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我们全都要(关于意大利战后“大众工人”斗争的小说)

第七章 同志们



  我从保安手中逃出来,冲出工厂大门后,就去找其他同志,无论是跟我一起在厂里斗争的同志也好,还是在大门外面跟我一起制作和散发传单的学生也好,我都想马上见到他们。我一边赶去酒吧找同志,一边想事情。这些事情我以前也想过,但这次我觉得,我算是想明白了。

  我这辈子什么活都干过。在工地搬过砖,在车站扛过行李,在旅馆刷过盘子,我当过工人,当过学生——上学也是一门工作。我在阿勒曼尼亚干过,在马涅蒂·马雷利[1]干过,在完美标准干过。现在我在菲亚特干,在这里有个神话:他们都说在菲亚特能挣大钱。我现在才算想通了一些事情。当了工人,你就得受老板剥削,老板只给你留一点勉强糊口的工资。你的业余时间、全身精力都要被夺走。你吃不上好饭。根据你在哪个工段,做的什么工,你每天都得在根本起不来的时候爬起来。我算明白了,劳动啥都不是,就是受剥削。

  现在菲亚特神话完蛋了。我亲眼看见了,在菲亚特干活,跟在工地搬砖,在旅馆刷盘子没啥两样。我发现,建筑工人跟五金工人、五金工人跟搬运工、搬运工跟学生其实都一样。教师在学校里用来管学生的纪律,跟老板在我干过的所有工厂里用来管工人的纪律全都一个样。所以嘛,我就得面对一个大问题。我就想:我现在该咋办?我该咋办?我得做啥?

  我还没偷过东西,我从来没有过枪。我对那些所谓的底层人向来不友善。再怎么说,我就算觉得很生气,很不爽,都有地方可以发气,我的需要,我的物质生活,也还是能得到满足。我不是医生和律师之类的专业人员。所以我也不能说,算了,我就当个贼或自己单干得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是;我啥都干不成。

  可我还想生活,还想做点什么。因为我还年轻,血还是热的。换句话说,血压还挺高的。我想做点什么。我愿意做点什么。可我要是继续当工人,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当工人,简直就成了一句骂人话。这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当工人,就等于继续过这种操蛋的生活。我压根不喜欢工作,从来不在乎工作,我凭什么还要管它?反正我都挣不到足够的钱,过不上体面的生活,那我干嘛还要干活?现在我全明白了,能过的每一种生活,我都体验过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想混进这个体制里面,然后我就明白了,混在体制内,就得不停地累死累活。不管哪种生活,都得不断地付出代价。

  不管你想做什么,比方说,买辆轿车,买套西装吧,你得都干额外的活,都得加班。你连喝杯咖啡,看场电影的空闲都没有。进了体制,生活就得围着工作和生产转。你想从这个体制里弄到点什么,到头来它都会收回去。可是,说到底,还不就是把咱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收回去吗?我现在算是想通了。所以说呢,要想得到一切,要想满足你的需要和欲望,而又不让自己被废掉,你就只能砸烂老板设计的这套劳动体制。首先就得在菲亚特,在这家大工厂里,跟这么多工人一起砸烂它。这里是资本链条上的薄弱环节,因为只要菲亚特一停工,其它环节就都会陷入危机,全都完蛋了。

  我去了酒吧,发现有好多同志在等我。我们相互拥抱,庆祝胜利。整个米拉菲奥里厂区都停工了,连500型生产线都停工了。维修部的斗争才刚刚取得少得可笑的成果,工会就叫停了,尽管如此,第二班的生产还是全停了。其他人一个个来了,学生来了,还有一些工人,以前我从来没有见他们参加斗争的,也来了。每个人都讲了些话,大家决定明天继续罢工。

