人为的荒旱

6

在短兵相接的苦斗的日子里
我虽在敌人的拳击下铿然跌倒
而,没有举起白旗

当凄风苦雨在窗外暗泣的深夜
我常常摇响脚上的铁镣
作为娱乐自己的唯一的音乐
——那清脆的铁环与铁环相击的声音
比“凡阿林”铜弦的高音还要纤细和闪光
一个杀人的耿直的农民
曾激动的说:“那里有你,那里就是活乐!”

7

同志
现在我回来——
像季候岛寻觅春天一样回来
像磁力吸引的铁块一样回来
请你们严格的审查我的历史
和给我以铁的考验……


一九四七,二,十八日


沉默的时候



是一个春天的没有太阳的黄昏,
是一个使人深思和沉默的黄昏,
是一个容易刺激人类感情的黄昏……

我一个人坐在江边冰冷的石头上,
像受了重伤的用舌头
舐着自己的血滴的野兽,
睁着伤感而又愤怒的眼睛,
傲然的注视着这世界!

这世界被含满雨滴的灰云所蒙盖,
被风的
任性的哭泣所蒙盖!

好像是太阳死去和变黑的日子到来,
好像是土地失去热力和结冰的日子到来,
好伸是地球滑出轨道
和其他星球互相撞击的日子到来,
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
(有生命与无生命的)
都想逃避这必然降临的死的命运,
都想摆脱这握有无限权柄的大得可怕的压力,
都想寻觅一个适宜自己生存的所在,
都赶在自己毁灭以前,
能有片刻的挣扎和解放。

在这样一个诚挚的信念下面:
那些晾在江边的绳索上的破旧的衣服,
用所有的力向上飘扬;
那些白色的水鸟,
在云朵里面迅速的扇动着翅磅和尖叫;
那些小得像树叶一样的小船,
想从水上大胆的飞起!

城市的
密集的建筑物在不安的摇摆;
江河的土红色的波浪,
高高凝起了水柱;
土坡后面的
摇动着头发的树林要从地上拔出来;
暗紫色的云朵闪出火光,
要带来一个巨大响声的爆炸!

看啊!
那些正在劳动的码头工人,
挺着铁一样胸脯,
来迎接这风暴!
那些和波浪作着决斗的船夫,
咬着充满自信心的雪白的牙齿,
来迎接这风暴!
那些密集在轮船甲板上的旅客,
以忍耐,和到新土地的梦想,
来迎接风暴!

——那么,
为什么我的心情这样不宁静?
为什么我一个人偷偷的来在江边?
为什么我寂寞的坐在这块石头上面?
为什么我沉默得
好像永恒的暗夜?……

也好,
沉默,
就沉默吧,
在沉默里面,
我需要一个向敌人袭击的手榴弹,
或一只步枪!


一九四七,四,十二。


总有这一天



总有这一天:

我们像侠客传里面的绿林好汉一样起来,
像保卫圣地的十字军一样起来,
像长毛造反一样的起来,
像反对洋鬼子的义和团一样的起来,
像贯穿欧亚两洲的蒙古骑兵一样
凶猛的任性的起来!……

我们背着生锈的马枪,
我们腰里掖着短刀,
我们穿着被风雨浸蚀的服饰,
我们披散着焦黄的头发,
我们赶着驮着行李和饭锅的牲口,
我们带着身上没有一片布条的孩子们,
我们不分姓氏的,不分家族的汇聚在一起,
好像戈壁大沙漠一般浩翰!

在迷蒙着尘上的阳光下面,
我们急速的行进,
在雾气一样浑浊的月光里,
我们急速的行进,
在雷雨的千斤闸下面,
我们急速的行进,
在黑得分不出物体的轮廓的深夜,
我们急速行进!

那荒芜的没有一颗禾苗的田野,
那白云笼罩的山峰。
那住着青蛙和水蛇的河岸,
那地上落满松针和鸟雀羽粪的森林,
就是我们的宿营地啊!

而晾着衣服的炮架下面,
就是孩子和女人的
最舒适的困觉的好地方!

那个时候
我们的心情是轻松和快乐的,
好像刚迈出狱门的囚犯一样,
自由将永远属于我们,
我们敢尖着嗓子唱歌,
敢用枪子敲破敌人的头盖骨。……

现在,你们
逼着我们把种了几十年的田地和老牛卖掉,
逼着我们把坛罐里最后一把粮食拿出来,
逼着我们啃咬菜根,
逼着我们把年青人拴起来送给你们,
逼着我们在夜里
去跳蓄满黑水的池塘,
或吊死在枯树的枝桠上面!

可是,总有这一天,我们
不会再愚蠢的以我们的肉
喂养你们的肠子——
你们看,人们不是已经成群结队的起来啦,
他们穿着露出膝盖的衣服,
他们披散着焦黄的头发,
他们背着生锈的马枪,
他们腰里掖着小斧头和短刀!……


(一九四七,五,十一夜)


我要回来,北方!



北方,
以冰雪和风沙喂养我,
使我变成“铁”。……

我虽然怀着厌恶的心情,
像到关外挖参和寻觅珠宝的青年人一样,
硬着心肠离开了这块荒凉的古老的土地,
永远漂流在被梦幻装饰的远方,
而,我到死,
也不会忘却这土地啊!

只要我默默的闭起眼睛来:
那些平坦的在天边画出一条黑线的旷野,
那些掩盖在树叶里面的小草屋,
那些坐在河边上吹笛子的放牛小孩子,
那些驮着重载的垂着耳朵的驴子,
和它们的悲哀的眼睛
就清晰的浮现在我的前面!

只要我默默的闭起眼睛来:
那些印着车辙的弯曲的道路,
那些坐在车辕上用皮领子包着脑袋的车夫,
和他们在夜间吹起的响亮的口哨,
就清晰的浮现在我的前面!

只要我默默的闭起眼睛来:
那些皮肤像松皮一样的拱着背的老年人,
那些从没有到过城镇的缠着小脚的女人,
那些杀了人逃避在异乡的善良的年轻人,
那些被地主逼着吊死的尸体,
和他的鼓起的可怕的眼睛
也就清晰的浮现在我的前面!

噢,只要我默默的闭起眼睛来:
我就看到了北方的
种植着高粱的像布满森林的旷野,
我就看到了北方的
像鹅毛一样飘荡在天空中的雪片,
我就看到了北方的
卷着沙土和林木的大得可怕的狂风暴雨,
我就看到了北方的
几乎吞噬了这个世界的
在黑色云朵中大声爆炸的
闪着火光的雷电!

北方啊,
我只要默默的闭起眼睛来,
我就看到了压在北方人身上的
不能衡量的沉重的痛苦啊!……

——可是北方
却是不能永远被侮辱和没灭的!
听说,现在:
那里的污垢的茅屋,
墙壁上刷起了像雪一样白净的石灰,
那里的被蛛网和灰尘蒙蔽的窗子,
贴上了才从城镇买来的窗纸。

听说,现在:
农民们不再穿
堆砌着补钉的涂满油垢的衣服。
不再吃以糠皮作成的
比土块还刺嘴的食物,
也不再以红苕叶和辣子
作为下饭的引料了!

听说,现在:
那些钻在泥土里生活的人,
已经被选为村政府的主席,
那些打死也不会流眼泪的女人,
也作了农救会的干事,
或参加了妇女生产小组。

听说,现在:
不但适龄的儿童
都到国民小学念书去了。
就是没有牙齿的和头发斑白的老年人,
也热心的参加了认字小组,
或民众夜校!

北方,复活和苏醒了,
在它坦露的胸脯上面。
有金色的阳光
照亮人们微笑的脸!……

——北方,
你这以风沙喂养我的
而又摈弃了我的土地啊,
当我含满欢喜的眼泪,
站在秀丽的江南的旷野,
(这里的人民也没有舒适的日子)
向你远远瞻望的时候,
我胸中有火焰
在燃烧!

北方,我要回来的,
我要再一次用发热的嘴唇,
来亲吻你每一粒尘土!……


一九四八,元月改抄。


反 击



我思考了又思考,
在力量的对比上,无疑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劣情势,
但是,我又反击!

这是散兵式的零星的反击,
这是手无寸铁的徒手交锋的反击,
这是孤军深入或契形突出的反击,
这是没有此呼彼应的友军,作为支援和掩护的反击,
这是以意志和梦想的剑刃,亲吻敌人心脏的反击,
这是用自己的嘴唇舐着自己伤口的,
永不停歇的韧性的反击呀!

哦,上海,我再一次孤独的踏进你的领土
好像那位刺杀秦始皇的勇士,弹着铁筑,进了咸阳
也像那位骑着驴子的真正的“人之子”,
带着教义和建设一个天国的幻念,
寂寞的,偷偷的来到耶路撒冷!

我在这座广大的城池里面:
被难以忍耐的饥饿包围着,
被“长老们”狡诈而恶毒的眼睛包围着,
被那些吃着美国香烟的没有真正感情的小市民们包围着,
被那些在耳朵上装置着雷达的狐狸们包围着,
被那些祈祷第三次大战快些降临的
把人血当作有色牛奶的绅士们包围着!……

在这被春天的阳光伪装的美丽的早晨,
我默默的饥饿而疲惫的走在喧嚣的街道上面,
那种难以用言词描绘的凄凉而悲愤的感情,
像火焰一样烤炙着我的肺叶!

为了反击和突围,
我衷心的渴想着在自己身体里面暴发出一种力量,
暴发出一种倒山排海的力量,
暴发出一种火山喷射红色热浆的力量,
或者像民间传说里的仙侠剑客一样,
只要冷笑着哈出一道冰雪般的白气,
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具有神力的宝物,
向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霸们劈下来!

使那些坐在汽车里面欣赏钻石戒指的吸血虫们,发抖,
使那些坐在办公厅里研究杀人机械的钦差大臣们,发抖,
使那些傲然的迷缝着眼睛的,计算利润的投机家们,发抖,
使那些啃咬官僚们脚趾的冒牌贵族们,发抖,
使那些只知道口红价格和出卖色相的贵妇们,发抖,
使那些斜着眼睛看人的两条腿的守门狗,发抖!

可是,当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面,
在那高大的洁净的玻璃片上看见我自己的影子的时候,
我发现我并不是一个英雄似的人物,仅仅是一个最平凡的受难者,
苍白的脸和那只能看到骨节的肌肉,没有一点血色,
蒙满尘垢的头发,像黄枯的草叶子一样,披散在耳朵上面!——
反击!
向谁反击?
怎样反击?
徒然的含着眼泪举起了手,
又无可奈何的降落下来!……

我是焦灼的,也是不安的啊,
我手上的血管像绳子一样澎涨着,
我的眼睛冒着铁块与铁块撞击似的火花
我的脸好像接近火焰一样痛苦和羞涩!

但是,我要反击!

哦,这是手无寸铁的徒手交锋的反击,
这是没有友军支援或掩护的反击,
这是以梦想和意志的剑刃,
去亲吻敌人心脏的反击,
这是一种用自己的嘴唇,
舐着自已伤口的
永不停歇的反击呀!

 


再版序言



  这本诗集再版时,内容方面没有任何增添和删改,只把书名《你在那儿》改成了《开花的土地》。

  目前,由于中国人民革命力量的强大和胜利,使中国腐朽的社会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急变;古老的反动统治已经寿终正寝,人民久久渴望的以新民主主义为基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像慧(彗)星一样闪着光,带着美丽的新生的彩色,出现在东方黑暗大陆。在这样天翻地覆的事件里面,诗人们必须勇敢的坚决的站在劳动人民的队伍当中,肩负起历史交给的新的战斗和建设任务。

  这些诗,在国民党野蛮的统治时期,虽然曾像一根针或一把匕首一样向敌人投击过,但在今天,显然变得寒怆(伧)无力了。因此,读者们不要再把它当作“诗”看待了,就只算作是一个人的(或历史的)血迹和脚印吧!

  在这些血迹和脚印里面,也许或多或少的看到一个新社会生长的简明历程。

  也好,那么就以这个历程作为再出发的基地,向着前面,向着一个幸福的工业国,卷到和封建残余短兵相接的恶斗里面,卷到搬砖接瓦的建筑新中国的事业里面,作一名小兵,作一个工人!……

  诗人,应该永远忠实于劳动人民的事业!

