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美〕威廉·韩丁《深翻——中国一个村庄的继续革命纪实》(1983)

五十七 乡村交易会



  九月中旬,日落西山。一阵凉爽的秋风使张庄中心的麻池回荡起蒙蒙雨雾,清晨时分,雾雨已向四周外扩散,附近的小巷院落,到处水雾弥漫。天刚拂晓,我们起床参加宣传队的学习。太阳透过潮气使整个地区充满柔和灿烂的光芒。条条胡同、道道土墙、棵棵大树,座座院子的大门变得虚无飘渺,颇似幻想中乡村的舞台道具,而不象我们了如指掌的尘世之物。
  几个用竹杆和席子搭成的小棚子,更增强了我们的幻觉。这些小棚子就象蘑菇一样,在夜半三更占据着空间。货摊依广场北缘而立,几家炉火冒出的炊烟透过席子和席子周围徐徐升入上空。天空没有一丝风,炊烟和悬浮在树高处的迷雾混和在一起,纹丝不动。
  这些棚子是张庄一年一度秋季交易会的第一处摊棚。我们擦擦眼睛,看了又看,真有点不敢相信,因为,曾有人告诉我们交易会是不会举行的。晋东南地区副专员、素食主义者李志远就在几天前还宣布,这样的娱乐会干扰小麦下种。为了使张庄个个全力以赴完成好这项中心任务,防止周围邻村,亲戚朋友和熟人享受张庄人的殷勤好客,而中断工作,人所共知的张庄大队传统的交易会被正式取消了。让每人都可避免花费三天时间进行招待客人,进行小商品贸易、小吃、看戏、货物交易以及娱乐活动,人人可继续进行手头的工作——“三秋”季节的大会战,让他们显示他们是严肃认真地对待学大寨运动的。
  但是,在黎明前的迷雾中,第一批交易会摊点已经搭好了,甚至在我们观看的时候,又有人三三两两陆续走来。有些人用仅几平方英尺的地方摆设各种货物;有些人在搭建大大小小的摊棚,每个棚子都适应其建设者计划和提供的商品和服务的需要。
  浓重的驴肉香气从一家炉火中扑鼻而来,由于大清早想到一块块肥厚的炖驴肉,就使我和卡玛感到望而生畏,我们被吸引到第二家炉火旁。那里一位老头在做摔饼,我们心醉神迷地看着他把一块面团做成一个薄薄的饼子,准备烧烤。他没有象上党地区通常那样把面团前后来回啪啪翻动,而是让面饼在空中围绕他手中的一根面杖自由旋转,随着一圈圈地转动,面饼越来越大,越来越薄,直到大小尺寸正好和摔饼鏊子一般大小,然后恰到好处地、熟练地一挥动,啪哒一声把摔饼放在烧热的鏊子上烘烤。
  当这一张摔饼在吸收热量过程中,他用左手把蓖麻油擦在第二个鏊子上,同时用右手拿着的面杖旋转第二块面团,一经旋转好后,便把摔饼往空中巧妙一抛,啪哒一声落尖空鏊子上。然后用手腕轻弹,把第一个鏊子上的摔饼来个大翻身,翻在上边的一面显出诱人的面包皮一样棕黄色。摔饼做好以后,我们花几分钱买了一块分而享用。
  这位小贩精湛的技艺和意大利老练的烘馅饼制作师的技艺相似,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要不是突然想起学习时间已到,我们是会多多观赏几次这种艺术的。由于担心误了新的课程,我们恋恋不舍地走开了,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其他早起床的人突然从迷雾中闪现,迎着漂溢全村不能抗拒的香味而来。
  早晨我们学习完毕时,迷雾已经散尽,展现出一幅上党以此闻名的阳光灿烂的景象。随早晨时光的消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然后又变热了,对八月的天气来说是够热的了,但是却没有雨季的潮气。
  在返回广场的途中,我们发现主要大街两旁,到处都是一批批货棚、摊点,把麻池围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几个胡同小巷也挤满了人群。太阳出山前开张的货摊仅仅构成了众多货棚摊点的始发中心而已。大街上拴着驴、骡、牛、马、由西向东,一直通到马路上,不过只是集中在大街南侧。大部分牲畜周围已围满了买主和好奇的过路者。正如摊棚和牲畜激增了一样,人也暴满了。那天高峰期,交易会吸引了五千多人。他们有的步行来;有的乘汽车;有的坐牲口车,以及骑自行车而来。有空地方就有自行车靠树放着,停放在门柱旁或放在路旁地上,把偏僻的小路堆放的乱七八糟。土改后,中国农村繁荣昌盛的标志之一就是自行车数量稳步增加。以前,只有最富有的地主或最富裕的小商贩才有希望购买自行车,现在几乎每家都至少有一辆自行车,有的家每个人就有一辆。