  就连操作大型自动车床的工人,也想在第二天罢工。他们决定,第二班的工人要在厂里等到第三班工人来上岗,第三班的人要等到第一班来上岗。他们说要在厂里游行,叫其它车间都停工。机修生产线的工人打算罢工一整班。大家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把罢工提前到明早第一班,从7点半罢到11点。他们的要求是:拒绝接受生产计划,拒绝接受劳动定级,大幅涨薪,所有人涨薪幅度相等。我们要求减少劳动时间,提高工资,我们用大字印在传单上,准备明天早上在工厂门前散发。

  我终于获得了一种满足感:自从我开始打工,已经过了好多年,这几年我有过很多想法,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这么想,现在却发现大家的想法都跟我一样。我和其他工人不都是一样的吗?咱们能有啥不一样的呢?别人可能胖一点、高一点或矮一点,穿的衣服颜色不同,照我看,咱们可能就只有这点差别吧。

  但是,咱们想要的东西,咱们想问题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咱们都发现了,工作是咱们唯一的敌人,唯一的病痛。咱们都痛恨干活,痛恨逼咱们干活的老板。所以,咱们才会这么不爽,不罢工的时候,咱们就请病假,这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天天都在吸走我们的自由和力量的监狱。我终于发现,大家的想法其实都一样,我以前却以为只有我自己才这么想。我发现,反对工作的斗争,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只要让大家都参加进来,咱们就能赢。

  有的时候,你不理解别人,你不同意别人的意见,因为你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这个人信天主教,那个人是游民无产者,那边那个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可是呢,说到底,只要大家一起参加斗争,咱们就能找到共同语言,就能发现大家拥有共同的需要。所以,在斗争中,咱们都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斗争的。这个会开得棒极了,大家都很振奋。人人都把线上发生的事重新讲了一遍。因为光是车身厂就有两万工人,谁也不能完全了解厂里的情况。

  没有谁能清楚一切情况:哪些工人参加了斗争,又有哪些主管来插手,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等到大家都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讲完后,我们发现了很多事情。同志们都说,要赢得斗争,就得有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正在建立起来。有个同志说起了他那条线上的情况,说了他是怎么劝别人参加游行、参加罢工、参加集会的;他说着说着,我突然觉得,我以前明明没见过他,却好像跟他很熟一样。就好像我早就认识他似的。就好像他就是我的兄弟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他就是我的同志。这么说吧,你突然发现,有个人做了跟你一样的事,你就觉得他是你的同志了。咱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要想理解这一点,就得去做一样的事。

  会议结束时,传单弄好了,大家也想清楚了明天的行动该怎么搞。同志们劝我别去工厂,去了就会被抓起来,他们还劝我别回家,警察可能会在我家埋伏,有个同志就把我带回他家。我很喜欢这样,在斗争中,大家都会这样互相帮助,这就是我们的组织。第二天我给我姐打了电话,她说警察前一天晚上来找过我。我妈还从老家给我写信,说宪兵在萨勒诺到处找我。他们去我姐家搜了三四次。

  因为我打伤了保安,菲亚特就记下了这笔账。我去了保险公司,找了医生,给他看了保安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弄到了十天的药。过了一星期,我去报销,没人注意到我。因为我还留着菲亚特的工作证,所以我混进了厂里。我刚回到生产线上的工位,主管就带着两个保安来找我了: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

  我站着朝线上看了一眼,一个同志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两只手都举起来,该咋办呢,我没主意了。我去了办公室,他们叫我等那位上校,也就是工程师过来。趁他还没来,我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证,丢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们想要的就是这张工作证,没了它我就进不了厂。过了一会,工程师来了,他对我说:啊,这就是我要的,你还挺识相的嘛。我就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但他啥也没说。

  又来了一个保安,壮得像头大猩猩,他对我说:你还坐在这里干嘛?呵呵,我累了,坐会儿都不行?你给我起来。我不想起来,你自己拉我起来。他就说:你以为自己很屌是吧?他朝我走过来。我没这么想,我就是累得要死了,不想起来。他就说:算你运气好,那晚老子不在,不然有你好受的。我知道,要是你在的话,你们就会弄死我,可你当时不在,所以你最好还是闭上嘴。他们用这种法西斯手段来挑衅我,想逼我动手打架,这样他们就能痛打我,然后再报警,把我交给警察,最后再干掉我。