作者 一九五○,二,十五。




王采诗集《给魔鬼》(1947-1948.12)




时代诗歌的最强音

——诗评介:王采《给魔鬼》

吴 季



  这本诗集是从一个我叫他小马的旧书商家里买到的。先前,我从未听说过王采这个人。事后在我自己家里的藏书中翻来翻去,也找不到有关他的资料。朋友说他曾看到过一篇谈穆旦的文章里提及王采。我不得而知。网上只查到一则消息,是诗人曾卓的回忆录里提到的:王采曾担任过《大江》(解放前汉口《大刚报》的文艺副刊)的主编。总之,读罢这本诗集,我非常地振奋惊讶,对作者的诗才和激情亦佩服无已,于是将之全文输入电脑,并置诸旅程文学网的“现代汉诗”资料库中。

  本书列入“文化工作社”的“工作诗丛”第二辑,印行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包括七首长诗和总题为《给魔鬼》的十三首很短的短诗。短诗写于1947年冬到1948春,长诗写于1948年4月至12月——正是腐朽罪恶的官僚资本主义统治政权在中国革命的涛声中崩溃的前夕。书前引用鲁迅的一句话为题记:“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能爱才能文!”

  王采的诗是否受到艾青诗歌的影响,我不知道,猜想是很可能的。他的长诗尤其可能受《大堰河——我的褓姆》的启发:一连串的排比句,激烈而沉郁的情感,充实的内容。然而艾青自己的大多数诗篇却总不能如《大堰河》那样,充满着深切、浓烈、奔放的情感,和深刻朴实的细节。王采的诗里没有艾青大部分诗歌的那种过度散文化、缺乏韵律、平铺直叙、毫无波澜(常常只是一句话拆成数行而已)的毛病;也不像艾青写于四十年代初的那些反法西斯诗歌,完全不能揭示具体的历史氛围与情感,而沦于口号、概念和“纲领文件的诗化”。王采诗中的“我”,是那种忘我地投入对社会的观察、体验和参与的“我”,是充满批判的想像力和省思的“我”。这种批判精神不是来自“上面”所强加的“自我批评”,而是社会现实的激发和面对时代的充分自觉。这种自觉、自然和自由,极大地激发了想像力和艺术敏感,而不是使之萎缩——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抓取并驱策着一切耳闻与目睹的细节及联想。

  《扬子江的颂歌》写“我站在货船冰冷的落满露水的甲板上面”所见所思的扬子江,精神风貌昂扬而明亮:

  这是春天,
  这是人民的胸脯被鎚打得最痛苦的一个春天,
  这是人民第一次在生活里面燃起火来的一个春天,
  扬子江欢喜得
  笑出眼泪!

  诗人继而追溯那些久远的数不清的年代,压迫和反抗、血泪和无望的世世代代,让人强烈地感到历史之与扬子江在激情中融为一体。只是,如今的扬子江置身在“激变的春天”里,正“述说着一个将要胜利的开天辟地的故事!”作者自己则傲然挺立:

  在扬子江的激动的心脏里面,
  我像一个探险家一样傲然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
  我不但有着哥伦布企图证明一个真理的信心,
  也有着他的企图寻获一个新大陆的
  执拗的梦想!

  《给“百灵鸟”》是对自我中心的知识份子(或如我们现在所说的“愤青”)及利己主义者的批判和呼吁:“眯缝起眼睛,像祈祷一样,……讲说着现在已经是结婚的时候了,还没有弄到一个像样的女人,∕讲说着维他命丸可以延年益寿,∕讲说着枯燥的生活,∕像沙漠一样寂寞啊!∕你说你需要刺激,∕需要烈性的致人死命的毒药!”“你憎恨一切,咒骂一切,你梦想放起一把野火,∕让整个世界在你的愤怒的火里毁灭!”而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在山崩地裂的大地震的时代,抱怨和唱挽歌是徒劳的。“我的好兄弟”,诗人呼唤道:“你必须作一个新人,必须作一个真正的人”,“立刻投向人民流出的新生的血液里面!”

  作为一个“知识份子”的我,假如在几年前,是不会如此深切感受到这样的诗中所包容的痛切的真理的,不会感受到与“劳动人民”的分离意味着什么并如何地影响着知识份子的心态和思想方式。

  看看《我来到上海》中这座被某位新左派冠以“革命传统和帝国气象”之名的城市吧,多么像今天的上海:

  哦,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用珍珠,象牙,黄金,和各种华丽的商品装饰的上海,
  这就是用二十世纪的高度的工业建筑的上海,
  这就是升华着人类的堕落的行为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人民的血水和眼泪喂养的上海,
  这就是以经济或政治作为赌博游戏的上海,
  这就是被豪门夺取和压榨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的奴仔们和国际康采恩们统治的上海!

  这里的人,只知道物品和股票价格的高涨和低落,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诱骗和敲诈作为追求生活的劳动,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金钱和色情作为衡量幸福的尺度,
  这里的人,脸部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正直的血色,
  这里的人,仅仅用眼角观察事物,
  他们涂满脂肪的嘴唇,都蓄着狡猾的机智,
  时时刻刻在准备编造甜蜜的谎话!

  这些生活在耀目的繁华中的“高贵的可怜虫们”不会知道: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正啃咬着红色的草根和苦涩的树叶,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在学习着希特勒的富国强兵的故事,

  当然,这些可怜虫们同样不知道人民在反抗。就算知道了,也不过轻蔑地嗤一声“暴民”吧。

  《收获季》描绘了金秋时节农民的逃难,因为“吸血虫”,因为“乡警和保安队的追逐和捕杀”。这俨然是“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残酷的现代版。

  《伸出钢铁的手臂》是一首更具抒情性的,令人热血沸腾的诗。诗人痛斥那些无用的“精英”,那些“用美国奶粉塞满了肠子的绅士们”,文质彬彬的“道学先生们”,和欺软怕硬的“公民们”。他们疲累而麻木,“没有真正的热爱,也没有真正的仇敌,∕没有真正的理想,也没有等待完成的真正的事业”,“受过西洋教育的女人”照旧对着观音菩萨祈福。然而,当作者把眼睛投向更广阔的世界,他看到人类劳作并生息于斯的自然界,看到了太阳(“太阳以各种各样的美丽的珍珠和钻石,∕嵌满了每家的窗子和屋顶,∕嵌满了每条小河清澈的流水,∕嵌满了所有的植物的青葱的叶子,∕嵌满了人们微笑或痛苦的容貌!”这是“在我的(也是千万人的)要求活下去的顽强意志里面”看到的“人类新生的历史的早晨”,作者因此而赞美这太阳下的生活,赞美劳动、战斗和理想,赞美人类重获新生和扭转世界的力量。它更接近于艾青在1937年所写的《太阳》,而不是1942年《太阳的话》中更诗意然而已变得和缓与无力的太阳。

  在这种对历史剧变的预感所带来的希望中,诗人不可遏制地呼喊出他的热望——

  嗨!
  伸出钢铁的胳臂,
  拥抱这世界!……

  《枪的祈祷》,从一个为贫困生活所磨折的平凡人的遭遇和心理出发,以铁一般的逻辑揭示了这场社会革命的必然性,在这个充斥着“人为的恐怖和饥饿”的世界,在这个“绞杀善良人民的屠场”,要想生存下来,要想活得像个人,要想妻子儿女们脸上能“有一点点作为一个人的快乐的微笑”,除了反抗,别无他途。

  《他们来啦!》是“一个长篇的序诗”,一首献给在“这陈旧的腐朽的中国”“将揭开一个新历史的序幕”的战士们的诗。作为序诗,它那昂扬而铿锵的旋律节奏自足感人,但毕竟还不够完整。作者后来是否写下了这个长篇,不得而知。这多少让我有些遗憾。

  书末以《给魔鬼》为总题的那些短诗,就思想和情感而言是相通的:讥刺、鞭挞、希望、战斗。形式上也自然而完整。只是同他的长诗相比,还不能包含那么丰富的内容,和那种回肠荡气、晨钟深省的效果。

  就艺术上说,王采的这些长诗最可指瑕之处在于他不断地反复地使用铺排式的排比句,但是诗人对自然与社会的深刻而全面的观察、丰富炽热的思想情感与体验补救了这一点:没有重复,没有因为内容和感受的贫乏而求助于形式、技巧和语言表面的打磨和掩饰,没有出于谨慎的政治正确而把主题或内容概念化、口号化、象征化。他是整个地同时代,同社会,同斗争融为一体的。愤怒是深思而清醒的愤怒,歌唱是对人类即将自己起来掌握命运的前景的歌唱,乐观和希望则来自对大地震前夕的社会震源的深切的感知。可以说,这是我所听到的那个时代诗歌中的最强音。

 



扬子江的颂歌



扬子江筛动着翠绿的波浪,
扬子江吐着冰雪似的白沫,
扬子江每一粒飞起来的水滴,就是一粒珍珠,
扬子江的底层潜藏着一种向前奔腾的暴力,
扬子江来自喜马拉雅山的万峰之中,
要流向浩瀚的大海!……

今天,
扬子江起得最早!

我站在货船冰冷的落满露水的甲板上面,
我看见扬子江
迎着渐渐消散的夜的黑色起来,
迎着月光似的白茫茫的雾气起来,
迎着几颗快要坠落的星星起来,
迎着湿润润的使人的皮肤感到舒适的微风起来,
迎着从透明的天边显露出来的,
太阳姑娘的长长的睫毛起来!

这是春天,
这是人民的胸脯被鎚打得最痛苦的一个春天,
这是人民第一次在生活里面燃起火来的一个春天,
扬子江欢喜得
笑出眼泪!

在过去久远的数不清的年代,扬子江
曾看见那些穿树叶披兽皮的中国人的始祖,
怎样在参天蔽地的林莽里面,过着恐怖而饥饿的流徙生涯,
怎样在互相厮杀的战乱里面兴起和没落,
曾看见千千万万的企图叛逆的奴隶们,
怎样在刽子手的刀刃下面,让紫红色的血液渲染这土地,
曾看见人民在可怕的麻木的沉默里面,
怎样一代一代的从眼泪里繁殖下来,又一代一代的在眼泪里死去,
曾看见那些把死亡当作避难所的人,
怎样带着没有报复的仇恨,和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幸福的梦想,
让那清澈的无罪的江水,
把他们吞没到水底!……

噢,这永远不会枯竭的和不能衡量的江水,
就是人民流出来的泪呀,
就是人民流出来的血!

在已经飞逝了的黑暗而空虚的日子里,
谁曾听到过扬子江任性的狂笑的声音?——
扬子江只是日夜不停的滚滚的流动,
只是日夜不停地叹息和哭泣,
只是日夜不停的用喑哑的低沉的声音,
唱着一支永不改变的描绘人民苦难的
悲怆的歌!

这是春天,
这是一个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激变的春天,
这是一个在我们的心情上真正蒙满新鲜的绿色,和开满花朵的春天,
这是一个地球跃动和转动得最迅速的春天,
这是一个,被弥漫天地的大火
以千军万马奔腾的姿态
扑向江南的春天!

看啊,
扬子江的全部面容正鼓荡着一种不能掩盖的喜悦,
扬子江的眼睛里流出滚滚的欢喜的泪水,
扬子江的青铜色的胳臂在热情的举动和挥舞,
扬子江伸出卷曲的舌头,一次又一次的亲吻着两岸的土地,
扬子江用一种神秘的粗壮的语言,
在述说着一个将要胜利的开天辟地的故事!

在扬子江的激动的心脏里面,
我像一个探险家一样傲然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
我不但有着哥伦布企图证明一个真理的信心,
也有着他的企图寻获一个新大陆的
执拗的梦想!

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春天的早晨,
当我看见那才升起来的带着林叶气息的阳光,
看见那嵌满绿宝石似的蜡油一样的青葱的树林,
看见那在紫红色的土地上闪耀的黄色的菜花,
看见那在树林里面突然飞起的穿着黑裙的小鸟,
看见那在岸边上行驰的船上的白帆,
和远远的听见那冷笑的稀落的枪声,
我有着像扬子江一样的快乐,
我的眼睛里潸然的流出发热的眼泪!