  我们在人群中看到一些奇特的偏僻山区的人,用色彩艳丽的彩带、围巾装饰着,显得光彩夺目,而他们竟然觉得自由自在、心安理得,似乎这种场合就需要穿着奢华,而其他人的穿着才不合时宜。我们也看到残废人、傻子,以及不少严重眼疾的人。想到张庄诊疗所提供的有效的医疗保健,更有公社医院,附近铁路医院提供的更加有效的医疗服务,很难理解为什么本地竟然有这么多病患者。但是,这些人确实大踏步走过集市,他们的眼睛由于患沙眼或结膜炎一半被损坏了。我们不禁注意上他们,因为张庄村外的人看到美国人在街上出现被迷住了,我们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没完没了地盯着我们。如果说被正常人盯来盯去而令人局促不安的话,那么,回头看见的脸上一只眼流出灰色液体,另一只似乎已无法医治的红肿、发炎、半睁半闭的眼就更糟了。
  赶集的人挤满了狭窄的街道,他们在摊棚之间来回走动,荡起了一股股灰尘。正午时分,灰尘悬浮在整个乡村的上空,宛若一层薄幕,所占据的空间,几乎和清晨迷雾完全一样大小。
  不用说,尘土没有它所取代的大雾所具有的任何迷人的魔力,不管怎么说,尘土也为交易会的场景增添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气氛。如果需要这个信号的话,它提醒我们:我们仍然身处华北地区。
  小商贩们在地下摆放、在棚里陈列的,或在大街上大声叫卖兜售的各种货物,使我们十分着迷,有锄、叉子、耙子、扫帚、筛子、面筛子、粗筛子,都是用于农业方面的。有的摊棚里摆满布匹,既有需布票买的织布,也有不需布票的手工粗布,有些手工布显出天然棕色棉花的精致的茶色,其余大部分是未印染的白色。但是,我们也看到一些家庭纺线染色后再织成鲜艳的花格子图案的布。其他摊贩摆着自留地或家中花园种植的蔬菜,如茄子、白菜、豆角等。有些摊贩陈列着一筐筐水果,尤其是当地特产大枣、梨和最近引进的苹果。一串串的柿饼也在市场销售,有些地方商贩只有一篮子产品出售。一个人卖完东西,摊点刚腾出来就被别人占用了。并不是所有这些场所都是个人买卖东西的,许多地方是由大队或生产队派人来,销售的收入要交归大队或生产队,年底作为现金分配。
  我们得知,摔饼摊和驴肉摊都是集体经办的,如许多卖糖果、干水果摊子一样。就在他们中间有一位确实证实是个人开业的巡徊牙医,他清出一块场地,在一块红布上摆出他历年拔下的令人厌恶的数以百计的牙齿。他大肆宣扬他是无痛牙科,他是用笨重粗大而不卫生的注射器和针头,注射大量的奴佛卡因来保证无痛的,最后拔牙是借助一堆可恶的凿子、锤子、手钳等工具进行的。这个“口腔诊所”的吸引之处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进行的。每当一个牙快被拔下时,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鼓励牙医和病人,每个牙齿的总费用是一块伍角。
  出卖五金器具以及其它产品的货摊很多,有的专门出售表并且修表,其它的有修理自行车、补轮胎,还有一些人修理手电筒,破了的暖水瓶、钢笔或瓷器等。修理东西大部分是立等可取。
  整个交易会上最热闹的地方大概就数麻池北面,供出售刚断奶的小猪崽儿的街段,这些小猪,是用大柳条筐子捆在加重自行车后架上,运到交易会上的。此时小猪一群一群地放在地上,每只小猪两条前腿捆一条绳子,通过脖子顶端互相捆在一起,同时后腿从后面捆在一起。
  由于这样捆扎着,小猪扭扭曲曲在地上能滚出几迟远,但是不可能站起来逃之夭夭,因此,躺在地上有的哇哇嚎叫,有的直哼哼、有的扭来扭去,翻来翻去,等待买主选购,把它们从正午的阳光下带走。有一买主抓起一口小猪,它就尖声大叫起来,似乎用刀子戳了一样。大部分猪是黑色的,但是有的也有白色花斑,有的有微红带黑斑的猪,卖主和顾客并排蹲着聊天,不时地把折腾扭出猪群的小猪扔回猪群中间。
