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英〕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1890年)

第二十四章 朝着泰晤士河上游前进的第二天



  他们马上接受了我的暗示。其实按时间来说,我们也是最好立刻动身,因为这时已经七点多钟,而看来这一天一定热得要命。于是我们站起身来,走到我们的船边——爱伦似乎有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老人很慈祥、很有礼貌,好象要以这种表示来补偿他的固执己见的态度似的。克拉娜高高兴兴,谈笑自若;可是我觉得她有点不大得劲儿。至少她对于离开这个地方并不感到遗憾,她不时地用羞涩和胆怯的眼光去瞅爱伦和她那别具一格的野性的美。我们上了船,迪克坐下去的时候说,“啊,的确是好天气!”于是老人又说了一次:“你喜欢这种天气,是吗?”迪克立刻把船迅速地划进那被水草阻塞得水流缓慢的河流。当我们到达河中间的时候,我转过头去,向我们的主人们挥手告别,看见爱伦偎依在老人的肩膀上,抚摩着他那健康的、红如苹果的面颊。当我想到我再也不能和这个美丽的姑娘见面了时,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接着我坚决要划桨,那一天我划了很久,无疑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弄得我们的船很迟才到达迪克计划要到达的地方。我坐在那里划桨时注意到,克拉娜对迪克显得特别温存,但他还是那副坦率和蔼而快乐的样子。我看见这种情况很是高兴,因为象他这种脾性的男人,要是果真被我们昨夜那位仙子迷住的话,一定不能欢欢喜喜,毫无窘色地去接受克拉娜的温存。
  关于这一带河区的景色,我无须详细描述。我注意到使那老人感到惋惜的那些俗不可耐的别墅已经不存在了。我很高兴地看到,我素来讨厌的那些“哥特式”的铁桥现在已经被一些漂亮的橡木桥和石桥所代替。同时,我们所经过的森林的边缘已经改变了过去猎场管理人所经营的那种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样子,变得又自然又美丽了,那些树林显然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为了听听当地人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装做对伊顿[1]和温泽毫无所知的样子;当我们的船停泊在达彻特(Datchet)水闸边的时候,迪克自告奋勇地把他所知道的关于伊顿的情况告诉了我。他说:
  “那边有一些美丽的古老建筑物,是中世纪的一个国王——我想是爱德华六世——为一个很大的学院或教育机关所建造的。”(对他这个很自然的错误[2],我不禁暗自觉得好笑。)“他原来的意思是要穷人子弟能够在那几受到当时的教育;可是后来人们违背了创办人的意志,在你所熟悉的那个时代,这好象是必然的事情。我的老爷爷说,他们对付创办人的意见的方法很简单,他们不去教育穷人的子弟,使他们获得一点知识,反而去教育宫家子弟,使他们一无所知。听他说那地方仿佛成了‘贵族阶级’安置他们的子弟的地方,以便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年可以摆脱他们的纠缠。你知道‘贵族阶级’这个词儿的意义吧;经过解释之后,我已经了解它的意义了。我相信老哈蒙德在这方面一定可以供给你详细的材料。”
  “那个地方现在做什么用了?”我说。
  他说,“那些房子已经被最后几代的贵族破坏得差不多了。他们对于美丽的古老建筑物以及过去历史上的一切古迹,仿佛都怀着强烈的仇恨;可是那儿仍然是一个今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当然我们不能够完全按照创建人的意志来使用它,因为我们对于教育青年的观点和他那个时代的观点已经大不相同。现在我们把它当做研究学问的场所;左近的人都到那儿追求他们所需要的知识;那儿有一个大图书馆,藏着最好的书籍。因此,我想假使那位已故的老国王今天复活,看见我们在那儿的活动,他心里也不会觉得不痛快的。”
  克拉娜笑着说:“我想他看不见那些男孩子,一定很想念他们。”
  “那倒不会,亲爱的,”迪克说,“因为常常有许多男孩子到那儿去读书,”他微笑着继续说,“同时也学划船和游泳。我很希望我们能够在那儿停留一会儿,可是等我们从上游回来的时候再去,也许更好一些。”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闸门开了,我们的船驶出水闸,继续前进。关于温泽,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的船到达克留威尔(Clewer)河区时,我才停住桨(那时正是由我划桨),抬起头来说:“上边那一片是什么建筑物?”