——扬子江,
更大声的笑起来,
让我和你,和所有的全中国人民狂笑的声音,
凝结成一个钢铁似的整体!

1948.4.4



给“百灵鸟”



生活是一个残酷的熔铁炉,
它常常按照着自己的规律和容貌,
铸造一些适合自己要求的软体动物,
不能驾驭或支配生活的人,
就必定被生活所熔解。——
我的好兄弟,
你明白这个吗?……

你看:
你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你的背驼着,两手直垂,肩头隆起,
你的梳得光光的发缝中间,集满尘垢的碎屑,
你坐立,走路,规矩得像唱戏的老生一样,
你的暗淡的眼睛,是那样凄凉的睒动着,
你说话的空洞的声音,
缺乏闪光和彩色!

你这些外在的表情和仪态,
说明你的心情已经习惯于在吃人兽的舌尖上跳舞,
说明你注射了吗啡的意志,正在追求一种颓废或麻醉的快乐,
说明你的生命已接近黑暗的墓穴的边沿,
说明你理想和信仰的花,在你胸膛里失去了养料,
说明你将从一个强大的力量里面游离出来,
像一粒小小的水滴,离开浩瀚的大海!

这对你,
是一次严重的考验,
也是最后一次的考验!

我每次和你相见的时候,
你就用一种病态的抖颤的声音,
讲说着保存自己,就是保存实力,
讲说着鸡蛋永远碰不坏石头,
讲说着狐狸嘴上的触须,刺着你的屁股,
讲说着大指挥家,给人家擦皮鞋是一种羞耻,
讲说着知识份子的臭嘴巴,没有吃过人民的脂肪,
讲说着这是集体事业,不要冒充英雄!

再不,你就眯缝起眼睛,像祈祷一样,
讲说着幻想一件花条衬衣的迷梦,
讲说着一条血红的领带,会使你减少十岁年龄,
讲说着现在已经是结婚的时候了,还没有弄到一个像样的女人,
讲说着维他命丸可以延年益寿,
讲说着枯燥的生活,
像沙漠一样寂寞啊!

你说你需要刺激,
需要烈性的致人死命的毒药!

当你喝过烧酒,
静血管在你额角上结成绳子的时候,
你瞪着像化石一样的眼睛,
你的嘴角上涂满花生米白浆似的吐沫,
你咬响你宽大的雪白的牙齿,
你一口一口的喷着纸烟的浓雾,
你高高举起像树叶一样枯萎的手掌,
你憎恨一切,咒骂一切,你梦想放起一把野火,
让整个世界在你的愤怒的火里毁灭!

可是,你也常常像一个等待屠刀的小兽,
默默的坐在窗子前面,
流着眼泪,低低的叹息着,
在空虚里去寻求充实。

不知道你是不是曾经思考过: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态度和心理状态?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旧社会污秽的垃圾,
常常的埋藏在你的思想里面?

我想了又想,
我总觉到你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
你只会在笼子里面流泪,唱歌,愤怒,和梦想着广阔的土地,
却永远不能像鹰一样在雷电里面享受恐怖的快乐,
因为你舍不得丢弃主人赐与的几颗米粒,
和担心笼子外面有折断翅膀的风暴!——
你的生命缺乏真诚的热爱与憎恨,
缺乏果敢的反省和行动的信念,
缺乏一种向着进取和突击的
壮烈的火焰的燃烧!

——飞出来吧,
从那狭小的思想的笼子里飞出来吧!
只要你肯走出一步,
你就会看到人们为了争取片刻的喘息时间,
在怎样撕杀和啃咬,
你就会看到亚洲这块依山靠海的土地,
在怎样经历着脱胎换骨的痛苦,
你就会看到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所未有过的大事件,
在怎样以一种山崩地裂的大地震的姿态,
降落到我们呼吸的时代!

在这个大激变的前面,
假如你不再低着头去追觅过去的脚迹,
你不再用嘴唇去亲吻那苍白的墓碑,
你不再去作旧时代的送葬或唱挽歌的人,
你不再梦想作大杀人犯的垫脚石,
你就得
立刻投向人民流出的新生的血液里面!

我的好兄弟,
你必须作一个新人,必须作一个真正的人,
因为,在新生和死灭的残酷和战斗里面,
不许有一粒渣滓存在!

1948.5,中旬




我来到上海



为了表达我的悲怆而又激动的情感
我想大声的吹出一串尖利的口哨
或唱起一支描写英雄们事迹的歌……

哦,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用珍珠,象牙,黄金,和各种华丽的商品装饰的上海,
这就是用二十世纪的高度的工业建筑的上海,
这就是升华着人类的堕落的行为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人民的血水和眼泪喂养的上海,
这就是以经济或政治作为赌博游戏的上海,
这就是被豪门夺取和压榨的上海,
这就是中国的奴仔们和国际康采恩们统治的上海!

上海,我来啦,
我带着一个探险家的意志和梦想,我来啦,
我像逃避荒旱的农民一样,携妻带子,和一些简单的用具,我来啦,
我像古代过着流徙生涯的游牧部族一样,
在毒蛇猛兽的残酷的鼻子尖的下面,
我来啦!

这座城池是广阔的,
广阔得好像包围着尼罗河的大沙漠,
可惜在这沙漠里面,并没有映着落日的辉煌的金字塔,
和那庄严的象征着大自然的威力的狮身人面像,
让那些可怜的旅者,俯伏在前面,
奉献出近乎绝望的虔诚的祈祷。

我茫然的(但是昂着头)在这喧嚣的街道上面走着,
在大建筑物的脚下,像蚂蚁似的走着,
在车辆与车辆之间,急促的走着,
我蓬松着落满尘垢的长发,
穿着比路边上等待施舍的乞丐还破旧的衣服,
啃咬着土块似的僵硬的焦涩的烧饼,
唏嘘而慨然的走着!

这时,我恍然想起:
魏晋时代的圣者(刘伶和阮籍们),
怎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身体,提着点亮的灯笼,
用疯狂的行动讽刺着他们生活着的不合理的社会,
和给那些暴虐的王公侯伯们以恶毒的嘲笑!

这里的人,只知道物品和股票价格的高涨和低落,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诱骗和敲诈作为追求生活的劳动,
这里的人,只知道以金钱和色情作为衡量幸福的尺度,
这里的人,脸部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正直的血色,
这里的人,仅仅用眼角观察事物,
他们涂满脂肪的嘴唇,都蓄着狡猾的机智,
时时刻刻在准备编造甜蜜的谎话!

他们从来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正发生着怎样的事变——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正啃咬着红色的草根和苦涩的树叶,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有人在学习着希特勒的富国强兵的故事,
在那不远的地方,
不是正有千军万马迎着敌人射击的U.S.A.制造的子弹前进,和袭击!

我思考了又思考:
我总觉到这座城市的公民们,好像生活在塔尖上一样,
虽然这塔的基层已经动摇和快倒塌了,
而这些高贵的可怜虫们还把坟墓当作天堂,
还把骷髅当作唯一的美人——

哦,上海,我来啦,
我带着一个探险家的梦想和意志,我来啦!……

我的嘴有些焦渴,
我的胸脯里有火在燃烧,
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安地颤抖,
在难以譬喻的愤怒的,激动的,悲怆的心情里面,
我想大声的吹出一串尖利的口哨,
或唱起一支描写英雄们事迹的歌!

让这口哨或歌声,
像带着白热化的光芒的突然爆炸的雷电,
像天崩地裂似的大地震,
像被狂风暴雨激起的海啸,
劈向人们蒙昧而麻木的心脏!

上海,你什么时候才会从睡梦里醒来?……


1948.4,中旬




收获季



麦子熟了要收割,
不要让金黄的麦粒,
从枯黄的麦芒里面一颗一颗的掉在土里。——
这是一个唯一的,
收获的好季节啊!

你看,
在江南肥沃而湿润的平原上面,
这阡陌相连的黄滚滚的麦田,
真像弥漫天地的大水,
不知从那里流来,
又向那里流去!
而那些稀落的矮小的农舍,
和那些涂满发油似的浓绿的林子,
就是黄色波浪里面的
岛屿!

这里,
有风,任性的吹着,使人的胸襟清畅和开扩,
有雪一样洁白的云朵,悠然的从屋顶上飘过,
有成群结队的鸟雀,喧嚣着,飞向远处,
有浅浅的小河,映着老树和草丛的影子,
美丽得好比一幅古典的油画!

你想,在这样的情景里面,谁会相信:
这就是农民“无立锥之地”的贫困的农村?
这就是被观音土和红色草根磨折的农村?
这就是残酷的封建地主,官僚,和外国帮凶侵蚀的农村?
这就是无时无刻不在演着服毒,跳河,上吊的悲剧,
而使死者饮恨千古的农村!

但是,
无疑的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你看,
每一个麦穗,真像姑娘们的大辫子,
每一个麦粒,真像珠子一样硕大和闪亮,
每一个宽大的麦叶,真像花盆里的兰草,
每一个麦楷,真像化验室里的玻璃管,
啊,每一寸土地,就是一寸黄金,
每一块土里面,
都包含着一个幸福的梦!

可是,现在,
麦楷都一丛一丛的扑倒在泥泞上面,
麦芒和麦根都已经生霉和腐朽,
麦叶也都卷曲和碎烂了,
那么为什么还没有人
来收割呀!

麦子熟了必须收割,
不能让金黄的麦粒,
从干枯的麦芒里面一颗一颗的掉在土里!

那些像青铜雕像一样的年轻人,
那些像水牛一样辛劳和健康的年轻人,
那些永远闭着厚嘴唇的年轻人,
那些颧骨突出,比火炮还烈性的年轻人,
那些受了欺压的,偷偷练习“少林”拳的年轻人,
那些常用清亮的嗓门,爱唱“八刹庙”的年轻人,
都到那儿去了?

在这广阔的无边的麦田里面,
只有一个包白头巾的女人,正在坐在田埂上喂孩子的奶,
和一个黑瘦的提着镰刀的老人,
瞪着干枯的眼睛望着麦田叹息,
(风吹起他斑白的须发)——
这美丽的麦田,
真像一片没有人迹的旷野!

在过去的日子里,
不管收获的粮食是不是属于他们,
而他们毕竟还曾快乐或痛苦地劳作着,
现在,他们索性一丝不留的
离开了这土地!

是的,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也是一个人为的灾荒的季节,
只有这麦田才能证明,他们,
就是种出鸡蛋大的米粒,也喂不饱吸血虫的肚皮,
就是种出几千斤的大财宝,也填不满吸血虫的钱柜,
于是,他们,在乡警和保安队的追逐和捕杀下面,
不得不背着简单的用具,
在暗黑的深夜,
悄悄的告别了生育他们的
而又迫害他们的村落!

同时,这麦田,也证明,
他们怎样以一种英雄的气势,
扑向那正在燃烧的熊熊的大火!

这火,以千军万马向前奔腾的步伐,
席卷起江南的森林,旷野,乡村,
和这等待收割(而再无法收割)的麦田,
不久,这麦田也将升起烟雾和火焰,
也将变成一片复仇的火海!

那时,
那些年轻人,会再一次出现在这土地上面,
来收获真正属于自己的麦子,
和成群结队的向那飘过白云的蓝色天空,
唱着欢声雷动的歌!……




伸出钢铁的手臂



像游荡在山野里放牛的孩子一样,
向着绿濛濛的山谷和林子,粗声粗气的喊叫一阵也好,
用不成腔调的嗓门唱一段感叹人世艰难的“萧恩打鱼”也好,
再不,任性而又放肆的
对着那悠然的飞着云朵的天空,
叽叽嘎嘎的傻笑一阵也好!……

让那些用美国奶粉塞满了肠子的绅士们,
让那些文质彬彬的有着鹰嘴鼻子的道学先生们,
让那些欺软怕硬的像阴谋家一样看人的公民们,
都斜着吊死鬼般的眼睛,
向我们呕吐,
向我们吐口水,
向我们用比蝎子巴巴还恶毒的话语,
像苍蝇嗡嗡一样唠唠叨叨的嘲笑吧!