  我没有中招,因为我要是真的在这里被抓住了,他们就会干掉我。他们拿来了几份文件,都是辞职书一类的玩意,我在上面签了字。我走出去时,外面有整整二十个保安在等着我,他们本来以为能狠狠打我一顿。但他们押着我去了更衣室,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后,他们又押着我,把我赶出了工厂。过了一个月,我带着这些文件去了保险公司,去拿我的钱。至于我打伤保安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准是碰上了什么赦免吧。

  我就住在留我过夜的那个同志家里,早上醒来,我们就去学生那里。有许多同志正在那里开会。传单半夜就印好了,被大家散发出去了,我们就去工厂。大伙组成了庞大的队伍,正在进厂的同志们说,就连他们也不给进厂。已经进厂的工人知道我们的斗争目标,我们一直都在为了给所有人争取到平等的待遇而斗争。工人们并不把自己做的工作分成三六九等,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拿第二档或第三档工资,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他们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受剥削的人。这是工人头一次为了让所有人都获得同样的工资而斗争,头一次为了获得跟职员平等的劳动条件而斗争。大家的加薪幅度都要一样,大家的工资等级都要划为同一档:这些要求让大家都兴奋了起来,把他们全都团结了起来。

  每一天我们都是这样过的:一大早我们就到工厂门前,不是发传单,就是发《阶级》——这次斗争的周报。在工厂大门前,可以看见斗争中的所有传单和报纸。然后睡上一会,等到下午一点半或两点的时候,又回到大门前,向正在进厂的第二班工人发传单。然后再等第一班工人下班,跟他们一起开会。晚上十一点左右,又到大门前等第二班工人下班出来,再跟他们一起开会。在那些日子里,米拉菲奥里的大门简直成了市场。门前什么人都有,有工会干部,有共产党的人,有穿红衣服的马列小子[2],还有穿绿衣服的警察,全都争来挤去的,还有趁机向工人叫卖水果、蔬菜、T恤衫和半导体收音机的小贩。人人都在推销自己的货物。

  说真的,共产党根本没参加斗争,他们到了7月3日以后,突然说那些挨警察打的工人都是不负责任的、被收买的挑拨分子。可这些工人后来都被资产阶级法庭判了刑。他们还说,这些斗争会给老板进行镇压的借口,可这都是工人自己决定,自己执行的。他们还骂我们是脱离工厂的小集团,可是,这几个月里,斗争进行得这么持久,这么有力,这是脱离工厂的小集团能搞得出来的吗?一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工会干部,共产党官僚,假马列主义者,警察还有法西斯分子,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全都对工人斗争怕得要死——工人踢开老板和走狗,在工厂内外独立地组织斗争,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我们针对他们写了一张传单,结尾是这么写的:有人说过,就连鲸鱼身上也免不了有虱子。阶级斗争就是鲸鱼,警察、党官僚和工会官僚,法西斯分子和假革命派就是它身上的虱子。

  5月30日,星期五:虽然昨天发动罢工的只有组织了游行的一小批工人,但到了今天,在500型生产线上,九成的工人不肯上工。罢工持续了整整一班,生产全部停止。生产线上的工人制作了标语牌,组织了游行。车间主任问工人要罢多久的工,工人回答说:不把事情都整好了,我们就不上工。厂内委员会的一个委员大骂工人不理睬工会,却更在乎学生。他要求工人在十点半复工,还说现在正在开会讨论工人的要求。

  维修部的夜班工人罢了整整一班的工,到了早上,他们游行到了500型生产线。喷漆工作也停止了。124型生产线的第二班工人进行了讨论,最后决定提出这样的要求:调整生产计划,把在厂里工作满半年的人都调到第二档,增加工资。在这一天,就连老工人都被说服了,参加了罢工。有个主管过来问参加罢工的人的名字。厂内委员会的人也来了,他们说不结束罢工,公司就不会谈判。