  他说:“你瞧,我想等你自己来问我的时候再说。那就是温泽城堡,我打算等到我们从上游回来的时候,再陪你去参观。那城堡从这儿看起来很漂亮,是不是?可是这座城堡很大一部分是在堕落时期建筑起来或者说乱堆起来的,既然它们已经在那儿,我们也就不打算把它们拆掉,就象我们对待粪便市场的建筑物那样。你当然知道那是我们古老的中世纪国王的官殿,后来议会里那些搞商业的冒牌的君王们——这是我的老爷爷所用的字眼——也把它当作了他们的宫殿。”
  “是的,”我说,“这些我全知道,这座城堡现在做什么用了呢?”
  “有许多人住在那儿,”他说,“因为尽管它有许多缺点,倒是一个可爱的地方。那儿也井井有条地陈列着各式各样似乎值得保存的古物——在你所熟悉的那个时代,这种地方就叫做博物馆。”
  我听到了最后这句话,便把桨放进水中,使劲地划起来,好象我要从我所熟悉的时代逃开似的。不久我们就来到了梅登黑德(Maidenhead)附近一带的河面,这里有一个时期被弄得恶俗不堪,现在看起来却和上游的河区一样地风雅宜人。
  早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这真是夏天的一个美丽可爱的早晨;这种日子如果在这些岛屿上比较常见的话,一定可以使我们的气候无可争辩地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气候。微风由西方吹来,差不多在我们进早餐时出现的片片白云,在空中仿佛越升越高。虽然烈日当空,我们并不希望下雨,当然也不怕下雨。尽管太阳那么炎热,空气却很清新,几乎使我们渴望在炎热的下午休息一下,渴望在树荫下欣赏一片成熟的麦田。凡是心中没有牵挂的人在这天早晨是不可能不感到快乐的;必须指出,不管在事物的内部蕴藏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我们似乎部没有接触到。
  我们经过几处正在晒干草的农场,可是迪克,尤其是克拉娜,非常重视我们即将在上游参加的节日活动,因此他们不愿意给我机会和这些农场多作接触。我只是看到,农场上的人们,无论男女,看上去都很结实、根漂亮,他们的服装不仅毫无褴褛的样子,而且似乎都是特地为这种场合挑选的——他们所穿的衣服当然很薄,可是颜色鲜艳,而且有着许多装饰。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们昨天和今天在河上看到和遇到许多各式各样的船只。大多数的船只都和我们一样是人划的,或者是象泰晤土河上游一带的帆船那样张帆航行的。可是我们偶尔也遇到一些驳船,装载着干草或其他农产品,或是砖头、石灰、木材之类的东西,在驳船行驶时,我没有看见它们使用什么推进的工具——只看见一个人在掌舵,常常有一两个朋友在旁边和他谈笑。迪克这天有一次看见我在仔细打量着一只驳船,便说:“那是我们的一只动力驳船;利用动力使船在水上前进,跟利用动力使车辆在陆地上前进,是同样容易的。”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动力交通工具”已经代替了我们那用蒸汽推动的古老的交通工具。可是我采取小心谨慎的态度,不提出任何有关的问题,因为我知道,一来我永远也不会弄明白这些动力交通工具是怎样运行的,二来如果我问东问西的话,我就会露出马脚来,或者纠缠到一些无法解释的问题中去;因此我只说了声,“是的,当然,我知道。”
  我们在比士汉(Bisham)上岸,在那里,古老的寺院以及后来在伊丽莎白时代增建的房屋还保存着,这些建筑物虽然许多年来都有人居住,可是住户对它们爱护得比较好,所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当地的居民,无论男女,那天大部分部下地劳动去了;因此我们只碰到两个年老的男人和一个在家里从事文艺工作的比较年轻的男人,我猜想我们那大的访问大大妨碍了他的文艺工作,然而,我觉得接见我们的那个辛勤劳动的男人并没有因为文艺工作被打断而感到懊丧。至少他一次又一次地不断挽留我们再玩一会儿,弄得我们最后一直到傍晚凉快的时候才离开那个地方。
  虽然如此,这对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在这个季节里,夜晚是明亮的,因为月望刚过,而且对于迪克来说,划船也好,安静地坐在船上也好,都是一样,于是我们又向前走了一程,黄昏的太阳光辉照耀着梅德门汉(Medmenham)的古老建筑物的遗迹。在它的近傍有一堆不整齐的房子,迪克告诉我们说,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公寓。在山丘下,在对面辽阔的草地上也有许多公寓,因为赫利(Hurley)的美景吸引人们到这里来建造房屋,经常到这里来居住。在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分,我们看见了汉利[3],它在外表上和我记忆中的没有什么不同。当我们经过瓦格雷夫(Wargrave)和希普莱克(Shiplake)一带美丽的河区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可是月亮马上就在我们背后升了起来。我真想亲眼看一看新社会怎样有效地把商业主义在雷丁(Reading)和喀佛沙姆(Daversham)附近的宽阔河面的两岸到处乱七八糟建造起来的房子一扫而空。在这夜晚来临的时刻;一切东西都散发出宜人的香昧,完全没有过去所谓制造业那种粗俗的肮脏气;当我问起雷丁是怎样一种地方时,迪克答道:
  “啊,一个相当好的市镇,大部分是在最近一百年内重建起来的。公寓很多,你望一望那边山脚下的灯光就知道了。事实上,它是这一带泰晤士河流域人烟最稠密的一个地方。振作起精神来,客人!我们今天的旋程快要告一段落,马上就要休息了。我们不在这儿或者更上游一些地方的公寓里休息,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住在梅普尔七勒姆(MaplesDurham)草场上一个很好的公寓里,他特地邀请我和克拉娜到泰晤士河上游的时候去看看他。我想你对于这一段夜间旅行总不至于感到讨厌吧。”
  他用不着要求我振作起精神来,因为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焕发。在我的周围随处可以看到的幸福和安静的生清,使我感到惊奇和兴奋,虽然这种感觉这时开始消失了一些,可是一种深刻的满足、一种和勉强同意完全不相同的深刻的满足的感觉,在代之而起,我仿佛真正地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记得泰晤士河有一个地方突然曲折,朝着北面布伦特(Blunt)家族的一座古老的建筑流去;右岸伸展着辽阔的草地,左岸有一长排美丽的古树耸立在水边。我们不久就在这个地方登陆。当我们离开船的时候,我对迪克说:
  “我们是不是要到那古老的房子里去?”
  “不是,”他说,“虽然那座房子还是挺坚固地屹立着,而且住满了人。顺便说一声,我看你对泰晤士河是很熟悉的。请我到这儿来的我的朋友沃尔特·艾伦住在一座新建成的不很大的公寓里。人们非常喜欢这些草地,尤其是在夏天,因此空旷的场地上到处都搭起了帐篷;附近乡镇的居民很不赞同这种行为,就在这儿和喀佛沙姆之间建造了三座公寓,又在更上游一些的巴锡尔顿(Basildon)建造了一个大公寓。你瞧,那就是沃尔特·艾伦的公寓的灯光!”
  于是,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走过草地,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这座公寓造得很低,当中有一个相当大的四方院,在四方院里可以享受到充足的阳光。迪克的朋友沃尔特·艾伦正倚在大门口的侧柱上,迎接我们,他没有说什么便带我们走到大厅里。公寓里的人不很多,因为有些人到附近的地方去参加晒于草工作去了,还有些人——沃尔特告诉我们说——正在草地上散步,欣赏月明之夜的美景。迪克的朋友看来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高个子,黑头发,看来人很和蔼、很稳重;可是使我颇为惊奇的是他的脸上有一层忧郁的阴影,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他尽管做出努力倾听的样子。看来仿佛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不能集中。
  迪克瞅了他好几次,似乎感到纳闷,最后终于说:“喂,老家伙,如果在你写信给我之后,这儿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那么,你现在立刻告诉我们不好吗?要不然我们会以为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沃尔特脸红了,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他的眼泪,可是终于说道:“迪克,大家看见你和你的朋友们到这儿来,当然都很高兴;可是尽管天气这样晴朗,干草丰收,但我们出了一柱不幸的事情。我们这儿死了一个人。”
  迪克说:“你们应该看得开一些,邻居:这种事情总是免不了会有的。”
  “话是不错,”沃尔特说,“可是这次死亡是由于暴行造成的,看来可能至少还要死一个人。这件不幸的事使我们彼此互相回避;老实说,这也是今天晚上公寓里人这么少的一个原因。”
  “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沃尔特,”迪克说,“也许说出来会使你心里痛快一些。”