他们除了只懂得世俗的点头和鞠躬以外,
除了仅会拿金子装璜噬血的牙齿以外,
除了甘愿替大杀人犯作媚上谄下的跟班以外,
他们无知得像一条吃泥土的虫子,
你们说,他们有什么智慧来解释:
一颗灿烂的星为什么要发光,
一朵鲜艳的小花,为什么要结出丰满的果实?
一个褴褛的旅者为什么永远跋涉在自己的理想筑成的道路上面,
和举着准备在五步以内
割取敌人首级的武器?

——哈!
好一片光,
好一片热,
好一片结红挂彩的土地!

是谁,把这个世界的铁锈般的尘垢洗去?
是谁,为这世界缝制了一身华丽而光泽的衣服?
是谁,给这世界灌注了一种年轻的生命?
是谁,点燃了这世界的要求繁荣下去的强大的力量?
是谁,使这世界暴发出了像江河奔腾一样的
冷酷而又快乐的充满胜利信心的笑声?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像一池生满藻类植物和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死水,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像一个生着三期肺病的咯着血丝的病者,
昨天,我还看见这世界,
徘徊在没有指针的十字路口,
像一只受伤的倒在旷野里的小兽,
茫然的闪动着那双哀伤的眼睛!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面:
人们没有真正的热爱,也没有真正的仇敌,
没有真正的理想,也没有等待完成的真正的事业,
只是无可奈何的揉搓着发酸的脊椎骨,
只是疲累的打着不带任何感情的哈欠,
只是在麻木的睡眠的状态里面,
等待着阎王爷的最后的怜悯!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快毕业的大学生躺在钢丝床上,
默默的读着才从弄堂里租来的“连环图画”;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高级公务员在办公室里,
津津有味的向他的部属赞颂着“乐戈从良记”的伟大事迹,
我也曾亲眼看到一个受过西洋教育的女人,
在神庙里没有一点羞耻的跪在观音菩萨面前
祈求神的保佑和赐福!

可是,今天,
在我的(也是千万人的)要求活下去的顽强意志里面,
透过层层叠叠的尸骸的黑影,
我看见这世界正在迅速的变化和新生,
好像春天在风雪里突然降临,
使每种物体都显示出一种鲜亮的耀眼的彩色!

我是才从臭虫和蚊子围攻的暗夜爬起来的,
我是才从致人死命的大病里爬起来的,
我是才从那些颓废主义者的冷笑里爬起来的,
我铁塔似的昂然的站立在大地上,
清晰的看到了这透明的世界,
像那位“桃花源记”中的渔夫一样,
看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哈,你看,
太阳以各种各样的美丽的珍珠和钻石,
嵌满了每家的窗子和屋顶,
嵌满了每条小河清澈的流水,
嵌满了所有的植物的青葱的叶子,
嵌满了人们微笑或痛苦的容貌!

同时,太阳,
也把花香和润人皮肤的水蒸气,
大量的投扔到我们居住的地球!

在我的前面,
有面目黧黑的工人们滚动着笨重的木箱,咬着雪白的牙齿,
有赤裸着青铜色的肌肉的车夫,推动着板车的轮子,沉重的滚过,
有修理铁器的工人,举着氧气管,向铁器喷射着紫红色的火,
有马路工人扬着鹤嘴锄,吃力的向下劈落,
有数不清的像寻觅米粒的蚂蚁一样的人群,
在街道上急剧的拥集着走过!

他们众多的脚步的声音,
他们高声说话和叫喊的声音,
他们低声叹息和哭泣的声音,
他们大胆的冷笑的声音,
他们在劳动时候的嗨呀的声音,
伴着这世界的齿轮和齿轮啃咬的声音,
组合成一部壮大的,几乎震聋耳朵的
时代的交响乐!

这是一种热爱生活的,
热爱劳动的,
热爱战斗的,
热爱理想的交响乐啊!——
在这神圣的音乐里面,
人类的历史
正翻身!

迎着人类新生的历史的早晨,
我蓬散着日久未曾修剪的头发,
从那狭小的暗黑的房屋里走出来,
在我激动的和凄凉的心情里面,
浮现出像晨霞一样清新的颜色,
我的隆肿而发酸的眼睛,
含满湿润润的欢喜的热泪!

让我像山野里放牛的孩子一样任性的喊叫吧,
任情的大声的狂笑吧,
因为,我,
第一次从这世界的腐朽的尸骸的黑影里面,
看到了一种强大的而将作为扭转这世界的
新生的力量!

嗨!
伸出钢铁的胳臂,
拥抱这世界!……


1948.7,中旬




枪的祈祷



地球围着太阳的轨道旋转,
我们围绕着生活所给予的狭小的圆圈旋转。——
这一个短促而又苍白的日子,
在时间“过去”的黑色的迷茫的大海里,
又无声无色的消失了!

这就好像在磨房里拉磨的小驴一样:
我们的身上绑着皮制的笼套,
我们的眼睛蒙着肮脏的黑布,
我们垂着细长的流着汗水的脖子,
我们身上落满白雪一样的灰尘,
我们迈着酸痛的疲倦的脚步,
我们围着这古老的石头做成的磨盘,
永远不停止的悲哀而又凄凉的走着,
走着!……

在一种难以忍耐的饥饿和疲困里,
夜,再一次降临到我们生活着的世界!

夜,
从虚渺的空旷的天顶降临,
从生满莠草的看不到边际的旷野降临,
从古庙一样阴森的树林降临,
从蓄着臭水的飞翔着虫类的池沼降临,
从竖满碑牒的被乱草掩盖着的坟墓降临,
从人们麻木的灵魂,
和闪动着泪光的眼睛里
降临!

夜,是一个粗壮的穿着黑衣的强盗,
他用细沙涂瞎我们的眼睛,
用棉花塞起我们企图喊叫的嘴,
用石头压住我们的胸脯,
使我们的眼睛再不能分辨颜色,
我的血管里澎涨的血液,
要爆炸
和喷射呀!

我铿然的倒在地板上,
(那是我临时睡眠的床)
再从地板上像在恶梦里惊醒一样蓦然立起,
我的眼睛里泛滥着火的流汁,
我的晕眩的沉重的脑袋,
只单纯的思念着我要活下去,
我要飞出这间转不过身子的小屋,
我要报复,
我要杀人!

这是决定性的生与死的最后的时间,
在这个世界的人为的恐怖和饥饿里面,
我们宁愿在大杀人犯的刀子下面犯罪,
也不能像遗失倒在路边上的无家可归的小牲口一样,
等待活活饿死!——
我需要米呀,
我需要盐呀,
我需要一件遮盖“羞耻”的衣服呀,
我需要一间只能遮蔽风雨的简陋的小屋呀,
我需要妻子和儿女们的脸上,
应该有一点点作为一个人的
快乐的微笑!

可是,
我不是那位“点石成金”的神仙,
我不是传说里面的能使泥土变为食物的神通广大的僧道,
我不是“七侠五义”里面描绘的杀富济贫的
飞檐走壁的英雄好汉,
我只是一个人,一个被人用脚蹁踩的平凡的人,
我虽然在苦苦的思索里面,
用尽了所有的机智和智慧,
也没有方法敲开这个缠绕我的生活的练锁,
我仅仅像一个被幽禁的囚犯一样,
在这狭小的房屋里无可奈何的焦灼着,
和颓然的用无力的手,
扶在落满尘土的窗棂上面!

窗外:
就是无边的暗夜,
就是淹没了一切的不能测度的黑色的海,
就是被蛇蝎盘据的阴森森的洞穴,
就是那片绞杀善良人民的
屠场呀!

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缭乱的心情里,
我梦想变成一只硕大的飞禽,
让我从这窗子上闯出去,
让我展开雷闪一样光亮的翅膀,
让我飞翔在夜的黑色的天空,
让我飞向那些像“郭如鹤”一样的领导的军队里面,
让我蓬松着长发,穿着永不换洗的衣服,
让我提着一支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步枪,
让我在这暗夜里,沿着田埂机警的走着,
让我跟着那些俯伏前进的行列,
像一个锐利的箭头,
指向挚热的战斗的火海!

在那里,一秒钟的生活,
也会有真实的代价和意义!

哦!——
这是暗夜,
这是饥饿和烦恼困惑的暗夜,
这是拉着生活的石磨,流尽眼泪的暗夜,
这是时代的恐怖而寂寞的暗夜,
这是最后的生与死的没有笑声的暗夜,
我们宁愿在大杀人犯的刀子下面犯罪,
也不能等待活活的闷死或饿死!

我扶着窗棂,
我注视着窗外的空虚而又黑暗的世界,
(像那些跪在神像前面祈祷的虔诚的善男信女)
我的炎热的眼睛上弥漫着泪,
我用没有声音的言语,
默默的祈祷:

“给我递过一支枪来!……”


1948.8.12



他们来啦!


    ——一个长篇的序诗


他们走来!……

他们乘着历史的金色的轮子走来,
他们从饥饿和被仇恨激怒的火里走来,
他们从痛苦的核心,
从焕散着希望的光芒的理想里走来!

他们涌动着,
他们奔驰着,
他们大声的喧嚣或唱着歌,
他们弯曲着胳臂,提着像森林一样排列的来复枪,
他们拖曳着沉重的炮车,炮车的轮子急剧的转动,和大声的隆隆,
他们昂着头,骑着鬃毛飞动的,嘴上溅出白沫的战马,
他们如同巨人,顶天立地,
横跨过土地上的城镇和村落。

在他们的前面,这陈旧的腐朽的中国,
好像经历着旷古未有的大地震,
山岳在摇撼和破裂,
江河在泛滥和呼啸,
被压抑的土地的核心,
要喷出铁的溶液来呀!

他们是众多的,
众多得好像天上的数不清的星!
他们来的时候,
把花的甜蜜的香味,
把太阳的绯红的颜色,
把水晶的透明的洁净,
带给这世界!
把露着美丽的牙齿的微笑,
把捏痛手指的亲热的握手,
带给这世界!
也把一种强烈的要求生存和复仇的意志,
带给这世界!

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便有面目黧黑的人们,从罪恶里伸出欢呼的手,
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的以人血当牛奶喝的人,就变成胆小如鼠的丑角,
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的荒芜的土地,就结出鸡蛋大的米粒,
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就有温暖而美丽的春天出现,
他们走到那里,
那里就会飞扬起安居乐业的快乐的歌声!

哈,他们来啦,
他们提着崭新的来复枪来啦,
他们拖着重炮,和骑着高大的战马来啦,
他们众多得好像天上的星,
他们以千军万马奔腾的姿式,
浩浩荡荡的来啦!——

他们将
揭开一个新历史的序幕!

1948.12.15




给魔鬼(短诗集)



  我等待你

暗黑的深夜
门外
有脚尖轻轻的移动的声音——

是提着铁练的恶鬼也好
是杀人不贬眼的强盗也好
我带着嘲讽的冷笑,坐在小桌前面
等待你
哗啦一声推开木门……


  画像

你的脸上有不锈钢的颜色
你的眼睛
笑得诚挚而亲切
可是你的嘴唇上
却含满狡诈的机智
你梦想用天大的谎话
蒙蔽一个世界


  丑角

声音是嘶哑的
腮膀子是红肿的
腥臭的吐沫星子在喷射
把黑色解释为白色
把残酷的地狱描写成美丽的天堂
把败退说成头等胜利
把人民的血
当作有色的牛奶……

  百合花

一个圣者曾向他的门徒说:
“你看野地里的百合花
开放得多精致啊
所罗门王极荣华的时候
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一朵花呢!……”

当然,以人血作为饮料的人
永远不朽和一朵小花相比


  奴才

在你的主子面前
你庄严的鞠躬,点头
  和用妓女一样的声音媚笑
这种卑贱的神态
真有点侮辱你的
  梳得光亮的头发
  和挂在你胸上的黄澄澄的金表练子!