  工会原本打算按照预定计划发动罢工,这次罢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他们本来打算在淡季进行斗争,让公司接受生产线代表制。工人进行自发行动与鼓动后,过了两三天,工会才回过神来,正式宣布罢工。

  又有消息传来:在大型发动机厂[3]的一个车间,有四百名工人停了工。在斯帕斯图拉的测试车间,四百名工人自发停工。半个月前,那里就发生了两次停工。在米拉菲奥里的车间里,车床操作工号召在星期二8点到10点罢工。24号车间已经自发停工。工会散布谣言,挑拨支持学生的工人和支持工会的工人的关系。有个工人带来了消息:在阿根廷科尔多瓦的菲亚特工厂,工人发动了罢工,警察向工人开枪,打死了好几个人。那里发生了大规模冲突。

  周日和周一,也就是6月1日和2日那两天,工人和学生整天都在开会。在周二,也就是3日,各条生产线都停工了两小时。124型和125型的生产线已经用完了零部件。喷漆工作已经停止了八小时。过去八天里,124型生产线的零部件备品总是不够用。有个工人说,由于冲压厂停了工,公司只好把原本准备运给德国的备件留下来,保持生产线运转。600型和850型的生产线都罢工了。55号车间罢工了。没有选出代表。备品仓库也罢工了,虽然并没有正式宣布。工会虽然宣布罢工,但工人并不理解它的动机。工会想实行生产线代表制,但工人对它根本没兴趣。工人在自己的大会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自己发动了罢工。他们利用工会的罢工,来延长自己的罢工。不罢工的时候,他们就主动限产。

  斗争的消息从大门外不断传来。铸造厂已经罢工了,罢工完全摆脱了工会的控制。2号车间停工8小时。主要目标是加薪。工人再也不相信任何外面来的代理人了。他们的要求是:底薪增加每小时200里拉。在库内奥大街的大型发动机厂车间,有一个工段从周四就开始罢工,他们的要求是提高劳动定级和加薪。管理层只同意加薪7里拉,并把定级提为第二档。在冲压厂13号车间,工会下令罢工4小时。选出了一个代表。那里争吵得很厉害。代表大骂工会干部都是叛徒。20号门的八百名工人停工2小时。13号门仍在主动限产。工人们说主动限产是他们对生产线代表制的反应。

  8号门继续罢工。那里的零备件只够用四五天。工会催促工人复工。53号车间的罢工胜利了。选出了代表。工会企图在工人中间制造不和,还想控制工作速度,却不肯为了加薪和提高劳动定级而斗争。主管们想把损失给补上。以前生产线转一圈要1分50秒,后来加快到1分40秒,停工后加快到了整整1分钟。老板总是控制着速度。58号车间为了劳动定级、工作速度和加薪进行了斗争。计件代表屁用没有。我们要自己减慢工作速度。

  第一班和第二班工人下班后,就在工厂门外开会,所有的斗争都是在会上决定的。一开始只有米拉菲奥里厂区的工人来跟学生开会。但是,随着斗争逐渐扩散到了斯帕斯图拉、林戈托、里瓦尔塔等厂区,那些地方的工人也过来开会了。每个工人,每个同志都能在会上分享自己的经验和主意,比方说怎样停工,怎样搞游行,应该提出什么样的要求,用什么样的办法能够把工厂封得死死的,用最小的力气把生产给停下来,这样就能继续推动斗争。

  你得这么说,比方说吧,你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底薪增加150里拉,减慢工作速度,把所有人的劳动定级都调到第二档之类的。还有,像那些把完工的汽车从生产线末端开到运输车上的工人,他们就可以说:开车属于第二档的劳动,公司却只给我们发仓库搬运工的工钱,那是第三档的劳动,比第二档少了一万里拉,要知道,我们可是有在厂内和厂外开车的驾照呢。所以我们就得这么做:我们不开车了,我们要把车推离生产线,每辆车用四个人去推。我们这样做,整条线就都得停工,生产也就搞不成了。