  一位小贩,是一位中年农民,身穿一件非常干净的制服,他告诉我们他是武乡县人,县城在张庄以北120多华里的地方。象这样的猪,在他们那里满足供应,每斤卖八角钱,而在长治郊区人们不重视小猪繁殖,每斤值一元钱。每头猪平均十一、二斤重,那么,每只小猪可增加二元钱的收入。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太阳出山动身,到太阳落山就可把十只、十五只,甚至二十只小猪运张庄卖掉,一整天的收入可多达三十元、甚至四十元,远比一个人在地里苦苦受上一个月的收入还要多得多。
  我脑海里想起一个问题,这算是投机倒把吗?或者如果这个猪价公平合理,是什么因素制约小猪价格不会逐日上升呢?尤其是公共养猪运动正在蓬勃开展的情况下。答案是每斤猪价都有最高限阶,这是由集市管理员制定的,此人是市政府经委官员,在那儿不仅对猪价,而且对所有的其它重要商品价格都强制推行最高限价。原来这个交易会并非传统的意义上的自由市场,供求平衡关系靠自我调节,而是一个无论出售个人、集体的商品或财产,价格都要受国家控制。
  如果任何买主觉得有欺骗行为,可以找到市场管理员提出控诉,违法商贩就得因提高物价而受到惩罚,并可能降低价格。这种整理市场管理法在一九七一年张庄七月交易会上证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因为就在交易会中张庄大队突然发动了一场社员买猪的群众运动。

  在观看了整个交易会,并设法了解情况之后,我对副专员李志远曾设法取消交易会感到非常吃惊。抵抗这位著名的“反修”老战士的看法:交易会必须推迟,以免干扰小麦下种和“三秋”工作。然而,交易会显然对秋季工作有很大益处,人们拿到交易会出卖的,以及要购买的物品,几乎都与生产有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这场交易会对三秋工作具有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经济意义。
  最重要的作用是交换耕畜。主要是为交换耕畜——马、骡、驴、牛等。要出卖牲畜的大小队找出上党尚存的的秋季交易会,即使这些交易会是在数十华里之外,同样需要牲畜的大小队派人到边远县区的交易会上购买,有时甚至需花费几天时间才能把买到的耕畜赶回家。
  没有几家交易会根据季节,按照预定模式从一个乡镇转到另一个乡镇,很难理解买卖双方是如何进行联系的,大概地方报纸专设购销广告版,是会达到同样的目的,但是报纸上没有这样的版面,即使有,报纸广告是难以代替一个接一个供人对比和讨价还价的,活生生的牲畜的。
  九月交易会牲畜交易中,交易量最大的当然是小猪了,这也和“三秋”生产密切相关,因为饲养上市的猪崽要依靠夏收作物作为饲料,而秋天小麦播种则要靠这批新造的粪肥。由于大部分阉割公猪是秋天上市,现在正是购买小猪的时候。张庄交易会对于猪多粮少和粮多猪少的县区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往北120多华里的武乡县,生猪繁殖都成为个人集体一项重要事业。那里每家都养母猪,但是,种植的粮食不够饲养所有的小猪崽;相反,长治郊区饲养母猪少,粮食却相对丰裕。这次交易会正是武乡卖主和长治买主的集会,对双方均有利可图,可以相互确保将来山区和平原的猪肉供应和粮食生产。
  家畜是交易会最重要的交易产品,但决不是唯一的重要产品。要使用耕畜干活儿,农民需要挽具、缰绳、笼头、鞭子、马掌、马掌钉,粮食的播种、收割、加工需要种子袋、播种机、粪桶、扁担、锄头、铁锨、镰刀、柳条筐、扫帚、面筛子、粗筛子,只提几种东西就够了。
  所有这些东西,都可在某家货摊找到。
  甚至销售布匹,对生产也具有重要意义,至少对那些衣服已穿破的家庭是如此,对于那些已用完布票的家庭尤其重要。机织布在合作社经常可以买到,但是,非配额的家织土布几乎找不到,而这种家织粗布由纺织者或由一些专门从事此类产品的小贩直接投放市场。
  你可能甚至争辨说,陈列巡徊牙医去年拔下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牙齿摊子也与生产有关,因为如果牙痛不止,谁能全力以赴种麦收秋呢?