  人性

挺直愚蠢的脖子
也把灰暗无光的眼睛
骄傲的向前平视……

——你这得志的小人
只知道老鼠的智慧
是世界上第一等有用的才能


  定律

是冰块也好
是杀人的刀枪剑戟也好
凡是接近火的
必被溶化


  滚开吧

哈哈
你笑我的裤子露出大腿,
你笑我的脚趾变成破皮鞋的牙齿
你笑我的头发为什么不曾修剪
你笑我在这刮风的冷天
为什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滚开吧这个世界并不需要羞耻


  日出

我的窗子上嵌着透明的金片
窗外蓝色的天空
深红色的屋顶
和墙壁上的石灰
都像洗过一样新鲜和洁净
不知道昨天还在蛀蚀这个世界的虫子们
统统死掉没有?


  针乳

通向明天的路
只有一个针孔
而我们前仆后继的
要从这小洞洞里钻出去


  铁

烧红的铁块
在鎚与钻之间
开起花
和散布火的种子
一个声音问我:“你是谁?”
我说:“是铁!”


  施舍

我可怜的弟兄
——亚细亚的子民
停止你要求施舍的呢喃吧

你的悲怆而贪婪的眼睛,所企求的
我无法如愿以偿的
给你以低微的满足

如果一把米,或一张贬值的纸币
能把你从“苦海”里面拯救出来
我愿意割下自己身上的肉
作为慷慨的施舍


  给魔鬼

我把脸坦露给你
也把胸坦露给你
任你抽打
任你用滴血的嘴啃咬

普罗米修斯
不是也曾经把他的血肉
交给你的同类……


(一九四七年冬天一九四八年春)

 

附录:其它诗作及相关材料与评论




悲愤的悼念


——敬致若飞、叶挺、邦宪、邓发诸先生在天之灵


噢,城市停止了它的喧嚣,
乡村正在低低的叹息,
千千万万的人民默默的俯下首来,
为了哀悼你们的不幸的死难!

在这荒凉的亚西亚的沙漠上,
人民不能没有你们啊,
因为你们是这暗夜时代的
高高的树在天空中的,
明亮的灯塔!

人民自从看到了你们,
才没有了无可奈何的哭泣的声音,
人民自从看到了你们,
才敢大胆的扭断了臂上的枷锁,
人民自从看到了你们,
才在北中国出现了一块
美丽的自由的幸福的土地!

是谁用铁拳打落了,
日本法西斯满嘴的牙齿?
是谁毫不抵抗的一直溃退到云南、贵州?
是谁一口吞噬了受降的果实?
是谁坚持一党独裁的政权?
是谁撕毁政协决议进行内战啊?——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们早就明白啦!

现在,
当你们遇难的噩耗,
像雷一样霹落下来的时候,
我们都哭泣了,
这个世界都哭泣了!……

可是,你们并没有死,
因为你们亲切的眼睛,
仍然清晰的活在我们的心里,
因为你们响亮的拯救人民的喊声,
还那么有力的
撞击着我们的灵魂,——
我们举起你们遗留下来的火把,
我们举起你们遗留下来的投枪,
我们踩着你们的脚迹,
我们带着悲哀和愤怒来啦,
你们安息吧!……


(原载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九日《新华日报》)



小曲三章



一、雨

是谁的眼泪
从天上滴滴掉个不住?……

只有这眼泪的冲洗
土地上才会生出新的嫩芽!


二、野花

真好看啊!
在你胚形的花瓣里,
倾注了满满的阳光!

你永远吸取着鲜红的血液,
你也插根在玉色的白骨,

因为在你的脚下,
永远睡着我那
为真理而饿死的友人!


三、星

星儿在天上闪耀着,
好像在浓烟里飞舞的火花;
不管这火花怎样微小,
它把深黑色的没有边际的天空,
烧成了无数的透明的小洞。


刊于《艺风》1945年第1期





在不能忍耐的痛苦里,
我又把你
从黑铁鞘中拔出。

比我热爱过的恋女,
更可爱的宝剑啊,
怎么你的周身,
生满了毒疮样的霉锈?

我来用舌头,
舐净你的锋刃,
我将再度让敌人的鲜血,
把你好好的喂哺。

只有你才能拯救我,
从不能忍耐的烦忧里,
只有你才能给我带来自由。


一九四三,六,三十。
刊于《文学》1943年第6期




渔夫和渔妇




“你不要难过吧!
分离的怨哀。
如同黎明时候,
灰色天空中残淡的月亮,
不久它将在
耀眼的朝阳般的
希望的光芒中消失。
你不要难过吧,
一切我都知道珍重!”

   春风戏弄着水波。
   水波摇摆着小船。

“不,阿黑的爷,
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喜愉得好象第一次,
在黄昏时的古岩旁。
你用温热的手掌,
轻轻摸过我才隆起的胸肌。——
不过当你在远方那
月亮和树的阴影轻指的碉堡,
一个人放哨的时候,
不要记挂我和阿黑,
因为愁虑的绳索,
会消没你的勇气……”
   少妇低下头,
   用黑长的头发,
   遮掩起
   淌流泪水的眼睛。

“我去后,
生活将像不能比拟的高山,
紧紧把你们压住,
我在战地寒冷的夜晚,
在星斗的照耀下,
我将用思念作一只小船,
在泪的河流上,
划入你烦扰的梦,
给你以绮丽的抚慰。
——阿黑的妈,从今天起,
你将代替我撑船,打桨,挥篙……
风浪大时,
不要把船划到江心的急流——
当大地开遍鲜艳的花朵,
等我像燕子似的,
从辽远的异地飞回,
来寻觅那老窝时,
我闪亮的刺刀上,
将给你们带来阳光与自由……”
   在飞舞云朵的空中,
   在生着树林的山脚下,
   在那波动着人群的广场上,
   漂来了军号疯狂的吼叫。

“阿黑的爸,
快去吧!
军号犹如一个受敌人蹂躏的女人。
在诉说着,
那不能忍耐的憎恨;
军号犹如一个挣脱镣铐的奴隶,
用嘶哑的声音,
号召着所有的人冲过去,
快去吧,
阿黑的爸……”

   年轻的渔人,
   放开少妇的手,
   他那急剧前进的身影,
   划破了地上的阳光,
   少妇抱着才会咿呀的孩子,
   睁着含泪的眼睛,
   坐在摇摇的船头,
   追视着那已变成黑点的背影。


1943年11月14日改稿
(选自《诗月报》之二)

 




胡风致王采的三封信



致王采①


1943年4月24日自重庆


王采先生:

  诗稿收到,读过了。我读得出你的热情,是这热情产生了你要歌唱的善良的愿望。但照我看,你的热情还只是止于一般意识上的反抗或追求,并没有从具体的生活遭遇中碰出你自己特有个性的花采。再加上文字的感觉敏感性不强,所以呈现到读者的眼里就成为类似平庸的东西了。

  四篇中,以《火把的歌唱》较好,因它略略传达了一点情绪的波动。《渔夫和渔妇》最坏,这完全是从卑俗的宣传见地上硬做出来的。决不会有那样八股文情怀的渔夫渔妇的。

  我觉得,你现在的问题不在多写,倒是要多读些好的作品,由这养成对于文字的洁癖和敏感性。

  说得很笼统,不知道可供参考否?

      匆匆 即祝

  努力

胡风 顿首
四.廿四日


① 王采,《七月》的一位读者。——编者注



2. 1943年6月23日自重庆


王采先生:

  诗稿送上。从一个理念出发,全个作品都是为了表现这理念而构成的,可不可以算是诗呢?可以的。有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鲁迅的《野草》内若干篇。

  但这需要大力,甚至可以说是神力,使作品内每一条筋肉都是活的生命,因而非现实的意象才能取得比现实的东西更现实更活的生命。这不是容易的。

  看你的这一篇吧,当然,感情是有的,然而却尽是廉价的发泄。要写,写你亲切感到的东西罢,而且要朴素地写,每一个字都要负责,对自己的心情负责。

  我已搬下乡了。

      匆匆 祝

    好

胡风 顿首
六.廿三日

 

3. 1944年6月21日自重庆


王采先生:

  二诗读过。我觉得是好的,虽然《山城夜曲》已经忘记了,说不出比较来。这里面有作者的真诚的情热。太直率了一点,这种性质的诗大概免不了的。但宜切戒,这种情热蓬勃的形式当情热不充沛的时候,绝对不宜勉强去写。稿子在这里,看有发表机会否。

  要见面,得便时是可以来的,没有踌躇的必要。

      匆匆 祝

    好

胡风 顿首
六.廿一日




资料四则



  《诗创造》发衣作品强调大方向一致,并无门户之见;也反对“明星主义”,除了发表不少名诗人作品外,还大量选用青年人的优秀诗作,其中初来者的作品即占三分之一。诗人邵燕祥当时还是个中学生,他投寄的诗作《晴天》就发表在《诗创造》第二年第二样上。与“七月派”有着较深渊源的诗人庄涌及王采的作品,也都在显著地位刊登。①

① 林宏、郝天航:《关于星群出版社与〈诗创造〉的始未》,载《新文学史》第3 期,第137、138页。
 

——《世纪诗星——臧克家传》第八章:驶过急浪的船

 


  关于端木的为人,有些议论。不外是两个字,一是冷,二是傲。端木交游不广,没有多少人来探望他,他也很少到显赫的高门大宅人家走动,既不拉帮结伙,也无酒食征逐,随时可以看到他在单身宿舍里伏案临帖——他写“玉版十三行洛神赋”;看书;哼桂剧。他对同人疾苦,并非无动于衷,只是不善于逢年过节,“代表组织”到各家循例作礼节性的关怀。这种“关怀”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至于“傲”,那是有的。他曾在武汉呆过一些时候。武汉文化人不多,而门户之见颇深,他也不愿自竖大旗希望别人奉为宗师。他和王采比较接近。王采即因酒后鼓腹说醉话“我是王采,王采是我。王采好快活”而被划为右派的王采。王采告诉我,端木曾经写过一首诗,有句云:

  赖有天南春一树,
  不负长江长大潮。
  ……

  这可真是狂得可以!然而端木不慕荣利,无求于人,“帝力于我何有哉”,酒后偶露轻狂,有何不可,何必“世人皆欲杀”!

——汪曾祺《哲人其萎——悼端木蕻良同志》

 


  抗战胜利后至湖北解放前夕,全省有各种日报70余家,主要报纸都有副刊。

  汉口《大刚报》有文艺性副刊《大江》、综合性副刊《珞枷山》,其中又以《大江》最有特色。《大江》是1946年初在中共中央南方局工委文委书记邵荃麟支待下,由葛琴与曾卓创办的。1946年秋邵荃麟、葛琴、曾卓离汉后,由端木蕻良、王采主编,同时还借了一块版面给邹荻帆、胡天风,由其编辑《北辰》诗双周刊。1948年《大江》由胡天风主编,年底又由曾卓编辑,一直到解放。

  《大江》副刊在党的领导下,经过中共地下党员的努力,办得很有气势,富有战斗力,在读者中影响较大。1946年4月8日《大江》在欢迎投稿的《致读者》中,向作者提出要求:“文字力求朴素,情感必须真实,凡玩弄字汇、无病呻吟、空洞贫乏以及风花雪月的作品,是决不会被读者所欢迎,我们自然也不愿意刊载的。”那时许多著名作家参与耕耘这块园地。茅盾、肖军、艾芜、臧克家、靳以、何家槐、沙汀、孙伏园以及一些新作家,都把有较高艺术性、战斗性的作品投向《大江》。该刊一开始即连载茅盾翻译的苏联作家卡达耶夫的名著《团的儿子》和他写的《游苏日记》。邵荃麟也常为《大江》写稿。1946年10月,国民党片面召开国民代表大会,有人彷徨无措,邵荃麟写了一篇《无须反顾》的文章,指出:“五年到十年中间,中国人民还要经历更大的苦难,这更大的苦难也将产生更大的力量。而在这中间,我们每个人都将遭受历史的考验。考验是残酷无情的——或者从这战斗的路上被抛弃出去,或者更顽强地站立起来,一切均将决定于我们自己……。”

  《大江》还通过译著和《读书与生活》专栏,介绍有关列宁、鲁迅的轶事和作品。第75期刊登了《列宁与杰克•伦敦》,第196 期刊登了《读〈鲁迅书简〉》。1948 年《大江》曾连载了捷共地下中央委员伏契克的报告文学《绞索勒着脖子时的报告》(即《纹刑架下的报告》,为全国介绍该作品之最早者。《北辰》双周刊则发表了绿原的《战争与和平》、曾卓的《母亲》等诗歌。1947 年3 月,国民党《武汉日报》副社长杨虔洲(国民党中统特务)组织武汉记者往延安访问。《武汉日报》一记者故意将未成熟的萝卜缨子拍成照片在报上登出,污蔑共产党种鸦片烟。《北辰》发表《谣言》一诗予以揭露,遭到杨虔洲的追查,诗刊被迫停刊。

