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美〕威廉·韩丁《深翻——中国一个村庄的继续革命纪实》(1983)

导言:山西,牛皮灯笼之乡



门套门来关套关,里里外外是青山。

——山西古谚语


  古人云:“得上党(地处山西东南部的高原)者,得天下。” 山西省以高山险阻为铜墙铁壁, 宛如坚不可摧的堡垒, 自古易守难攻。 要想冲上崇山峻岭夺取制高点可谓难上加难, 但要冲下山去直捣平原则是势如破竹。高山险阻赋予山西得天独厚的战略优势, 使其自古以来就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山西集险峻的关隘和诱人的物产于一身,中部是盛产粮食的肥沃河谷, 四周环绕着一望无垠的黄土高原, 地下则蕴藏着丰富的煤、铁和其它贵金属矿。历来群雄盘踞于此,安享天然屏障拱卫的独立王国。
  不管是不是独立王国,山西都算得上是中国形状最规则的一个省。两条边平行相对,另两头向西南方呈同一角度倾斜,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这样的一个形状,是由自华北大平原一直不间断延伸至西边的黄河大谷地的南北走向的、摩肩接踵的山脉所决定的。
  整个景象与美国东部的阿巴拉契亚山系如出一辙。从新泽西北部的波科诺山脉开始,阿巴拉契亚山系向西划了一道大弧线进入宾州,再向南经马里兰、弗吉尼亚和南北卡罗来纳直至佐治亚。中国北方的山系也是一样的杰作,从山海关的海边升起,向西扫过北京,然后折向西南直至河南。这道弧线的东部和南部是低地,和大西洋海岸平原相仿;其西部和北部则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和跨越宾州和阿巴拉契亚高地的山脉相仿。
  但是,如果说两处山脉的地理相仿的话,山脉本身却长得不一样。山西的高山,尤其是东部的太行山,样子和世界上大多数的山脉不同。他们仿佛中世纪的城堡。从底部升起的陡峭的崖壁,顶部变成被稀疏植覆盖的岩石层,其上又再度升起新的峭壁。就这样层层峭壁向上突起形成一系列巨大的阶梯,直冲云霄,仿佛献给诸神的巨型婚庆蛋糕。世界上大多数山脉底部坡度较缓,到了高处坡度才逐渐变陡,比如阿巴拉契亚山脉就是这样。但太行山是垂直拔地而起,一层一层直到形如圆顶的最高峰。这些圆顶高峰看上去常比支撑它们的地基还要硕大。这种头重脚轻的外形超凡脱俗,仿佛更应长在月亮或火星上,而不是地球上。
  把山西和河北分开的山墙从平原上拔地而起的突兀感觉,更像丹佛以西的落矶山脉,而不是阿巴拉契亚山脉。在中国,平原和山脉之间的界别更慑人心魄。在科罗拉多,大陆坡要缓缓绵延几百英里才能升到海拔一英里的高度,随后巨大的山峰再耸起一英里。在华北,巨大的冲积平原直到与山脉相接时都还几乎与海平线持平,随后城堡式的山峰突然直冲云霄,高度达九千至一万英尺,形成一堵高墙,其气势胜过落矶山脉任一处地方。
  在这堵高墙整个长度的西边,就是山西省。要从这堵由峭壁和高峰组成的边界上的高墙进入山西省,必须找到其仅有的几个缺口。这些峭壁和高峰只是较为平坦的高台的外围护栏而已。几条公路沿高山蜿蜒爬行,途经让人叹为观止的大峡谷,才能到达高台世界。这时,一英里高的山峰已经从视觉上转变成高原上隆起的小山丘了。