  如果没有交易会,只有少量的蔬菜水果可以出售,那就没有几个农民会不辞劳苦种植这些产品,植物栽培就会限制在满足各家自己食用,那就不会移植什么果树,已经结果的树,也会被人忽略。一个发展成熟的合作社,必须经营这些物品,但是,据我断定,一九七一年乡村供销社没有经营这些难存易烂的产品。
  交易会上还有货摊出售甩饼、驴肉、蜜饯果之类美味佳品。当然这些物品是搞农业生产不需要消费的奢侈品。不仅精美,而且昂贵,购买这些食物的人只能被称为自我放纵,尽管如此,显然整个休息、娱乐、适度的自我放纵,也和生产有关联,因为人总不能日以继夜,一周接一周,长年累月地“埋头苦干”,而仍然对工作保持满腔热情,人们需要有张有驰,有休息、有消遣和某种娱乐活动。对张庄和周围乡镇来说,这年九月交易会提供一个稀有而极珍贵的传统休息和庆祝机会。八月中秋节,春节十天假日提供了另外的机会,单凭娱乐为理由,似乎张庄交易会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市、公社以及大队干部,对于这些因素不进行任何讨论就取消交易会令人费解,取消三秋工作必要的物质交流机会,而不提供某种可行的代替机会,只能被认为是极端狭隘偏执。但是,要理解为什么高级干部、甚至宣传队员会陷入此泥坑却是轻而易举的。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生产上,商品交易带有资产阶级机会主义、投机倒把之色彩。对整个自由市场要鼓励到什么程度?控制到什么程度?应经营什么商品、对价格如何限制?所有这些问题从未得到真正的解决,党的干部在这些问题上多年来一直各持已见。一方面有的干部鼓吹把自由贸易、私人交易、赚钱谋利作为农村生产的刺激剂(一九七一年这些干部被看作是“右倾机会主义者”),另一方面有的干部主张彻底取消自由市场,遣责他们为资产阶级、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革命。一九七一年他们神气十足,自从那时他们被称为“左倾教条主义”。
  双方的观点我似乎哪个也不满意,给予自由市场毫无限制的支配权、就是鼓励农村投机势力,给集体生产和交易加上了不必要的负担,而完全取消自由市场也是不切合实际的。因为,不管是国家商业部门,还是合作供销社,都无法经营种类如此繁杂的商品和服务业,都无法为繁荣昌盛的农村经济提供雄厚的基础。
  在具体操作上,政府的政策摇摆不定,有时满腔热情扶植自由市场发展,有时进行严厉限制,甚至不准他们发挥其潜力,或者完全取消限制自由市场。任何特定的发展阶段、自由市场都可能发挥某种最适当的作用,但是,这种作用是不容易决定的,因此,决定市场的命运之风,一会儿这样吹,一会儿又那样吹,完全取决于哪种风支配着整个社会。
  一九七一年支配长治市和马厂公社的是忽视张庄交易会和“三秋”工作有任何联系的反自由市场之风。一切反对交易会的人都振振有词地说交易会对小麦下种有三天的破坏作用,而毫不承认小麦播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交易会买到的各种家畜、工具、物质、商品这样的事实。
  幸运的是农民较理解这种关系。尽管官员们取消了交易会,但交易会仍如期进行,而且其规模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反映了前几年经济得到了蓬勃发展,生产充满了活力。上边的禁令所达到的目的是取消了演出,而仅演出本来就可为交易会付与某种政治内容,过去交易会期间,张庄领导经常邀请周围地区最优秀的业余剧团,甚至花相当的代价雇用专业剧团助兴。下午、晚上剧团上演主要剧目和歌剧,连续三天为戏曲爱好者免费演出一系列歌剧、话剧、滑稽剧、歌舞等节目。大部分节目都带有某种应时的、或长期性的政治内容,有的庆祝过去取得的革命胜利,有的鼓励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更加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有的批评落后思想和行为,或表扬先进的思想行为。
  交易会一经正式取消,大队就不能挪用经费来搞娱乐了。因此,也就取消了活动传统的政治内容。在交易会的经济作用自发地达到高潮时,大队却没有发挥政治指导作用,没有传达明确的信息,当然,这就意味着商业活动在缺乏政治指导的情况下,显示了自己的特征,个人第一的思想促成了传统的狂购乱买。由于缺乏政治内容,经济利益便占了支配地位。
  这里是说明“左倾教条主义”不可避免地使“右倾机会主义”占了便宜的情况。
  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上级干部取消了交易会,从经济上讲,对当地农民是一种难以容忍的打击,因此,交易会还是进行了。同时,从文化方面讲,庆祝和赞颂社会主义思想活动却失败了,因为这种活动通常是依赖上级组织领导的,这是取消交易会所造成的一大灾难。
  同时,突然涌现在张庄村中心的、活跃的猪崽市场向张庄农民就养猪问题提出了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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