  沃尔特说:“好吧,我来说吧。我把这件事简单叙述一下,虽然我相信它可以编成一个长篇故事,象以往的小说处理这类题材时那样。我们这儿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大家都喜欢她,有些人对她的感情还超过了喜欢的程度。她最喜欢我们当中一个男人,这当然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我们当中另一个男人(我不愿说出他的名字)疯狂地爱上了她,老是闹得非常讨人厌——当然他并不是存心要这样的。那个姑娘虽然不爱他,起初倒也还喜欢他,后来开始讨厌他了。当然,我们当中最了解他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认为他这样下去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就劝他离开这儿。可是他不肯接受我们的劝告(这我想也是当然的事情),我们迫不得已,只好对他说,他必须离开,要不然,他就会被整个社会所摈弃;因为他被个人的烦恼压得那么厉害,我们觉得如果他不走的话,那我们就非走不可了。
  “他对我们这番劝告的反应比我们意料中的要好一些,可是就在这时候出了一件事情——我想是他和那个姑娘谈了一次话,紧接着和他的情敌吵起架来——结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当时旁边没有别人,他抄起一把斧头,向他的情敌扑过去;在搏斗中,那个受到攻击的男人失手一下子把他打死了。现在那个杀人者感到非常难过,很可能自杀。如果他真的自杀的话,我担心那个姑娘也会自杀。我们对这一切跟对两年前的大地震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的确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迪克说,“可是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杀人者并不是预谋杀人,那么,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在短期内把这桩事情忘掉。再说,被杀者是那个应该死的人而不是那个不应该死的人。一个人为什么要把一桩意外事情一辈子记在心里呢?那位姑娘呢?”
  “至于那个姑娘,”沃尔特说,“整个事件似乎只是使她恐怖而不是使她悲哀。你所说的关于那个男人的话是对的,或者说应该是对的。可是,你知道,造成这个惨剧的激动和妒忌使这个不幸的杀人者陷入一种罪恶和热狂的境地,似乎无力自拔。虽然如此,我们在想方设法劝他离开这儿——事实上是劝他到海外去。可是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来说,我觉得如果没有人陪着他的话,他自己是不能出国的。我估计陪伴他出国的差使多半会落到我身上,这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啊,你对这件事会感到某种兴趣的,”迪克说。“当然他早晚一定会采取一种合理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情。”
  沃尔特说:“好啦,我排遣了我的优愁,可是使你感到了不愉快,现在,让我们暂时结束这个题目吧。你们要陪你们的客人到牛津去吗?”
  “我们当然必须经过牛津,”迪克微笑着说,“因为我们要到上游去。可是我们不打算在那儿停留,要不然我们就赶不上晒干草的季节了。所以牛津之游和我关于牛津的博学的介绍——其实全是由我那位年老的本家那儿得到的第二手材料——必须等到我们两星期后由上游下来的时候才能够实现。”
  我以十分惊讶的心情倾听了这个故事,起初不免觉得奇怪,这个杀人者在证明自己仅仅出于自卫才杀死对方之前,为什么没有被监禁起来。可是,我心里逐渐明白:除了两个情敌之间的恶感以外,证人们什么也没有亲眼看到,因此不管怎样进行调查,也不能有助于查明案件的真相。同时,我不禁想到,系人者的悔恨证实了老哈蒙德对我说的关于这些奇怪的当地人对待我们过去所谓“犯罪行为”的态度。杀人者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悔恨得要自杀,固然有些过火,可是他自己显然担起这件事的全部责任,而没有要社会通过刑罚去洗刷他的罪行。我现在不再担心在我这些朋友中“人类生命的神圣性”会因为没有绞架和监狱而受到侵犯了。




[1] 伊顿(Eton),英国白金汉那(Buckinghamshire)的一个城镇,以贵族子弟学校伊顿学院闻名。——译者

[2] 伊顿学院是1440年英王亨利六世(HenryV1,1422—1461年在位)所建,而不是爱德华六世(Bdward,Ⅵ,1547—1553年在位)。——译者

[3] 汉利(Henley),牛津郡的一个市镇,以举行划船比赛闻名。——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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