  向西穿越山西至半,高台一分为二,其中一个下降并再度穿越让人叹为观止的大峡谷,到达汾河谷地。这条汾河把山西的低处分成多多少少面积相同的几块。 汾河向西南流经富饶的农业谷地,终止于无法通行的黄河大峡谷。在汾河西边是比东部的太行山脉还要高大雄浑的吕梁山脉。汾河谷地于是形成一条肥沃的薄丝带,缠绕在山峦之间。这些山峦如果不是因为大半被黄土包裹的话,将成为荒芜人烟的沙漠。(黄土是从中亚沙漠吹来的土壤经无数世纪沉积而成。土层厚度从几英寸到几百英尺不等,只要有足够的降水,种子可以在这里发芽并成长。)
  太原是山西的省会,地处汾河上游地区,周边的山坡上是有灌溉设施的稻田、果园和酿酒园,地下则有数不尽的煤矿。在山西,条条大路通太原,但从太原发散出去的公路能通到哪儿则没准儿。沿黄河向下游走,大峡谷阻住了向陕西高原的去路。向上游走是与蒙古相接的芦芽山、五台山和馒头山。不管朝哪个方向走,要想抵达人口稠密的文明地区,都必须穿越无数的关口。
  最近一位想要在山西建立独立王国的是一个姓阎的军阀,名叫锡山,听起来像是把“山西”倒过来念,但实际上的意思是“锡的山脉”。他统治山西省三十八年,先后将袁世凯、蒋介石和日本人拒之门外。当日本人把他赶出山西时,他还控制着南方数县,随后在日本侵略者投降之后英雄般地还乡。但是人民解放军的农民战士,在无地、少地和仅拥有小块黄土地的农民的支持下,比任何军阀都更有效地利用了山西的山地优势,到1949年终于壮大到把老阎碾碎的程度。他逃到台湾,带走了几飞机的金条。飞机从河北冀县上空飞过,当时我正巧在和首批解放区拖拉机培训班的学生开垦荒地。当学生们看到飞机飞过时,一边乐得看到阎锡山终于滚蛋了,一边对他带走了本地区这么多的财富感到气愤。他们朝空中挥舞着拳头。
  阎锡山离去后,山西转入共产党及其地区战略家薄一波领导下的贫农、中农、矿工和铁路工人等“老百姓”的手中。薄书记,根据批判他的人的说法,又把山西变成了他自己的独立王国!
  独立王国为文化创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在山墙之后的山西人民所创造的生活方式别具一格、引人入胜,甚至如有些人所说,像山西的地貌一样反常。
  党委书记薄一波告诉杰克·贝尔登:“山区人民……被称作牛皮灯笼,意思是他们外面不亮里头亮。两千年以来,他们的主要特点就是节俭、勤奋和吃苦耐劳。从外表看,他们胆子并不大,而是软弱、畏缩和胆怯。过去,其它地方的中国人都瞧不起他们,轻蔑地叫他们‘老西’。
   “但实际上,这些人一点也不胆小。他们做生意很在行,眼光也不是一般的长远。他们订的计划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1]
  这些牛皮灯笼们盖房子的方式反映出他们的长远眼光。他们盖的房子比其它地方的人盖的要大,要好,要更耐久。他们会不假思索地一辈子勤俭节约以便可以有积蓄用来修缮房屋或是最终盖上新房子。 “如果河北人手里多了一枚硬币,他们会用它来买点吃的。如果山西人手里多了一枚硬币,他们会把它存起来盖新房,” 旧民谣如是说。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山西人不会在河北人住的那种低矮的土坯房里养猪。当然,在这里地形是个决定性的因素。洪水时刻威胁着河北平原,淹没甚至冲走人们所建造的任何建筑物。在山区,则是石头压着石头,很坚固。