  同志们出了一大堆推动斗争的主意。在这些集会上,大家都问厂里是不是停工了,各个部门和车间是不是都停工了,传单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同志被停职,有没有遭到镇压,也就是说公司有没有让参加斗争的同志停职,或是把他们调到别的地方之类的。我们还会根据不同车间的斗争情况,根据具体的消息,制作第二天的传单。如果下了班的所有同志都说明天一定能停工,我们就会号召在第二天罢工,并提出一些要求。

  斗争进行了两个多月,这是一次艰苦的自发斗争。每一天,都有某个工段或某个车间停工。每一周都会发生全厂停工的情况,只是时间有长有短。在那段时间,斗争真的是持续不断。其实,传单的报头就叫《不断斗争》[4],在那几个月里,都灵的菲亚特厂区确实在不断斗争。我们拼了老命,一定要让生产停下来,我们再也不想干活了。我们要让生产陷入不断的危机。我们要让老板屈服,让他们自己来找我们谈判。我们要斗争到底。

  到了这个时候,在工人和学生的会议上,有一件事变得非常明显了:所有的工人都明白,我们和老板的斗争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你可以感觉到这种气氛。经常有人在会上说起革命这个字眼。你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同志:四十来岁的、拖家带口的、在德国干过活的,在工地上搬过砖的。大家什么活都干过,大家都以为自己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准会被工作给逼死。

  工人在集会上,在大门前的集体讨论中都说: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对我们太不公平了。我们造出来的东西,我们造出来的财富,都应该属于我们。我们受够了。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我们不是什么人力资源,不是代售的商品。我们全都要!我们要所有的财富,我们要所有的权力,我们不想工作。工作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工人们已经忍无可忍,他们想斗争,不光是因为工作,不光是因为老板坏,更是因为世上有老板和工作这些东西。也就是说,他们开始有了夺过权力的想法。这种想法开始在每一个人心中产生:有三四个小孩的工人、还没结婚的工人、有小孩要念书的工人、没有自己的公寓的工人。我们无休止的需求,在集会上变成了具体的目标。所以,我们的斗争不仅仅是工厂里的斗争。因为菲亚特有十五万工人。这是一场巨大的斗争,不光是因为广大的工人群众参加了斗争。

  这是因为,这些斗争的内容,还有工人的要求,跟工会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工会说,工作速度太快了,应该减慢一点。工作是有害的,我们应该试着消除它的害处,这些全都是屁话。工人再也不想工作了。他们发现,工人想要的是厂外的权力。在厂里,我们可以起来斗争,只要我们想,我们随时都能让生产停下来。但是在外边,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在外边我们还是得交房租,还是得吃饭。这些都是我们的基本需求。工人发现自己还是一点权力都没有,到哪里都得挨国家操。走出了工厂,脱掉工作服,他们还是成不了公民,其他工人也一样。他们是另一个种族。在这个不断剥削的制度下,他们到了厂外也还是工人,照样要过工人的生活,照样要被剥削。

  这些传单印出来后,又在集会上散发给工人,被工人带回家里,拿给在工地或外地干活的朋友看,最后传得到处都是。工人往往在自己住的小区附近散发传单,比如尼凯利诺;其实,尼凯利诺的工人为了住房问题,已经把市政厅占领了好几天。他们说房租太贵了,他们根本交不起。有一张传单是这么写的:房东偷走了我们的工资。工人再也不肯交房租了。一些共产党的同志也参加了占领行动,后来他们退出了,然后共产党就拼命给占领行动添乱。