——汉口《大刚报》文艺副刊《大江》简介(来源不明)


 

我也有过这样的青春(摘)

——读《仰天长啸:一个被单监十年的红卫兵狱中吁天录》

·姜 弘·



    在“文革”中,1957年的右派同情并支持造反派,这是普遍现象。我和我周围的几乎所有右派,全都站在造发派一边,其中知名人物有老作家姚雪垠、李蕤,诗人白桦、王采、秦敢,翻译家章其,著名法学家韩德培,还有此间的著名记者赵镕、刘若等等。这些人大都在运动一开始就受到了猛烈冲击,是造反派起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才得以解脱,成为游离于斗争旋涡边缘的“死老虎”。造反派对待我们这些人的态度也远比保守派温和。当时支持造反派的“中央文革”成员的有些讲话,如批判血统论,说十七年也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说右派摘掉帽子也是群众等等,这些说法都在我们心里引起了一丝希望,以为中央可能会重新审视以往的运动。当然很快就发现,这是错觉,是一厢情愿。



《新诗潮》诗人群与麦紫、罗迦、王采等的诗作

录自《年轮——四十年代后半期的上海文学》《第四章 异彩纷呈的新诗》第六节



  《新诗潮》是四十年代初期问世于桂林、柳州、南宁等地的一份新诗专刊,主要编者为麦紫、罗迦等。1944年,因受战事影响该刊停出。1947年间,麦紫、罗迦等先后返抵上海,1948年1月又以“丛刊”形式在上海出版《新诗潮》。复刊后的《新诗潮》大体每三个月出版一辑;其基本作者以抗战期间初事写作的青年诗人为主,也有二三十年代已登文坛的作家,但不多;其内容以发表新诗作品为主,也兼登一定篇幅的诗评、诗论,还有少量的外国诗歌翻译。1948年底,《新诗潮》出版第四辑后停刊。

  《新诗潮》在上海复刊伊始就明确表示“倡导社会诗”,编者特意声明:“不管诗人们是有所歌而歌,或是有所诅咒而诅咒,如果,我们敢于正视现实,又怎能忽视社会生活呢?去透视它!而且启发苦难者的思想吧!让诗人的灵魂拥抱在一起。时代需要好诗,诗人们应该尽忠地为时代歌唱。”① 在上海所出的四辑中,共发表诗作七、八十首,尽管题材多样,风格不一,然而基本上都属于“社会诗”,即直接表现社会现实生活与斗争的情景;像羊 的《土地谣》,吴视的《向着暴风雨》,张大旗的《我,抗议》,红笳的《水灾》,杨琦的《该颤抖的不是我们》,阳光的《战士》,阎栋材的《到农村去》,柯金的《奇怪的国家》,金近的《天下乌鸦一样黑》,牧群的《你呀,你反说俺是强盗》等,从诗题上就不难推想出诗作的内容。就连刊发的外国诗歌翻译,如《爱吕亚诗抄》和《西班牙抗战谣曲选》(戴望舒译),也不离追求民主与自由,歌颂反法西斯斗争的主题。

  《新诗潮》中的诗篇,有抒情诗,有叙事诗,也有政治讽刺诗,还有积极尝试用工农民众语言写作的“大众化”诗。该刊编者知道,“一个好的诗刊,它对于现实性和艺术性都要同样重视的”。然而在事实上,当“现实性”与“艺术性”两相比较时,编者往往更看重的是“现实性”。与此相关,写实主义也就成为《新诗潮》诗人大多奉行的创作方法;文辞朴实简洁,情绪坦率粗犷,也就构成(新诗潮》诗作的一般艺术风格。《新诗潮》里的诗作,有些形象生动,情感真挚,于情景交融中蕴寓事理;有些则不免种种稚弱,或缺少文采,或说理直露,或形象苍白,或夹杂“标语口号”等。从整体上说,《新诗潮》的诗作,有强烈的现实内容和积极的社会意义,但在艺术技巧和风格上,则较为单调与平浅。《新诗潮》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和社会影响,相对要逊色于《新诗歌》、《诗创造》和《中国新诗》。

  《新诗潮》的诗人分布广泛,大多散居于国内(主要是国民党政权统治区)各地,在上海的不多,但是该刊的中坚。《新诗潮》在上海的主要作者,有麦紫、罗迦、王采和吴视等。

  麦紫(1911—1982,广西荔浦人)原名麦春乾,抗战初期开始文学写作,在桂林与罗迦等结识,合作创办《新诗潮》,抗战结束后到上海。在沪期间,除了《新诗潮》,他也不时在其他报刊发表诗作,如《仇恨》、《血》、《小牛犊》等。麦紫的诗作多为短章,主要表现农村的阶级压迫与阶级剥削,诅咒不合理的社会,同情农民的苦难,文辞质朴敦厚,但数量不是很多,当时没有出版诗作集。《新诗潮》的具体编辑事务,以麦紫操办最多,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新诗潮》在沪复刊第一期,即麦紫当年赠送友好的签名本。

  罗迦(1921—1992,浙江鄞县人)原名沈明德,曾用笔名有郁江、骆间、李洛漠、沈蕾、沈莱、阿虎、骆大风等。抗战爆发后他由杭州奔赴桂林求学,三十年代后期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他写散文、评论、报告文学,而以新诗最多,也最受文坛注意。1947年春到上海后,罗迦文学写作最多的还是新诗,至1949年陆续出版四部诗集,其中的《诱惑的城市》和《要太阳的人》是两部长诗,《我爱早晨》和《给屠杀者》是短诗合集。罗迦的作品大多为叙事诗,其内容主要表现现实社会的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抨击社会邪恶和残暴统治,呼唤民众觉醒,赞美人民革命。宣判法西斯独裁统治必然灭亡的《给屠杀者》;表现抗日战士在民族自卫战争胜利后面对国内阶级斗争现实而觉醒,决心再向反人民的统治阶级开战的《我回来了》和《我的家在高原》;全景式描绘四十年代后半期上海繁华而糜烂的都市景象,赞扬学生和市民“反内战、争民主”群众运动的《诱惑的城市》;谴责反动统治者贪婪残暴,断言其必将在人民革命中毁灭的《要太阳的人》;都是这样的作品。罗迦的主要诗作,结构较为繁复,尤其是他的长诗,往往围绕主题从多侧面、多层次展开编织,通常集描述、控诉、讥讽、歌颂于一诗,各有所指,爱憎分明,景象开阔,气势宏大。在诗体方面,罗迦多用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样式,然而又有他自己的特点:文辞简短明朗,甚至一个词组即为一行,以此取得意象突出、节奏沉稳而快捷的艺术效果。完全写实的《诱惑的城市》是这样,应用象征手法,具有一定浪漫因素的《要太阳的人》也是这样。罗迦的诗,也存在一些较为抽象的概念化词句(如“紊乱的中国呀有旋律的罢工”,“而这个战争和从前的战争已经两样”等等),但其积极的现实社会意义和鼓动革命倾向,则十分明显而强烈。有材料说,《要太阳的人》除在上海刊行,还曾在当时仍处于国民党政权控制下的青岛、沈阳等地的报刊连载,都曾受到当地军警的查禁,有关报刊的编者甚至为此遭受迫害”②。五十年代,罗迦主要从事中学语文教育,后受“胡风事件”牵连,又因言致罪,成为“右派”,至八十年代获得平反,不久病逝。这位早先热情激昂的诗人,在五十年代以后再无引人注目的诗作问世。

  王采(生平不详)的文学活动大致始于四十年代初期。抗战时期,他参加过宣传演出队,主编过湖北《大刚报》的文学副刊《大江》,1948年春到上海。此后,王采接连出版两部诗集:《你在哪儿》和(给魔鬼》。《你在哪儿》所收多为1947年间的诗作,主要表达投身革命队伍的渴望。在一首题为《自传》的诗篇中,诗人简要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与追求:出身穷苦,在苦难中觉醒,青少年时代便别母离乡,后投身革命,坚信社会主义新生活必将到来,虽一度“在敌人的拳击下铿然跌倒”,也曾入狱,然而“没有举起白旗”,现在渴望重归革命队伍。与诗集同名的《你在哪儿》,则表现“我”对革命组织的苦苦思念和寻找。《沉默的时候》、《反击》、《我一次看到海》和《画家的梦》等其他诗篇,也都借事借景以言志,从不同侧面表达诗人寂寞孤独又斗志弥坚的精神状态。《给魔鬼》出版于上海被人民解放军占领仅仅几天的1946年6月。这部诗集所收大多为1948年间的诗作。《扬子江的颂歌》、《伸出钢铁的胳臂》、《他们来啦!》等,欢呼人民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期待人民翻身作主时代的到来;《我来到上海》、《枪的祈祷》等,倾诉蔑视邪恶、渴望战斗的情怀;《丑角》、《给魔鬼》、《奴才》等,则对反动统治者及其各类帮凶走卒进行辛辣的嘲讽。王采说:“诗的本身,就应该是一个人对人生热烈追求的精神状态的高度升华”;“我只是把作为一个人的,或散兵的向前突击或追求,痛苦与反省,不断的克服过程,一点一滴的很真实的写了出来”③。王采的诗,长于袒露个人的精神世界,尽情宣泄内心情感,激情澎湃,气势雄壮,意境质朴而广阔,语言喜用多重修饰的复合长句,节奏偏快且起伏感强;较明显的欠缺,是有些诗作近似分行排列的散文。五十年代王采调往武汉文联工作,不久因个性张狂和固执偏见受到严厉处分”④,调至中学教书,遂逐渐淡出文坛。

  吴视(1914—1982,湖北黄陂人)的文学写作始于三十年代,但早期发表的多为旧体诗词,四十年代初期转写新诗,是抗战时期大后方文化界救亡民主运动的积极参加者,1947年春到上海。他在《新诗潮》发表了《向着暴风雨》等诗作,参加了“新诗潮社”组织的“关于新诗的方向问题”讨论活动。1949年出版的《大陆的长桥》,是吴视四十年代在川渝地区所作主要新诗作品的结集,或抒发抗战时期的种种感慨,如《凄凉的亭畔》、《我经过大陆的长桥》、《大流亡线上》等;或表现战后的种种社会景象,如《向着暴风雨》、《从黄昏到半夜》、《重庆的街景》等。吴视的诗,写景详实,抒情奔放,文词朴素,节奏快捷,但也有“散文分行”的情况。上海解放后,吴视参与筹组“上海诗歌工作者联谊会”,后出任该会常务理事兼理论批评组组长,随后加人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五十年代初期因工作调动离沪。

  四十年代后半期出现且比较活跃的几位上海青年诗人,如罗山、罗根等,也是《新诗潮》的主要作者。罗山发表的诗作,有描绘江南农村现实景象的《村野诗抄》和《赶早呀,完成桥梁的工程》等。罗根发表的诗作,有用上海方言反映国民党政府抓壮丁,使老百姓困苦生活雪上加霜的《一叠烂钞票》等。五十年代以后,罗山、罗根似乎也不再见闻于文坛。


① 见1948年1月《新诗潮》复刊第一期《编者•读者•作者》
② 详见如火:《给作者及其他》,载《要太阳的人》,翻身社1949年8月版。
③ 王采:《你在那儿•自序》,上海中兴出版社1948年5月版。
④ 参见周代《追忆诗人王采》,载2000年10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




前武汉市文联秘书主任王采
在组织原则和文艺思想上都有严重错误

(人民日报1952.04.27)