  许多山西的住宅高一层半。这个“半”层是一个可以让人站直身子的阁楼。在一些村子里,农民一直住在换其它地方只有地主才能拥有的两层高的石屋里。在昔阳县,以大寨大队为榜样,农民靠手工把花岗岩砌成拱形的石洞屋。这些石洞,一层堆一层,耸立在山坡或山顶上,整个建筑好似现代的雅典卫城,既漂亮又坚固。当被问道这些彼此相接、层层相叠的拱形建筑物能用多长时间时,他们回答说,“两千年。” 而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它们会坚持不了一万年。
  出于对房屋的喜爱,山西人喜欢待在家里。但这种嗜好在实践中容易加深孤僻和古怪。有些山西习俗让人觉得怪异,有点则根本就是危险的。根据周恩来的说法,到1971年时,中国有18个省份里只有山西的人口不超过两千万。这主要是因为生育的方法不当导致母婴一同死亡。从那时起,医疗队一直在劝说山区的妇女,坐着生孩子和产后十天只靠清汤补身子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
  即便在饮食习惯方面,也能让人注意到古怪之中蕴含着危险。山西人主要以小米和玉米面为生,但山西却被誉为面条之乡。他们喜爱面条,尤其是在节庆的时候。山西人已经发明出了一百多种做面条的不同方法。其中一种常被提及却很少被演示的方法,是把一个大面团放在头顶上,然后用快刀将其一丝一丝削入沸水中。拉面同样蔚为壮观。厨师用双手把面团拉成一根绳。然后把绳子中央以闪电般的速度掷向地面。就在面圈即将触地的一刹那,厨师两手相交,面圈的两端相交又变成了一条面绳。这一掷一拧就把面团弄成了有利于拉的形状,也就是说,甩出去,折回来,再甩出去,再折回来,直到变成可以相互分离的众多长条为止,然后扔进候在一旁的锅中。
  当山西人吃厌了面条时,他们还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面饼。其中最奇妙的就是甩饼。做甩饼时,厨师用两头尖的木质擀面杖把擀好的小面团挑在空中旋转,直到它变得像意大利皮萨饼一样又大又薄,然后将其拍入炙热的平底煎锅中,熟了之后裹着驴肉吃。
  在山西,没有人吃面条、面饼、驴肉或其它食品的时候不蘸很多醋吃的。这种醋黑得象机油,闻起来又象发了霉的干草,中国其它地方都搞不到。山西人外出的时候会带上一瓶醋,吃完了就结束旅程。他们觉得本地产的醋的香味难以抗拒。据民俗上讲,山西妇女难产的时候,只要有人在旁边把一瓶醋的塞子拔出,婴儿就会立马呱呱坠地了。
  军阀阎锡山统率的晋军的士兵因其腰间配备的三样东西而臭名昭著——手榴弹、子弹带和醋瓶子。如此的配备令他们在战场上使人畏惧。如果夺走他们的醋瓶子,子弹脱靶,手榴弹击不中目标,那么他们开小差的几率就会灾难性地上升。
  由于在中国“吃醋”有配偶不忠的意思,山西人因而成为被取笑的对象。但这丝毫没有对他们的饮食习惯产生任何影响。也没有证据证明山西的老婆比其它地方的老婆更不守妇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而坚持自己的光荣孤立,又被称作“站在山顶上”。这里就是一个严守“山头主义”的省份。
  “高山是魔穴,峰顶是鬼巢。”于是,没有人会对山西的土霸王拒绝把尊位让给其它地方的恶霸感到吃惊。论荒谬和堕落,又有谁能盖过一边与情妇调情一边指使打手消灭对手的革命匪徒杨承效(Yang Ch’eng-hsiao),或是那位一边和客人打乒乓球,一边煽动宗派主义陷害对手的最讲政治的参谋长李英奎(Li Ying-k’uei)呢?