  尼凯利诺是都灵近郊的一个工人阶级居住区,人口有一万五千人,其中有一万两千人是工人,这些人当中有一千七百人在当地工作,五千五百人在卡尔曼尼奥拉、里瓦尔塔、米拉菲奥里、艾拉斯卡、斯帕斯图拉等地的菲亚特厂区工作,剩下的大多数人也在菲亚特的下游工厂工作,比如卡雷洛的阿斯佩拉·弗里戈。

  当地一个家庭的收支差不多是这样的:在尼凯利诺的工厂里一天干八个钟头,每个月能挣六万到八万里拉。房租——一万里拉?别做梦了——两万到三万五千里拉,供暖之类七七八八的支出还要花两千里拉,甚至能到四千里拉。这样一来就只剩三万到五万里拉,这点钱根本不够吃,所以,每天非得干上十到十四个钟头才行。有些在菲亚特工作的人根本攒不下钱,每天上下班至少要花两个钟头,公司又不报销交通费,他们剩下的钱就全都花在交通费上了。

  尼凯利诺的生活有这样一些特点:基本上没有公共服务。房租涨个不停。房东总是威胁住户,不交房租就把他们赶出去。拖家带口的人,特别是那些从南方来的,在这里真的很难找到房子。在占领市政厅的那十三天里,墙上总是贴着传单,把菲亚特厂内斗争的每日进展告诉大家,全体居民看了这些传单,就在被占领的市政厅内讨论。越来越多的工厂成立了斗争委员会,提出了跟米拉菲奥里工人一样的要求。厂内的问题跟厂外的问题联系了起来,共同的目标把厂内外的斗争连接了起来。

  斗争中提出的这些具体的物质要求,与每个人都有关系,直接触及到了他们的生活,所以它们能够传遍全城。7月3日的暴动就是这样引爆的,无产阶级在那一天,与国家,还有国家的走狗警察,大战了一场。7月3日的大战很好解释,因为在街上的人,在住宅区里的人,全都马上明白了工人为什么要游行,为什么要跟警察战斗。他们要游行,不光是因为他们激进,不光是因为他们必须游行。不是这样的。他们战斗,是为了无产阶级的目标,为了这些目标,他们已经在米拉菲奥里厂内战斗了好几个星期,现在斗争已经扩散到了特莱亚诺大道,经过几个星期的斗争,大家现在都懂得了这些目标,他们现在就是为了实现这些目标而战斗。教育、书本、交通、住房,他们就是为了这一切而战斗的。我们在厂里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被这些东西给吸走了。

  工人都知道,他们起来战斗,不是因为工会下令罢工,不是为了工会乞求的改良,不是因为国家会大方让步。就算国家会让步,它也会塞进各种各样的限制条款。靠工会的罢工,靠这些改良,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国家总会用武力把工人夺来的成果夺回去。工人起来战斗,是因为他们已经受够了这个总是压榨他们的国家,国家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他们要砸烂它;是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把这个国家,把这个建立在强迫劳动之上的共和国给彻底砸烂,他们的基本需求才能得到满足,他们才算有个家。这场大战就是这样爆发的,而不是因为大家被7月3日的高温给烧坏了脑子。




[1] 马涅蒂·马雷利(Magneti Marelli)是意大利一家生产汽车零部件的公司,1919年成立,1967年成为菲亚特子公司。——中译者注

[2] 指意大利共产主义者同盟(马克思列宁主义者)(Unione dei Comunisti Italiani [Marxisti-Leninisti])的成员,这是一个毛派组织,1968年10月4日在罗马成立,1972年4月15日改组为意大利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者)(Partito Comunista [Marxista-Leninista] Italiano),1978年解散,成员参加了工人自主运动。——中译者注

[3] 大型发动机厂(Grandi Motori)是菲亚特旗下一家专门生产柴油机的工厂。——中译者注

[4] 在那年夏天的胜利后,参加过斗争的一些人发起成立了一个全国性的议会外革命左派团体,取名为“不断斗争”(Lotta Continua)。——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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