  武汉市文联前秘书主任王采(共产-党员),违法乱纪,目无组织,堕落腐化,品质恶劣。他在文联工作期间,更公开敌视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宣扬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错误观点;在组织上则对抗上级领导,发展成为山头主义,组成宗派集团,施行家长统治。他的这一连串错误,最近已为武汉市文联许多干部揭发出来。
  王采在武汉市文联任职期间,曾公然收容了一个逃兵——他的侄子王利伦到文联来工作。别的同志批评他,还遭到他的讥讽,他说:“原则问题谁都会说一套,碰到实际问题谁都行不通。”又说:“自己年过三十,老婆、孩子一大群,万一病倒不幸死亡,或工作中犯了错误,应该有个安身之处;我家乡还有三、四十亩地,不收容王利伦,对不起家乡父老,田地也将保不住了。”待此事被上级发觉后,他又三番两次地抗拒上级命令,并在群众中间散布不满言论,说上级决定要将他的侄子送回原部队处理是“党对年青人何其残忍”。最后,他见实在隐瞒不住,又串通落后分子,盗用文联公章,暗地里为他侄子作鉴定,转介绍到新华书店工作。表面上则诿称不知道他的侄子上那里去了。
  王采在这一事件中对党所采取的阳奉阴违、坚决抵抗的态度,对于共产-党员来说,这是不能允许的。其违法乱纪、目无组织,已达到令人不可容忍的地步。
  王采之所以敢于采取这样错误的作法并不是偶然的。他在文联工作期间,一贯地企图培植私人势力,以求达到其施行家长统治的目的。那一个干部若对他的恶劣作风提出批评,他就视之为“眼中钉”,认为别人在和他“争权”,轻则扣帽子,说是“有政治问题”,重则独断独行,“开除”了事。为了施行家长统治,他采用各种卑鄙无耻的流氓手段,压制民主,压制批评。他曾对那些向他提意见的干部说过:“你们要暴动,我就要镇压。”还说要用“宽大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来对待他们。另一方面,又拉拢落后分子,组成宗派集团,和上级领导人员以及机关群众相对抗。为了培植私人势力,他对历史不清的人无限信任,并互相标榜,互相包庇。文联的图章保管,机密档案及公文处理,经费开支、人事问题等等,都交这些人包办。这些人倚仗王采的信任,平常在机关内部便作威作福,无法无天。弄得机关内部邪气冲天,正气不能伸张,给工作造成很大损失。
  王采在生活作风上也是贪污浪费、腐化堕落,一心一意追求资产阶级的享受和生活方式。他一个人掌握了文联的全部现金以及会计、出纳工作,一只手批条子,一只手拿钱,滥发滥用,随心所欲。他私人请客上馆子也都要由公家报销。明明工作上并不需要,偏要花很多钱买个照相机,经常背在身上摆样子,装阔气。平素更吃喝逍遥,不务正业。常常白天酗酒睡觉,夜晚灯火通宵,酒醉后抱着椅子跳舞。他不但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经常打骂自己的爱人,有一次竟把他的爱人朱益珍的脸打得青肿。他高兴的时候,就仰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唐诗”,得意忘形地大喊大叫:“王采是我,我是王采,王采好快活!”一九五零年秋,王采闲极无聊,叫一个卖唱女子上楼到房里来弹曲子给自己“欣赏”,为了表示“大方”,当即“赏赐”一万元人民币,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学习民间艺术,照顾女艺人生活。”这一万元也要上到公家账上。别人批评他这种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时,他还振振有辞:“文化人是有些自由散漫的。”
  作为一个党的文艺工作者,尤其是武汉市文联的负责人之一的王采,特别严重的是,他还公开敌视毛主席的文艺方针,在自己的工作中宣扬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错误的文艺思想,在一部分爱好文艺的群众中间散播了极坏的影响。
  在这方面,王采的错误主要地表现在创作思想、创作态度、接受批评的态度、对普及和提高的看法、对中外文学遗产的看法等等问题上。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早已明确指示,并已为多年的事实所证明:没有长期的深入的革命斗争实践,是不能创作出有生命的作品的。但是,王采却公开宣称:“创作可以不要生活。”他在一次市文联干部业务学习讨论会上说:“创作可以不要生活。即使要,那么什么地方都有生活,文联即生活……”他认为:“文艺,是人底感情的高度升华。”“诗,是诗人底感情的高度升华,是诗人底感情发展到忘我的、类乎疯人的境地时的产物。”但是,这种“感情”论是彻头彻尾的唯心论的说教,这种错误的资产阶级思想观点的荒谬性、反动性是尽人皆知的。而王采正是借着这种荒谬的论点来掩饰他生活的极度贫乏,脱离人民的本质问题,抱残守缺,死不放松,并日甚一日地陷入脱离政治、脱离人民、脱离现实生活的泥沼中。
  王采一贯地看不起中国的民间文艺,看不起通俗文艺作品,甚至在解放区多年来实践了毛主席文艺方向的受群众欢迎的优秀的人民文艺作品,也受到他的轻视。他说:“中国的打击乐器是最原始的、野蛮的东西,根本没有艺术价值。”他认为学习民间的诗歌会流于庸俗;学习传统形式就是“复古”。他说“东方红,太阳升”等句子不好,大呼“救救诗吧!”而沾沾自喜于他自己的作品。对于工人群众的作品,他是不关心的。
  王采的创作态度是极不严肃的,庸俗的,资产阶级式的。在王采的眼中,文艺创作正是“赚钱的工具”。他称作品的发表和出版是“卖出去了”,他说:“创作必须要站几个地盘(发表作品的地方)”,他把文艺创作当成一种可以“名利双收”的“营业”。
  王采对待别人对他的批评采取了非常粗暴、野蛮的态度。如“光明日报”“文学评论”栏对他的一首诗提出了批评,他不但不虚心考虑别人的意见,还大发脾气,并把该报藏起来,唯恐别人看到。
  王采对于今天人民的作家和作品的评价,不是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用无产阶级思想、用毛泽-东文艺方针去衡量的,而是根据他自己的好恶,用他自己那种庸俗的宗派偏见,去颂扬或诽谤一个人或一篇作品的。
  他认为某作家的成名“完全是被捧起来的”。
  难道说今天一个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底作品的成功和被人民欢迎,都是什么人“捧”起来的吗?难道我们今天对一部作品的推荐或批评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为名为利因而互相攻讦、互相标榜、吹嘘的宗派纠纷有任何共同之点吗?
  王采的错误,是极严重的。他已经丧失了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的资格。王采应正视自己的错误,深刻批判自己的错误思想。有关部门对于王采的问题也应作严肃处理。



韩绍泉:王采在武汉工农速成中学的反革命罪行(摘)




王采在武汉市文联时公开宣扬胡风反动理论,说“文艺是人底感情的高度升华”,“只要作家主观热情燃烧起来,与客观现实相拥抱时,就可以写出作品。”来到工中后,王采仍未改其老调,而且变本加厉地在课堂上尽量宣扬这种反动的理论,以诋毁党的文艺方针、文艺政策。他公开地说:“文艺作品是思想的产物,凭作者的灵感来创作。”“知识只是知识,而如何把知识用于写作,这就要到思想范畴上来找原因。”在他讲什么是诗的时候,他说:“诗是感情加上思想及节奏、旋律。”在他讲小说时,他给小说的创作规定了下列步骤:“原因——发展——开展——高潮——结尾”。王采在教学中,就是公开贩卖这些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的东西。

五三年上学期,安校长在学期总结大会上,作了学期工作总结报告,王采当场反对安校长的报告,并诬骂安校长是“花瓶式的领导”,被他拉拢的人,马上站起来表示拥护、支持。结果使会议不能进行下去,不得不中途停止。由此可见,王采在工中的反革命活动嚣张到什么程度。

五三年下期王采教的那班,有个思想落后的学生,对领导不满,写了一篇谩骂领导的文章。文章中说:“某校长光说大话不办事,吃的肥头大耳,礼拜六抱着女同学跳舞……”王采对这样造谣谩骂领导的学生不但不教育,反而恶意地在文章后边批道:“你的文章的内容是好的,思想性很强,但美中不足的是,你表达的还不够透彻。”这里充分暴露了这个反革命分子卑鄙无耻的真正面目。

王采妄图重新打入党内来的另一种手段,就是伪装积极。这突出的表现在去年的防汛工作中。去年防汛开始了,领导决定叫他上堤做宣传工作,他也对领导表示:“愿意去,愿意接受党的考验。”到堤上后这个坏蛋真的“积极”起来了,又办《战地小报》,又去抢险,和领导研究问题表现的非常“虚心”,对同学也非常“和气”。结果在他这种伪装“积极”与欺骗下,被他骗取了“三等功臣”的称号。人们会以为王采这个坏蛋,真的积极起来,真的变好了吧?但是正在此时此地,王采却给另一个被清洗出党的分子写信说:“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深深知道你的心情。”又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吐露了他那丧家之犬的情怀,把这两件事实对照起来看,问题不是十分明显吗?

一九五四年王采暗中差人到北京请示胡风,说他被开除党籍了,在武汉搞不下去了,希望调工作。反动头子胡风,密令王采要再一次打入党内,并说要好好干,必须好好干,至于调工作,在他打入党内半年后再说。王采接到这样一个密令后,就以空前未有的“积极”活动起来,以表示对胡风的无限忠诚。

他在武汉最仇视的是市委某负责同志……说:“某负责同志的作品是数目字加为什么!”“是公式化,概念化,没有人物”。有一次有个同志说,市委某负责同志一方面作领导工作,一方面还创作,真是太忙了。王采在一旁恶意地说“老弟!你太年青,不知道什么。作领导工作就是开开会,作作报告,其余啥事没有,净呆着。”王采这样狠毒地诬蔑市委领导,目的是在群众中破坏党的威信。王采对丁玲同志最仇恨,他竟下流无耻地骂丁玲同志,并说“他的作品没啥,老一套。”

当胡风在北京藉《文艺报》问题,向党疯狂地进攻时,兴高采烈地叫喊“决口打开了!”王采这时在工中马上就配合胡风向党进攻,说“胡风的发言有份量,别人的发言都是轻飘飘的。”胡风向党中央的挑战书印发后,王采像捧“圣旨”似的眉飞色舞地说:“这老头,真是辉煌灿烂!”说“胡风说的太对了,文艺报的老爷把作家都闷死了。”