  古时候臭名远扬的曹操曾在山西作战。在诸多率领雇佣军肢解汉帝国的诸侯当中,他是最具才能、最为成功的一个。据巴拉茨所述,这些诸侯在一代人之内,就把一个强大的、大一统的国家几乎变成了一个大坟场。《后汉书》的作者这样写到:“治世之恶匪,乱世之英雄”。
  在民国时期,有一位来自山西省会太原的银行家孔祥熙。其人自称是孔子的嫡系后人,并炫耀自己是全中国最富有的人。二战期间,他的老婆垄断了盘尼西林市场,靠囤积药品发了大财,而无数士兵却死于败血症。
  传说中还讲到,高山上还有像百花羞公主和哪吒三太子这样的好神仙,在很久以前帮助美猴王翻越喜马拉雅山。确实,山西最美好的东西是无与伦比的。离张庄不远的微子镇的居民认为,杀身取义的比干就埋在他们的地下。在基督诞生一千多年以前,这位忠肝义胆的丞相就因直言不讳地批评商王暴虐的社会政策而激怒了他。 “圣人之心有七窍,”纣王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心有没有七窍吧。”他于是下令卫兵剖开比干的胸膛。但史书上没有记载他有没有发现比干的心脏到底有多少窍。
  在1947年的文水县云周西村,勇敢的农家女孩刘胡兰以较为惯常的方式英勇就义。她拒不说出有关她的地下党同志的信息。阎锡山的军队把她带到村广场的中央,那里有一副铡刀和两具已身首异处、血迹未干的同志的尸体。
  “难道你不为自己还没有活到15岁而后悔吗?”刽子手问。
  “我已经活了15岁,”刘胡兰答道。“如果你们杀了我,再过15年,我还会和现在一样大。”
  铡刀一按,刘胡兰抛下了自己的头颅。
  如要娱乐大众,山西也出过像张庄的申六勤(Shen Liu-chin)“申胡子”这样的小流氓。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诚实地干过一天的活。他精于算计,能够嗅出任何社会安排中的薄弱环节,并加以利用。在干部吃香的地方,他会装成干部的模样;在退伍军人吃香的地方,他会装成退伍军人的模样;在士兵吃香的地方,他会装成士兵的模样。为的就是骗吃骗喝,有时骗个缺心眼的黄花闺女,当然也时不时地会讨一顿打。
  在山西,文革中的政治冲突演变成武斗比中国其它地方要早。以内战的形式爆发的武斗也比其它地方持续的时间要长。长治的武斗于1967年12月爆发,一直到1968年3月间才告一段落。介休县的武斗于1969年仲夏爆发,直到1970年初才结束。暴力,一经释放,会冲破所有的羁绊。而宗派主义者施加在彼此身上的伤口也会难以痊愈。
  立即涌入脑海的一幅当地人描述的图景,就是农民活动家陈永贵在平遥古墙的残垣断壁边大声朝夜空中喊叫的样子。
  一些地方干部担心陈的安危,说道,“我们帮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但陈说道,“我才不会像狗一样。我要走的是阳关大道。”
  说罢,他上到古墙的最高点,叫道,“我是中央派来制止武斗的。谁反对谁就朝我开枪。就朝我说话的地方开枪!”
  全场的反应是:鸦雀无声。
  解放军派了三个连的兵力才把陈从平遥解救了出来。
  山西本地的政治极端有把从外地调来工作的人裹挟进来的倾向。没有什么争执比从河北来的令人尊敬的穆斯林刘格平,和从北京军区来的长征模范将军张日清之间的更激烈的了。本来是被委以统一山西的任务,他们却为谁当一把手吵了起来。每个人都组建了反对对方的阵营,而且拒绝与对方言和,哪怕北京发来了一系列最后通牒。最终,对其不再抱幻想的同事们把他们不光彩地一同赶出了山西。
  在描写山西的时候,很难避免夸张。但夸张毕竟包含着真实的内核。山西是一片孕育着多样、对比和冲突的土地。这些特质赋予山西省一种特殊的活力、一种栩栩如生的创造性冲动,和一种对先例的漠视——这些都是值得发扬的品质。




[1] 杰克·贝尔登著《中国震撼世界》,纽约:哈珀兄弟公司,1949年,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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