记王采二三事

端木蕻良



  “陈抟字图南,自号扶摇子,生于唐季,宋,真源人。据说邢台是陈抟老祖的老家,陈抟是人们传说中的寿星老。五代时,他曾在武当山、华山隐居过,著有《指元篇》传世,是道教一派的创立人。”当年,这段话是听诗人王采对我说的。王采引陈抟为老乡,我还没有听见再有朋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是否属实,我也没查对过。
  1945年,抗战胜利时,我在重庆已经买到直飞香港的机票,但遇到刘开渠,他需要机票比我还急,便把机票让给他了。本来我还有机会买到机票,但是,演剧四队已经弄到船位,就约我一同乘船直下武汉。我想到可以再一次直下长江,多领略一下三峡风光,所以我就和四队同船来到武汉了。到武汉,我本来和朋友约好马上就去香港的,但是没想到却碰到邵荃麟和葛琴夫妇。葛琴正在编辑《大刚报》副刊“大江”,见到我便说:“荃麟在武汉已经呆不住,我们就要撤退了。你来得正好,可以接着编下去。”我当时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虽在武汉住过一阵子,但是我熟识的人都已离开,我的朋友也没有返回,这里一切都很陌生。正犹豫时,葛琴又拉来黎少岭,说她和荃麟马上要走,以后有事可以和他商量,并把《大刚报》总编辑等人介绍给我,同时又把最年轻的黎维新介绍给我,说他是最可靠的,每次发稿都是由黎维新转到排字工人手上的。
  这样看来,我是不能离开武汉了。我和《武汉日报》、《武汉时报》的同志们,虽然都是初次见面,也都还处得来,于是我就编起“大江”来,成了《大刚报》副刊主任。我在报上写过《牯岭之秋》一类的文章。那时邹获帆提议在报上开辟的副刊中,单辟个诗刊,这当然好。他们发来一篇斥责中央社记者到延安考察,回来诬说解放区种植鸦片的稿件。他们是以讽刺诗的形式写的。武汉国民党大兴问罪之师,一定要我交出撰稿人来,我说:“是投稿来的。”他们便要我把“原稿”交出,核对笔迹。我和黎维新说好,赶快把原稿毁掉,说:“我们从来没有保留已发稿件原稿的习惯。”
  我还要四队杨默为副刊加添漫画,有一幅画内容是墙上悬一张袁世凯的像,旁边只有半副对联“法古今完人”,前边画蒋介石像照镜子似的注视着画像。
  王采从重庆带着于刚写给邵荃麟的介绍信,可是因为邵荃麟马上要离开,王采并没有交给他,却找到了我。我只是在重庆开会时遇到过他,我便和四队商量是否可以借住在队里,四队本来就是孟尝君店,专门招纳四方豪杰,而且建立了队友制。由队务会通过,王采成了四队的队友,和我—样。
  但是王采还没有找到职业,必须为他安排一个工作才行。我便找到《武汉时报》的负责人,他居然答应了。这样,王采和他的夫人,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红薇,就在四队安顿下来。那时四队正住在没有开业的江汉路大华饭店,我们便成了大华饭店的长期住客。
  本来写诗的作家,收入是有限得很,而王采的写作又不勤奋,他人很瘦小,脾气却很大,人很有性格,但很难与人合得来。他对我说:平生最服膺是“盗跖”其人。他有时写诗写到深夜,眼睛都熬红,但写好又撕了。我劝他写些通俗易懂的、人民喜闻乐见的,他也居然听进去了。我记得他有—篇稿子,内中有“生活少了一把盐,生活为什么这么淡?”我还记得这两句。我劝他尽量多写些,我给他发表后,他又停下笔,说写得不好!
  有一次我请他看电影,是英格里•保曼主演的《卡萨布兰卡》。我一向对保曼的演技很是欣赏,认为她是少有的好演员,对这部影片也觉得不错,但被他说得毫无是处,好像他对《封锁大西洋》这部影片也不满意。
  我一直认为王采是很有才能的诗人,尤其对他不写应景诗,我认为很可贵。但他嘴上议论多,而笔底创作少,觉得不大好。一个人不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化作物质力量,而一味的自己燃烧,实在是对自己价值的估计不足。
  王采富于正义感,热情、敏感。敏感就容易激动。在那种高压的环境中,宣铁吾的“电驴子”每天在傍晚出动,到处捉人。我和他就在大华饭店楼上向下观察他们的动静。武汉一向是战争必争之地,天气闷热,实际上也是中国政治和军事上的火山口。演剧四队挂的是陈诚的金字招牌,所以可以混得过去,而且还可对王采和我加以庇护。
  在武汉,我参加过武汉学生大游行,和缪朗山一起,在武大讲演。缪朗山要我先讲,讲完便由四队把我由后台接走。缪朗山旋即被捕,我得悉后便到武大找我的老师吴宓将他保释出来。
  后来生活书店被查封,经理被捕,因为他也是四队的好友。
  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日子,我和王采过的真可以说是相濡以沫的日子。有时我们到公园茶座谈论,发泄内心的郁闷,也谈彼此的欲望。王采的脸上焕发出光采,这时才觉得他的名字和做人是很符合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听说他被划为“胡风分子”,可我在武汉的时候,没看见他和胡风有来往。后来我看到有位署名俞林的人,写王采的“罪行录”,他写的驴唇不对马嘴,越看越令人莫名奇妙。文化大革命时,我也曾被封为北京市最大的胡风分子,准备“揪出来”示众,但因为反胡风时《人民日报》公布了三批材料,胡风骂我们在攻击他,专案组又没有捞到什么“有利”的材料。至于王采,那时只知道他正主编《工人文艺》,刊物我也没看过,信也没有通过,所以我们两人都没有得到揪出来示众的“殊荣”。
  后来,曾听说武汉闹大水时,王采立了“三等功”。这以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1994年写于和平门
1996年12月耀美整理

刊于《 新文学史料》1997年第4期 





追忆诗人王采



  解放前夕,端木蕻良和王采分别在国民党的演出四队和演出六队潜伏。四队在长沙,六队在武汉。名为国民党的演出队,其实都受地下党指示,演出的大都是郭沫若、洪深、夏衍、田汉、阳翰笙、曹禺等革命剧作家的作品。许多地下共产党员作家也都参与了剧队的工作。王采不过其中一员。解放后,端木蕻良曾多次来汉看望王采。外地作家来汉,不少人也都来看他。
  1950年5月武汉市文联成立,他任市文联秘书室主任。当时的汉口黎黄陂路不仅有市文联,还有中南(六省二市)文联,大批的部队文艺工作者也居住在附近。中南文联由于黑丁、李季主持,部队和地方作家陈荒煤、刘白羽、崔嵬、俞林、郭小川、陈笑雨、曾卓、骆文、程云、绿原……都经常出现在省市文联的活动中。
  我知道王采,是因为在解放前快当大学生的时候,读到了他的许多华丽和充满激情的诗篇。大约是在上海一个文学刊物上,他发表的不少诗是写祖国母亲河长江的,我至今能背诵出他的许多诗句。
  王采不仅是名诗人,也主编过文学报刊,如《大刚报》文学副刊《大江》。
  没料到武汉刚解放,我们就一起分配到武汉市委宣传部了。我十分尊重他。他离开宣传部调到市文联,恰好我又以宣传部的一员和文联联系。在此之前,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我能理解他,因为他经常四处飘泊,从来没受过组织的约束,虽然身为地下党员,生活作风却颇散漫,爱发点小牢骚,却从无害人之心。
  但他去了市文联以后,我从亲身经历中感到了对他的某些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市文联的大门,他就那么忘乎所以,前后判若两人,而且从此很少见到他写诗。
  刚解放那阵子,干部待遇大都是很微薄的供给制,王采却一开始就有工薪,足以养家糊口,而他并不感到满足。记忆所及,他确实有些“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对来自四面八方的他自以为是“自己人”的文艺家们,盛情款待,过于铺张浪费;而对他稍有微词的作家艺术家,他则冷若冰霜。我记得崔嵬和林路二位艺术家,就曾对他当面提过意见,王采都不能接受,有时争辩得面红耳赤,甚至恼怒。
  当时市文联住房并不宽裕,王采一家占有最好的居室,他的个人办公室也最宽敞。大约他对此还挺得意,因此常常找女孩跳舞,找不到舞伴,便抱个椅子跳,一面跳跃旋转,一面念念有词:“王采是我,我是王采,王采好快活!”当时自然被视为放荡无羁,很难令人理解。
  50年代初,市文联分来了毕业于中原大学文学院的一批学生们。这些满怀壮志、敢说直话的年轻人,很是看不惯王采的种种行为和作风,他们动用起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奈何王采不吃这一套。
  自然,王采的固执和偏见,在解放初期,在党员中是罕见的。市文联的问题,受到全市纪检部门的注意,终于查清楚了,问题的症结不在别人,而在于王采个人的不良作风和不愿承认错误。
  王采受到了开除党籍的处分,并调离了武汉市文联。王采调到一所中学任教,很受学生欢迎。毕竟他是颇具才华的一位诗人。可能他如梦初醒,认识了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但在那个党纪十分严厉党风非常严肃的年月里,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想,如果当初对他的思想工作再细些,让他留在党内改造,他完全可能改正过来,不会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这桩公案大约发生在1952年,可见王采的这次不幸的遭遇与1955年的“反胡风”并不相干,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只是在事过三年后的“反胡风”中,由于他认识不少七月派诗人,王采确实受到了牵连,结果当然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
  事隔一年,全国大鸣大放,王采应邀参加文艺界鸣放大会。他的发言白纸黑字地被记录下来,经整理后交由单位处理,可谓在劫难逃。那次会议,我们都不知道完全是一个“阳谋”,一次“钓鱼”的鸣放。我和他一起参加了这次会议,应该说他并没有大放厥词,更无心怀叵测。但从此他和武汉文坛彻底“拜拜”了。这时的王采,大约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永远的命运了。
  他是多次遭受“左”的路线伤害的,“反胡风”时糊糊涂涂被卷进旋涡,“反右”时,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帽子。好不容易从“十年浩劫”灾难中走了出来,他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只会见人便笑的老头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众多冤假错案得以平反,武汉文艺界不少得以恢复名誉的王采的故人都得到平反,恢复名誉,他们觉得王采应该重新评价,让他回到党的怀抱里来,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呼吁没有被采纳……这件事终于被搁置下来。好在王采自己并不知道,不然他会感到又一次心灵的折磨。
  从50年代初,我和他分手,一直没见到过他。他渐渐地在新中国文坛消失。直到80年代初,在一次集会上见到他,才知道他家离我家很近。这时他已丝毫无诗人味。我多次想去看望他,可惜自己重病缠身,难以遂愿。几年前,听说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
  我是从故友老梅那里得悉这些消息的。老梅也是老文联人,是个高度近视眼,常常和王采在街上邂逅,并未“见”到王采,王采却走近他身边,有意碰撞他一下,并欣喜若狂。听后叫人感到心酸,常常让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
  王采的悲剧已经永远结束,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如今花甲以下文学界人士,大概都不知道王采其人。王采的悲剧的形成,他自己并非没有责任,但我看主要还是那个“左”的年代造成的。王采式的悲剧的根源,已不复存在,这个历史教训,我们却不能淡忘。……


作者:周代,2000年9月18日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10月第7期




难以忘却的那场风暴——胡风冤案在武汉始末

文振庭



  王采:诗人,河北邢台人。1933年入党,曾一度脱党,1948年恢复党籍。毋庸置疑,王采是文艺阵地上的一个老战士。
  王采的诗直抒胸臆,充满激情。如写于1948年的《枪的祈祷》、《我来到上海》、《画家的梦》都是这类作品。他和沙鸥、禾波是好友。诗作多发表在王亚平、沙鸥主编的一些文艺刊物上。他崇拜胡风,曾多次投稿给《七月》和《希望》,都未被刊用。《胡风文集》第九卷收有《致王采》3封信,其中说:

  诗稿送上。从一个理念出发,全个作品都是为了表现这理念而构成的。……当然,感情是有的,然而却尽是廉价的发泄。要写,写你亲切感到的东西罢,而且要朴素地写,每一个字都要负责。

  这是退稿信,3封都是退稿信。
  然而奇怪的是,1955年5月20日左右的一个上午。在武汉市工农中学全校师生大会上,王采以“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武汉另一骨干分子”的所谓罪名被当场逮捕,其证据就是上面提到的退稿信。这封信被当场宣读,王采不服,举起被铐住的双手,伸出两指连声抗议“两次,两次,这是第二次!”人们知道,王采解放前曾被国民党逮捕过一次。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采同胡风只有投稿通讯关系,找不出任何其他证据。不久,王采被悄悄地放出来了。但在1957年,王采又被划成了“右派”。此前,王采曾担任武汉市文联秘书长,“三反”中出了点问题,转入工农中学教书。80年代中期不幸去世。
  端木蕻良在《记王采二三事》一文中写道:“在‘文化大革命’中,听说他(指王采)被划为‘胡风分子’,可我在武汉的时候,没看见他和胡风有来往。后来我看到有位署名俞林的人,写王采的‘罪行录’,他写的驴唇不对马嘴,越看越令人莫名其妙。”
  胡风冤案在武汉类似这样“莫名其妙”的事例,何止王采一人。


资料来源:《春兰秋菊集〈武汉春秋〉二十年文存》 第852页
武汉地方志编篡委员会办公室编  





王采著作目录



《你在那儿》 

作者:王采著 页数:82 出版社:中兴出版社 出版日期:1948
简介:本书收《你在那儿》、《开花的土地》、《画家的梦》、《沉默的时候》等10首。
主题词:新诗 学科:选集


《给魔鬼》 

作者:王采撰 页数:61 出版社:文化工作社 出版日期:1949
主题词:新诗 学科:选集


《两朵鲜花一样红 五幕话剧》 

作者:王采撰 出版社:武汉工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1951
主题词:话剧 学科:剧本


《开花的土地》 

作者:王采撰 出版社:文化工作社 出版日期:1951
简介:本书初版名:你在那儿
主题词:新诗 学科:选集


《苗金凤》 

作者:王采撰 出版社:武汉工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1952
主题词:话剧 学科:剧本


《他们来的时候》 

作者:王采撰 出版社:正风出版社 出版日期:1950
主题词:新诗 学科: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